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氏传》任氏“妖性”相对的弱化及原因
2019-03-17杨博
杨博
摘要:《任氏传》中的任氏作为“美狐”形象的开创者,直接影响了后世《聊斋志异》中的狐形象。然而任氏对比《聊斋》中的狐形象,身上的妖性并不如《聊斋》中浓重。这是由沈既济所处的时代和他的写作目的决定的,“美狐”形象的发展演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关键词:《任氏传》;妖性;弱化;原因
文章编号: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 060 - 03
唐人小说中,《任氏传》是十分独特的一篇。它突破了以往“狐”在人们心中的奇诡淫邪形象,而代之以美丽动人,有情有义的形象。在任氏出现之前,“狐”在远古虽曾作为有德的祥瑞之物,但这种象征意味在文化发展中已经逐渐变淡,“狐”逐渐演变成奸诈淫邪的形象。卞孝萱先生曾对小说及史书中除任氏外出现的狐形象进行过统计与对比,这些书中称狐为“妖”者自不必赘言。出于《太平广记》之狐描写多邪魅之情;而史书记载中的“狐”也多形象不佳,多和各种蕴含贬义的字词组成词语。[1]昔日骆宾王讨伐武瞾所作的《为徐敬业讨武瞾檄》中即有:“狐媚偏能惑主”[2]的句子。可见狐性淫,善于魅惑人心的观念在当时深入人心。沈既济作《任氏传》,塑造出任氏,从此狐有了这样一种正面形象,这不能不说是沈既济的开创之功。
然细读《任氏传》,却又能发现任氏作为狐,与后世的狐形象的细微差别。任氏与后世出现的狐女相比,除了“美狐”所通有的人性之外,更少去了很多作為妖的神异的方面。简单来说,就是少了许多妖性。这种妖性的弱化体现在几个方面。
一、相遇方式的世俗化
任氏与郑生的相遇,是当时流行的“郎含情,妾有意”的模式。唐朝社会风气开放,妇女地位较高,受到的礼教束缚相对于后世来说比较少。下层劳动妇女需要劳作,抛头露面算是常事。贵族妇女出门的要求也并不严格。玄宗朝后,贵族女子出行多以“帷帽”遮面,或者干脆胡服骑马,带一青衣小鬟即可。作为教坊女子的任氏,有姐妹结伴,三人露髻出游当为常事。而她与郑生谈笑的话语,以及所作出的“时时盼睐,意有所受”[3],也属于当时教坊女子引诱王孙公子的惯用伎俩。与其类似出场的还有《李娃传》中的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4]一者为人,一者为狐,而引诱男子的方式却十分相似,都是凝视含情,眉目达意,而此时郑生并不知任氏为狐。和蒲松龄中狐妖的魅惑手段相比,任氏与郑生的相遇,更多的带有普通艳遇一夕欢愉的色彩,并没有蒲松龄笔下狐妖身上的浓重神异色彩。先不论蒲松龄笔下害人之妖狐“阿紫”一流当然能够在主人锁门闭户之时自来卧于榻席之上的放荡(《董生》),秉承“美狐”一流的狐妖的出场方式也各相繁杂,人人殊异。小故事《汾州狐》中:“有女子往来灯下。初谓是家人妇,未遑顾瞻;及举目,竟不相识”[5],狐妖入门,飘忽即来,无需叩门开同,随心所欲之潇洒,使朱公“心知其狐”[6]。这基本代表了蒲松龄笔下狐出现的常态,即是书生深夜苦读,有美女于夜半无人,寂静无声之时飘然而至,令人见而可知其异也。任氏不然。
即便是在相遇部分最神异的荒原废宅部分,《任氏传》描述的妖异氛围也远不如后世来的更为浓烈鲜明。郑生明旦欲出里门,有胡人卖饼,询问之下,胡人告知郑生:“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7]郑生起疑回去探视园宅。则“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8]的景象。长安作为唐王朝的都城,士人虽源源不断涌入长安,然而长安物价高昂,米贵如珠,加之长安城建设用地非常大,居住之人多聚居于北边靠近东市西市,方便上朝办公的地方,因而城中多有空宅废宅。且任氏邀请郑生所去的地方乃在东门之外,虽靠近乐游园这样的赏乐之地,到底不属于城内较为繁华之地,借废宅偶宿,或也能够理解。加之当时长安房屋租赁方便,《李娃传》中李娃为脱身,一日之内就可搬空自己的宅院,任氏住所白日看来是为废宅,也可为倡女常用的障眼法,倒也就不值得惊讶了。