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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思想的非虚构:李鸣生报告文学论

2019-03-18丁晓原

关键词:报告文学作家

丁晓原

(常熟理工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尽管我们有《左传》《史记》这样久远的文学纪实的传统,但具有特指性的报告文学还只是一种只有百余年历史的后起文体。建构晚近三十年中国报告文学史的优秀作家有许多,其中特别重要的是一批穿越上世纪70年代末至新世纪的资深报告文学家,我们称之为跨世纪报告文学作家。但真正具有文体史意义的,或其创作参与了文体建设的报告文学作家,并不是很多。李鸣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位,他的写作对报告文学文体具有典型意义。这位写作了《飞向太空港》《澳星风险发射》《走出地球村》《中国“长征号”》《远征三万六》《千古一梦》《发射将军》“航天七部曲”的“太史令”,以其独特的创作,为我们书写了新中国航天的悲壮历史。它们既是航天的壮美诗史,也是国志,是文学。作家的地位是由作品的品位决定的,作家的个人史由其创作史建构。李鸣生以其高水准、大规模的航天作品,铸就了他在文坛作为中国航天首席报告文学家、中国航天文学领军者的地位,即使在世界航天文学的书写中也可作如是观。此外,《走出地球村》《中国863》和《震中在人心》三部作品分别获得第一届、第二届和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得三届鲁迅文学奖的作家很少,尽管获奖不是评价作家创作的唯一尺度,但李鸣生的这些作品摄取独特,叙事宏阔,思考深广,语言表达颇具个性意味,是完全配得上鲁迅文学奖这一荣誉的。

对作家的创作进行价值评估需要超越作品应时而生的新闻性,获得必要的时间间距和空间背景。时间是最有信度的批评家,空间也为批评提供了更多的参数。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将李鸣生个人的报告文学创作史推置于晚近三十多年中国报告文学史中加以观照,解析作家创作的特质,探索其何以并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对报告文学文体的有效诠释,这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我以为,报告文学是一种个人化的社会写作。从作者主体角色的存在视之,这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写作方式。对此,李鸣生也是认同的。他在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的研讨会上,就明确地告诉他的青年同道:“我认为,真正的报告文学作家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李鸣生:《报告文学作家要人格独立》,中国作家网2013年7月2日。

知识分子的范畴具有多种义项。这里所说的知识分子不是“知识”的知识分子或者是“专业”的知识分子,而是公共知识分子。这种知识分子的基本特点是介入社会;作为社会良知,基于独立思想而向社会发言。因此,报告文学的写字间是整个社会,它拒绝一厢情愿的私人写作。并且从根本上说,作家的思想品位决定着报告文学作品的品质,而有品位的思想需要作家秉持独立的人格。在李鸣生看来,“知识分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人格的独立,这点,作为一名优秀的报告文学作家必须具备”。由此李鸣生给出“报告文学作家和新闻记者的区别”的关键之处在于,“新闻记者是要在现场报道,要在第一时间内把最有价值的信息传达出去(深度报道另当别论);报告文学作家是要在这些新闻事件的基础上作出自己的独立思考,最终传递和表达的是你对这个世界的思考,而你的思考要与众不同。所以,在所有的社会问题上,作为报告文学作家必须建立起自己独立的思想体系,进行与众不同的思考,最终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李鸣生:《报告文学作家要人格独立》,中国作家网2013年7月2日。由此可见,思考、思想之于报告文学作家李鸣生所具有的特别意义。“一个民族光有空间的高度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思想的高度。唯有拥有了思想的高度,其眼光、胸襟、境界才大不一样,甚至说话的气派、分量也大不相同;而天天看到、想到的,就不仅仅是秦砖汉瓦、巍峨长城,滔滔黄河、滚滚长江,还有五洲四海、辽阔世界,万里长空、茫茫宇宙!”(《千古一梦·尾声》)这是李鸣生长篇报告文学《千古一梦》中一段具有主题性意义的表述。根据这一表述,结合体现作者追寻思想自觉的创作实践,我们可以获得观照、读取李鸣生报告文学特质与价值的一个优选的视角。在我看来,李鸣生的报告文学体现为一种有思想的非虚构写作范式。

