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际审美冲突与文学实践
——当下小说创作代际审美的同一性与差异性
2019-03-18孟繁华
孟繁华
代际审美差异性的存在,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陈思和教授曾坦率地说,他基本不看85后、90后作家的作品,因为看不懂,不是看不懂文字和内容,也在读,但是激不起对作品和时代关系的联想。可能是没有读到特别好的作品,也可能是跟不上时代。[1]陈思和教授的坦率表达,表明代际的美学趣味的差异性的存在。在关于当下文学评价尺度上,不同代际的批评家几乎同时认为“共识已经破裂”[1]。这些情况都表明,审美差异性是绝对存在的。但是,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既存在代际审美的差异性,同时也存在同一性。因此,审美的代际冲突还没有达到断裂或无法交流的严重程度,也没有、或不可能构成文化的价值危机。如果说有冲突甚至很严重,这只是一种话语想象;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况与这种夸大的想象没有构成同构关系。审美冲突与20世纪80年代文学观念的冲突和文化价值的二元对立毕竟不是一回事。
一、乡土中国:不同代际与相同的文化记忆
乡土文学或对乡土中国的书写,一直是当代中国文学的主流题材,即便是不同代际作家的作品,仍可以看出他们相同的文学立场或文化记忆,而且这一现象非常普遍。“底层写作”现象曾被批评者认为有“同质化”趋向,而且其文学性也值得讨论。从2004年开始,“底层写作”这一问题应该说是存在的。但在该领域展开小说创作的作家,他们关注底层人的生活和命运,在这里寻找文学资源的努力是应该得到支持的。
50后作家陈应松多年来坚持书写底层路线,为该领域代表性作家。陈应松关注底层的目光多年来不仅一直没有分散,而且日渐深入和尖锐。他的《无鼠之家》不仅仍然是他熟悉的乡村生活,而且他将笔触深入到了一个家庭的最隐秘处。阎孝文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是野猫肆虐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农药使用最严重的时候,农药因雨水大量地流入堰塘,周围一些人家的吃水都在此塘,阎孝文的病显然与他长期与农药接触有关。但事已至此,阎国立决不能让自己断了后。他思来想去以及和燕桂兰的单独接触,他决定“代儿出征”,燕桂兰在家照顾母亲几个月的时间里,阎国立经常在燕家湾过夜,燕桂兰终于怀上了阎家的血肉。于是阎圣武终于出生了。这是一个不伦之恋的结果,更糟糕的是阎圣武出生后,阎国立仍长久地霸占燕桂兰,并致使燕桂兰多次堕胎流产,乃至得了宫颈癌而且已经晚期。绝望的燕桂兰终于道出了阎圣武是阎国立而不是阎孝文儿子的的惊天秘密。燕桂兰最后悲惨地死去;阎孝文用砖头砸死了阎国立然后逃之夭夭。[2]
这个乱伦的故事强化了故事的悲剧性,底层的苦难更加惨不忍睹。
但是,在70后作家范怀智那里,我们看到的底层生活是另外一种情形。那里也有苦难,也荒芜贫瘠。但他的“底层生活”没有致命的绝望,那里没有作家对生活的设计,小说呈现的样貌几乎是原生态的。他的小说《姐妹》基本没有情节,写的是已经出嫁的姐姐若菊带着刚出生的孩子欢欢回到娘家,帮助母亲为即将出嫁的妹妹若梅做手工、与若梅夜话的故事。妹妹是个哑巴,姐姐对妹妹的关爱之情跃然纸上。小说最难处理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细节。而《姐妹》通篇都是由细节构成的。姐姐详尽地询问妹妹婚前所有的细致事物,询问各种准备的细节。妹妹若梅既幸福兴奋又紧张无措。就在这一切未果中,妹妹进入了梦乡。妹妹的梦反映了她紧张的心理状况,她点烟遇到了捉弄,长命灯灭了,新婚的丈夫刘迷被锁在了衣柜里。醒来的若梅抽抽噎噎,眼泪如阴雨。“她抬起手臂抹掉了映着昏黄月光的眼泪。”[3]这篇小说就是一幅乡村风俗画,它温暖、温情,三代人的情感写得感人至深。范怀智对女性心理的把握能力和对细节的掌控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梅是一只羊》是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品。就我有限的阅读范围而言,还不曾有人将羊与人的交互关系写到如此的地步。羊是美味,羊大为美。但小说通过对美味的消费,写出了今天的世风世相。比如羊睾,过去讲究的人没有吃,杀羊时经常扔掉。但现代人信仰“吃啥补啥”,羊睾反倒成了好东西,不仅价格不断攀升,而且逐渐要预订、交押金等。世风由此可见一般。原生态般的乡村自有它对生活的理解。小说写到父亲和骟睾人的夜话非常动人:
山根的村落夜格外冷寂,只有月儿枕山头,却无一丝一缕的鸟鸣声。我爸爸和挑睾人的谈话老是要持续到深夜。由于对共同往事的回味,薄薄的窗纸后总能传出他们的笑声。深夜后的羊群静寂,像卧到院里的一大片白石头,又像一大堆铺展到地上的厚棉花。[4]
《鸟巢》是一篇具有象征意味的小说。一棵为农家院落遮荫二十多年的老榆树突然死去了,但一家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弟弟甚至在一个夜晚偷偷地在树上筑了一个鸟巢。有了鸟巢就示预着老榆树的复活重生。守住了一棵树就守住了过去的日子。乡村生活的静谧、寂寞甚至有些孤独,在范怀智的笔下写出了另一种悠长和辽远的美。我非常惊叹范怀智感性机敏、发达和准确,比如他写当父亲母亲看到树上的鸟巢时:
母亲那一天显得格外静,静得像缕炊烟。父亲的眼睛像月夜的河流般发亮了;他许久都波澜不惊的目光,刹那间有了澎湃的激情,有了粼粼的波光。[5]
他写姐姐出嫁前父亲母亲的心情,几乎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中国经验与地方性知识,原生态般的撰写与描摹,使范怀智的小说具有鲜明的本土性。于是,我相信,虚构的艺术即便无边无涯,它要超越生活也是万万难以做到的。
二、乡村变革:不同代际与相同的静观姿态
四十年来乡土中国的巨大变革,是我们从未经历的新经验。如何表达这一新经验,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立场和姿态。我大体将作品区分为乐观的,如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关仁山的《麦河》《日头》;悲观的,如贾平凹的《秦腔》、孙惠芬的《上塘书》、阿来的《机村史诗》等;还有一种就是静观的,这类作品如刘亮程的《虚土》、格非的《望春风》以及付秀莹的《陌上》。这三种叙事,表达了作家对转型时代乡村中国的不同认知和情感立场,但是,这不是对乡村中国叙述的全部。付秀莹的《陌上》,以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讲述了她的芳村故事。付秀莹前期的中短篇小说耐心地讲述风俗画般的场景,与传统小说的一脉有联系,因而有别于当下的普遍的粗糙和火爆,在今天属于“稀有”一类。《陌上》为作者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引出一些话题,比如如何从“历史”与“当下”两个角度看待乡土中国的变革和问题,如何将乡土中国的变革用文学的方式讲述等。或者说,《陌上》既是一个与历史和现实有关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面对乡村变革犹豫不决、充满阐释焦虑的小说。
比付秀莹年长一代的李进祥,也是写乡土题材的。他的小说《换水》曾获得第10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他人在宁夏,但影响是全国性的。坚持面对生活书写,不在形式上花样翻新。郎伟在李进祥的小说集《换水》的序中说:“在名声渐起的宁夏青年作家群当中,李进祥不能算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人物,但是,论及宁夏青年作家群,我们却难以忽略这位风格特异的作家。他的小说朴素、家常,像一个未施粉黛的乡村姑娘,然而,在朴素寻常的面貌之下,李进祥的作品却‘言近旨远’,有着让人不敢小觑的穿透人生的艺术力量。那种对乡土的痴恋与悲悯,对人性的洞察与理解,对人的命运的格外关注与不倦的追问,都表明:李进祥的小说天地远比我们想像的要开阔与丰富得多。”[6]郎伟教授常年在宁夏工作,对宁夏文学了如指掌,因此,我非常同意郎伟教授对李进祥小说的评价。我初识李进祥是2014年在昌吉《回族文学》首届评奖会上,听了他对入选作品的分析后很受启发。后来陆续读了他的部分小说非常震动。特别是他的《讨白》,让我爱不释手,先后读过多遍。小说缘起于类似寻仇的故事:“马亚瑟用了十二年时间,才在一个叫马家大山的村子找到了锁拉西。”如果按照正常的思路,那就是要看马亚瑟如何或者用什么样的方式结果锁拉西了。但故事没有按照我们的想象发展。他先写了锁拉西回家时马亚瑟对锁拉西的观察,然后是见面:
锁拉西进门向马亚瑟道过了“色俩目”,这才认出了马亚瑟,突然也怔住了,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有惊,有喜,有疑惑,也有恐惧。马亚瑟看着,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也一定是同样的表情,脸也一定被那些复杂的表情弄得扭曲了。[7]
就在两个男人不知如何开口,同时陷入了难堪或尴尬的时候,锁拉西的女人端一盘饭过来,化解了场面短暂的凝结。这是小说开篇的“蓄势”,它奠定了小说的气氛、人物的角色和心理状况。在人物关系不可化解处,另外一个在“关系之外”的女人进入了情节,她像缓释剂或润滑剂,两个男人的关系开始发生转变,小说陡然间峰回路转有了新的可能。这个开头实在是太精彩了,它喻示了小说新的走向,使一个类似“寻仇”的故事从“紧绷”开始缓解。然后,小说像抽丝剥茧一样,通过女人、环境、孩子以及锁拉西的视死如归,使马亚瑟的“寻仇”逐渐化解。最后,他扔下了刀子走了。小说的故事和叙事完美得几乎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在短短的几千字中,完成了小说的起承转合,完成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其自然和流畅在当代小说中非常少见。小说写出了两个男人的磊落和正大,首先得益于李进祥对回族文化的理解,对本民族性格的理解。当然,任何民族的文化无论用如何奇崛的方式表达,其动人之处,都一定与人性有关。马亚瑟是那样的信誓旦旦,一定要手刃锁拉西。但人和环境改变了他的初衷,共同的文化性格和曾经的误会使他放弃了仇恨。那里的人性和神性一起放射着夺人眼目的光辉,我肃然起敬,读过之后几乎经久不忘。
如果说《讨白》是一篇与历史有关的小说,那么李进祥更多的小说内容还是与当下有关的。《立交桥》《带着男人去北京》的故事,都与火车有关。一种象征“现代”的交通工具,承载的却是不那么现代的故事。小说人物奔波在乡村与城市之间,没有诗意和远方,那是嘈杂混乱的底层生活,是艰难困苦度日中必须应对的各种难题。他们需要面对金钱的匮乏和病痛的折磨,亲人间的相互抚慰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依托。因此,李进祥这类“底层写作”的小说蕴含着他深切的悲悯目光;当然,即便是西北的乡村,也不是苦难的集中营,日常生活中终究还有令人欣然的一面。《奶奶活成孙女了》讲的是“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的故事。任何人都难以超越时间之流,奶奶终将老去,孙媳也终将为人母。但在温润如水的日常生活中,他那抒情的笔致超越了时间之流。西北农村少数民族家庭的独特风情一览无余,古朴的生活,和睦的家庭,长寿的老人、孝敬的儿孙等,将偏远乡村宁静、美好和温馨的生活,描绘为一幅如沐春风般的风俗画。斗转星移,世风代变,但生活比观念、比思想更顽强,它被世世代代地传之久远。《三个女人》,无论是卖葫芦丝的、抱孩子的还是开出租车的,他们都是“行走的女人”,她们的艰辛可想而知。在与“我”的不期而遇中,讲述者流露的悲悯和真情,令人感慨万端。无论任何文艺作品,写恶是容易的,写善是难的,但善的才是美的。当情义成为这个时代文学的稀有之物时,李进祥用他最大的善意书写了人间的另一种关系,这是善和美的关系。这也是我欣赏他小说的一个方面。《生生不息》写太奶奶麦尔燕在苦难、灾难生活中的坚韧、善良,写出了她对“生生不息”的执着。这应该是李进祥某一时期小说构思的大体模式,即便如此,太奶奶麦尔燕还是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进祥生活在偏远的宁夏,他身处边缘,但却没有影响他的小说不屈不挠地向“中心”掘进。这个中心,指的是包括小说在内的文学究竟要关注什么。文学处理的是人的内心事务,是人性和人际关系,是要尽可能地呈现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李进祥的小说创作中,我看到了他的这种追求和能力。他有丰厚的生活积累,有驾驭小说独特的体会。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他的美学与生活的关系。
三、题材与情感态度的同一性
