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与中国对策理论的早期建构
2019-03-19吴中胜
吴中胜
摘 要:中国早在西汉时期就有比较成熟的对策机制和对策文,但理论界多年来对其缺乏深入的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以刘勰《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成熟期的中国文论,对于对策人的才能、对策内容、对策文撰写的基本要求等已经有了比较系统的探讨,可以说是中国对策理论的早期建构。刘勰认为,对策之人既要通政务又要擅文才,必须是一个精通古今的通才;对策文在内容上要切中时务,提出切实可行的“治道”和“政术”;对策文在行文上要以理服人,文辞质朴,不追求华藻丽辞。这些早期的对策理论,对我们今天的对策研究和对策文的撰写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关键词:《文心雕龙》;对策文;理论建构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1-0146-07
当前,中国学界越来越重视对现实问题的研究,中国特色的智库建设迎来新的机遇。智库的一项重要社会功能就是对策研究,要对一些重大的现实问题提出有针对性的切实可行的应对措施。这种直面现实问题的文字就是对策文。与火热的对策智库相反的是,在理论界,关于对策机制及对策文理论的研究却相对冷清。学者们普遍的观点是,对策文只是一种应用文体,不需要也没有必要进行深入的理论思考。
事实上,“对”和“策”两个字从字源学意义就决定了对策文具有鲜明的应对性和计谋性特点。对,即应答之意。许慎《说文解字》曰:“对,譍无方也,从丵、口,从寸。”清人段玉裁注曰:“聘礼注曰:‘对,答问也。按对答古通用。云‘譍无方者,所谓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以大者则大鸣,叩以小者则小鸣也。无方,故从丵口。寸,法度也。丵口而一归于法度也。”①策,即计策、策略之意。《说文解字》曰:“策,马箠也,从竹朿声。”段注曰:“以策击马曰敇,經传多假策马为册,又计谋曰筹策者。策犹筹,筹犹筭。筭所以计历数,谋而得之,犹用筭而得之也。故曰筭、曰筹、曰策,一也。”②在中国,对策和对策文古已有之,西汉时期就有比较成熟的对策机制和对策文。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以刘勰《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成熟期的中国文论,对于对策人的才能、对策内容、对策文撰写的基本要求已经有了比较系统的探讨,可以说是中国对策理论的早期建构。这种理论探索对我们今天的对策研究和对策文的撰写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对策所选,实属通才
刘勰对提出对策之人的才能有着很高的要求,他感叹道:
难矣哉,士之为才也!或练治而寡文,或工文而疏治。对策所选,实属通才,志足文远,不其鲜欤!(《文心雕龙·议对篇》)
刘勰认为,议对文章以政治事理为内容,要求当廷阐明政术治道,所以绝非无学无才之“高谈”可为!只有博学通才之士,既深于政术、紧扣时务,又能引经据典、博古通今,风采翩翩,才能做到“王廷之美对”(《文心雕龙·议对篇》)。现实生活中,士之为才往往有两种偏颇,一是“练治而寡文”,即精于治道而拙于文辞,有实际才干却不擅于表达;二是“工文而疏治”,即擅长文辞却疏略治道,善于夸夸其谈却思想空疏、不切实际。比如孔融是“建安七子”之一,文才很好,但刘勰认为他疏略治道:“孔融之守北海,文教丽而罕施,乃治体乖也。”(《文心雕龙·诏策篇》)刘勰的评价可谓公允,有史可证。史称孔融“自以智能优赡,溢才命世”,“及高谈教令,盈溢官曹,辞气温雅,可玩而诵”,但“论事考实,难可悉行”③。
刘勰要求对策文的写作者应该是一个“通才”,既“工文”又“练治”,既精通治道又擅长文辞,但现实中“政事”与“文章”兼擅的通才实在太少了。“工文”本是文人看家本领,不在话下,但对策文特别要求依经立义,精通经典。这是所谓“通才”之“工文”的真义所在。朝廷需要的是“明当时之务,习先圣之术”④的“通才”。朝廷制策,往往明文要求依经立义。比如汉武帝时期的一次制策这样表述:
上尽召直言之士诣白虎殿对策,策曰:“天地之道何真?王者之法何如?《六经》之义何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术何以?当世之治何务?各以经对。”⑤对策要求依经立义,对于自小饱读圣贤书的文人们还不算难事,最难的是“练治”。因为这需要一个人的见识和阅历。下面我们主要谈“通才”这方面的内涵。
