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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一贯之道”定论析疑

2019-03-19焦国成

中州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曾子

摘 要:《论语·里仁》所载曾子之语“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孔子“一贯之道”的定论。但是,这个未经孔子审定的定论是很可怀疑的。它涉及孔子学说的精髓,故而不可不辨。其实,曾子的才华、出此言时的年龄、学问境界及其治学方式,都不足以支持其能够独知孔子的“一贯之道”。孔子之道博大精深,涉及博学、修身、安人、安天下,不是“忠恕”二字可以统贯的。忠恕是拘谨的、自我限制的、但求无过的。把忠恕视为孔子之道的精髓,是曾子自己的体会,这与曾子本人的性格和境界有关。“忠恕而已矣”,不过是曾子对其所得孔子之道的精微表述,而非孔子本人的“一贯之道”。

关键词:一贯之道;曾子;忠恕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1-0106-06

千百年来,儒家思想文化被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正宗和主体,而孔子又被视为儒家的开创者和最高的圣人,因此,对于传承和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来说,准确理解和阐释孔子之道就显得非常重要。然而,由于孔子之学博大,其教灵活而不拘一说,其言大多出于弟子后学记述,故而准确地理解和阐释孔子之道并非易事。孔子在世时采取因材施教的方法,对不同弟子、不同人常常有不同教导,致使受教者对孔子思想常常有不同的理解。孔子没后不远,传其学者自谓得孔子真传,因其所闻而立派,形成了儒学多派并立的局面。时值当今,我们仍然无法摆脱孔子最初传承者所纠结的何为孔子“真传”、何为儒家“正宗”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努力寻求、深入地把握贯穿孔子之道的“一”。

一、孔子“一贯之道”定论及其质疑

孔子是一个极其博学之人,凡人之事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以至于高徒子贡怀疑其是不是一个“天纵”的圣人。在其博大的学问中有一个统一的东西贯穿,这就是儒家后学称道的“夫子之道”。孔子自己认为,在他的道中还贯穿有一个最精微、最核心的东西,这就是孔子亲口称谓的“一”。人们通常习惯称之为“一贯之道”。细微辨别起来,“一”仅指孔子之道中的核心和精髓,“一贯之道”则侧重于指称孔子之道有个“一”贯穿其中的特点,两者的内涵和外延并不完全相同。然人们的习惯称谓如此,也不必苛求和更改。孔子的这个所谓“一贯之道”,两千多年以来是有定论的。《论语》中一则材料,可谓言之凿凿: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①

《论语》被视为记载孔子言行最可靠的材料,也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故而《论语》的这一记载最具有权威性。儒家后学是崇奉经典的,因而这一条记载鲜有人疑之。

魏王弼《论语释疑》解释说:“贯,犹统也。夫事有归,理有会。故得其归,事虽殷大,可以一名举;总其会,理虽博,可以至约穷也。譬犹以君御民,执一统众之道也。忠者,情之尽也;恕者,反情以同物者也。未有反诸其身而不得物之情,未有能全其恕而不尽理之极也。能尽理极,则无物不统。极不可二,故谓之一也。推身统物,穷类适尽,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唯恕也。”②王弼解释得很明白,所谓“一”从理论上讲就是孔子之道中统率众理的那个“至约”的宗旨,从实践上讲就是终身行动的指南。这个“一”的具体内容就是“忠恕”。“忠”是自己诚实不欺、毫无保留的情;“恕”是推己之情以同于物(人)的具有共同意义的公情、公理以及建于此基础上的行为规则。

