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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时间性”:论戴维·赫尔曼的“多时性”叙事

2019-03-18尚广辉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时性赫尔曼时序

尚广辉

一、引言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提出“时间倒错”(anachrony),认为它超越时间维度,无法定位在故事的时序之内,因而是 “无时性”(achrony)的。戴维·赫尔曼(David Herman)认为在复杂的“时间倒错”中,作者所要凸显的不是无时序或缺乏时序的描述,而是利用不确定的时间描述打破叙事的线性结构,把事件锚定在多重时间框架内,从而体现事件的多重编排方式和多重时序特征。虚构作品中,虽然难以确定复杂的“时间倒错”的明确时空坐标,但也不能用“无时性”来界定它。“无时性”和不明确的时间定位应该与多重时间性区别开来。赫尔曼用“多时性”(polychrony)取代“无时性”,用“多时性”界定复杂的“时间倒错”现象。虚构作品中,回顾性叙事和意识流技巧都可以用来体现被叙事件的“多时性”特征。

二、“时间倒错”“无时性”与“多时性”

时间是叙事的基本要素,是叙事理论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故事”与“话语”的区分使叙事时间研究得到进一步细化。作品中,叙事者利用“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错位制造多种叙事效果,凸显作品的主题或伦理。热奈特以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为例首次阐述了二者之间的关系,其在《叙事话语》中使用了“时序”(order)、“时长”(duration)和“频率”(frequency)三个时间参数分析二者的各种错位现象。同时他也发现叙事中某些事件的时间维度非常复杂,没有清晰的时间定位,难以归入时序错乱现象之列。热奈特(1990:47)指出:在“心理学”上建立起倒叙和预叙两个叙述类别的回顾和提前的概念,要求非常清楚的时间意识以及现在、过去和将来之间毫不含糊的关系。为了阐述的需要,我不惜过分简单化,假设情况至今始终如此。其实增添文字的重复出现和相互交错经常把事情搞乱,使“普通”读者,甚至最果断的分析家也理不出头绪。在结束本章之前,我们来看看把我们引到纯粹无时性边缘的几个模糊结构。

可以看出,热奈特也认识到“时间倒错”的局限性,其只能用于分析时间定位清晰的事件的时序特征,而不适用于那些无法用倒叙或预叙来阐释的事件。热奈特指出他在分析过程中遇到的复杂的“时间倒错”现象:“二度预叙”“预叙中的倒叙”以及“倒叙中的预叙”。热奈特还发现《追忆似水年华》中,有些事件没有任何时间参照,无法根据周围的事件来确定其时间定位,这些事件与其他事件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因此也只能视作“无日期无年代的事件”(热奈特,1990:50-51)。热奈特认为这些事件都呈现出“无时性”时序特征。

可见热奈特用“无时性”来描述那些没有确定时间定位的事件。赫尔曼(1998:75)则认为无法确定事件在叙事序列中的位置并不意味着这些事件是“无时性”的,复杂的“时间倒错”并不是完全没有时间顺序可寻,而是一种利用时间的不确定性来打破叙事自身的线性特征,或使叙事自身呈现出多种时序特征的叙事模式。赫尔曼把复杂的“时间倒错”也称作“模糊时间性”(fuzzy temporality),以此表明其不确定性。赫尔曼(2002:219)同时指出,复杂的“时间倒错”和多重时序现象中,叙事将事件锚定在多个时间框架内,使这些事件呈现出“多时性”特点,因此叙事学家应该使用“多时性”而不是“无时性”。不难发现,“多时性”事件或场景并没有超越时间维度,也非无确定时间定位,而是处在时间序列中的多个位置上(赫尔曼,1998:75)。

赫尔曼实质上借用了现象学家胡塞尔的“全时性”(omnitemporality)概念阐释“多时性”现象。“全时性”与现象学中主体发挥赋予客体意义的方式相关。胡塞尔区分了具体客体和总体客体,认为“时间性”(temporality)可以区分两者,即“时间性”可以使我们把具体客体视作总体客体的个别现象。具体客体指向基于时空性和线性时间的实体,而总体客体指向“全时性”内的虚构和想象的客体(赫尔曼,1998:78)。胡塞尔(1973:261)在《经验与判断》中指出总体客体具有“无时性”(timelessness),其“全在和全无”(everywhere and nowhere)证明其是“时间性”一个特有的形态,此形态从根本上将总体客体与具有时空定位的具体客体区别开来。换言之,“贯穿于时间多样性之中的是一种存在于时间多样性之中的超时间统一性:此种超时间性就意味着全时性”。

