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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者

2019-03-18江冬

滇池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个子瘦子夹克

江冬

李君圣在走近校门口的时候,左右两边各来了一个穿棕色夹克的人。他们一胖一瘦,同款或许还同样大小的夹克,在他们身上显得一小一大。李君圣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心里想着可以把他们身上的衣服调换一下,但随即意识到问题并不在于衣服。那两个人的手几乎是同时捉住了李君圣的胳膊,在手肘上面一点。他心头一凛,想要挣扎并大喊一声,但对方显然训练有素,在加大手上力度的同时,那个胖子发出一声威严的低吼:“别出声!”李君圣竟然条件反射般地顺从了。

当两人将李君圣挟向附近一辆蓝色别克商务车时,李君圣脑海里翻过一些电影里的片段——难道这就是绑架?他心底几乎没有一丝恐惧,有的只是好奇:自己这样的小人物,有什么值得绑架的呢?再说自己也一向安分守己,自然也就劳驾不到某些神秘的执法者。车里除了一个穿黑夹克的司机,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上车之后,那两人就松开了李君圣的胳膊,将他推向后排,他们则坐在当中那两个隔开的位子上。李君圣完全可以从后面夹住一个人的脖子,或者是在随便哪个脑袋上砸上一拳,但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他不想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所以他只是一边揉着被抓酸了的胳膊,一边以一种商量的语气问前面的人是不是搞错了,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初中历史老师,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学生们还在教室里等着他去上课呢。

李君圣的询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前面的司机只顾着开车,那两个棕夹克则全都直视前方,仿佛早已把李君圣抛在了脑后,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我叫李君圣,木子李,君子的君,圣人的圣。你们确定要抓的人是我吗?会不会是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人?我这里有身份证,你们好好看一下好不好?

李君圣从裤兜里掏出钱包,取出夹层里的身份证,然后将它伸到那个胖子眼前。胖子将手一挥,那张身份证就被打落到了过道里。李君圣屁股离开座位,想去把身份证捡起来,这时那个胖子又发出一声低吼:“老实坐着,不要动。”胖子那巍峨的身躯以及那张粗糙黑脸上透出的严峻,使得李君圣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屁股不自觉地就落了下去。但这一次,李君圣为自己的顺从感到羞耻,而羞耻又马上转化成了愤怒。要不要朝那张黑脸擂上一拳?他瞪向那张黑脸,仿佛在寻找落拳的部位,而手指上已提前生出一种灼热的感觉。

这时候那个瘦子弯下腰去,在过道里拾起了李君圣的身份证。他将身份证的正面端详了一番,然后朝李君圣轉过脸来。李君圣这才清楚地看到他的长相。那是一张白脸,脸很长,鼻子很大,这让李君圣感觉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打击目标。

“君子的君?圣人的圣?嗯——好名字。”

瘦子边说边点头,脸上还带着笑意。李君圣搞不清他是真心夸赞,还是故意讽刺。

“你放心,我们是不会搞错的。”瘦子始终面带微笑,仿佛心情很不错,而且似乎随时都会吹起口哨来。

李君圣已能完全确定瘦子是在调侃自己了——如果要让自己放心,就得说是他们搞错了;而如果说他们肯定不会搞错,那他怎么可能放心呢?李君圣感觉自己

正面临身体与智商的双重欺辱,但之前的那股反抗的冲动,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是对方那种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再恼羞成怒,眼下只有冷静和克制,才能为他保留住最后所剩下的那点尊严。

别克商务车朝着城北一路驶去,过了区别于城内外的二环线,依然继续向前。道路两旁的建筑物越来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小山头、一块块荒地。深秋时节,山头上的树木依然葱茏丰茂,荒地里的野草则开始泛黄,显得稀疏起来。早晨的鹅黄色阳光或在草木上跳跃,或如雨水一般流淌在漆黑的路面。李君圣觉得这真是一个郊游的好日子,如果此时与自己同车的是自己的妻儿,那就再美好不过。想到正在商场里上班的妻子,尤其是那个几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他此时正在幼儿园里蹦蹦跳跳,他心里就一阵恐慌,生怕再也见不到他们,而即使什么事都不会有,他也不想他们为突然找不到他而担心。他想到应该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如果有可能,还可以打给学校领导,一方面告知情况,另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够有所行动。手机是和课本一起放在一个青色帆布公文包里的。他记起自己被两个棕夹克抓住之后,那个瘦子立刻夺去了他的公文包,但至于他是如何处理它的,他就毫无印象了。他是带到车上来了吗?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李君圣在上车之后,就一直没见那个瘦子手上有什么东西,而且他那座位上也看不出搁了一个公文包的样子。包不算小,即使是藏起来,也难免露出些边边角角,何况那瘦子根本就没必要刻意去藏。难道是扔掉了?李君圣觉得只有这种解释才说得通。难道他们知道我那个包里有手机,故意不让我带上车?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已经盯了我很多天了?李君圣又想起瘦子说的那句“我们是不会搞错的”,心中的疑惑便越发地多起来,而最大的疑惑则是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给盯上。