中国人惯于识才辨才,这方面的思想古已有之。人们对人才的划分有“重道”与“重术”两个基本倾向。《周礼·考工记》:“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郑注云:“言人德能事业之不同者也,论道,谓谋虑治国之政令也。作,起也。”⑥《周礼》原意是指两种身份不同的人,王公重在嘴上说,士大夫重在贯彻实施。受此分类影响,后来把人才分为“重道”与“重术”两大类,“坐而论道”是务虚,重“道”;“作而行之”是务实,重“术”。
两汉时期主要通过察举制识别人才,更重视人的思想品德。魏晋南北朝时期,繁乱复杂的社会现实,需要人才能够提供解决问题的实招,而不是海阔天高的空谈虚论,所以更重视人的实际才能。比如曹操主张“唯才是举”,就是现实政治对人才需求的直接反映。这种来自现实政治的人才需求深刻地影响着这一时期的人才观念。比如石苞“好色薄行”,但晋景帝却重用他,认为“苞虽细行不足,而有经国才略”⑦。又如颜延之在《颜氏家训·涉务》中谆谆告诫子弟们不要坐而论道,要有实际才干,并从六个方面提出具体要求: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使命;六则兴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办也。⑧
刘勰对文人的才华非常肯定,但同时又认为,文人仅仅有才华还是不够的,还要能够经世济用,将自己融入整个社会的发展潮流。比如对于屈原的评价,汉代扬雄、班固等人认为他“露才扬己”、不能明哲保身,刘勰基本上也认可这一说法,认为屈原“非明哲”,但却是一个“妙才”,肯定屈原的文学才华:
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文心雕龙·辨骚篇》)
就文学的社会功用而言,刘勰继承曹丕《典论·论文》“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观点,非常重视其实际的功效。刘勰认为大丈夫学文,最终是为了“达于政事”,要随时做好应用于“成务”“政事”“纬军国”“任栋梁”的准备,这样的文士才算得上是“梓材之士”:
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文心雕龍·程器篇》)
刘勰认为,是否重视人才,能否真正选拔重用有实际才华的人才,是一国一朝兴败的根本。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对比汉、晋两个时代的对策文时,认为两个时代对于人才的重视程度、选人用人的标准不同,导致两个时代兴衰各异:
是以汉饮博士,而雉集乎堂;晋策秀才,而麏兴于前: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
这种看法很有见地。晚清李安民评议这段话时也说:“人才关乎国运,晋自难与汉代比隆。”⑨两汉隆兴,跟朝廷重用晁错、董仲舒、公孙弘、杜钦、鲁丕等一大批博洽应对的通才有很大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中称这五人的对策文是“前代之明范”。关于他们的事迹,史书上有明确记载。晁错足智多谋,在做太子家令时就“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⑩。匈奴犯境,皇上发兵抵御,晁错上言兵事,提出“择良将”“得地形”“卒服习”“器用利”等计策 B11 ;后来又提出“守边备塞,劝农力本”两项“当世急务” B12 ,都被汉文帝采纳。“错又言宜削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书凡三十篇。孝文虽不尽听,然奇其材。当是时,太子善错计策……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数请间事,辄听,幸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 B13 史评晁错“锐于为国远虑” B14 。汉武帝时期的董仲舒深于治世,既是朝廷依重之臣,也是一个善于对策之人。史载:“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 B15 公孙弘在汉武帝即位初年“以贤良征为博士,使匈奴,还报,不合意,上怒,以为不能,弘乃移病免归。元光五年,复征贤良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弘。弘谢曰:‘前已尝西,用不能罢,愿更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 B16 公孙弘的经历则证明,通才的成长与发现也要有一个过程。公孙弘早期只知书本知识而不通时务,故不得皇上赏识,后来经过生活的打磨与实践的历练,终成治世干才。据《汉书·杜钦传》记载,杜钦也是一个深谋远虑之人,“当世善政,多出于钦者” B17 。鲁丕也是一个通才,他“通《五经》,以《鲁诗》、《尚书》教授,为当世名儒” B18 。可见,晁错、董仲舒、公孙弘、杜钦、鲁丕五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既通时务又擅文才,都是对策的高手,是刘勰眼中的“通才”。