现代派和先锋派小说呈现出大量的“多时性”事件或场景。故事中我们可以把有些事件定位在时间序列上,可以判断出其在叙事序列中的具体位置,而有些想象和虚构性的事件则无清晰的时间定位。这些事件虽然超越了故事的时间序列,但并非完全无时间维度。

这些作品中,随着叙事序列的推进,有具体时间定位和无具体时间定位的事件及场景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读者虽很容易分辨故事中的现在与过去,但有些事件的时间脉络却越加模糊,其原因在于作者使用了多种复杂的时序编排方式来打破情节推进的线性结构。此类作品提出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在时间指示极其复杂和模糊的文本中确定事件的时间模式。赫尔曼关注的正是与“多时性”相关的这种独特时间模式:多重时序。

三、回顾性叙事与“多时性”

回顾性叙事中,“多时性”体现在叙事内容的双重时间框架结构上。与《远大前程》《黑心的心灵》(1899)等回顾性叙事相似,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Anna Seghers)的《死亡女孩的旅行》(1978)通过目前的叙述活动重新构建过去经历,将过去和现在并置在一起。赫尔曼(2002:221)发现故事中过去与现在的景象虽然截然不同,但读者依然难以按顺序排列所述事件,确定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回顾性叙事中有大量指示转移所致的时空域转移现象。从认知叙事理论的角度看,一般话语中,指示表达指向概念上的具体位置;而在故事的讲述中,指示转移既可以提示听众把注意力投向所述事件,也可以提示从讲述活动发生的时空域转移到所述故事的时空域。《死亡女孩的旅行》中,读者首先应把注意力转移到故事发生的背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墨西哥,然后再转移到二战前的德国,而文本中的指示转移并没有严格遵循这一规律。尽管读者可以清晰地辨别外故事层到故事层的过渡,转移到故事内层中叙事者过去所经历的时空域,但是故事中的梦幻情境打破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小说的框架故事呈现了记忆和梦幻状态下的个人及集体经历。小说的外故事层中,叙事者在墨西哥的一家小酒馆中讲述其被纳粹迫害的经历。酒店老板对叙事者讲述的具有异国情调的故事非常好奇:

“不,来自更远的地方。来自欧洲。”那个人看着我,略带一丝微笑,仿佛我的回答是:“来自月球。”他是村口那家小酒馆的老板。他离开桌子,靠在墙上,开始打量我,仿佛在寻找我这奇幻过去的蛛丝马迹。此刻,我和他似乎都惊讶于我千里迢迢从欧洲来到墨西哥。……他正蹲在地上,巨大的帽檐遮住了他。他不再打量我。村庄和山峦也不再引起他的注意。(西格斯,2017:283)

不难发现,受叙者似乎并不相信叙事者讲述的故事。叙事者在讲述故事时已病重多时,非常虚弱,意识不清,使得整个故事略带几分梦幻情境。叙事者说:“我在战争中遇到很多危险,虽然它们没能伤害到我,但我在这儿已病了好几个月了”(西格斯,2017:283)。叙事者的意识状况势必会影响其如实再现过去经历。可以推断,叙事者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中或许不会按照时间叙述讲述其创伤过去。故事中,叙事者在讲述过程中不断提起“云”(cloud)这一意象,它就像故事的帷幕一样不断在故事里升降,弱化事件的时间顺序,分割小说的多个叙事层次和不同场景,凸显女孩在尘世与冥界间游走的状态。