思想为美是报告文学写作美学中的一条重要原则,这是这一文体作为知识分子写作方式的一种内在规定。著有《西部在移民》的麦天枢曾经说过:“当思想的深度构成读者对报告文学的普遍要求的时候,思想性就表现为一种美;思想性通过文学手段来承载,思想性就变成了文学性。”参见《太行夜话——报告文学五人谈》,《光明日报》1988年9月23日。优秀的报告文学是作家卓异思想的产物,同时它又如思想的“发生器”,能够激活读者的关联思考与叩问。《哥德巴赫猜想》在新的历史时期首次正面叙写讴歌科学工作者的业绩和科学精神,在拨乱反正之初具有显然的思想先锋意义。《人妖之间》直击现实严重的腐败,开创了新时期以批判为价值取向的“问题报告文学”的先河。作者感于世相而提出的“人们啊,要警惕”的告诫,危言醒世,启人深思!李鸣生初入文坛,就浸润着新时期报告文学的文学精神。在其后的写作中,他奉持“独立人格、独立立场、独立思想、独立写作”的原则。这一原则来自他长期写作实践的真切体悟,也视为他对报告文学理想写作的一种诉求。出版文集时,这一原则被赫然印在文集的封面上,这充分说明作者对这诸多“独立”的特别看重。

我以为,四个“独立”的核心在于“独立思想”。“独立思想”是我们解读李鸣生报告文学的“文眼”。李鸣生是一位对思想有着执着认知的作家。他以为:“一个作家的思想非常重要,无论你是写什么的。思想决定作品的高度,决定作品的品质,甚至说思想决定一切。而这种思想,必须属于自己。”参见杨鸥:《李鸣生:中国航天史诗的书写者》,《人民日报·海外版》2010年8月6日。“思想”在李鸣生报告文学写作中是一种整体性的存在,它涉及选题与格局、价值取向和叙事设置、思想表达和语言策略,等等。特别与众不同的是,思想于报告文学家李鸣生而言,更可贵的是体现为思考的方法、思维的智慧。我们读李鸣生的作品,很容易获得一种直观的感觉,就是大题材、大视野、大构架、大叙事、大主题、大气场。同样是科技题材的报告文学,徐迟的《地质之光》《哥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树长绿》等可谓是精致的诗,而李鸣生的《飞向太空港》《千古一梦》等作品是一种史诗的创制,即便是《发射将军》这样的人物报告文学,也注意将个人史与国史的叙事有机融合,体现出别有意味的史性。我以为李鸣生写作中显示出的种种大观,从根本上说是来自作家的大思维。其中具有李鸣生原创性新思维的,是其关于“星际文明”“宇宙文明”的发明与阐释。这是李鸣生卓然有成、自立于文坛的思想前提。