虽然李君圣想过要再次向那两个棕夹克发问,如他们为什么要抓他,他的公文包去哪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之类,但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回答,因为如果换作自己,也不可能对自己抓捕的人每问必答,这不光是为了保守秘密,也是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以及优越感。他并不希望自己的行为唤起两个棕夹克的权威意识,所以一直保持沉默。而为了给自己打气,他还一直在心里表达对那两个人的蔑视:两个打手、狗腿子而已;力气或许是有一点,可脑袋里会有些什么呢?如果有什么,他们就不会做别人的狗腿子了!当然李君圣也还是客观地分析了两个棕夹克可能的身份:由于穿着统一的服装,行动又干脆利落,而且还有专车接应,所以他们及背后的人肯定不是乌合之众。而他们的行为并不光明正大,所以很可能不是官方的组织——至于秘密的官方组织,他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和他们扯上关系。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这是某个民间组织或私人的行为,难道是某些或某个人看上了自己的专业知识?又或许是自己无意中欠下了一笔巨资?又或许是与妻子有关,他听她说起过他们商场老板四处融资,还以高提成为诱惑,鼓励员工们为他这么干——可妻子如果真的融过资,他起码也会知道点风吹草动……想得越多,他越感焦躁,只希望车子能够快点到达目的地,哪怕一开车门,眼前就是地狱的入口,他起码也能舒上一口气。李君圣觉得眼下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因为车窗紧闭,因为车内沉闷的气氛,而且车内隐约还有一股让他感到不安的消毒液的气味——一开始他还并不肯定,以为那可能源自一种比较特别的香水,但渐渐地他就十分肯定了。在车里面喷消毒液,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这车子里面曾发生过需要喷消毒液的事件?想到车子正朝着郊外越开越远,李君圣的心就一阵阵地抽缩起来。

过了被称之为三环的绕城高速不远,商务车左转进入了一条才修好不久的沥青路。路面油光发亮,路边的那些碗口大樟树刚刚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枝叶稀零,树下还有一圈新鲜的黄土。靠近路口,即有一个小山头,山头上有一道白色的围墙;围墙后面隐约有几幢最多三层的建筑,贴着毫不打眼的白色瓷砖。当商务车拐上一条上山的水泥路,李君圣立刻意识到那围墙里面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尽管他曾经多次路过这个地方,对那山头上的围墙及建筑却从来不曾留意,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才修建起来的。而他想即使从前留意过,也肯定会以为那里不过是一个水厂,或者是一个小型仓库。只往上开了一百来米,商务车就停在了有着一道电子伸缩门的大门口。司机轻按了下喇叭,那电子门就徐徐收缩。在等待的过程中,李君圣发现那门口并没有任何招牌,而门内也毫无人迹和声响,仿佛那里还处于一种尚未被使用的状态。

车子进了大门,眼前就是一个有花坛和树木的小广场,广场后面是一幢三层小楼。车子开到了小楼的台阶边上,那瘦子拉开手边的车门,率先跳下去,然后那胖子也从同一侧跳了下去。李君圣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起身往门口走,顺带扫了一眼瘦子坐过的地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公文袋。难道真的是扔了吗?李君圣对于公文袋尤其是手机的丧失感到懊恼,心里只希望有人能够捡起来送到学校里面去。他此时对于自己的人身安全倒不怎么担忧了,因为车子并没有开到什么烂尾楼或深山老林里面去,而且眼下这个地方虽然没有招牌,却也并不像会发生血腥事件的场所。当他的双脚踏在地面之后,内心就变得更为沉稳、安然起来。温煦的阳光、清新的空气以及头顶淡蓝色的天空,都使他的感官瞬间变得灵敏,这是他正在活着的证明,也是他将继续活下去的证明。四周是一个小型办公场所的样子,大概是附近某项大工程的临时指挥中心。难道是他们在挖掘工地的时候发现了什么文物或古迹?李君圣想到自己作为一个历史老师,和考古工作虽然能沾上点边,却也依然算是一个门外汉,而且对方找他过来的方式也实在令他费解,所以他提醒自己既来之则安之,没有再去多想。这时两个棕夹克已又抓着李君圣的胳膊往那栋小楼门口走去。其实这时候即使两个棕夹克已经离开,李君圣也会主动往小楼里面去的,因为与恐惧相比,他心里的好奇还更多一些。