与两汉通才众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魏晋时期士庶分化,选人用人制度极不公平。靠着门庭背景,士族子弟不需现实政治业绩就可以位至公卿,有实际政治才能的普通人却很难受到重用。士族普遍轻视庶务,缺乏实际治世之才。孙绰诔刘惔曰“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 B19 ,准确地概括了东晋士族的精神状态。他们占据要职却无心世事,“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务” B20 。受此社会风气的影响,当时的文人多不屑于世务,崇尚与世事无关的玄虚之谈。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称东晋文坛“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智小而谋大,昧经邦之远图;才高识寡,阙安国之长算” B21 ,是当时许多士人的通病。晋世孱弱,与不重用有实际才干的人才政策以及轻视时务的社会风气有直接关系,用刘勰的话来说,就是“无他怪也,选失之异耳”(《文心雕龙·议对篇》)。
二、对策揄扬,大明治道
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中提出,好的对策文在思想内容上要满足以下要求:
夫驳议偏辨,各执异见;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酌三五以熔世,而非迂缓之高谈;驭权变以拯俗,而非刻薄之伪论;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
这段话有几个重要的关键词,一是“时务”;二是“治道”与“政术”;三是“高谈”与“伪论”。用王运熙先生的话来说,对策文“内容须深于政术时务,权衡时势,匡救世俗,写得志足言文” B22 ,这是对策文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基本要求。
首先谈第一个要求“时务”,通俗地说,就是对策要有问题意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境遇,一个时代也有一个时代的命题,这就是刘勰所谓的“时务”。强调文章要切于“时务”,也是这一时期较为普遍的观点。如《颜氏家训·省事》云:
上书陈事,起自战国。逮于两汉,风流弥广。原其体度:攻人主之长短,谏诤之徒也;讦群臣之得失,讼诉之类也;陈国家之利害,对策之伍也;带私情之与夺,游说之俦也。总此四途,贾诚以求位,鬻言以干禄。或无丝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为时所纳,初获不赀之赏,终陷不测之诛,则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之类甚众。良史所书,盖取其狂狷一介,论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为也。今世所睹,怀瑾瑜而握兰桂者,悉耻为之。守门诣阙,献书言计,率多空薄,高自矜夸,无经略之大体,咸粃糠之微事,十条之中,一不足采,纵合时务,已漏先觉,非谓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发奸私,面相酬证,事途回穴,翻惧愆尤,人主外获声教,脱加含养,此乃侥倖之徒,不足与比肩也。 B23
颜之推认为,向朝廷“献书言计”,如果多是“空薄”之言,只知夸夸其谈,“无经略之大体”,只是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样的对策文即使提出了十条所谓的计谋,也没有一条可以采纳,即使谈的是“时务”,也无法施行。对策文也是广泛意义上的“上书陈事”的一种,所以颜之推这段话的基本精神也适用于对策文。萧绎在《金楼子》中也认为,君子立言“须适时用”:“鲁人有身善屦,妻善织缟,而徙于越。或谓之曰:‘子必穷矣。夫屣而履,越人跣行;夫缟而冠,越人被发。盖无益矣。” B24 可见,刘勰提出对策文要切中“时务”,反映了当时许多理论家的普遍心声。