航天书写于李鸣生而言是一种宿命,一种天作之合的情缘,是个体生命史的建构,也是作者贡献天地文明的事业!“十五年的发射场生活,使我比一般人更有条件看到天空,也更有机会随着火箭卫星的一次次升腾,对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以及顽强地活在这个星球上的同类进行立体的思索,从而改变了我跪着看待人生的姿势,获得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审视世界的角度。”(《飞向太空港·后记〈天空让人想起使命〉》)这位结缘于航天伟业的作家,是以航天人的姿态入轨报告文学天地的。从李鸣生的话中,我们可以获知作者不仅具有得天独厚的熟稔题材的条件,而且更重要的是由此衍生出的心理优势和写作智慧。“发射场成了我的精神牧场”(《千古一梦》)。在对象主体化的领悟之中,李鸣生开启了辽阔宽广的思维空间。这种思维空间早在写作《飞向太空港》时就已形成了。《飞向太空港》叙写的是中国“长征三号”火箭发射美国“亚洲一号”卫星的故事。这样的题材在当时极易写成高度意识形态化的主题,但李鸣生显然并没有为思维定式所囿。有作品“题记”可证:“谨以此书,献给创造空间文明、寻找人类新家园的航天勇士们!”这里所说的“空间文明”为李鸣生首先提出,在作品后记《天空让人想起使命》中,作者对此有具体的阐释。这篇后记中,作者从容地挥洒着沛然的才情,演绎着飞天想象的迷人:在宇宙文明的时代,“也许,宇宙公民们还会从各自的星球走来,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欢聚一堂,嬉笑打闹,谈天说地。而地球人回忆的话题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如何艰难、痛苦地挣扎在地球上”。这不只是凌虚的想象,更有对科学逻辑的预知。李鸣生认为:“从区域文明到地球文明,从地球文明到星际文明,从星际文明再到地球文明,应该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航天时代带来的宇宙意识,导致了人类认识的飞跃,从而把人类的思想与情感引升到一个辽远而广阔的大境界。”这一表述中所包含的卓异的宏大思维,表明了作者思维的开阔与大气。而正是这样的思维建构,促成了《飞向太空港》得以大起高开,使李鸣生此后能以高水准的创作在充满竞争的报告文学领域中步履稳健地登堂入室。

《飞向太空港》的主题不只是此类题材通常会有的爱国主义精神。它的主题是复调式的。作者将中外航天合作置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之中,《周游列国的中国专家们》等章节极其真实地反映了开放之初始,人们在观念、能力、文化以及适应国际规则等方面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从这一点而言,这部作品可以说是为中国的开放史留存了一段生动而珍贵的侧影。而更富创意的是作者基于空间文明的思想,将不同文明的交流设置为一个叙写重点,以开放、包容的姿态,使作品超越政治叙事,建构起一个更为宏大的文明叙事。作品共六章,其中第四章《火箭,另一个伟大的文明》、第五章《我们都是地球人》和第六章《跨越国界的飞行》都直接关联了不同文明交流的叙事。正如作品中作者在与美方技术专家交流时所说,中美火箭与卫星的合作,“不单单是一次空间技术的合作,也是两个民族、两种文化、两种感情的一次交流与沟通;不光是发射一颗卫星,也是中美两国科学家在一起共同创造空间文明。因为开发宇宙,造福人类,是全人类的共同使命”。这里给出的正是《飞向太空港》的核心价值。李鸣生在《中国“长征号”》中有一段关于“长征号”意义的表述凝练而到位:“‘长征号’其实就是中华民族的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智慧,象征着精神!‘长征号’从封闭走向开放、从靶场走向市场的历史,就是中华民族从传统走向现代、从国内走向世界的历史;‘长征号’与世界接轨的历史,就是中华民族与世界融合的历史。”我想,这一表述用于对《飞向太空港》多维主题的解读,也是非常合适的。