荒芜的宅院作为女子与情人私会的场所,其实反倒比直接身处教坊之内来的更为方便许多。且教坊女子还分官妓与私妓。从任氏劝郑生天未晓就起身的话语提到“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9]。可知任氏的身份应是正经编辑在册的官妓,这些官妓的生活是受到所属教坊的制约的,出门陪客也需要有专门的单子。“凡朝士宴聚,须假借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处”[10]这种私会之事,也无法光明正大的放在宴饮游乐的正式场合,因而“诱男子偶宿”,也算可以理解。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聊斋志异》中男子遇狐,庄园宅邸的灵异之处。狐借废园而居已经不甚稀奇,户门紧闭而内中人来去自如,已是狐属的惯常神异,《狐嫁女》篇众人已知宅院颇有异事。《娇娜》篇中皇甫公子一家本借单公子旧宅居住,其后孔雪笠出于道义之情救助皇甫公子一家之时,皇甫公子一家原本的高墙深宅,“无复閈宏,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11]。高堂一眨眼的功夫即成了洞穴窅冥的古墓,娇娜一家为狐的障眼术法,不仅比任氏高明,也更添一丝阴森的气氛。
二、面对凌辱的拒绝方式
《任氏传》中最被人激赏,但又最让人疑惑的情节便出于此处。以沈既济本人后文的议论部分的感慨:“遇暴不失节,殉人以致死”[12]纠来看,也许沈既济写此片段的意义就在于表现任氏的忠贞,以任氏本身的柔弱无助但是坚持抗拒凌暴的行动来表现其想表达的中心思想,即狐为妖类,尚能够忠贞不渝,以自己微薄之力坚决拒绝凌暴,而作为万物之长的人却很难做到。沈既济此种安排固然体现了他写《任氏传》的想法,却使任氏身上作为狐的灵动聪颖的气质有了很大缺失。《任氏传》中韦崟初次去见任氏,“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后见任氏真容,爱而发狂,于是“拥而凌之”。任氏自然不能让韦崟得逞,“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日:‘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13]此后乃倚仗任氏言语的聪明机变而引发韦崟的爱重之心,方才化险为夷。后世的狐妖遇上这样的事情,必然不至于像任氏这般狼狈。后世故事中,这些狐女多具备各种灵异的技能,以显示与人的区分。无论是障眼法,还是遁地术,她们达到自己的目的往往不需要十分麻烦。狐类对于人类的需要,最多也不过是面对雷劫所仰仗的庇佑罢了。其他时候狐妖的生活,还是相对来说舒适惬意的。特别是狐女,她们有能力完成许多人类女子做不到的事情,能够巧借自己的灵异,惩处凌暴之徒。同样面对好色的登徒子,蒲松龄的《婴宁》篇也写到另一只狐婴宁面对邻家子的欺侮时候的应对策略。邻家子上当以后黄昏来到墙下“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14]婴宁也是公认的“美狐”的代表,其身上人性,善美的一面十分突出,然而面对心怀叵测之人之时仍然显得智计百出,反击方法除了出其不意还有其为狐之妖异所在,以自己独特的方法惩罚了居心不良的西邻子。而任氏面对韦崟仍不免于被动的局面,捍御四次,才在韦崟本人“豪俊义烈”品行下放过,身免于辱。
这种描写很容易能够让人想到盛行的另一首诗歌《羽林郎》中的当垆胡姬义正言辞抗拒冯子都的故事。同样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同样是以美色惊人引动诱惑的绝世姝丽。故事的背景框架虽不尽相同,但是基本情节发展都是类似的。任氏抗拒韦崟的强求欢好,与胡姬的“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的做法,其坚决而决绝程度,可谓一致。任氏拒绝韦崟的行为更偏向于人类贞烈女子的决绝,却缺少了一丝后世狐妖的灵慧狡黠。
三、日常生活中的表现
狐妖任氏此后与郑生的生活中又有一些细节,基本都能在人类行为中得到解释,表现出其身上妖性神异色彩的淡薄。