刘勰认为,好的对策文都是切中“时务”的,能够解决社会面临的重大问题。比如西汉初年面临的“时务”是如何总结秦朝灭亡的教训,让天下老百姓休养生息,所以有贾谊、晁错、杜钦之对。比如贾谊《治安策》开头一段話,就直接点出“事势”,准确揭示当时汉朝面临的主要社会矛盾:“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贾谊的见识超越一般的策士儒生,正如清代刘熙载所说,“贾生谋虑之文,非策士所能道;经制之文,非经生所能道。汉臣后起者,得其一支一节,皆足以建议朝廷,擅名当世。然孰若其笼罩群有而精之哉” B25 !到杜钦所处的时代,朝廷关心的问题有所变化,需要策士们解决面临的新的时代命题:“天地之道何贵?王者之法何如?《六经》之义休上?人之行何先?取人之术何以?当世之治何务?”(《汉书·杜钦传》)杜钦在对策中结合天道、地道、人道对这些问题进行了具体的回答:“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今汉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质,废奢长俭,表实去伪。孔子曰:‘恶紫之夺朱,当世治之所务也。臣窃有所忧,言之则拂心逆指,不言则渐日长,为祸不细,然小臣不敢废道而求从,违忠而耦意。臣闻玩色无厌,必生好憎之心;好憎之心生,则爱宠偏于一人;爱宠偏于一人,则继嗣之路不广,而嫉妒之心兴矣。如此,则匹妇之说,不可胜也。唯陛下纯德普施,无欲是从,此则众庶咸说,继嗣日广,而海内长安。万事之是非何足备言!” B26 紧扣时代命题,是一篇好的对策之文的根本要义。紧扣时务是对策文的鲜明特点,“其必深明治体,务切时用,言无虚设,义准经训,瞭然于一代政治之得失,坐言者可以起而行,然后文非妄作” B27 。
其次谈第二个要求“治道”与“政术”。“治道”偏于务虚,“政术”偏于务实。对策既要讲道,更要讲术。如果前面的切中“时务”仅仅是抓住了主要问题,那么“治道”与“政术”则是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和方法。比如,汉武帝时期,国力空前强盛,迫切需要加强中央集权,树立皇家权威。《汉书·董仲舒传》载:“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焉。制曰:联获承至尊休德,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任大而守重,是以夙夜不皇康宁,永惟万事之统,犹惧有阙。故广延四方之豪隽,郡国诸侯公选贤良修挈博习之士,欲闻大道之要,至论之极。” B28 这是时代面临的新课题,董仲舒提出“天人三策”以对之,不仅能够紧扣时代命题,而且从思想体系的高度找到了“治道”。董仲舒以“公羊学”为骨干,融合天命、阴阳及道家诸学术,建构起一套以天人感应为核心的儒家思想体系,赋予皇权以“天命”的神圣光环,把“天命”融入整个社会道德框架之中,强调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的“大一统”,这些主张正好回答了时代命题。董仲舒的“天人三策”正是时代呼唤中央集权的时代,他从天命、道德、思想文化、制度设计等诸多方面论证了实行“大一统”的必然性和必要性,赋予儒家思想和“大一统”的政治构架以绝对的话语权,所以深得汉武帝称道。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偏于讲“治道”,也讲到了“治术”,如“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B29 ,就是体现其“治道”精神的“治术”。
最后谈第三个要求,力戒“高谈”与“伪论”。刘勰认为,对策文既不是迂阔疏远、不切实际的空谈阔论,也不是不切时务的文字游戏。对策文就是要为时政问题提出切实可行的应对方略来,如果不能阐明治国之道,只知一味舞文弄笔,就成了“游辞”。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中对这一现象进行了批判:
若不达政体,而舞笔弄文,支离构辞,穿凿会巧,空骋其华,固为事实所摈,设得其理,亦为游辞所埋矣。昔秦女嫁晋,从文衣之媵,晋人贵媵而贱女;楚珠鬻郑,为薰桂之椟,郑人买椟而还珠。若文浮于理,末胜其本,则秦女楚珠,复在于兹矣。
纪昀认为刘勰的批评“洞究文弊” B30 。清初叶绍泰也认为,“立议之道,贵符于古制,切于时务,不在聘华丰丽也” B31 。
三、断理必纲,摛辞无懦
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赞语中,对对策文的语体特征进行了概括:
议惟畴政,名实相课。断理必纲,摛辞无懦。对策王庭,同时酌和。治体高秉,雅谟远播。
这里说到“理”和“辞”,即对策的语体特点。同时他又说到“酌和”,即听议者要善断,要择善而取。
首先我们来分析“理”,这是对策文的文体特点。对策既然是“议之别体”,必然要遵循“议”的共通特点。刘勰《文心雕龙·议对篇》中说,“议”体要求理实,不能虚构:
故其大体所资,必枢纽经典,采故实于前代,观通变于当今;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又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田谷先晓于农,断讼务精于律。
