《夜纺授经图》与秀水钱氏家族书香传承研究*
2019-03-20
(嘉兴学院图书馆浙江嘉兴314001)
课读图是课读文化的图像反映,是读书图的特殊一类,图名常有“课子”“课儿”“教读”“夜课”“课女”“课孙”等字样,绘成后多请名家题咏,在清代蔚然成风[1]157。古代课读图最著名者当推浙江秀水望族钱氏的《夜纺授经图》,该图描绘了陈书(1660—1736)秋夜一边纺纱,一边督课钱陈群(1686—1774)、钱峰(1688—1719)、钱界(1691—1758)三子读书场景,因清高宗乾隆皇帝索观并赐诗赐序而“艺林重之,海宇博之”[2]。陈书晚号南楼老人,秀水名士陈尧勋长女,钱纶光(1655—1728)继室,是清朝皇室收藏作品最多的著名女画家。秀水钱氏系吴越王钱镠(852—932)后裔一支,元末明初时钱镠第十五世孙钱富一迁居海盐,并在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收养同里何裕为嗣子(承钱姓,改名钱裕,为钱镠第十六世孙),形成何承钱姓分支,居海盐半逻村。至钱陈群始迁秀水,逐渐繁衍成为嘉兴府望族之翘楚,仅清代便出进士12人、举人12人[3]52-55,留下了数千万字的著作,载入《清史稿》者达14人[3]52,是清代文化世家之典型。陈书、钱陈群及钱氏家族学界已高度关注,并从绘画、文学、科举、藏书等多角度进行了研究。相关研究中多有提及《夜纺授经图》,但作为母亲课子读书例证为多①。本文借鉴已有研究成果,在广泛搜集相关史料基础上,探究《夜纺授经图》及其流布与衍化及与钱氏家族课读文化世代传承间的关系。
1 《夜纺授经图》及其流布与衍化
《夜纺授经图》系钱陈群感怀于母亲陈书辛苦纺绩持家并在饥寒交迫中篝灯课子读书的艰苦历程,在雍正三年(1725)奉母于京师时请海宁画家郑玙(字秋浦)所绘,是一位“能作著色画,兼工士女”的画家,做过典史一类小官,当时在京城非常活跃[4]。主画面为陈书一边纺纱一边督课,三幼子围坐一旁矮凳就着微弱灯光认真读书。卷首“夜纺授经图”题字系海宁陈元龙(1654—1736)手书。乾隆十六年(1751),高宗第一次南巡,索看钱陈群所著《香树斋文集》,读到其《题母夜纺授经图》诗文后深为感慨,便命钱陈群将图晋呈御览,阅后亲笔在图首题跋:“索观钱陈群《香树集》,有题其母《夜纺授经图》,慈孝之意恻然动人,且以见陈群问学所自来也,辄成二绝句题之”,所赐七绝二首云:“篝灯课读澹安贫,义纺经锄忘苦辛。家学白阳谙绘事,成图底事待他人”,“五鼎儿诚慰母贫,吟诗不觉鼻含辛。嘉禾欲续贤媛传,不愧当年画荻人”。落款“乾隆壬申春正之五日”。公卿大臣无不羡慕,一连数日争相瞻图,纷纷题诗。除高宗御笔外,还有乾隆间大学士张廷玉(1672—1755)、礼部侍郎张廷璐(1675—1745)、大学士陈元龙、直隶总督李绂(1675-1750)、礼部尚书沈德潜(1673—1769)、协办大学士庄有恭(1713—1767)、敕封琉球国王副使徐葆光(?—1723)、刑部尚书张照(1691—1745)、大学士汪由敦(1692—1758)、两江总督尹继善(1695—1771)、大学士刘统勋(1698—1773)、兵部尚书彭启丰(1701—1784)、刑部左侍郎钱汝诚(1722—1779)、钱臻(约1755—1839)等当朝名公巨卿及光绪间太傅陈宝琛(1848—1935)、大学士陆润庠(1841—1915)等题跋;钤有“郑”“玙”“乾隆御笔”“臣钱陈群”“臣”“研斋”“宝臣”“乾斋”“穆堂”“沈德潜印”“庄有恭印”“徐葆光印”“得天”“宝琛之印”“凤石”等朱文印,及“所宝唯贤”“宫传尚书”“乾斋元龙”“张廷玉印”“张廷璐印”“临川李氏”“陈元龙印”“张照之印”等白文印。