小楼门口两扇暗红色金属大門只有一扇敞开着。到了门口,那个瘦子便松开了李君圣的手臂,先让胖子和李君圣并排进去,随后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进门内,李君圣就又闻到了一股消毒液的气味,而且比刚才车子里面的要浓烈很多。楼里面一片沉寂,而且光线有些昏暗。李君圣很快就确认了一楼没有一个房间,只有几个吧台式的东西将它隔成了几个部分,几个靠窗的地方摆了几张西式风格的深褐色绒面沙发。地面是白色瓷砖,墙面也是一片雪白。楼层很高,天花板上吊下好几架庞大的水晶灯。一切都显得整洁而又庄重,仿佛随时会迎来一大批贵宾。胖子带着李君圣朝正前方的电梯走去。电梯敞开的时候,李君圣立刻想到了医院里的电梯,也是又宽又长,而且四壁光秃秃的,完全没有小区电梯里的那些广告招牌。三人都进去了,瘦子在那排竖着的从 3到-1四个数字中按了“2”。电梯门慢悠悠地合拢,然后无声地升上了二楼。

一出电梯,对面就是一排办公室的样子,但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门边门上也都没有牌示。走廊里也是消毒液的气味,也是白色瓷砖、雪白墙壁,只是顶上是银色铝扣板和四方形的 LED灯。李君圣被推到了几步外一扇暗红色的木门前。胖子在深呼吸了一口气后,轻敲了几下门。“请进!”里面传来一个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胖子按下门把,将门推开,然后朝李君圣横了一眼,随后摆了下头,显然是命令他进去。李君圣嘴角撇出一个冷笑,很想告诉胖子他不来那一套他也会进去。他的脚比意识快上一步,人已到了门内,随即一声轻响,门就在李君圣身后合上了。

李君圣身在一条一米多宽的过道里,右侧是一个卫生间的样子,一扇不透明的玻璃门关闭着。走了几步后,李君圣就看到了余下房间的全貌,眼前宽敞而明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华丽——尽头是占据了墙面一大半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小广场,几棵樟树的顶端枝繁叶茂。窗台上摆放着好些花草,或栽在盆中,或插在玻璃瓶里,有向日葵、矢车菊,以及绿萝兰草之类,色彩鲜艳,生气盎然。靠窗垂直放着一张暗红色的大办公桌,桌后是一排暗红色木质书架,透过玻璃窗,可看到里面插满各类书籍。书桌对面则摆放着一张长形沙发,也许是很少使用,上面整齐地覆盖着粉蓝色碎花纱布。贴着卫生间的那侧还有一张一米来宽的小床,床单和被子都是粉红色的,床单一丝不苟,被子也是方方正正地码在床头正中。

一个五十出头的小个男子坐在办公桌后。他身上也是夹克,不过是藏青色的,不仅比那两个棕夹克的显得合身,布料也更为雅致。见到李君圣进来,他立刻从黑色皮质办公椅上跳起,然后几乎是蹦跳着绕到沙发那里,将那沙发上的碎花布掀开一大半,然后一叠声地请李君圣坐过去。他身子微弓,声音里几乎是透着喜悦,仿佛是迎来了自己渴慕已久的梦中情人。

那是一张淡绿色的皮质沙发。李君圣往上一坐,感觉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这时候,那小个子已在沙发边的一台饮水机那用一次性纸杯接水。小个子把水杯递给李君圣时,还体贴地要他小心,水还有点烫。

李君圣有些恍惚,不知为何来到这里后,待遇竟会截然不同。眼前这人大概就是那两个棕夹克的主人,或者说是他们的上级,而他有什么理由要对自己如此客气甚至殷勤呢?

