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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肖像:于坚是谁?

2019-03-18霍俊明

滇池 2019年2期
关键词:于坚韩东诗人

霍俊明

于坚是谁?带着这个并非无关痛痒的问题,让我们看看“诗人形象”——诗人的众多侧面以及被人们容易忽略和盲视的那一部分!

这实际上回到了写作者(包括各种艺术家们)的精神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关系,“捷克作家总是和普通人民日常生活打交道,这既适合于过去的伟大作家,也适合于当代作家:卡夫卡从没有不去作一个办事员,恰佩克是一个记者,哈谢克和赫拉巴尔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赫鲁伯从来没有离开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工作,而瓦楚利克执着地避免将他从最普通的市民生活中拽出来的每一件事情。当然,因为社会生活的改变,作品的主体也将改变。但我不敢肯定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的文学将必然地对局外人变得兴趣寡然。”(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也就是说写作的人具有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所说的“双重生活”和“双重身份”,“一个指的是没有进行写作时所存在的那个人,做一些譬如遛狗、按时吃面包、去洗车店洗车等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的那个人;另一个人的存在则较为模糊、不明确,虽然与前一个人共享同一个躯壳,当无人注视的时候,会占据这个躯壳并用它来进行实际的写作。”(《与死者协商:一位作家论写作》)而博尔赫斯关于“日常的我”与“写作的我”有时候也会发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疑问,“我搞不清楚我们两人之中是谁写下了这篇文章。”这一形象更多是指向修辞化的诗人和文字物化的精神自我。因为现实生活中诗人的角色往往是窘迫、尴尬的,就如那只大鸟掉落在甲板上挪动摇晃着身体而被人嘲笑,它的翅膀拖着地面反而妨害了飞行。这让我想到了雷蒙德·卡佛——“他在给她念里尔克,一个他崇拜的诗人的诗,她却枕着他的枕头睡着了。他喜欢大声朗诵,念得非常好——声音饱满自信,时而低沉忧郁,时而高昂激越。除了伸手去床头柜上取烟时停顿一下外,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诗集。这个浑厚的声音把她送进了梦乡,那里有从围着城墙的城市驶出的大篷车和穿袍子的蓄须男子。她听了几分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学生的妻子》)这近乎就是日常景象中的诗人——自恋(那喀索斯的水仙)、热情,而旁人甚至最亲近的人则对他无动于衷。

“任何人都可能有一个‘样子,只有诗人没有,诗人的样子在他们的诗里”,“海德格尔在大学里一直被大家认为是修理水暖的工人,他穿工作服。”关于诗人形象,于坚如是说。

1988年,于坚结婚。按照于坚自己的说法他过上了一种类似于奥波洛莫夫式的生活(奥波洛莫夫这一人物出自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奥波洛莫夫》,是文学史上典型的“多余人”形象),只是迷恋写作。但是写作带给诗人某种自我安慰以及社会荣耀的同时也带来了世俗中的失败和虚妄,而这种失败感和虚妄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甚至多年之后于坚仍写出了对诗人身份充满了无比焦虑的诗《他是诗人》(初稿于2007、改定于2010)。就如在滚沸的市场大潮和同样热汤滚沸的餐桌旁,当人头大汗淋漓去追赶着物欲、食欲的时候,一个人突然指着一个人对大家说——“看!这是个诗人”。这样说往往并不是对诗人的尊重和强调,而往往是误解、讥讽、不屑和取乐的由头——