如果按照“主旋律”作品的写作制式,李鸣生的《澳星风险发射》自然无法进入“主旋律”的“轨道”;而若是按照“问题报告文学”的写作要求,则这一作品需要设置为“批判”的模式。《澳星风险发射》由作品题目就可知晓所写重心,但这里的“风险”并不是作为一种“问题”来作否定性报告的。航天是一种高风险的科技,因此,失败也是航天史的一种真实。作者将1992年3月22日“澳星”发射失败视作一种客观存在,以一种中性的叙事立场,在中国航天文学中第一次直面失败,并对此做了全展式的报告,“本来,人们对那个春天的夜晚寄予了再大不过的希望。结果,那个春天的夜晚回报给人们的却是天大的懊丧和无尽的遗憾;中华民族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的刺激,火箭子孙的感情遭到了莫名的戏弄”,“失败似一道无形的阴影,笼罩在发射场的上空;失败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潜伏在人们的心底”。作品以真实而很有故事性的叙写,凸显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失败心理和失败文化。但显然,李鸣生并不是因为“懊丧”与“遗恨”而言说失败,而是因为真正领悟了诗人惠特曼所说的“当失败不可避免时,失败也是伟大的”的深意。作者以为:“一个民族,如果不光会欢呼成功,而且还能正视失败、接受失败、超越失败,甚至达到一种欣赏失败的境界,那这个民族该是多么地伟大而不可战胜啊!”由此,作品既展示“澳星”发射失败后种种中国式的反应,也不吝笔墨实写了中国航天人艰辛负重、超越失败的壮美精神。这样颠覆常规的写作,在当代中国报告文学史上也是少数的典型个例。作品这种有意义的立异,正是建立在作者独立思想、独立写作的基础之上的。从这个角度而言,《澳星风险发射》是有思想非虚构的一个典型样本。

如果我们仅仅关注创作了航天及其他高科技题材作品的李鸣生的存在价值,是不够的,也是不完整的。我们还应当关注他的另一部作品——《震中在人心》,关注这部作品的写作怎样“避免概念化,避免传统的主流叙事”,又怎样将“传统的‘主流’叙事转化为作家个性化的作品叙事”《李鸣生在〈千古一梦〉研讨会上的发言》,中国作家网2009年5月22日。。李鸣生的这一表达实际上涉及了公共的“主流叙事”和作家个人的“作品叙事”这个重要的话题。真正的报告文学需要作家在面对重大的公共写作题材时,善于将新闻写作常设的“主流叙事”有效地转化为文学创作别异的“作品叙事”。这里的“作品叙事”,就是基于主体独特感受、独立价值判断、独立思想的具有个人色彩的非虚构的文学叙事。在这一点上,《震中在人心》尤显其意义。这部取材于汶川特大地震的作品,在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中以名列第一胜出。有意思的是,在初评时因为作品思想的某种“异调”、主题的非主旋律而差一点遭淘汰出局。这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我们需要反思何为地震非虚构作品的终极价值。我以为钱刚的《唐山大地震》和李鸣生的《震中在人心》,在某种角度上对此做了例说。《唐山大地震》就是一部具有多功能的皇皇之作,它“是作者为今天和明天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地震学家、心理学家……为我们整个星球上的人们留下的一部关于大毁灭的真实记录,一部蒙受了不可抵御的灾难的人的真实记录”徐怀中:《唐山大地震·代序》,《解放军文艺》1986年第3期。《震中在人心》不仅有通常地对抗震救灾的感人场面的描写,而且更有对人类遭遇重大创伤的生命之痛的感悟,还有对地震灾害作出的深刻反思。作品不仅观照地震的视角独异,而且在情感与思考的深度上超越了同类作品。作者曾说,“面对灾难,作家不应缺席;面对死亡,文学不该沉默”。大地震的写作有很多可能性,应该有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以人为本、抢救生命等主题的表现。但大地震终究是对人类的重创,因此大悲悯应该是此类写作不可或缺的元素。“我只为真相,只为实情,只为血印,只为泪痕,只为记录,只为见证。我不想把废墟变成大厦,把悲剧变成喜剧;我不想把谎言变成真理,把哭泣变成歌声;我不想把反思变成庆典……公示汶川大地震灾难的真相,传递废墟的气息,留下亡灵的心声,定格人心的表情。”正是有了这样的思考,作者不仅独异地摄取地震的镜头,而且在叙事处理、情感书写和思考深度以及批判性等方面超越了同类题材的作品。