因《夜纺授经图》有皇帝亲笔及众多王公大臣题词,索观者非常多,为避免图遭受损坏,钱陈群孙钱臻在嘉庆二十三年(1818)将图摹刻于石碑(因是长卷,用几块石头拼刻),内容包含“乾隆御题诗碑”、《夜纺授经图》及钱陈群与诸位大臣的题跋,拓本分给钱氏各房。据钱陈群第八世孙钱霆所言,在清末太平军攻占嘉兴时,钱陈群曾孙钱泰吉(1791—1863)及子钱应溥(1824—1902)前往安庆,同为曾国藩幕僚,随身携带有《夜纺授经图》《南楼老人画册真迹》等珍贵文物。钱泰吉去世后相继由钱应溥、钱锦孙(1878—1938,钱应溥孙)、钱淦(钱锦孙子)珍藏。在“文化大革命”时,钱淦将《夜纺授经图》等真迹委托给天津博物馆保管,但“文革”结束后被钱淦前妻抢先领取之,之后下落不明。2011年,曾现身上海聚德拍卖有限公司春季书画艺术品拍卖会[5](见图1)。《夜纺授经图》长卷碑刻毁于抗战或无知,据钱霆推测:一是可能被酷爱碑刻艺术的钱明甫(钱应溥第三子)镶嵌在钱氏砖桥弄故居的正厅或走廊中,而正厅在抗战中遭日机轰炸而毁,走廊碑刻在1958年大办钢铁时用于构建土高炉与搭建猪棚;二是可能镶嵌在莲花桥清芬堂故居,在故居拆迁时被毁[6]53-54。钱霆一房所藏拓本在破“四旧”时差点被毁,幸好被一位老者从即将点燃的火堆中抢救出来,后辗转落到天津博物馆,惜不久再度流落于民间。目前杜春耕藏有黑白拓本(见图2),规格为36×81cm[7]。另有39×692cm规格的黑白拓卷曾在株式会社东京中央2016年春季拍卖会拍卖[8]。位于嘉兴市梅湾街的钱陈群故居清芬堂藏有根据原拓照片制作的约6米长复制件。此外,清芬堂还有《夜纺授经图》仿古铜浮雕一幅(见图3),是根据《夜纺授经图》图意及高宗御笔所创作,但画面与原版不同,突出的是陈书教课钱陈群,没有钱峰与钱界的参与;画面为母子俩围坐在桌旁,桌上置一灯,陈书一边纺纱一边注视着正伏案读书写字的钱陈群。
图1 《夜纺授经图》设色绢本
图2 《夜纺授经图》拓片(局部)
图3 嘉兴市梅湾街清芬堂藏《夜纺授经图》仿古铜浮雕
2 《夜纺授经图》所载陈书课子读书事
钱陈群在《夜纺授经图》题跋中详细记录了陈书课子读书的原因、内容、态度及方式:“群兄弟幼时,先父课督甚严。既而群祖教授信安。父过江省视濒行,谓群母曰:‘吾僻处乡曲,贫不能延名师授诸子业,汝请为我教之。我依奉老亲,无忧矣。’时陈群十岁,授《春秋》;弟峰八岁,授《孟子》;弟界五岁,授《小学》。辄录所授课比月彚而邮寄信安……群父壹志亲侧,母以儿辈为念,夜必篝灯课读,母躬自纺织,夜分不辍。”由此可见,陈书课子读书的直接原因在于丈夫远游且无力聘请名师,课读内容以经书为主,为孩子将来科举考试打基础。课读之地即“南楼”,位于今嘉兴市海盐县沈荡镇半逻村(今中钱村)[6]45。与画面所不同的是,楼上为三兄弟读书处,楼下为陈书纺纱处,“所居读书处有楼三楹,太淑人(陈书)在楼下纺织,声相答”[9]卷十六:277,并批阅孩子的读书注解、夜分不寝。陈书课读非常严格,“或闻读书声轻浮,尝潜登梯级觇之,则不孝弟兄俱越席以嬉,读成诵书塞责也。于是大挞至流血。数月又如之。一日,召不孝于家庙中,跪竟日,不令饮食。”[9]卷十六:277-278严以督促之外,陈书将孩子不认真学习归咎于自己督促不力,“痛苦自责,绝食者两日”[9]卷十六:278。同时,亦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儿不学,我废绩,废绩妇所羞,不学人所惜”,“汝今不勤学,吾何见汝父。他日父归,行见挞汝。挞汝犹可,毋弃先人绪。譬厥纺,千万缕,一失理,纷莫争”(见钱陈群题诗)。尤其是“毋弃先人绪”一句,动用祖宗的力量来教育子孙,因为“辱没先人,在中国读书人看来,是最大的一个道德的罪过”[10]。陈书这种严厉、苦情、论理相结合的课读方式的效果,便是使得钱陈群三兄弟立下了读书志,云“儿自是当攻苦读书矣。”[9]卷十六:278钱陈群更是为了刻苦读书三年不下楼,康熙六十年(1721)进士及第,乾隆时历任内阁学士、刑部左侍郎、经筵讲官、刑部尚书、太子太傅,与高宗既是君臣,又是文学知己,一生著述丰硕,且参与了《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等历史巨著的编纂,为我国典籍的留存贡献颇大。