叙事者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讲述自己的经历,因此虽然叙事者不断声称其所述故事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但读者还是不免怀疑其所述内容。叙事者的意识状态与所述内容表明其叙述在真实与想象之间切换,既有客观描述又带有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与此相应,读者只有弄清叙事中的客观讲述与主观心理活动,才能构建故事的事件序列,这势必会致使读者在两种阐释策略间徘徊不定:第一,故事中所描述的郊游行可能只是叙事者想象,从而锚定于框架故事的时空域内;第二,叙事者使用回顾性叙事策略讲述其过去经历,通过指示转移设置两个不同的时空域。由此可见,故事的梦幻情境实质上模糊和叠加了文本的多个时空坐标,使所述事件呈现“多时性”特征。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01)中也使用了“多时性”叙事。叙事通过主人公派和作者本人两个视角呈现派的奇幻之旅。主人公的故事讲述部分和作者对主人公及其创作过程的介绍均使用第一人称叙事。故事的叙事层次比较复杂,我们可以把作者本人的讲述部分视作框架故事,把派的奇幻之旅视为叙事的故事层。从接受角度看,读者的注意力首先集中在作者的创作背景上,随着作者的旅行路线将目光定位在多伦多,再随着派的叙述活动将目光转移进故事层。故事层中,主人公派以回顾性叙事方式讲述其与死亡抗战的经历。与《死亡女孩的旅行》类似,人物叙事者派也通过当前的叙述活动重新构建过去经历。小说的开头部分描述了成年的派在加拿大多伦多的大学生活。作者使用了大量的文本提示实现故事的空间转换。这些文本提示主要指向具体位置指示词。例如,叙事者在讲述当前生活状况的同时,提起自己的故乡:本地治里。这自然促使读者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又一个时空域。故事的第三部分,派获救后,在墨西哥的一家医院里接受日本保险公司调查。虽然故事的层次分明,时空域过渡自然,但由于叙事者饱受身心创伤,在迷幻的状态上向保险调查员讲述了一个类似寓言的故事。让调查员感到困惑的是派提供了其经历的两个不同版本:他说了两个故事,解释这其间二百二十七天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个故事能够解释“齐姆楚姆”号为什么沉没,调查员无法证实哪一个故事是真的,哪一个故事不是真的。

和调查员一样,读者也难以分辨故事的真伪,需要通过派的视角来理解故事的时间维度,但是读者又无法确定其时间框架。读者可以根据此结尾对故事做出两种相应的判断:叙事者的回忆内容可能只是其在精神恍惚状态下的幻觉,因而只能作为叙事者的意识状态锚定在故事层的时空域内;叙事者也可能回顾其真实经历,从而作为故事层下的嵌入叙事锚定在内故事层的时空域内。不难看出,派的故事具有双重时间特征:此时的幻觉和过去的经历。由此可见派的奇幻之旅呈现出“多时性”特点。

四、意识流与“多时性”

在《被遗弃的维瑟罗尔奶奶》(1930)中,作者用意识流凸显个体经历的“多时性”。故事描述维瑟罗尔在生命最后一天里的意识活动。叙事中,她在梦幻状态下回忆自己的一生,其意识不断穿梭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维瑟罗尔年轻时被未婚夫乔治遗弃,最终嫁给了约翰。维瑟罗尔无法忘记乔治,却无法原谅他不辞而别。维瑟罗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明白为什么乔治会离开她。乔治频繁出现在其回忆中,维瑟罗尔想告诉他自己活得很好。她实际上在回忆中添加了一些与事实不符的内容,从当前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过去,并没有如实再现过去,在意识混乱的状态下讲述一个融合了现在与过去的故事。维瑟罗尔的过去经历与当前的叙事时间相互重叠。作者实质上将当前的现实情境与记忆内容糅合起来,让过去的时间不再停滞在过去,而是融入叙事当前的时空域。可以说,维瑟罗尔的过去呈现出“多时性”特点:

吹来的微风是这么清新,天气是这么晴朗,没有一丝阴云。可是他还是没有来。一个女人披着白面纱,摆出了雪白的蛋糕等一个男人来,可是他不来,那她怎么办呢?她设法回忆。不,我敢起誓,除了这件事以外,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的心。……她的眼睑颤动着,一道道蓝灰色的亮光射进她的眼中,像砂纸盖在她的眼睛上。她一定要起床,放下遮光帘,要不,她再怎么也睡不着。她又躺在床上了,遮光帘没有放下来。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还是翻个身,避开亮光好,睡在亮光里你要梦魇的。“妈,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接着她的额头上感到一阵刺痛的潮湿。可是我不喜欢别人用凉水给我洗脸啊! (波特,1997:247-248)