《文心雕龙·议对篇》凡7处用“理”字,除这里的“理不谬”之外,还有“设得其理”“文浮于理”“言中理准”“事理明也”“理密于时务”“断理必纲”等,可见他非常重视对策文以理服人。刘勰认为,对策文写作必须以学习儒家经典为关键,在借鉴前代方法的基础上,观察它在当今的发展变化,说理时不过多地纠缠于枝节问题,行文时不一味地铺陈藻饰。同时,对策人对所对之事、所涉领域要非常熟悉和精通,要做到通观古今,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比如,议祭祀就必须洞明礼制,议军事就要精通兵法,议田粮就要通晓农耕,议狱讼就必须精熟法律。建立在事理不清基础上的议对,只能是虚构空谈,成为同僚们的笑谈。明代徐师曾说:“对策存乎士子,而策问发于上人,尤必通达古今,善为疑难者,而后通之。” B32 黄侃评曰:“论议之文,无一可以陵虚构造,必先习其事,明其委曲,然后可以建言,虚张议论,而无当于理,此乃对策八面锋之技,非独不能与于文章之数,亦言政者所憎弃也。彦和此四语,真扼要之言。” B33
刘勰认为,议对之文,要在皇帝及文武百官之前当廷应对,陈述治道政术,必须以事实为依据,严禁穿凿附会、“舞笔弄文”的“游辞”。正因为如此,刘勰《文心雕龙·议对篇》中称赞汉代晁错的对策文可以“证验古今”。《汉书·晁错传》载:
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上亲策诏之,曰:“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皇帝曰:昔者大禹勤求贤士,施及方外,四极之内,舟车所至,人迹所及,靡不闻命,以辅其不逮;近者献其明,远者通厥聪,比善戮力,以翼天子……故昭有司、诸侯王、三公、九卿及主郡吏,各帅其志,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通于人事之终始,及能直言极谏者,各有人数,将以匡联之不逮。” B34
针对汉文帝所提问题,晁错从“明于国家大体”“通于人事始终”“直言极谏”“吏之不平,政之不宜,民之不宁”“悉陈其志,毋有所隐”五个方面一一作出有针对性的策论,并分别以古之五帝、古之三王、五伯之臣、秦事、五帝之贤臣为例阐明之。 B35 晁错在策论中以古喻今,古今贯通。刘勰评此对策“证验古今”可谓中肯之言。
其次我们说“辞”,即对策文的语言特点。刘勰对对策文语言的具体要求可以概括为四句话:“文以辨洁为能,不以繁缛为巧;事以明核为美,不以深隐为奇。”(《文心雕龙·议对篇》)也就是说,对策文的语言要简洁明了,不追求繁杂的藻饰和曲折隐晦。正因为如此,刘勰在《文心雕龙·议对篇》中对杜钦的对策文给予充分肯定,称其“略而指事,辞以治宣,不为文作”。杜钦的《举贤良方正对策》提出的背景是当时出现了日蚀地震等现象,朝野震恐,朝廷“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士,合阳候梁放举钦” B36 ,杜钦对策如下:
钦上对曰:“陛下畏天命,悼变异,延见公卿,举直言之士,将以求天心,迹得失也……臣窃观人事以考变异,则本朝大臣无不自安之人,外戚亲属无乖刺之心,关东诸侯无强大之国,三垂蛮夷无逆理之节;殆为后宫。何以言之?日以戊申蚀,时加未。戊未,土也。土者,中宫之部也。其夜地震未央宫殿中,此必适妾将有争宠相害而为患者,唯陛下深戒之。变感以类相应,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能应之以德,则异咎消亡;不能应之以善,则祸败至。” B37
杜钦从阴阳、天人感应说起,考变异观人事,正是当时流行的思想观念,又以《春秋》经典为例,以数字说话,以典型事例作证,奉劝皇上检点自己的言行。通篇文字简洁平实,没有繁采缛文,意思表达明白晓畅,不作含蓄深隐之态。
基于同样的标准,刘勰对东汉鲁丕的对策文也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其“辞气质素,以儒雅中策,独入高第”(《文心雕龙·议对篇》)。鲁丕有著名的《举贤良方正对策》:
政莫先于从民之所欲,除民之所恶,先教后刑,先近后远。君为阳,臣为阴;君子为阳,小人为阴;京师为阳,诸夏为阴;男为阳,女为阴;乐和为阳,忧苦为阴;各得其所,则和调。精诚之所发,无不感浃。吏多不良,在于贱德而贵功欲速,莫能修长久之道。古者贡士,得其人者有庆,不得其人者有让。是以举者务力行,选举不实,咎在刺史二千石。《书》曰:“天工人其代之。”观人之道,幼则观其孝顺而好学,长则观其慈爱而能教,设难以观其谋,烦事以观其治,穷则观其所守,达则观其所施,此所以核之也。民多贫困者急,急则致寒,寒则万物多不成,去本就末,奢所致也。制度明则民用足。刑罚不中,则于名不正。正名之道,所以明上下之称,班爵号之制,定卿大夫之位也。獄讼不息,在争夺之心不绝,法者,民之仪表也。法正则民慤。吏民凋弊,所从久矣。不求其本,浸以益甚。吏政多欲速,又州官秩卑而任重,竞为小功,以求进取,生凋弊之俗。救弊莫若忠。 B38