且不论任氏为韦崟谋划获得美女娇娃的行为是否有损其美狐形象,仔细阅读后能发现,任氏为韦崟谋得女子的青睐,靠的并不是后世狐妖的方法。后世提起狐妖惑人,多用“摄”字与“媚”字,而任氏的方法不同。任氏对韦崟自报家门,道:“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15]也就是说其家本身就为伶伦世家,故而家中姐妹姻亲也多为人妾媵。韦崟想要与之交往的女子,必不是良家高门的淑女,他更多想要的是作为浮浪子弟能够比较轻易到手又不用负责的浮花浪蕊,因而任氏为韦崟求取这样的女子,本身就带有自身条件方面的便利之处。读《任氏传》也可得知,韦崟看中的张十五娘为任氏表姊妹,宠奴的母亲也为任氏内姊,装神弄鬼一通,也就可以达到韦崟与宠奴相见的目的。这其间任氏身上灵异的色彩,实际上还是淡之又淡。而聊斋中的狐曾有过的撮合他人之间姻缘的故事,却带有更多玄妙的情节曲折。《温良工》篇中的飞纸笺传情,非狐之神力不能做到。与任氏这种仅凭姊妹亲属关系谋划韦崟与其他女子的姻缘相比,还是后世的狐更为玄妙一些。
这些《任氏传》中细节的思考,使任氏身上神秘的迷雾反倒超出后世成熟的“美狐”形象,似人似狐。她身上有難以解释的美丽曼妙之处,只是狐的妖性还不如后世体现的明显,没有后世表现的更加神奇莫测。可以说,任氏身上的狐性妖性,淡于以《聊斋》为代表的狐妖小说。造成这种限制的原因大概因为:“美狐”形象的发展需要一段历程。
狐信仰从古老的神话传说时期就开始出现,《山海经》青丘狐传说中及夏禹娶妻涂山氏就是最早狐信仰的文字记录。《任氏传》要塑造一位狐妖形象,必然不能够凭空猜想,随意捏造关于狐的传说。然而在此之前的狐妖形象又多为妖狐,沈既济想要塑造出不同于前代“淫狐”形象的狐形象,就必须有选择性的抛弃前代关于狐作祟的内容,选择那些更为单纯无害,更能显示其美的特性。前时狐的形象中丑恶的一面无法选择,那么在选择其灵异一面时也不免删去许多狐性,妖性,淫性相关的内容。但是狐性体现也不能够空口无凭,又必须选择当时已经受到人民公认的妖性属性来加深公众的认同感,表现在作品中的时候,就是任氏作为狐妖的形象中妖性,神异能力的缩小。
这些相对温和的异象能够表现出任氏非人的身份,而又无涉于淫狐的邪术。但既然时人对狐族的神奇异术更偏好于邪恶方面,沈既济囿于时见,也很难做出更新颖的表达。在沈既济《任氏传》之后的漫长岁月中,更多流行的狐女故事仍偏向于传统的“狐媚”观念,但狐形象的发展,却慢慢朝着仙化的方向。由于当时流行的狐仙信仰,记录下的故事也并不全是“媚狐”一流,这也就给了蒲松龄更大的选择余地与想象空间,使他能够从狐仙的特征中:选择出适合自己笔下狐女的神异色彩的表征。
总之,任氏作为“美狐”的开端,直接影响了《聊斋》中狐类作为“美狐”形象的发展。这样的任氏不可避免的带有“美狐”发展初期的不完善,狐类神异能力的弱化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随之时间的流逝,狐类在民间传统中的形象越来越丰满,使得蒲松龄能够更好的创造出他心目中的至情至性的狐形象,狐类的审美形象得到了完全。
参考文献:
[1]卞孝萱.再论《任氏传》——兼评沈既济以雌狐“自喻”臆说[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 (3).
[2]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4][5][6][7][8][9]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0]孙棨,《北里志》[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
[11]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2000.
[12][13]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4][15]蒲松龄,《聊斋志异》[M].济南:齐鲁书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