一如我们描述过的那样,对乡土生活的描摹和书写,不同代际的作家或同一代际作家在情感方式和立场上既有差异性,也有同一性。这和作家对历史发展和目的性的理解不同有关。有历史感的作家和注重当下作家的视角是非常不同的。这一点我们不能简单地做出价值判断,他们各有各的道理。但是有一个题材即知识分子题材,无论哪个代际的作家,他们的表达方式不同,但在情感态度上几乎大体一致。这是百年来文学传统的一个方面,也是特别值得我们探讨的一个问题。
阿袁是在大学工作的作家,她对知识分子阶层应该非常熟悉和了解。她笔下的人物就是我们身边的人物,这些人的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我们都耳熟能详。对这些人物阿袁举起的显然也是批判之剑。知识分子在当下,大概只能从职业的角度区分,不可能从康德、葛兰西的意义上界定,知识分子的功能在当下已没有讨论的可能性。《顾博士的婚姻经济学》,讲的是顾言博士的风流韵事,婚前顾博士就有两个女友沈南和姜菲菲,后来和陈小美结婚。婚后仍然想入非非,与大三学生鲍敏有了暧昧关系。当然,鲍敏也非等闲之辈,她接近顾言老师显然想取而代之陈小美。她想做许广平,但顾言不想做鲁迅。两人闹得中文系里满城风雨。但顾言最后还是不离婚。不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太不经济。他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轻易离婚呢?离婚是最彻底的破产,这太不经济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和鸟一样,衔泥结草,好不容易有一个巢了,自己又让它破碎,有病?哲学系的老卜就是有病的,为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女人,轰轰烈烈地离了婚,离婚时净身出户,房子留给了前妻,存折也留给了前妻,他和雀斑女人在外面租房子住,过起了白手起家的穷日子。你挑水来我浇园,你织布来我耕田。寒窟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老卜以为他们唱的是《天仙配》呢!可结果人家雀斑女人不肯和他唱《天仙配》了,在寒窟里还没住满半年,就飞走了。撂下老卜一个人,形单影只地住在寒窟里,又没脸回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呢,他难道连马也不如?何况,就算他愿意做匹没有自尊的马,也不一定能吃上回头草了,因为老卜的前妻扬言了,说,她那儿也不是菜园子,哪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所以,老卜最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成了弃夫。这是何苦?”[8]
一个无耻、势利、猥琐的知识分子形象,在男女关系中一览无余。在顾言博士那里,爱情、承诺、情义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关于世俗生活的使用价值。这种大学教授,不是阿袁空穴来风的虚构。小说是虚构的,但它却更真实地刻画出了当下大学某些教授们的嘴脸和心理。《子在川上》将院校知识分子的处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大有《围城》遗风。但读过之后,让人不由得悲从中来。苏不渔教授是个不入时的旧式教授,有文人气,名士风,教书认真,但述而不作。述而不作古时可以,但在今天则难以为继了。难以为继不只是因为苏不渔不写论文,他不写论文是一贯的。关键是他得罪了陈季子,抢了校长和陈季子的风头,于是苏教授终于到资料室当了资料员。
苏不渔是时下少见的大学教授,他有个性也有毛病,喜欢年轻貌美的女教师,也有虚荣心,这是可以理解的人性的弱点;当然,苏教授亦无大志,每天喝茶吃鸭掌即最大乐趣,关注的事务也多为鸡毛蒜皮琐屑无聊。比如对狗的管理和态度,对曾经的北大生活的夸耀等,都显示了苏教授卑琐的性格特征;但他没有太多的欲望,没有利欲熏心。他确实不谙世事,小心眼,不会逢迎。他看不起系主任陈季子,但又溢于言表。结果被陈季子略施小计,不仅让他出尽了洋相,而且最后还不得不落荒而逃。流落到资料室也是一个隐喻,那个广寒宫般的去处,写尽了苏不渔的落寂和荒寒。