宋邢昺对此章的注解更为详细:“‘子曰:参乎者,呼曾子名,欲语之也。‘吾道一以贯之者,贯,统也。孔子语曾子言,我所行之道,唯用一理以统天下万事之理也。‘曾子曰:唯者,曾子直晓其理,更不须问,故答曰唯。‘子出者,孔子出去也。‘门人问曰:何谓也者,门人,曾子弟子也。不晓夫子之言,故问於曾子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者,答门人也。忠,谓尽中心也。恕,谓忖己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统天下万事之理,更无他法,故云而已矣。”③邢昺亦以“统”释“贯”,以“尽中心”释“忠”,以“忖己度物”释“恕”,与王弼之说相似。邢昺认为,曾子直晓孔子一以贯之之意,更不须问,除忠恕之外,更无他法。邢氏的注释给人们描述了一个场景:孔子到了曾子所设的课堂,说了“吾道一以贯之”这么一句,曾子恭敬地回应表示知道。曾子的弟子对师祖的话不解,曾子对自己的弟子进行了解释。由曾子有自己的弟子一事来看,《论语》这一章肯定出于孔子晚年。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程子语:“圣人教人,各因其才。‘吾道一以贯之,惟曾子为能达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犹夫子之告曾子也。”④按照程子的说法,曾子告诉门人的“一贯之道”是定论,这如同孔子亲告。不仅如此,在程子看来,在孔门众多弟子中,唯有曾子能达到对孔子“一贯之道”的确切理解,其他人统统不行。程颢说:“参也,竟以鲁得之。”⑤意思是说,曾子由于其鲁钝反而得到了孔子的一贯之道。

朱熹非常重视此章,认为它是《论语》中最重要的一章。在具体观点上也与程氏一般,认为曾子所说孔子之“一贯”是不移的定论。《朱子语类》载:“问‘一以贯之。曰:‘且要沈潜理会,此是《论语》中第一章。若未看透,且看后面去,却时时将此章来提省,不要忘却,久当自明矣。……夫子三千门人,一旦惟呼曾子一人而告以此,必是他人承当未得。今自家却要便去理会这处,是自处于孔门两千九百九十九人头上,如何而可!”⑥“或问‘一贯。曰:‘如一条索,曾子都将钱十十数了成百,只是未串耳。若他人则零乱钱一堆,未经数,便把一条索与之,亦无由得串得。”⑦由此可见,朱子如二程一般,认为只有曾子得到了孔子的“一贯之道”,其他弟子都没有得到。关于“一贯”,朱子从一是忠、贯是恕,一是体、贯是用,一是心、贯是事,一如索子、贯如散錢上解释。关于忠恕,朱子从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忠是内、恕是外,忠是一、恕是多,忠是本根、恕是枝叶上解释。

受程朱影响,宋后学者大都持上述定论。清刘宝楠《论语正义》虽称“‘一贯之义,自汉以来不得其解”⑧,但并未否定忠恕为孔子之道之“一贯”。他说:“‘而已矣者,无余之辞。自古圣贤至德要道,皆不外忠恕。能行忠恕,便是仁圣。故夫子言‘忠恕违道不远也。忠恕之道,即‘一以贯之之道。故门人闻曾子此言,不复更问矣。”⑨他还把此章“门人”释为孔子弟子,更使曾子有独得圣道之传、凌驾孔子三千弟子之上的架势。正是由于宋以来众儒家后学的推崇,曾子在宋以后从“七十二贤”中跃升为“宗圣”。

然而,《论语》此章中“一以贯之”的“一”是忠恕的说法,毕竟不是出自孔子之口。这一说法关涉到孔子之道的根本究竟是什么,对如此重大的事情,当然是值得怀疑的。近人确实也产生了怀疑,且选两段录在下面。

郭沫若说:“孔子曾说‘吾道一以贯之,但他自己不曾说出这所谓‘一究竟是什么。曾子给他解释为‘忠恕,是不是孔子的原意无从判定。但照比较可信的孔子的一些言论看来,这所谓‘一应该就是仁了。不过如把‘忠恕作为仁的内函来看,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⑩