他是诗人 有些愣 人家谈论生计婚嫁 仕途

海鲜降价 房贷利息上升 他望着别处出神

似乎天赋与众不同而被判罚轻度中风那边

啥也没有啊 云又散了 风在搬运新灰尘 公交车

吐出一串黑烟 老电梯在公寓里上下折腾 左邻

右舍关着防盗门 他从众 忍受与生俱来的制度

偶尔收缩肺叶 无碍大好形势 天将晚 黄昏永垂不朽

又卷起一堆玩扑克的小人 当大家纷纷起身结账

这个吝啬鬼把一点什么记录 在案像沙漠上的

教堂执事 折起一张羊皮纸 藏在胸口 拍拍

放正 压实 酷似刚刚出院的神经病

诗人成了世俗眼中的病人、怪人和失常的人——具有精神疾病并且日常生活中行动举止怪异无常的群体,这并未因着诗歌的发展而弱化和消解。这就是“疯癫”与“文明”肉搏的过程,而前者必然是失败者、被惩罚者和被规训者。似乎,诗人只有借助“疯癫”的理性才能获得自我认同,而道成肉身谈何容易——像是更为虚妄的天方夜谭和“痴人说梦”。而“疯癫”作为精神症候在诗歌写作中的出现,正对应了生存方式和写作方式的龃龉,“疯癫主题取代死亡主题并不标志着一种断裂,而是标志着忧虑的内在转向。受到质疑的依然是生存的虚无,但是这种虚无不再被认为是一种外在的终点,而是从内心体验到的持续不断的永恒的生存方式。”(福柯《疯癫与文明》)

每个诗人和写作者都会在文字累积中逐渐形成“精神肖像”,甚至有时候这一过程不乏戏剧性。当然也有诸多的悲剧性,尤其是那些自杀的以及非正常死亡的诗人。在此举一个汉学家眼中的于坚形象,“我妻子老往中国跑。她特别喜欢上海。这不是,借口世博会,一溜烟签证办了,到黄埔江边遛达去了,比手画脚地和人交谈去了。我可不大放心。起先,碰到她出门旅行,我总是郑重其事地在她的行李里放上我的一本书,好陪伴她消磨孤独的时光。但我的书她全看完了,我又不甘心她太自由逍遥,应该在她的箱子里塞满合适的书。这些书的作者要选择她肯定不会读了就爱上的,比如死去的,古代的,啰里八唆不知所云的。绝对不能放于坚的书。我刚发现了这位中国诗人,他还活着,1954年生的,第三代诗人大师中的一位,已经被翻译为德文,英文,在所有的文字里,据说‘他已经将国家权力话语撕成万缕,吞嚼齿碎。而我知之甚晚”(【法国】克里斯朵夫·多奈《伊甸园或头等舱旅游》)。由此,我想到当年苏珊·桑塔格描述的本雅明在不同时期的肖像。这揭示出一个人不断加深的忧郁,那也是对精神生活一直捍卫的结果:“在他的大多数肖像照中,他的头都低着,目光俯视,右手托腮。我知道的最早一张摄于一九二七年——他当时三十五岁,深色卷发盖在高高的額头上,下唇丰满,上面蓄着小胡子:他显得年轻,差不多可以说是英俊了。他因为低着头,穿着夹克的肩膀仿佛从他耳朵后面耸起;他的大拇指靠着下颌;其他手指挡住下巴,弯曲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香烟;透过眼镜向下看的眼神——一个近视者温柔的、白日梦般的那种凝视——似乎瞟向了照片的左下角。在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一张照片中,卷发几乎还没有从前额向后脱落,但是,青春或英俊已无处可寻;他的脸变宽了,上身似乎不只是长,而且壮实、魁梧。小胡子更浓密,胖手握成拳头、大拇指塞在里面,手捂住了嘴巴。神情迷离,若有所思;他可能在思考,或者在聆听”(《在土星的标志下》)。实际上就作家而言,身份和角色感是不可能不存在的,甚至因为种种原因还会自觉或被动地强化这种身份和形象。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作者”的面具已经揭下,做一个作家就是要担当起一种角色,不管是否尊崇习俗,他都不可逃避地要对一种特定的社会秩序负责。

2017年第 7期的《草堂》诗刊的“封面诗人”是于坚。刊发的仍然是于坚标志性的头部特写的黑白照片,以及白纸黑字:

于坚,生于云南昆明,祖籍四川资阳南津驿。二十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1986年与同仁共同创办民间文学刊物《他们》。著有诗集、文集四十余种、摄影集一种,纪录片四部。曾获台湾《联合报》第 14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第15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德语版诗选集《零档案》获德国亚非拉文学作品推广协会主办的“感受世界”亚非拉优秀文学作品评选第一名,摄影作品获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金框奖。纪录片《碧色车站》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银狼奖单元(2004)。英语版诗集《便条集》入围美国 BTBA最佳图书翻译奖(2011),入围美国北卡罗纳州文学奖(2012),法语版长诗《小镇》入围 2016年法国“发现者”诗歌奖。