本段中,维瑟罗尔从当前的视角看待过去。时间指示词“这一天”表明故事的时空域已转移至维瑟罗尔的过去。而维瑟罗尔在被乔治抛弃后的意识活动却无法清晰地定位在其回忆的时空域内。维瑟罗尔在乔治刚离开时必定伤透了心,甚至对他恨之入骨。可以推断,事发当时维瑟罗尔肯定会用责备和愤怒的语气表达当时的心情。而上文中的独白明显没有呈现出当时的真实心境。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的她已经原谅了乔治。维瑟罗尔在意识极度混乱的状态下甚至为乔治的不忠辩护:她说除了这一次,乔治从来没有伤害过她。很明显,她正在从现在的角度审视过去的经历,丝毫没有表达出当时的愤怒情绪。多丽特·科恩(Dorrit Cohn,1978:198)认为此现象会造成两个时间框架相互重叠的错觉,即被叙事件的时间与叙述时间相融合。过去融合现在的同时,现在与过去也交织在一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维瑟罗尔看到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约翰的照片: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房间很显眼,像她在哪儿看到过的一张相片似的。深颜色带着长长的角落里的阴影向天花板升去。高高的黑梳妆台闪闪发亮,那上面除了一张约翰的相片以外,一无所有,那张相片是按一张小相片放大的,相片上约翰的眼睛很黑,可他的眼睛应该是蓝的。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你哪儿能知道他是什么长相呢?可是那个人硬说,相片放得十全十美,很有气派,很漂亮。拿一张相片来说,这话不错,可那不是我丈夫嘛。(波特,1997:251)

她抱怨摄影师在处理照片时,把约翰眼睛的颜色弄错了,她觉得应该是蓝色的,而照片上却是黑色的。实际上,长着一双蓝色眼睛的人是乔治。不难发现,维瑟罗尔错误地把约翰看成了乔治。由此可见,维瑟罗尔始终无法忘掉过去,不断将过去投射到现在的生活中。虽然和约翰生活在一起,但始终无法忘记乔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想见到的人还是过去的那个乔治。可见故事揭示了记忆和现实的欺骗性。维瑟罗尔的记忆内容明显受到当前境况的影响,无法完全再现过去,记忆中夹杂着不存在的因素或没有发生的事件,现在的生活始终残留着过去的阴影。作者实质上把记忆、幻觉和现实并置在一起,打破了个体记忆与故事层的界线,将故事内层中过去时间与故事层的叙述时间融合在一起,从而突出了个体创伤过去的“多时性”。

《死亡女孩的旅行》中,作者把过去置于将来和现在之中,用意识流的手法呈现记忆的“多时性”。例如,叙事者从希舍尔小姐的头发上看到她年老时的样子和遭遇迫害的痕迹:

我坐在希舍尔小姐身旁,猛地意识到——仿佛我的记忆出了严重的差错,仿佛现在我有责任在大脑中永久地记下甚至是最微小的细节——希舍尔小姐的头发不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的那个样子,绝非一直都是雪白的。我们一起郊游那会儿,除了两鬓上的几缕白发,她的头发是褐色的,很蓬松。头上的白发极少,屈指可数,但我还是吓坏了,仿佛此时此地第一次看到了衰老的迹象。(西格斯,2017:289-290)

叙事显然凸显了记忆的欺骗性。记忆中的希舍尔小姐还很年轻,而真实相貌应该与叙事者的描述不符。叙事者实际上从将来的角度还原过去,并没有如实呈现其记忆内容,而在其中添加了一些与之不符的因素。换言之,叙事者在近乎幻觉的状态下讲述了一些可能是现在或将来才会发生的事件,其记忆中的希舍尔小姐并非其过去见到的那个她,而是年老的和遭到纳粹摧残的那个她。不难发现,叙事者将记忆与梦幻、故事内层的真实过去事件、将来注定会发生的事件与故事层的当前的叙述活动融合在一起。与此相应,被叙事件的时间、被叙事件的可能态势与叙述时间也交织在一起。由此可见,被叙事件的时间没有停留在过去,而是超越物理时间属性的局限,融入了现在与将来,从而呈现出“多时性”特点。