钱穆说:“孔子告曾子以一贯之说,曾子是一性格敦笃人,自以平日尽心谨慎所经验者体认之,当面一‘唯,不再发问。《中庸》曰:‘忠恕违道不远。孔子亦自言之,曰:‘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曾子以忠恕阐释师道之一贯,可谓虽不中不远矣。然若由孔子自言之,或当别有说。所谓仁者见仁,知者见知。读者只当认此章乃曾子之阐述其师旨,如此而已……此章正是其平日尽心谨慎之所心得。宋儒因受禅宗秘密传心故事之影响,以之解释此章,认为曾子一‘唯,正是他当时直得孔子心传,此决非此章之正解。” B11

郭、钱二先生真是怀疑得好!孔子最得意的两个弟子颜回和子贡,一个“闻一以知十”,一个“闻一以知二”,《论语》尚未记其把握孔子之道的精髓,而曾参的才学远逊于颜回和子贡,他何以独知孔子之道那个最精微的“一”?孔子之道博大精深,涉及博学、修己、安人、安天下诸方面,岂是“忠恕”二字就可统贯的?

二、孔子“一贯之道”非青年时的曾子所能独得

笔者之所以认为《里仁》篇所载曾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说法值得怀疑,是基于以下三点理由。

1.曾参的才干不足以独知孔子之道的“一贯”

《论语·先进》载:“参也鲁。”鲁者,鲁钝、蠢笨之谓。古书中有两则记载可确证曾参是鲁钝之人。

第一则材料:曾子有过,曾晰引杖击之。仆地,有间乃苏,起曰:“先生得无病乎?”鲁人贤曾子,以告夫子。夫子告门人:“参来勿内也。”曾子自以为无罪,使人谢夫子。夫子曰:“汝不闻昔者舜为人子乎?小箠则待笞,大杖则逃。索而使之,未尝不在侧,索而杀之,未尝可得。今汝委身以待暴怒,拱立不去,汝非王者之民邪?杀王者之民其罪何如?” B12

《说苑》亦记此事,但更为详细。曾子有过,是指他从父芸瓜而“误斩其根”。其父把他往死里打,大概是他把大片瓜苗都除掉了的缘故,否则,仅是误斩数棵瓜苗不会令其父如此暴怒。曾子休克复苏之后,心内毫无怨言,第一件关心的事是其父是不是气着了或闪着了。其朴厚、敦驽、孝顺之德由此可见一斑。孔子因此不让他入门,而他却对孔子的生气完全不理解。连“小箠则待笞,大杖则逃”这样的机变还要让孔子来教,说其鲁钝,可见绝非虚言。

第二则材料: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B13 这则材料写得非常生动,曾子的鲁钝可谓跃然纸上。

曾子虽亲自聆听了孔子说“丢了官就快点穷,死了就快点烂”,但他完全不能理解孔子的本意,居然拿着棒槌当针认,认其为夫子普遍的训诫。有子虽不亲闻孔子之言,却能根据孔子平常的行事断定此语必定不是出自孔子本心的教导。有子与曾子二人相较,高下立判。曾子理解孔子上述言论尚有困难,我们如何能期待他独知孔子之道的“一贯”?

2.曾子当时的年龄不足以独知统贯孔子之道的“一贯”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曾参“少孔子四十六岁”。记颜回“少孔子三十岁”,闵损“少孔子十五岁”,冉求“少孔子二十九岁”,子路“少孔子九岁”,端木赐“少孔子三十一岁”。曾子与子夏、子游、子张年龄相近,与子路、闵子骞、冉有、颜渊、子贡等相比属于小辈弟子。《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享年73岁。在孔子逝世时,曾子不过27岁。即使假定孔子给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时为去世前一年,那时曾子才26岁。我们知道,孔子之道博大精深,颜回尝感叹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B14 就连颜回这样一个绝顶聪明又被孔子赞为极其“好学”的人都感叹“既竭吾才”,曾子这样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学全孔子之道?怎么能自己体会出“天纵之将圣”的孔子思想精华?