“开门见山吧,你们找我来有什么事?”李君圣的语气并没有因对方的客气而显得温和;也许,正是因为对方的客气,才让他觉得有了强硬的资格。

“他们没有太放肆吧?”小个子坐回到了椅子上,隔着办公桌和李君圣说话。尽管李君圣几乎比小个子高出一头,但因为在沙发上陷得太深,而对方的椅子又比沙发高,所以他们基本上处于平视的状态。小个子不光身材小,头以及头上的所有部件都显得小,仿佛只是正常人的袖珍版。

从小个子的表情上,李君圣看不出他到底是真心关切还是随口一问。他顶着一头茂盛的短发,其间刺出不少银丝;脸色红润而光泽,眼角却已有了较深的皱纹,整张脸上的皮肤也已有了下垂的趋势。他一直面带微笑,但眼中则始终看不到什么光彩,仿佛那不过是两眼深井中常年不见天日的死水,如果与之长久地对视,恐怕任何人身上都会泛起一股寒意。

“什么叫放肆?如果是说他们有没有拿枪顶着我的脑袋,那倒没有。”李君圣陡然感到一阵厌恶。无论是小个子的长相还是他做出的种种样态(他此时已认定小个子的殷勤都是虚情假意),都让李君圣感到某种怪异的不安,因为那些都是不正常的——即使是和那两个棕夹克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始终没有生出这样的感觉来。他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去,只是因为想把事情彻底搞清楚,才勉强克制着自己。他决定不再直视小个子,视线就在他的周围打转,但他觉得眼中所见的一切,也全都显得不正常起来——那些花草的色彩过于鲜亮,那排书架里的书全都是精装版,宽阔的办公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台 17英寸的显示器和一个不锈钢银色水杯……

“好吧,那我们就开门见山好了。”小个子保持着他和蔼的风格,一个细微却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让李君圣觉得耳朵里正被敲入一颗颗钉子,“我确实是很高兴你能够来到这里。这次或许是我的幸运,因为你是个学历史的——”

“学历史的和来这里有什么关系?”李君圣不由自主地又将视线挪回到小个子的脸上。

“没有任何关系——你先听我慢慢说,有什么疑问可以等会一起再问。”

李君圣把头扭向了窗外。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小部分人会得一种很奇怪的病?你点头就代表知道是吧?在这些病里边,有些是对他人没有危害的,有些则有危害——危害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有的比较明显,有的不怎么明显。打个比方说,2003年的非典事件,你是经历过的是吧?我所说的这种有危害性的病,就和非典类似,因为它是有传播性的。直接点说,就是你身上也有一种具有危害性和传播性的病 ——”

“我有什么病?”

李君圣从沙发上跳起,身子朝办公桌那边扑了过去。

小个子仰视着他,脸上不动声色,这让李君圣备感自己的孱弱,于是又坐回到沙发上,同时提醒自己不要再显得过于惊慌失措。

“有些病是根本没有名字的,或者说是暂时还没有名字,因为发现得极少,甚至是前所未有。你的病就是这种情况。”

“那这样的病对别人有什么危害?”“目前还不清楚。”“还不清楚!”李君圣差点又跳了起来。“确实是這样。”“那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有病的?”“我们有我们的方式,而且是非常准确的方式。”“那就是你们绝对不会搞错啰?”李君圣又想起瘦子说过的话。“那当然。”李君圣笑出声来。“我想你肯定清楚,你这么说是肯定

说服不了我的。”

“我并不想说服你,我只是想坦诚地告诉你所有的事实,然后再请你作出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这个等一会再和你说。”“还要等什么?”“我再和你说另一个事实吧——就在

你眼前,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身材有点奇怪?我现在的身高是一米四七,但三十年前,我的身高是一米七八。”

“缩小症?”李君圣随口一问,带着幸灾乐祸的快意。

“你可以给它取个这样的名字,不过我想补充的是,我这种症状也会对身边的人产生影响,就类似于传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整栋楼里都没有别的人?就是因为一旦有人和我接触,就可能受到传染,而且传染起来非常容易,就是你和我面对面的这么说话,也会受到传染。”

“你的意思是我也会被你传染?”“是这样的。”“那你为什么不早提醒我?”“因为我要让你看到事实。”“难道我马上就会缩小?”“应该快了。”李君圣又想笑,但这次没有笑出来。“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我为什么要跟你开玩笑呢?”李君圣透过小个子虚浮的笑容,直视他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睛,感觉至少是那双眼睛里的寒意,已传染到了他身上。

李君圣感到了全身骨骼的疼痛,就好像它们正被什么东西来回刮擦一样,随即整个身体开始发烫,有几个地方的皮肤还又痒又麻。李君圣想到可能是刚才喝的水的问题,便拿起已被他搁在办公桌上的纸杯。那里面还剩下一点水,他拿着杯子摇晃了一下,那些水显得透明而又坦荡,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