小说不仅生动地塑造了几个院校知识分子的形象,重要的是通过这些形象揭示了当下院校知识分子的心理处境、行为方式和情感方式。大学的学术制度和评价体制,是当下中国大学最致命的制度,它扼杀了知识分子的学术自由和独立精神。虚假的学术繁荣掩盖了大学的弊病。像陈季子这样的学术官僚能够大行其道,正是这一制度培育和造成的。因此,苏不渔再有学问,因为不在这个学术序列之内,他只能成为牺牲品。他的下场不仅是个人性格使然,同时也是大学制度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小说在不动声色中将当下大学生活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确实显示了阿袁敏锐的感受力、强大的小说驾驭能力。
当部分缺乏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淡漠于国家民族命运,无所作为时,申报课题,组建博士点、一级学科、基地或中心,几乎是他们关心的全部公共事务。这些事务又与他们切身利益密切相关。而掌控这些资源的主体人群并非单纯的教授,而是有行政职务的校长、院长等院校官僚。陈季子能够发表那么多文章,就与他掌控的资源有关。大学内部的隐秘结构像铁幕一样坚不可摧,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满意,但所有人又都在不同程度上维护它。这才是最可怕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具体地说自贾平凹的《废都》发表以来,我们先后看到的史生荣的《所谓教授》、阎真的《沧浪之水》、莫怀戚的《经典关系》、张抗抗的《作女》、张者的《桃李》,一直到新近出版的李洱的《应物兄》,这些作品都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当下知识分子阶层的精神状况和生存状况。这里的问题是,作家也在知识分子群体之中,但他们对这个阶层的表达,与现代文学和十七年文学以及20世纪80年代都非常不同。现代中国最著名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是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在这部小说中,路翎表达了知识分子在大时代疾风暴雨中的犹豫彷徨和矛盾,将知识分子性格中的软弱、举棋不定等问题做了尖锐的表达。因此胡风说《财主的儿女们》写出了知识分子在大时代中的心底波澜。建国之后,最著名的知识分子小说是杨沫的《青春之歌》。这部小说在当时就受到了批判,批判的主要观点是林道静没有和工农群众相结合,杨沫顶不住压力做了修改。文革后恢复原来版本,但又遭遇了青年一代批评家的批评:与其说这是一部知识分子小说,毋宁说这是一部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手册。20世纪80年代,右派作家“归来”后,王蒙、张贤亮、从维熙、鲁彦周等主流知识分子作家表达的是九死其状未悔的政治信念。这些作品我们无论是欣赏还是有另外的看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作家都是以“正面强攻”的姿态书写这个群体在思想和精神层面的追求和思考,写这个阶层痛苦、矛盾和难以摆脱的心态。即便新近发表的宗璞的《北归记》,接续的也仍然是现代文学知识分子题材的传统。但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个题材在美学上的总体面貌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个改变在阿袁的小说中有了比较集中的表现。它更接近《儒林外史》《围城》或西方的《小世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的传统。这个变化为我们研究这个阶层提供了“正史之外”的材料。因此,他们除了文学价值,当然还有史料价值。
在严肃文学中,不同代际的审美冲突,首先表现在创作主体也就是作家的审美变化和差异,然后才是读者的审美变化和差异。作家的变化表现在他如何面对创作对象,用怎样的情感态度对待他笔下的人物;读者的变化表现在他选择什么样的作家和作品。这些变化或者通过批评家的研究,或者通过大数据的调查,可以一目了然。问题是,这些变化对时代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才是需要我们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