如果说颜回虽然德才高绝但因年寿短夭而不足以知孔子“一贯之道”,那么被孔子同样非常看重且曾拿他与颜渊相提并论的子贡又如何呢?子贡曾随孔子周游列国,历尽磨难。二人情深而义重。孔子死时子贡42岁,正值盛年,其他人守丧三年而去,独子贡守丧六年。子贡是曾子大师兄辈,且与其师患难与共,彼此相知。子貢与曾子谁更了解孔子之道?毫无疑问,当然是子贡。子贡在孔子一贯之道问题上尚不敢断言,曾子凭什么如此自信?

3.曾子当时的为学方式不足以独知孔子之道的“一贯”

孔子教育弟子有自己的方法,“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依《论语》所记载的孔子启发弟子的方式来看,凡孔子向弟子主动发问或主动说一件事,一般是因预知弟子对此的理解有所偏差或欠缺。且看以下几则材料。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B15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B16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B17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B19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B20

第一则材料,孔子对樊迟说孝是“无违”,显然是在等待其发问。因有樊迟“何谓也”一问,后人才知所谓“无违”是无违于礼,而非无违父母之意见。第二则材料,孔子发出赞赏性“庶矣哉”的感叹,或许期望冉有发问。因有冉有一问,后人才知先富后教的为政次第。第三则材料,孔子发出“莫我知也夫”的带有负面情绪的感叹,当然也期望子贡发问。因有子贡之问,我们才知孔子在举世不理解他的情况下他所秉持的“不怨天,不尤人”的人生态度。第四则材料,孔子大概是针对言语出众的子贡而发出的有些不耐烦的感叹。因有了贡之问,我们便知道孔子不言而教的真谛。第五则材料就更有意思了,孔子直接就是想告诉子贡其道“一以贯之”的至高宗旨。试想,如果孔子在启发弟子发问的时候,这些弟子都不发问,他也无由阐述其旨,那该是一件多么没意思的事啊!

相较而言,青年曾子的学问境界与年长的师兄们相比要差了许多。曾子发愤努力应该是够了,但他对其师的深刻思想还尚未明白。孔子因為知道曾子不甚明白他的“一贯”,故而才来开导他。孔子当面告诉他“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显然就等他来问了。孔子以如此重要的话头与曾子搭讪,而曾子偏偏不来发问,可以想见孔子是多么地郁闷。如果孔子知道曾子对贯穿其道的“一”知之甚详的话,孔子显然就不会以此来与曾子搭讪。曾子不知其“一贯之道”而又不接孔子话头,孔子当然就不会再与之搭讪。孔子除了暗自叹息、无言而“出”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显然是曾子自己的理解,而绝非孔子的意思。曾参如此自作主张,把孔子之道的“一”私下确定为“忠恕”,实在是太武断了。钱穆先生“此决非此章之正解”的看法可谓慧眼独具。《中庸》载孔子语“忠恕违道不远”,意思再明白不过:以忠恕为道,虽不中,不远矣。前门离天安门不远,但前门毕竟不是天安门;此小路离大道不远,自然这个小路还不是大道。忠恕,虽然是小路,但离大道已经不远了!然而,它毕竟还不是大道,更不要说它是大道的精华和“一贯”了。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孔子只与两个人谈过“一以贯之”的问题,一是子贡,二是曾子。有意思的是,孔子对子贡言“予一以贯之”,之后再无记载。曾子对“一以贯之”同样没有发问,但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依子贡之慧,不发问是不可能的;依曾子之鲁,不发问是完全可能的。子贡对“一贯”无传,曾子谓“一贯”即忠恕,仅仅就此而论,谁优谁劣、谁继承了孔子正统这个潜台词似乎呼之欲出了。这是《论语》的编纂者给我们的一个强烈的暗示。

三、“忠恕”为曾子之心得而非孔子的“一贯之道”