值得提醒的是,这份简历有不确切之处,比如《他们》的创刊时间是 1985年3月(“他们”文学社的创立时间韩东标注为 1984年冬天)。但可以确定,这是于坚最崭新的一份“作者简介”。而这如果进一步归结为一个诗人形象的话,于坚的个性就更为突出了,“在现实中永远 / 扮演自己的小号 有点儿鹤立鸡群 有点儿不识时务 有点儿 / 不务正业 有点儿不可靠有点儿自以为是有点儿自高自大 / 有点儿自作主张 有点儿不卑不亢 有点儿自得其乐 有点儿 / 原始 有点儿消极有点儿反动 有点儿言过其实”(于坚《他是诗人》)。

而具体到于坚,我们约略会看到这样一番形象:工人(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农场工人)、宣传干事、足球迷(1978年工厂工会的电视机让于坚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足球)、诗人(按照于坚自己的说法他是个感伤的诗人、故乡诗人、倒退着的诗人)、小说家(于坚写有短篇小说《赤裸着晚餐》)、大学教师、散文家、摄影师、纪录片导演(比如《来自 1910年的列车》《碧色车站》《慢》《故乡》)、非专业的或半专业的话剧演员(于坚曾在 1994年 11月在北京安定门内的后圆恩寺胡同的北京少儿剧团排练牟森的实验话剧《与艾滋有关》,并最终在 1994年 11月 29日晚上七点与演员金星同台演出。此前,于坚和牟森已经在 1993年合作了《彼岸》。于坚还参与了《关于一个夜晚的谈话》在巴黎的演出以及《0档案》在比利时的演出)、喜欢咖啡、音乐发烧友(尤其喜欢蓝调,而于坚之所以喜欢蓝调是因为他看中其即兴的特征,而于坚中后期的很多诗作即具有这种内在的即兴性和生成性的语感、节奏,而非那种预设的并故作高深的主题性写作。甚至于坚还写过一首诗《四月的布鲁斯》。正如于坚所说音乐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我年轻时从文学的角度崇拜过贝多芬。我通过约翰·克利斯朵夫认识了他。但我只是在后来——1975年,在一个阴暗的小阁楼上听到了他的音乐。我永远难忘的一日,我的第一次音乐生活,在黄昏穿过响彻高音喇叭的城市,怀着堕落犯罪的心情,当时,所有西方音乐都是被禁止的。关着窗帘,漆黑的小屋内,有裂缝的黑色唱片,音质低劣的留声机,几个热血青年。我其实根本没有听见,我处于与时代对抗的紧张和亢奋中,我们随时可能被邻居告发”。)、爱好书法、近乎职业的旅行家和行吟者(于坚说自己可能是中国走得最多的诗人)、生态学者、“说汉语的普鲁斯特”——正如本雅明评价的普鲁斯特展现了失而复得的时间并且在怀旧和现代性的乡愁中像一条语言的尼罗河“泛滥着,灌溉着真理的国土”。

而无论是评论还是传记,如何能够尽可能真实地呈现一个作家的面目都成为不容回避的责任,正如《大西洋月刊》评价《奥威尔:冷峻的良心》这本传记所指出的那样,杰弗里·迈耶斯为奥威尔勾画出了一幅令人钦仰的肖像,但是他“并没有隐去这位作家的那些并非圣徒的特质”。也正如传记作者杰弗里·迈耶斯自己所说“本书中呈现的奥威尔形象上不及那个传奇形象高大。他品质高尚,但也有暴力倾向,会做出残忍之事,他被内疚感所折磨,自我惩罚到甘于受虐的程度,有时有自毁倾向。”

在诗人的知识分子责任感越来越淡化的今天,如何能够承担起“一代人的冷峻良心”?