这篇对策从阴阳文化开篇,一直说到观人之道,多处引《尚书》、孔子之言以佐证,不事浮华,策义鲜明,深得朝廷好评。史载“建初元年,肃宗诏举贤良方正,大司农刘宽举丕。时对策者百有余人,唯丕在高第” B39 。鲁丕曾上疏自言:“浮华无用之言不陈于前。” B40 这句话用来评他自己的《举贤良方正对策》也是恰如其分的。
刘勰认为,魏晋以后的对策文越来越追求辞藻华丽而不切实际,逐渐偏离对策文的根本,所以不见有好的对策文。刘永济说:“观彦和所举汉、魏臣工,其所献替,无不如是。晋、宋以后,文体渐尚藻丽,于是有不切事情而骋华辞者,故彦和以贵媵、还珠譬况之,犹今世所谓脱离实际之文也。” B41 对于一般的文学作品,刘勰主张华辞丽藻,认为“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文心雕龙·丽辞篇》),但对于对策文则要求语言朴实,不追求华辞丽藻。因为对策文毕竟只是为了处置时务,需要解决现实问题,不是为了炫耀文辞,所以不需要文辞方面的精雕细琢和追新逐异。也正是如此,对策文一般很难入文学家的法眼。正如王运熙先生所说,“议对之文大抵文辞较为质朴,较少文采,故重视翰藻的《文选》不予选录” B42 。
最后我们来分析“酌和”,这是对决策者提出的要求。李曰刚认为,“酌和,谓酌取人和也” B43 ,即听议者要善断善取。清初叶绍泰评曰:“若听议之道,一以善断为尚。不然室言盈庭,谁执其咎,将冒诗人之刺矣。” B44 满朝文武,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炫才邀宠,决策者必须善听善断。只有这样,决策者与对策者才能形成良性互动。
两汉隆兴,跟汉文帝、汉武帝等明君善听善断有很大关系。国之大患在于臣民不敢言,君上不善断。西汉初年“文景之治”的形成,与汉文帝、汉景帝的择言善断不无关系。前举晁错的例子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一问题。君主对于臣下的言论要善听善断,否则,臣子们整天诚惶诚恐,就难于尽忠献策。汉文帝赏识贾谊,所以贾谊能够经常应对诏令,对国家大事发表高见。“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谊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 B45 汉武帝曾感叹,臣下之议难于上达,所以他希望臣子们放开手脚,大胆放言:“今子大夫待诏百有余人,或道世务而未济,稽诸上古之不同,考之于今而难行,毋乃牵于文系而不得骋?将所繇异术,所闻殊方与?各悉对,著于篇,毋讳有司。明其指略,切磋究之,以称朕意。” B46 汉武帝一再鼓励董仲舒积极对策:“今子大夫既已著大道之极,陈治乱之端矣,其悉之究之,孰之复之。《诗》不云虖?‘嗟尔君子,毋常安息,神之听之,介尔景福。朕将亲览焉,子大夫其茂明之。” B47 对于善对之人,汉武帝不仅善听善断其言,还重用其人。例如,汉武帝元光五年,上诏征贤良文学。“时对者百余人,太常奏弘(公孙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容貌甚丽,拜为博士,待诏金马门。”“左右幸臣每毁弘,上益厚遇之。” B48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严)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 B49
劉永济说:“彦和之时,文浮末胜,尤无足观,故其此篇,虽扬搉前代作者,实针砭当世文风,最为切要。” B50 刘勰论对策,自然有针砭当世文风的现实目的,其主张的议对文章要切于时务、文风朴实等,对于我们今天的对策文撰写和研究也具有重要的现实和理论意义。
注释
①②〔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3、196页。
③〔晋〕陈寿:《三国志·魏书·崔琰传》,裴松之注引司马彪《九州春秋》,中华书局,1959年,第371页。
④⑤⑩ B11 B12 B13 B14 B15 B16 B17 B26 B28 B29 B34 B35 B36 B37 B45 B46 B47 B48 B49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第164、2673—2674、2278、2278—2279、2283、2299、2303、2525、2613、2676、2673—2674、2495、2519、2290、2293—2298、2671、2671—2672、2221、2507、2514、2617、2775页。
⑥〔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05页。
⑦ B19 B20 B21 〔唐〕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第1001、1992、133—136、1936页。
⑧ B23 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年,第315、330页。