曾子为人敦笃、弘毅、自信,品德高尚,他依自己的学行体会孔子的“一贯之道”就是“忠恕”,直言而出,无丝毫怀疑。其弟子对其敬爱有加,同样坚信师说。依学界比较统一的共识,《论语》为曾子、有子之徒所编纂。曾子的弟子自然也会把自己之所得闻尽可能地记述下来。至于孔子问子贡时对这个“一”有何回答,盖曾子、有子之徒未尝有所闻。这大概也是《论语》中记述孔子两处“一以贯之”差别甚大的重要原因。后来《论语》成为孔门的主要经典,而曾子越来越受推崇也自然是合乎情理之事了。

然而,我们不可忘记子贡和曾子在当时各自地位和影响的巨大差异。依韩非子说,孔子之后儒家分为八派,但在这八派中并没有曾子之名。在韩非子之师荀子的著作中,屡屡称道仲尼和子弓,把子弓看成是得孔子正统之传的真正大儒。笔者曾考证,子弓就是子贡,并提出八个理由对此加以论证。一是“子贡”与“子弓”发音相近,盖楚地俗音不正,笔之于书,字遂移易;二是子弓与子贡的身材相合,都比较短小;三是子贡之名声显于天下,与荀子对子弓名声的记述相合;四是子贡身无置锥之地,可以与诸侯分庭抗礼,与荀子对子弓的记述相合;五是荀子将仲尼、子弓并誉,故子弓必是德才卓越、得承孔子事业之人,而子贡恰恰正是最有资质承继孔子事业的不二人选;六是孔子子贡师徒二人人生旨趣相投,相交数十载,患难与共,情谊深厚,本来就是一体;七是在孔子去世之后,子贡是孔门实际的接管和料理者,其共为孔子守墓六年就是重要的证据;八是子贡与荀子的思想旨趣相一致,且荀子当受到过子贡的影响。 B21 无论如何,在孔子去世后的一段时间内,子贡无论是在孔门的地位、社会上的名声还是所取得的成就上是远远超过曾子的,这毋庸置疑。

荀子认为子弓(子贡)是继孔子之后最伟大的大儒,必有其无可争辩的理由。子贡追求“博施济众”的境界,与孔子“修己以安百姓”追求完全一致。从子贡的成就和影响上看,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称其为“儒家经世学派的第一任领袖”。孔子告之以“一贯”,《论语》虽未记载,但我们可以推断,子贡极有可能是得到了孔子之“一贯”的。

孔子是一个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也是那个时代最为博学的人。在其弟子眼中,他博学多识,是一个“天纵之将圣”的超级人才,每项技艺和知识几乎都达到了精通的境界。他自称“述而不作”,以“礼、乐、谢、御、书、数”“六经”及“文、行、忠、信”教授弟子,以德为导向、礼为规范、宽猛相济为手段从事政治事务。他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精神不断进取,学问和思想都达到了当时的巅峰。他以其道通贯其学,以“一”通贯其道,形成了博而有要的学问和思想体系。“礼、乐、谢、御、书、数”“六经”和“文、行、忠、信”是其学,仁义是其道,而通贯其道的“一”是什么,还有待深入讨论。

孔子的道和事业恢宏博大,与“忠恕”的风格是相异的。孔子之道是怎样的呢?看下面几则资料。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B22

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B23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B24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讫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毋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竟不絿,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 B25

从这些资料来看,孔子之道不仅仅是要人做一个躬行忠恕、不伤害人的好人,而是要在修身的基础上,做一个安天下、博施济众的人,做一个让老者安逸幸福、让朋友信任、让年轻人怀念的人。与忠恕相较,其胸怀、气象、理想大有不同。孔子之道是博大的、开放的、追求建功立业的,忠恕是拘谨的、自我限制的、但求无过的。与仁相比,忠恕是低层次的、基础性的、关于个体道德行为的功夫,不能成为孔子之道的“一贯”。

把忠恕视为孔子之道的精髓,是曾参自己的体会。这实在与曾参本人的性格和境界有关。曾参是一个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人,是一个严格律己、讲究容貌态度的人,是一个厚于自责、善恕于人的人。曾子一生不仕,当然也就没有孔子那样的政治经验和胸怀。以下资料可以充分说明笔者对曾子为人、性格的判断。