有思想的非虚构,需要达成报告客体的本真、呈现主体自我的元真,从而实现报告文学文体有自我且真实的文体性。真实是报告文学的生命,是其文体力量生成的支点。报告文学的真实说到底需要作家独立地思考和判断,不违心,不唯上,不唯书,不唯权威名家,而能唯实,尊重并敬畏叙写对象本身的历史存在。作为一个有思想的非虚构作家,李鸣生是严格持守这样的写作原则的。其作品里有一个关于钱学森的个例可以说明这一点。钱学森是名满世界的杰出科学家,“钱学森的脑袋比一般人的大,略呈方形;尤其是额头,非常宽阔,而且发亮。你很难说清他的脑袋具体哪点与众不同,但给你的印象就是与众不同,似乎藏有一座智慧的金山,又像装着一组成功的密码,满脑袋都长满了天才的花朵与知识的森林,甚至连每根头发丝都像是一棵智慧的大树”。(《走出地球村》)可是就是这样的科学家,当年却坚持航天飞船“五人舱”的设计主张。“钱学森解释说,这五个人的分工是:一个是指令长,一个是航天员,一个是随船工程师,一个是随船医生,再加上一个政委。”(《千古一梦》)就是“再加上一个政委”的极简叙说,意味无限地实写了当时中国航天发展的复杂的政治生态。尽管科学的“钥匙”可以开启政治的“后门”,但科技的研发需要盖上“政治的印章”。“再加上一个政委”并不是钱学森的非科学,而是政治异化下一种集体无意识的表达。这便是历史的真实,也是一个关于钱学森的真实的插曲。

研读李鸣生的报告文学,我以为他的最大优势,并不在于新闻性,而体现为作品思想性的整体生成和他对非虚构文学性的自觉追求。这是决定李鸣生报告文学写作能在较高水准上长期可持续发展的关键因素。而这对新常态语境中的报告文学写作,更具有切实的意义。所谓“新常态”,取自经济学界的一个热词,报告文学的“新常态”就是全媒体或融媒体的存在。全媒体时代的报告文学,它原有的“新闻性”红利大为减少,文体一般的新闻优势已不存在。这就需要报告文学基于非虚构原则,通过有深度有个性的思想表达和非虚构文学的美学建设,激发文体内在的活力,有效强化非虚构叙事的优势。

文学性不高,是制约报告文学作为审美文体而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影响读者阅读的一个基本问题。尤其在全媒体时代,报告文学文体的新闻性优势已经失去,报告文学的写作并不能简单依赖新闻性,在此背景中,文学性的意义就显得特别重要。报告文学的文学性是什么?烦琐的学院派式的论证最终也许还是无解。在美国非虚构作家杰克·哈特的《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中,“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命题及其展开的思路,对于报告文学文学性的研究和达成,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有意义的启发。

我以为作为一种叙事文学样式,将报告文学定义为“叙事性非虚构文学”,是符合这一文体逻辑的。报告文学是真实的叙事,小说是虚构的叙事,它们共同的要求是叙事。叙事构成报告文学写作的本体,它既承载着作品思想情感等价值表达,同时又是写作本身的重要目的。

李鸣生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叙事意识。《中国“长征号”》是中国火箭发射美国卫星的大叙事,作品以事件演化为叙事线索。这是作品建章的目录:第一章《怪圈》、第二章《变轨》、第三章《推销》、第四章《天机》、第五章《谈判》、第六章《碰撞》、第七章《发射》、第八章《草图》、第九章《保险》、第十章《贷款》、第十一章《合同》、第十二章《失败》、第十三章《检讨》、第十四章《发愤》、第十五章《官司》、第十六章《爆炸》、第十七章《阵痛》、第十八章《反省》、第十九章《雪耻》、第二十章《代价》。由章目设置可见,作者十分重视作品的叙事构篇,贯穿其中的线索主干清晰而又跌宕曲折,故事性很强,对读者别有一种牵引力。《发射将军》是一部人物报告,作品以“发射将军”与发射相关的人生历程为叙事线索,具有某种纪传体的特征。作品从第一章《军委令》将主人公由战场奉调至发射场作为故事的发端,以人物离休生活“晚年赋”作结,突出了“故事性”人物的叙事。吸引读者的是将军的传奇和在传奇中蕴含的伟大精神。