叙事者回忆年轻的奥托·弗雷泽纽斯时,在其面容上看到了“正义的痕迹”(traces of justice),她认为奥托·弗雷泽纽斯没有成为纳粹的党卫军是因为他有正义精神:“奥托·弗雷泽纽斯如果能安然度过这场战争,他绝不会参加党卫军,成为一名少校或纳粹头目的可靠线人。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孩子,但正义和道德的痕迹已清晰地印刻在他的面容上。这表明他不适合这一行,不会走上这条人生道路”(西格斯,2017:294)。事实上,奥托·弗雷泽纽斯在1914年的一场战争中已阵亡,因而并没有机会通过拒绝参加党卫军向叙事者证明其正义精神。不难发现,其正义的品质只是叙事者从现在的角度推测出来的,可以证明其正义精神的事件并未发生。只要假设奥托·弗雷泽纽斯现在还活着,其经历可以 “反事实”(counterfactual)或虚拟形态描述出来。换言之,他的正义精神并非随其死亡而从现实世界的物理时空中消失,而是已突破物理时间限制,成为一种永恒的个体品质存在于叙事者的意识中,从而具有“多时性”特点。

郊游即将结束时,随着叙事者离家越来越近,她越发感到“恐惧”(fear)。“恐惧”在叙事中的时间定位很模糊:

我即将步入我生活的那条街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意识到它已被摧毁。这种预感立刻消失,在班霍夫大街的最后一段,我踏上那条自己最喜的回家之路,路两边矗立着两棵巨大的白蜡树下,它们从路的一边跨越至另一边,相互触及对方,形成一个凯旋门。它们没有遭到毁坏,也无法被摧毁。(西格斯,2017:304)

我们显然无法确定“恐惧”情绪的主体到底是过去的叙事者还是眼前的叙事者,原因在于叙事在“恐惧”前面使用了具有虚拟语气的动词“预感”。可见叙事者既可能事发当时感到“恐惧”,也可能现在回忆起此事时感到“恐惧”。第二种“恐惧”实质上是叙事者再现其创伤过去时感到的后怕。赫尔曼(1998)认为此处的“恐惧”既不能定位于故事内层中也不能定位于故事层中,是一种“间质恐惧”(interstitial fear),处于不同时间维度的夹缝中。叙事者的情绪变化与意识活动表明她也无法明确定位所述事件的时间维度,理清其时间顺序。过去的阴影挥之不去,与现在融为一体,反复被现在重构。由此可见,过去已不再是过去,不断被个体从现在的角度再现其意识中,融合了恐惧、预感等具有“多时性”特征的个体心理状态,成为超越物理时间维度的永恒创伤记忆。

五、“多时性”叙事的贡献与功能

“多时性”是经典叙事学对叙事时间阐释的有益补充。经典叙事学中,叙事呈现具体的时间序列,是对过去状态和事件的再现。经典叙事学的时间阐释明显无法适用于大量先锋派和后现代小说,其叙事时间多偏离物理时间属性,打破时间的线性运行态势,无法定位于具体的时间序列上。“多时性”打破了记忆的过去性和故事讲述的现在性,颠覆了经典叙事学的时序观。读者往往有意识地按照传统时序接受文本,“多时性”叙事则出乎意料地打破了这种期待。《死亡女孩的旅行》和《被遗弃的维瑟罗尔奶奶》虽然使用回顾性叙事模式讲述个体过去经历,但故事的时间流中,过去、现在、将来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叙事讲述的并非一个完整的过去故事,而是一个正处于不断被重新构建的过去,一个与现在和将来杂糅在一起的过去,这一点是经典叙事学时序观没有述及的。经典叙事学的时序概念还需进一步完善才可用于阐释当代叙事中的复杂时间序列。

“多时性”体现了记忆是以故事讲述形式储存和再现过去的工具。《被遗弃的维瑟罗尔奶奶》和《死亡女孩的旅行》中,作者没有总结或评论具体记忆,或按时间顺序编排记忆内容,而使之历史化。作者把记忆放在多种语境中,以“多时性”方式呈现记忆,这表明过去经历没有绝对的唯一权威语境。我们可以把事件和情景置于特定的语境中,同时也可以把记忆与语境分离开来,并以此来发现它们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是传统叙事的时序编排所无法实现的,也是经典叙事学的时序概念所无法阐释的。而“多时性”叙事中,叙事者不仅能够凸显记忆内容,还可以将记忆放在不同的时间框架内,把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情感状态及未来的愿望融合在一起。从《死亡女孩的旅行》中可以看出,奥托·弗雷泽纽斯的正义品质完全是叙事者的愿望,是其从现在的角度推测出来的。事实上,奥托·弗雷泽纽斯在可以证明其正义品质前就已死去,叙事者呈现的只是一个虚拟情境: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是一个有正义精神的人,一定会拒绝成为纳粹的鹰犬。