但是,真实、客观的面目呈现是可能的吗?同一个罗伯特·弗罗斯特在不同的人那里的印象却不同甚至迥异,无论是在文学的认知还是性格和日常生活形象的理解上。比如奥克塔维奥·帕斯印象里的弗罗斯特就与米沃什不同:“我们慢吞吞地喝着啤酒。我一边喝一边望着他。他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还有什么能比一件干净的白衬衫更干净?——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真诚而带有嘲讽的神情,他有一颗哲学家的头颅,而他的双手像是农民的。他属于那一类智者,他们更愿从自己隐居的地方观察这个世界。然而从外表看,他没有什么苦行僧的味道,而是一种男子汉的朴素。他就在那里,在自己的茅舍中,远离尘世,不是为了摒弃这个世界,为了更好地观察世界。他不是个隐士,他那小山岗也并不是沙漠中的一块岩石。他吃的面包也不是由三只乌鸦给他叼来的,而是从乡村商店里买来的。”(《拜访一位诗人》)在我的文学交往中,那些朋友或偶然遇到的人们对于坚的为人、性格以及文学作品的理解差异就很大,甚至完全不同。

一个诗人的形象是需要一个认识过程而逐渐累积的,尤其是那些对诗人形象怀有“偏见”的人们来说,“前不久,云南省开第五届作家代表大会,有机会与这位‘五短三粗,剃小平头,其貌不扬和‘从外表、行为到智慧都天然与传统对着干的人物面晤、交谈,他送了我一本随笔集《棕皮手記》,这《手记》写得很有意思,也颇具识见,看着,看着,我从《手记》中读到一个我所不熟悉但却能完全理解的于坚。”(金丹元《从〈手记〉中走来的于坚》)

而从阅读者和批评者的角度,当然包括所谓的“误读”,于坚的文学形象以及他所遭遇的写作语境、文化生态、阅读效果史都显得十分复杂并充满龃龉。这无形中引发了一些争议,“一方面,作为坚持民间立场与纯正写作阵营中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人物,不断在官方(如《人民文学》等)和海外(如《联合报》等)获奖,大获彰扬;一方面,在备受阅读层面(包括诗界以外的阅读层面)的好评和赞誉的同时,却又总是为诗歌批评界(尤其是学院批评)一再冷落或叫作疏淡,以至又屡屡让海外的现代汉诗诗学界独享其成。双重的尴尬使于坚难免有些‘恼火,他讨厌‘主流认同的阴影,也反感‘国际接轨的幻影”(沈奇《飞行的高度》)。

当然,于坚是不乏大量的粉丝和崇拜者、拥趸的,包括后来一些在诗坛声名赫赫的人物在内——尽管后来有的与于坚分道扬镳、越走越远,“12年前(上一个龙年),于坚是我的诗歌师傅。我因读他的《作品第 39号》而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写作,我在心里拜他为师”“关于那次在我家见面,我的前同窗现老婆说:‘你终于和你当年崇拜的人坐在一起了。我知道我老婆套用的是陈升的一句话,是陈升的《新乐园》中与罗大佑们共同出场时说的。”(伊沙《于坚:喧嚣内外》)此前于坚也公开宣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伊沙视之”(《伊沙的孤胆和妙手》)。

而让人想不到的则是 2007年 6月 5日于坚在诗江湖论坛上宣布:与伊沙、沈浩波分手,仰天大笑“出门”而去。

原帖:

【于坚】伊沙:沈浩波之流给我听着:去你妈的吧,仰天大笑出门去。

本贴由于坚于2007年6月05日16:44:38在〖诗江湖〗发表。

以下为诗江湖跟帖:

【长安伊沙】叫于坚的人也给我听着:你连吟诵“仰天大笑”的资格都没有,“出门去”的背影也很委琐!对不起!忘了问候一句——

在现代汉语诗学的谱系和链条上,于坚还逐渐被认为是一个“大师”,并且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开创了一个传统(有人则在 2008年 11月 21日的“今天论坛”上发文将于坚和四度获得普利策奖的美国大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并列研究)——“青春天才的浪漫主义过去了,不再是我们所需;当我们重新面临贫困时,我们需要一个老而弥坚的创造者形象,而老于,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呈现了一个大师的侧影。他将为我们开创一个传统,一个正统汉语新诗的传统。我们需要这样的大师:他必须以新诗的精神和形式,接续上那个传统。”(朵渔《他将开创一个传统》)