一个叙事优化的文本,首先需要建构一个与之适配的叙事结构。李鸣生能根据客体本身内在的逻辑和主题思想表达的需要来配置这样的结构。《走出地球村》写的是“东方红一号”卫星飞天的故事。卫星的研制动议于1958年,发射成功在1970年。这是一个具有特殊的政治生态的时期。根据这样一种特殊的存在,作品设置卫星叙事和政治叙事双线叙事结构。政治叙事在《走出地球村》中是充分的,从开篇“苏联第一颗卫星上天,艾森豪威尔总统手中桥牌落地”,到“美国人造‘小月亮’挂到天上,周恩来午夜拿起直通毛泽东的电话”,一直贯穿到收结“卫星功臣登上天安门”。而“‘小弟弟’找‘老大哥’学放卫星”“忍着饥饿的肚子,中国从八公里起飞”“‘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方案诞生”“马灯前钱学森坐卧不安”“火箭司令神游戈壁”等则为卫星叙事。这种双线并置反映的正是“东方红一号”卫星的一种特殊的历史真实。这样的安排一方面强化了对科学家忍辱负重、刻苦创造、献身科学光辉形象的再现,另一方面对非科学的政治对于科学的干预、对于科学家的摧残,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

一般来说,李鸣生的报告文学叙事构架是宏大的,这是因为叙事对象具有先在的宏大性。但是单纯的宏大无法抵达文学叙事所需要的细部深层的景致,宏大叙事需要有具体叙事作坚实的支撑。李鸣生也有作品如《发射将军》,表面看不是宏大题材,书写的只是某个人物。但对于这样的作品作者并不就小写微,而是注意将人物推置时代与历史的宏大背景中加以表现。在历时演进的纵轴上融合将军的个人叙事、导弹部队的集体叙事和共和国历史的大叙事。作为文学的非虚构叙事,在李鸣生报告文学中大叙事与小叙事是相生的,而小叙事的核心则是具体的人物叙事。“叙事需要三大支柱:人物、动作和场景。排在第一位的是人物,因为人物能够推动动作和场景的发展。”杰克·哈特:《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第74页,叶青、曾轶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对于人物叙事的意义,李鸣生是充分认知的。他说自己的作品“希望通过人物把我们的历史,一个非同寻常的历史写出来”《李鸣生在〈千古一梦〉研讨会上的发言》,中国作家网2009年5月22日。。李鸣生把人物作为历史叙事的要素,而在我看来人物就是历史的本身,作者笔下的许多人物,航天人、科学家等,正是他们创造了作者叙写的历史。不仅如此,作者再现的人物,许多是中国脊梁式的人物而又具有常人情怀。作品的感染力来自于这些走近读者的真实而感人的人物。

李鸣生报告文学的人物叙事,颇多性格叙事、精神叙事。《中国863》是一部题材重大的长篇,作品首章《悄悄发生的革命》格局甚大,由美国“星球大战计划”、欧洲“尤里卡计划”、日本“振兴科学技术政策大纲”叙述领起,导出中国的“863计划”。这是典型的宏大叙事。以后的全部篇幅从第二章到第七章都为具体的人物叙事,其中第二章《科委来了个“厉害的老太婆”》,是作品重点写作的一章。“厉害的老太婆”是朱丽兰。“厉害”是其作为管理者的主导性格,改革创新,敢于担当。但作品没有将她写成一个单面的概念人物,而是运用细节集成的方法,还原朱丽兰既“厉害”又和蔼;既是工作狂,又会理发、织毛衣、弹钢琴的圆形立体的本真。而李鸣生航天系列中的航天人的形象,是最烙印在心底的、难忘感人的。作者叙写这些人物,不只写他们的科学智慧、科技才能,而更重于对他们作精神性叙事。赵廉清是创建西昌发射场的指挥者,在非常年代,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积劳成疾。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镜头是:“他手上紧紧揣着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不是别的,就是他生前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军用挎包!而护士打开挎包后,只看见两样东西:一份皱巴巴的施工图纸,一个被啃了小半的冷馒头!”(《千古一梦》)从这样的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瘦小羸弱的生命里,升华出一个伟大的精神形象。