3 《夜纺授经图》与钱氏家族书香传承
《夜纺授经图》作为钱氏家族课读文化的图像记录,是钱氏家族课子读书家风得以世代传承的媒介,后代通过观图而追忆与铭记,如钱汝诚所云:“愧列桐枝叨世泽,清芬惟是诵先人。得假宁观自乐贫,画图重展忆前辛”[2]卷十四:529,且为先辈艰苦环境中课读事迹感染与潜移默化。故而陈书课子读书成为家族课读典范,“母亲课读”成为秀水钱氏世代相传的家风。如钱陈群从妹“少从陈书学……越十一载而寡,遂焚弃笔砚,日勤纺绩,夜课孤子读书”[11]800。陈书曾孙钱泰吉回忆幼年时母亲课读,言:“教督甚严,读少怠,言动或失当,必述先世家法以相督责,且令诵文端公题陈太夫人《夜纺授经图》诗,母击节和之,时或声泪俱下。”[12]卷十五:423钱峰早逝后,妻任氏“抚孤,教之读书,待其成立”[11]732。钱庆升女(1772—1793)在夫死子逝后,与媳妇共同抚养、课读年仅4岁的孙子蒋光焴,并授以读书之理:“积书亦何为,不徒守以老。大母谓儿曹,能读为能保。受经所嗣亲,儿时未发燥。课儿非不勤,眄儿非不早”[13]。钱仪吉妻陈尔士(1785—1821年)在婆婆去世、丈夫奔丧期间留守邸第,专责课读。“教养肫然萃一堂,痴儿騃女漫成行。啼号痛痒时无定,环绕诗书课有常”[14]。陈氏还著有课子书《听松楼遗稿》传世。钱炳森观他人课读图时亦再现陈书夜纺授经事:“披图怀祖德,夜纺授经时。五色纶严焕,三余荻训慈。不忘贤母教,自荷圣人知。”[15]54钱陈群曾孙女钱韫素(1818—1895)更是效法陈书“南楼”之号而自号“又楼”,将课读之风带至夫家华亭李氏,并自绘《听雪课儿图》。据于鬯《李府君夫妇合传》记载:“府君游山左,夫人在家,日以课子为事,虽当雪夜严寒,荧荧一灯课如故。所传《听雪课儿图》,是其事也。”[16]钱泰吉在题《绣灯问字图》时云:“留示此图世世守”[15]58,这也是钱氏家族守护及传承《夜纺授经图》的心声。守什么?表面是守藏该图、世代相传,深层次则是守护、传承母亲篝灯课读的家风。《夜纺授经图》使得“陈书夜纺授经”与“孟母三迁”“郑氏画荻教子”相媲美,被认为是我国古代贤母教子成才的典范;《夜纺授经图》亦成为课读图之标杆,如举人金望欣题《秋灯课读图》云:“高庙曾题画,南楼一老人。美谈传圣世,至教出慈亲。”[17]经学大师俞樾题《分灯课子图》云:“乾嘉以来数贤母,洪母钱母皆有丹青留。钱图至烦高庙宸翰,洪图亦得遍诸名流。”[18]以致“国朝有钱氏《夜纺授经图》,世称母教”[19]。直至今日,钱氏后人仍盛赞陈书课读事,认为“没有陈书含辛茹苦的教育,就没有嘉兴海盐钱氏的辉煌族群文化,就没有‘秀水画派’与‘秀水诗派’。”[6]42
4 结语
课读图是课读文化的图像反映,是读书图的特殊一类。《夜纺授经图》记录了陈书艰苦环境中课子成才事迹,是清代望族秀水钱氏课子读书家风世代传承的媒介、我国古代课读图之翘楚。对《夜纺授经图》史料的挖掘与研究、对《夜纺授经图》课读文化的传播,不仅可弘扬我国古代课子读书家风,亦可为当今书香家庭的构建提供借鉴。本文对其特色、流布、衍化及与家族课读文化传承关系作一探讨,期待引起更多学者的重视。
注释:
①相关研究参见徐雁平《课读图与文学传承中的母教》,《古典文献研究》2008第00期;刘咏聪《才德相辉:中国女性的治学与课子》,三联书店(香港)2015年版;王伟萍,袁益梅《中国传统母教文化的现代价值研究》,现代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石旻《清代母教文化意义初探》,《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等。
②钱泰吉在《海昌备志》“郑玙”条下附注云:“先高祖母陈太夫人《夜纺授经图》为雍正三年海宁郑玙画。”参见《海昌备志》卷一六,钱泰吉著,清道光刻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