“多时性”叙事揭示作品的主题。研究叙事作品,不仅要识别作者使用的叙事策略,还要研究它们如何凸显作品主题。《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记》《被遗弃的维瑟罗尔奶奶》和《死亡女孩的旅行》的“多时性”叙事策略体现了作者对过去、记忆及时间的态度。作者从现在的角度复现过去场景,把现在、将来和过去的情景相互杂糅在一起,打破时间线性模式,逆转时间运动方向,使记忆呈现出多重时序,从而无法完全再现过去的原貌。而过去带来的心理创伤却渗透到受害者的整个生命中,这正是作品所欲传达的主题,即创伤记忆超越物理时间维度,融入个体生命的现在与未来。从广义上讲,创伤描述的是一次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难忘经历,当事人对此的反应是幻觉和其他突发现象,通常推迟发生,难以控制,反复出现(卡鲁思,1996:11)。此表述意味着创伤隐藏于受害者的内心,与个体心理状态复合在一起,通过当前的回忆活动笼罩着个体的整个人生。约翰·威尔逊(John Wilson,2006:21)认为:“记忆里储存着个人具体心理创伤方方面面的信息。而回忆则是回想和重新体验创伤经历不同方面的过程”。“多时性”叙事正是两者最好的结合方式。作者通过叙事者的当前回忆活动把个体创伤记忆置于现在背景中,表达出记忆已不仅仅指向单纯的过去经历,其已浸入受害者的整个生命中,与他们的现在与未来叠加起来,融入了个体的现在情感与心理状态。不难发现,叙事虽都讲述个体的身心创伤,但作者却没有表达其对造成人物创伤记忆各种邪恶力量的愤慨,而是通过呈现记忆的“多时性”特点突显过去对受害人造成的心理创伤,促使读者理解创伤记忆对当事人来说已超越过去,成为永恒的心理伤疤。

“多时性”叙事具有颠覆与控诉主流意识形态的功能。安娜·西格斯在《死亡女孩的旅行》使用“多时性”情境和事件作为对抗法西斯主义思想的策略。叙事表达了作者对法西斯意识形态的强烈愤慨。叙事的形式和内容促使读者对法西斯主义做出多种阐释。首先,法西斯主义主张“民族复兴运动,找回传统价值观,恢复自然等级制度的社会”。他们追溯时间,企图找回纯粹的德意志民族文化,希望通过完全再现德意志民族过去的文化传统来实现德国未来的繁荣。《死亡女孩的旅行》的“多时性”叙事表明无法完全恢复或再现过去的辉煌或创伤,因为过去中包含着现在和将来。同个体经历一样,过去的民族文化也无法原貌再现,它只能以原型的形式储存在族人集体意识中,以“多时性”形式出现在他们的回忆中。纳粹的企图违反了历史发展规律,永远也无法实现。其次,读者可以发现作者将不同时间并置在一起,突出故事内容的矛盾性,从而达到控诉法西斯意识形态的目的。叙事展现莱茵兰的田园景象的同时,又描述了一个满目疮痍的战时德国。在这样的环境中,孩子们不仅身体上遭到纳粹的残害,还受到其反人性意识形态的毒害:他们相互欺骗、自相残杀。孩子们在纳粹白色恐怖的笼罩下既是受害者又是杀戮同胞的凶手。读者阅读故事时,不由得会将不同时间段的事件与情景融为一体,意识到战前的希望与理想和战时的残暴之间的对立,以及战争给人们带来的绝望情绪,从而看清纳粹意识形态的反人性本质。

六、结语

“多时性”是赫尔曼在经典叙事学的时序基础上提出来的全新时间概念,解决了长期以来经典叙事学中没有阐释复杂“时间倒错”现象的时间概念的难题,是“时序倒错”理论的有益补充。与经典叙事学的时序概念不同,“多时性”不仅凸显了文本的独特审美效果,还可用于揭示作品的主题和意识形态,明显打破了经典叙事学的形式主义文本分析的倾向。可以说“多时性”不仅是故事逻辑中宏观设计的核心因素,还构成了赫尔曼后经典认知叙事理论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赫尔曼(1998:87)本人也认为:“通过对多时性叙事的大量抽样调查,以及分析多时性与(后)现代派小说技巧的整体关联方式,可以建立起一套完善的时序研究的后经典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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