“不是水的问题,这水我天天喝。”“那是什么问题?”李君圣勉强张开嘴巴,只觉得口腔里喷出了一股热浪。

“我已经和你说过了,你已经受到传染。以我的经验来看,最开始的时候,你基本上每天都会感到骨头和皮肤在收缩,当然会伴随着一定的痛感或别的反应。还好每天的时间不会太长,只是偶尔一阵一阵的。过段时间之后,你身体上的反应就会越来越弱了,因为你的身体会自动地去适应那种收缩,就跟你习惯了冷热,慢慢的就不觉得冷热了一样。”

李君圣将后背靠在沙发上,痛苦得闭上了眼睛。在一阵与痛苦抗争的过程中,他恍惚觉得自己正在迅速缩小,最后整个躯干都已不见踪影,只有一颗正在熊熊燃烧的脑袋依然搁在那里。

小个子朝李君圣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纸杯,去饮水机那里接满冷水,然后将杯子伸到李君圣嘴边。

“多喝点水会好点。”

李君圣机械地将嘴张开,小个子就将水朝他的嘴巴里灌去。一杯水见底,李君圣合上嘴巴,然后又张开来,呼哧呼哧地喘气和呻吟。

李君圣睁开眼睛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随后,他便在自己身体上摸索起来,想要知道自己到底缩小了多少。

“你一下子是看不出来的。”小个子还是坐在李君圣对面,也还是与他平视,但李君圣觉得对方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和语气。

“那你怎么能让我相信呢?”李君圣猛地站起,朝着小个子怒吼。太多发怒的理由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身上不痛了吧?”小个子仍是一种关切的语气。

“别来这虚伪的一套——”李君圣挥了下手,“你老实跟我说,到底想要我干什么?”

“你先坐下来嘛——刚才你的表现就很好。”

李君圣“哼”了一声,却还是坐了回去。

“我想要你做的事情,其实就和我一样——比如说,发现像你一样的病人,再把你找来,跟你说明情况。你知道,和病人交谈还是比较耗费心力的,因为病人的情绪一般都比较激动,而我现在年纪一大把了,只想能够平静地迎来我的晚年

——”“就这么简单?”“你觉得这很简单?——哦,有些事

情我还没跟你说,就是你今后都只能待在我们给你安排的地方,而且你只能一个人独处——”

“那跟坐牢有什么分别?”

“事实上,坐牢比这要轻松很多,因为你只能独处,还完全不能让外界知道你的存在。甚至于,你还有生命危险,因为你可能会被病人传染某种快速致命的疾病,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们所发现的,都是发病之前的病人。”

“那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在于,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工作拯救很多人。我们再说到非典,如果第一个非典病人在发病之前就被你发现了,你是不是可以拯救很多人?”

“那你们当时怎么没有发现他?”“对此我们深感愧疚和遗憾,但任何

工作都不可能是圆满的。”“你们发现的那些人都去哪了?”“那要根据病人自己的选择来定。”“什么意思?”“有两个选择,一种是配合我们,成

为我这样的人或有别的安排;另一种,我

想你自己也能够想到。”“解决掉?”小个子在桌上敲了下手指,代表肯定

的回答。随后,他又抬起手来:“我们得为更多的人负责,所以必须根除后患。”

“你选择哪一种?”在经过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小个子大概觉得时间已到,开口询问。

李君圣幾乎还没有想过选择的事情,哪一种他都不愿意。此刻在他脑海里翻腾的,几乎全是妻子和儿子的形象。他也还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竟然会再也见不到他们。

“你们还根本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就要我作选择?”李君圣注视着窗外的一棵樟树,想着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棵树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其实那棵树也没有自由自在,它一定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李君圣很快又想到了这一点。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三十年前,当我面临选择的时候,我的表现比你要慌乱和狂躁很多,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比你现在更年轻。说实话,我当时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作选择,因为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一切皆有可能嘛,有些病是可以治疗的。除此之外,你还经常可以通过一些科技手段远程看到你的家人——你很希望能再见到他们对不对?”

“如果我什么都不选呢?”话一出口,李君圣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胡话。他知道自己的头脑已经不够清醒了。

“能不能过几天再选?”

“只怕会来不及。”

“你之前提到我是学历史的,这和我作选择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学历史的,我想你会更懂得一个人对历史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什么都不是。”

“所以我会选择去死?”