更有人指认于坚的一首诗可以抵得上100篇论文(汪永生)。

德国汉学家马克·赫爾曼则这样评价于坚——“于坚也正是在‘文革中成为一位诗人”“尽管于坚因为这种不妥协在他的早期只能通过民间的油印刊物发表文章,但自从 90年代中期他同样也得到了官方的承认,获得了一些奖项,如2002年获得中国华语传媒最佳诗人奖,并且 2000年在官方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诗集《于坚的诗》”“同样在西方世界,于坚也得到了相应的承认,有汉学家研究和翻译他的作品,也有相当大数目的诗歌节和讲座邀请他。在荷兰、法国和英语国家等对他广泛关注之后,只有德国对他还是缺席的,无论是对他文学性的研究还是作品的翻译”(《深深地沉入他的时代的黑夜之中——于坚德语诗集〈0档案〉译者后记》)。荷兰汉学家柯雷(Maghiel vanCrevel)则下过这样的定论:“进入 90年代之后,西川成为中国国内最重要的两个诗人之一,另一个是于坚”“与于坚作品显赫的发表 / 出版史相比,他的诗歌的接受史也毫不逊色。有众多评论者对其作品无所不谈,褒贬不一。他的诗学观念引发的争论不止一次”。甚至在柯雷看来于坚(包括西川)作为先锋诗人和非主流诗坛的代表正在以影响力改变着主流诗坛,“于坚身为云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的杂志《云南文艺评论》的编辑,与其作为非主流诗人的身份并行不悖。西川执教于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2002年,他获得了具有明显官方色彩、四年一度的鲁迅文学奖,是当时的五名获奖诗人之一;于坚则是 2007年度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者之一。虽然主流的美学标准仍然反映着意识形态极强的文学观念,但是,这两位诗人在职业上的体制内身份,应该并不影响读者对他们的人品的评价。相反,于坚和西川的文学创作可能会让人产生一个疑问,就是,这是否证明非主流诗坛正在改变主流诗坛呢?”(《精神与金钱时代的中国诗歌》,该书此前以英文出版:Maghiel van Crevel,Chinese Poetry in Times of Mind,Mayhem and Money,Leiden: Brill,2008)

而对于获得鲁迅文学奖,在于坚看来并不是向什么官方机构和主流意识形态妥协,“我不需要任何鼓励,冷落、批判对我也一样是无效的。其他方面可以妥协,在写作上我一意孤行。写作是我自己热爱并选择的,通过写作我获得存在感。这是我个人的存在先于本质。文学奖鼓励的是文学事业,获奖者只是偶然被选中而已,别太当真。作品要面对的是时间,时间可不给你什么奖,所以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的写作不是一场自我表演》)。而实际情况是,获得了鲁奖的于坚受到了不小的方方面面的压力,“广州的诗歌刊物《华夏诗报》发表系列文章,对于坚获鲁迅文学奖进行批判,称于坚攻击鲁迅,骗取鲁迅文学奖。一贯反对领导。批判长达三年之久。一些诗人在网络上从另一角度对于坚进行批判:称于坚获得鲁迅文学奖是对民间立场的背叛”“山东一读者就《只有大海苍茫如幕》一书获鲁迅文学奖上书全国人大副委员长陈至立。副委员长批示中国作协处理,作协报告称‘于坚这几首诗作的确格调不高,文字粗俗‘评奖组织工作有缺陷。对评委统一认识的工作做得不深不细”(于坚)。尤其是一些诗人同行(包括此前的好朋友)的谩骂,都让于坚较为恼火。我们可以看一个侧面事例:“2008年 4月 ,我和于坚又在北京见面,这一回大家都学乖了,基本上不合影。有一次午餐,我们端着酒杯走到一旁聊了十多分钟,除了一些礼貌用语,留给我印象深刻的是于坚一再感叹当前诗坛无正义,一些诗人在网上随意骂人,更多的人们则躲在旁边看热闹,毫无正义感。也许,获得鲁迅文学奖引发的争论让这位诗人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刘春《我们一辈子的奋斗,就是想装得像个人》)。