曾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无身不善而怨人,无刑己至而呼天。內人之疏而外人之亲,不亦反乎!身不善而怨人,不亦远乎!刑己至而呼天,不亦晚乎!” B26

曾子曰:“同游而不见爱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见敬者,吾必不长也;临财而不见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穷,怨天者无识。失之己而反诸人,岂不亦迂哉!” B27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B28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 B29

曾子寝疾,病。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B30

以上材料说明两点:其一,依照曾子的思想,凡与人交往,必先反省自己做得怎么样;自己所遭受到了不好的对待,必先自我检讨。由此可见,他本人就是这样一个偏于“狷”的厚重君子,“忠恕”就是他自己毕生实践的道德信条。其二,人生在世,当安守本分,不超越礼制规定的一丝一毫。在他将死之时,把“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作为最后的遗言赠予他人,把自己的发肤手足得以保全视为自己一生最大的幸运,临终之际也必须撤换大夫季孙赐给他的只有大夫可以用的竹席,坚持合乎礼仪地死去。

曾子言行做派让我们无不肃然起敬。然而,我们在敬佩曾子的同时,也不能不把他的思想言行与孔子相对照。孔子安人、安百姓的境界和规模比曾子高出很大一个档次,曾子是难以窥见孔子之道的全貌的。“忠恕”二字强调对自己的约束和“勿施”,不能通贯以博施济物、安人安百姓为追求目标的孔子之道。因此,我们不得不这样说:“忠恕而已矣”,不过是曾子对其所得孔子之道的精微表述,而非孔子本人的“一贯之道”。

注释

①③ B14 B15 B16 B17 B18 B19 B20 B22 B23 B24 B28 B29 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1、51、116、16、174、199、236、241、207、204、68、83、101、101—102页。

②楼宇烈:《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622页。

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73页。

⑤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62页。

⑥⑦黎靖德编:《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94年,第669、669页。

⑧⑨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第152、153—154页。

⑩郭沫若:《十批判书》,科学出版社,1956年,第88页。

B11 钱穆:《钱宾四先生全集》之《论语新解》,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年,第134—135页。

B12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296页。

B13 B30 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0年,第217、177页。

B21 焦国成:《儒家经世学派考原》,《中州学刊》2014年第12期。

B25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1467页。

B26 B27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华书局,第534、536页。

On the Doubtful Conclusion of the Confucius Doctrine of All-Pervading Unity

Jiao Guocheng

Abstract:Chapter Li Ren of the Analects records: "Our Master′s Doctrine is only that of Zhong-Shu(loyalty and consideration)" This saying of Zengzi has become the final verdict of the Confucius′ Doctrine of All-Pervading Unity for thousands of years. However, this final conclusion, which was not approved by Confucius himself, is very doubtful. Since this claim relates to the spirit and core of the Confucian Doctrine, therefore we must discuss so as to make it clear. In fact, neither Zengzi′s talent and age when he made such a claim, nor his academic knowledge and method of research, would support him to be the only person who understands the Confucius′ Doctrine of All-Pervading Unity. The Doctrine of Confucius is extensive and profound, from broad learning to self-cultivation, from stabilizing other people to stabilizing the whole world, which cannot be covered and summarized by the two words "Zhong and Shu". Zhong and Shu are reserved, self-restricted, and seeking for not making mistakes. Considering Zhong and Shu as the spirit and core of the Doctrine of Confucius was merely through Zengzi′s understanding alone. This understanding was directly connected with Zengzi′s personality and his level and state of thinking. Our Master′s Doctrine is only Zhong -Shu′, is merely the delicate expression from Zengzi′s own understanding of Doctrine of Confucius, not the actual Confucius′ Doctrine of All-Pervading Unity.

Key words:all- pervading unity; Zengzi; zhong-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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