“死是容易的。如果你懂得了人在历史中的渺小,你不会那么急着去死,因为你迟早会有一死。所以你会选择活下

去。”“你这是在引导我作出选择。”“我只是提前说出了你内心的选

择。”“你还没有想好?”小个子又催促起来。

李君圣依然在盯着窗外的那棵树。他看着它那些呈现出红黄蓝绿多种色彩的纷杂树叶,那些经受过日晒雨淋的黑白交错的枝干,一切都呈现出不完美的形态,并不是图画里的样子,也不是一般文字里的样子,而是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

“我不会作出选择。”李君圣面朝窗外,好像是在和那棵树交谈一样,“因为我一旦作出选择,就意味着我相信了你。但直到目前为止,我依然对这一切心存怀疑。虽然你在某种程度上让我看到了某种事实,但眼中所见的事实并不一定就是真相。我是个学历史的,而历史最让我感受深刻的一点,就是一切都是值得怀疑的。你不是老提非典吗?非典的历史就告诉我,很多真相是没有透露出来的。”

“你怀疑我在对你撒谎?”“难道没有这种可能?”“那我为什么要撒谎呢?”“撒谎的理由有多种,有的还特别奇怪,或者是出于喜好,又或者是出于习惯。”“如果你坚持不选择,那其实也等于是作出了选择。”“我知道,但这就成了你的选择,与我无关。”“好吧,虽然这样会让我觉得惋惜,但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是你的选择。”

“你难道不害怕?”“你不是说人迟早会有一死吗?”“但你的人生还可以更有意义。你的

名字不是‘君子的君,圣人的圣吗?一

个人怎样才能成为君子或圣人呢?”

“名字又不是自己起的。”

“是你父亲起的吧?”

“他是胡乱起的。”

“那可不一定。”

“你又不认识他。”

“我们是同代人嘛。”

“对,你们确实是同代人。”

李君圣知道自己可以离开了,却迟迟无法把身体从沙发里面拔出来。他从来没觉得窝在沙发里会那么舒服,所有的骨骼和肌肤都处于放松状态,仿佛重力再加大一点,它们就很可能崩塌成一滩烂泥。他的眼睛也在贪婪地汲取一切颜色和形状,窗外的树木,窗台上的花草,书桌,书架,似乎全都变得生动而完美,不可能再是另外一个样子。难道这就是临死前的感觉?但他也还几乎并没有想过自己马上就会去死。外面的阳光依然鲜亮,空气也依然清新,而心跳也还那么急促,怎么可能马上就会去死呢?

然而,当李君圣的视线再次投放在小个子身上时,他对于自己的不死的信心就没那么坚定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个子已彻底卸下了笑容,那脸上只看得到坚硬的线条,并且还散发着丝丝寒意,仿佛一张刚从冷库里取出来的钢铁面具。李君圣感觉得出,那不仅仅是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而且还夹带着一种憎恨,是那种对外界的一切全都不加选择也不问缘由的憎恨。也许,死神的样子就是如此——李君圣感到全身泛起了寒意,不由自主地站起,并迅速朝门口走去。

一拉开房门,那两个棕夹克的身影就闪现在李君圣面前。李君圣扫过他们的脸庞,心底又升起一个念头:难道他们就是黑白无常,或者是牛头马面?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在劫难逃,心又往下沉了沉。两人抓住了李君圣的手臂,然后将他拖向电梯——李君圣此时似乎已经忘记该怎么走路了。进了电梯后,那个胖子按下了那排按钮中的“-1”。李君圣盯着那个发亮的血红数字,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带他到地下室去。地下室里会有些什么呢?漆黑的暗室里滴血的刑具以及受刑者凄厉的喊叫掠过他的脑际,他顿时感到五脏六腑一阵翻腾,食道里涌起呕吐的冲动,与此同时,他全身一阵发软,头和膝盖都往下垂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电梯门迟迟不见敞开。一开始李君圣以为是电梯发生了故障,随后又觉得可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阻止电梯开启,从而使他获得拯救。这后一种想法让他充满了狂喜,头开始四下扭动,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拯救者的真身——那个人说不定就是上帝本人。也许上帝会告诉他,一切都不过是对他的一种测验,现在他过关了,可以重新恢复以往的生活了——

“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从现在开始,你还有一分钟的考虑时间。”电梯那排数字下方的喇叭口里,突然响起一个彷如往人耳朵里敲打钉子的声音。李君圣头脑里正在幻想的上帝,瞬间就被替换成了小个子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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