故事是什么?乔恩·弗兰克林在《为故事而写作》中为我们给出了“定义”之一:“当人物遇到错综复杂的情况,而他又不得不面对和解决时,行动就发生了,故事正是由一连串这样的行动所构成的。”杰克·哈特:《故事技巧——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指南》,第6页,叶青、曾轶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这一表述中关键词是冲突,是矛盾。故事存在于冲突、矛盾之中,冲突、矛盾推衍出故事。非虚构的报告文学作者无法依靠想象力制造故事,但是他可以从对真实客体冲突、矛盾的存在中,选择并呈现其中的故事。李鸣生说,在他的作品中,“我希望呈现大的矛盾”《李鸣生在〈千古一梦〉研讨会上的发言》,中国作家网2009年5月22日。。《走出地球村》中有极“左”政治与卫星科技的矛盾,《中国“长征号”》中有开放与保守、体制与市场、国力基础与航天发展、中外文化等之间的矛盾,航天人存在的价值就是“面对和解决”“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这些形成了李鸣生叙事的基本构架和基础。这样的矛盾构篇也决定了李鸣生报告文学叙事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总体的矛盾叙事基础上,作者再相宜地采用悬念式叙事方法,就更有效地强化了作品叙事的故事性。悬念不是虚拟的,而是实际发生的状况,也是航天高风险的一种表征。作品一环扣一环的悬念叙写,渲染了其时其地其情的紧张感。而报告文学所需的现场感就在这紧张感之中,特别扣人心弦,使人身临其境,强化了故事性叙事对读者的吸附力。

李鸣生报告文学的叙事方法是富有变化的,他能根据不同的报告对象运用相应的方法。在他的作品中读者可以分享到多种叙事艺术所产生的叙事之美。在《千古一梦》中,作者设计了“双声叙事”,即作者(采访者)叙事和人物(被访者)叙事的结合,特别是导入当事人的自述,以人物的亲历亲验,真实地还原出特定时空中人物和事件的现场情状。这是一份珍贵的活的航天档案。《发射将军》则注意在“实体叙事”中有机地穿插“软性叙事”。所谓“实体叙事”是指与作品主人公“发射将军”直接关联的主干内容的记写,而“软性叙事”则如对导弹部队饥饿、文艺生活极度贫乏等的叙说。《震中在人心》则是一部运用镜头观察和叙事的作品,“用镜头定格真相,让文字留下思考”,大量的照片极具视觉冲击力和情思震撼力,不只是为文字的叙述提供了直观的背景,而且照片本身也成为作品的一种独特的叙事元素,生成了超越文字的叙述力量。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报告文学也是。语言是作品思想的现实,也是叙事生成的工具,还是作为审美的报告文学的要素。报告文学创作中语言的问题,主要是缺乏主体鲜明个性的语言新闻化,另一个是小说化的语言絮叨铺张。李鸣生的报告文学大多为长篇,但语言凝练具有表现力,诚朴简约不过度藻饰,并且具有自己鲜明的个性,许多语言表达有意味、情味、趣味,有效地增强了他作品的文学美感。在这里,我不打算对李鸣生报告文学的语言艺术进行全面的解析,只就他的“智慧语言”和“软语言”运用之美作一解读。