⑨ B30 B31 B44 黄霖:《文心雕龙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7—88、87、88、88页。
B18 B39 B40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第4册,中华书局,1965年,第883、884、883页。
B22 B42 王运熙:《文心雕龙探索》(增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44、345页。
B24 〔梁〕萧绎撰,许逸民校笺:《金楼子校笺》下册,中华书局,2011年,第943页。
B25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页。
B27 B38 B41 B50 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附征引文录)》上册,中华书局,2007年,第87、475、87、87页。
B32 〔明〕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罗根泽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29—130页。
B33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03页。
B43 李曰刚:《文心雕龙斠诠》上编,台湾“国立编译馆”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82年,第1044页。
Early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ountermeasure Theory and Wen Xin Diao Long
Wu Zhongsheng
Abstract:As early as in the Western Han Dynasty, China had relatively mature countermeasure mechanism and countermeasure proses, but the accordingly theoretical circle has been lacking in-depth research on them for many years. In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he mature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represented by Liuxie′s Wen Xin Diao Long has been systematically discussed the talent of countermeasure personnel, countermeasure content and the basic requirements of countermeasure writing, which can be regarded as the early construction of Chinese countermeasure theory. The countermeasure requests the person both to know the government affairs and to be good at the literary creation, a generalist well-versed in ancient and modern aspects. The content of the countermeasures should be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urrent situation and put forward feasible political governance and political policies. The countermeasures should be convincing with reason and plain in wording, and avoid beautiful words. These early countermeasure theories have important implications for our research and writing today.
Key words:Wen Xin Diao Long; countermeasures strategy; theory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