此前,于坚在国内甚至国际上树立的诗人形象是反官方、反体制和反主流意识形态的,“1984年与人共同创立了一本非官方的杂志《他们》。自从那时起 ,他已经成为一个对当时官方诗刊中主流诗歌的直言不讳的批评家 ,他认为诗歌要有一个独立的空间 ,而且这个空间应突破各种类型的主流意识形态的限制 ,并且还认为这样的空间只存在于非官方的出版物中”(Jillian Shulman《于坚:一个诗人的民间立场》)。美国垮掉一代的女诗人安妮·沃尔德曼认为在于坚的诗歌世界(主要是《便条集》)已经证明他是中国当代杰出的诗人,“于坚因悲悯的胸襟、优雅的气质和把事物搞透的能力而拥有一种富有亲和力、敢于裸露的吸引力”“我们身处昔日骚客登临的黄山吗?还是在‘文革及诸多历史盛衰的瘟热下受禁闭?冲突的世界观在引人入胜的语言、冷静的见证与想象的缝隙中缠绕”(《继续鼓掌吧,我爱于坚和他的作品》)。于坚的《便条集》在美国西风出版社出版后,柯盖特大学的十个美国学生读后的文章结题为《中国的巨变与乡愁》发表,这指向的是异域视野中的社会学包括一部分意识形态化视角的解读。而在国内的一些诗人同行眼中,于坚的成就、国际影响则是向主流诗坛“献媚”和“卑躬屈膝”的结果,包括曾经的老朋友韩东就毫不留情地(不点名)指出“部分出身于 80年代民间的诗人跻身于主流诗坛,正式出版诗集,得到公开评论,频繁出现于各类媒体,热衷于参加国际汉学会议,他们自觉地脱离民间的方式并不意味着民间的小诗或‘已经完成使命”。而在1998年 7月 6日下午在南京的半坡村酒吧与韩东、朱文和吴晨骏的对话中,于坚曾经这样表态(表白):“我和韩东有段时间不太高兴,那是为什么?是韩东选择稿子的标准和我不太一样,不是为了其它什么事。这也很正常。并不是分赃不均,比如去某个国际会议上争取一个名额。我的一个德国朋友告诉我,四川那帮诗人写信给他,说怎么热爱德意志什么的。诗歌节回来时他们让我推荐一个中国诗人参加下一届诗歌节。我打电话给韩东,韩东说:不要推荐我,我不去。这要是放在那伙‘文化派诗人身上,还不得感激得涕泪交加?”(《〈他们〉:梦想与现实》)而在韩东看来,不断参加国际活动的于坚也一定程度上成了他自己当年所讥讽的“文化派”。而于坚所说的和韩东有段时间不太高兴显然指的是 1993年围绕着《他们》第 6期(1984年下半年开始筹办,1985年 3月 7日第 1期《他们》出刊)编选过程中出现的不愉快和选稿上的分歧,“稿子都已经寄到了昆明,吕德安的钱也寄来了,但韩东寄来的南京的某些稿子我不喜欢,主要是新人的,我就和韩东展开通信争论,两个人都很固执,我后来把稿子退回去了,没有编这一期。我当时倾向办少数同人的刊物,保证质量,更纯粹,而韩东想尽可能多地扶植新人,这是我们的分歧。第 5期开始韩东已经扩大了《他们》的作者,第8期我没有参加,作者多达 34人。后来《他们》发展成了四十多个诗人的大团体,我也就逐渐与之疏远了”(于坚《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2017年 11月 26日,微信公众号“磨铁读诗会”公布了 13位中国诗人即将开赴俄罗斯参加中俄诗人双年展,其中包括韩东、于坚、杨炼、欧阳江河、伊蕾、陈东东、沈浩波等。在异国的诗人面前,曾经龃龉的于坚和韩东该如何看待彼此呢?

责任编辑  李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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