所谓“智慧语言”,是指形象生动、意含新异别致、具有特殊表现力的语言。比如“已经点火的火箭竟然无视天下众生,老练得如同一位千岁老人,打个盘腿坐在那儿,连动都懒得动弹一下”。(《澳星风险发射》)写卫星发射的失败,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形容,以独特的冷峻与幽默,写意地写出发射失败的状态和航天人的尴尬,用语非常新颖。作者以幽默笔法言说失败,正与作品正视失败、超越失败的主题相关。幽默的语言是典型的智慧语言。在李鸣生的作品中已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一种个性的语言景观。“在国际市场上,美国人早就大把大把地捞着美元,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去弄点‘零花钱’?在国际空间俱乐部里,美国人可以大口大口地喝着‘咖啡’,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去喝上一杯‘清茶’?”(《中国“长征号”》)这一表达的语境是,对于中国航天进入国际市场,国内以为冒险,西方设置障碍。这里的美元与“零花钱”之喻,客观地表示中美航天科技实力和航天市场份额的差距,“清茶”之类意含走中国自己的航天发展之路。整体的表意是非常清晰的,就是中国应该进入国际航天市场进行竞争,只不过用“李式语言”表达,意味意趣就大不一样了。“已经欠着一屁股账的中国专家当然拿不出这笔钱来,他们只有一个价值连城的传家宝,这就是:自力更生!”(《中国“长征号”》)“一屁股账”与“价值连城”对举,极简地实写了中国航天发展的境况,高度凝练了中国航天的伟大精神。

李鸣生幽默的语言可分为“麻辣幽默”和“冷幽默”。“这一年,‘反右斗争’刚刚过去,‘大跃进’的旋风又骤然卷起,中国人像被灌了一桶大剂量的兴奋剂。”(《千古一梦》)“据说,两年前一所中学考试时,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试卷问:爱因斯坦是谁?学生答:美国当代著名歌星。”(《飞向太空港》)这幽默中的麻辣唤起读者对非常年代的反思与批判;是对过度娱乐化,忽视科学世相的揭露和讽刺。“美国人把这条山沟称为‘神秘的峡谷’,而当地彝族老人则说:‘什么神秘不神秘,这山沟就是我们过去放羊的地方!’故此,当地人称‘赶羊沟’。”(《飞向太空港》)这样的文字可谓冷幽默,读起来会忍俊不禁。报告文学拒绝虚构,但它同样需要作家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想象之翼可以飞扬智慧的语言。“世界各国许多中学的少男少女们,每晚相聚在迷人的星空下,像谈论童话似的,长时间不知疲倦地谈论着卫星、卫星、卫星。仿佛苏联的这颗人造卫星,成了他们嘴里一块永远嚼不够的口香糖。”(《走出地球村》)以“口香糖”喻说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后对各国学生的影响力,新颖生动,可意会,也可言说,体现了李鸣生语言表达的一种智慧。

软语可人,是我阅读李鸣生作品时的一种直觉。我这里无法给出“软语”的标准解释。所谓软语,是一种“闲语”,它不属于主干叙事,但与主干叙事有所关联;在表情表意方面偏于柔细,静安之中,可入情入心。“将军家的院门是双扇的大铁门,夕阳照在斑斑驳驳的门上,给人暖洋洋的感觉。每当这时,将军便坐在门外一张自制的小折椅上,像一位坐在长满颗粒饱满的庄稼地边的老农,静静地守候着儿孙们的归来。夕阳在他眼角的皱褶里绣着陈年旧事,时光在他花白的头上写着岁月沧桑。”(《发射将军》)将军从战场到发射场,军人形象刚硬,棱角分明。而此时进入晚景的将军没有了豪情、霸气,却有人间的亲情和慈祥。“夕阳在他眼角的皱褶里绣着陈年旧事,时光在他花白的头上写着岁月沧桑。”我们从诗一样的句子中,可以读出将军人生种种的况味。

李鸣生的报告文学有种种特点和优点,而我最为看重的是他的作品有思想,也很文学。有思想,也文学,这就是我所希望读到的报告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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