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盛、中、晚”的文化渊源
2019-03-17许兴宝
许兴宝
(苏州科技大学,苏州 江苏 215009)
高棅于《唐诗品汇》中“首次将唐诗明确地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1],称初唐为正始,盛唐为正宗、大家、名家、羽翼,中唐为接武,晚唐为正变、余响。这种时段划分成为后人共同遵守的准则,影响巨大。高棅所论受严羽的影响十分明显,然又不是全部照搬。《沧浪诗话》多次提及盛唐与晚唐,初唐则在“诗体”章中仅有一提,称“初唐体”[2]。中唐则没有提及,也没有“中唐体”一说。有可能“大历体”与“元和体”的总和即为“中唐体”。高棅在严羽所论的基础上,同时吸取元人杨士弘的四段分法思想,对全唐诗的发展历程加以高度宏观把握,总结出初、盛、中、晚之说,形成了完整的四分法理论,其影响明显大于严羽与杨士弘。高棅的四分法既符合唐诗发展演变的实际,又是对中国传统上将一个阶段的时长划分为四段的继承,因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中国古人早就有时间段划分的概念。影响大的莫过于四段划分法。即将事物发展的时间流程划分为四个阶段,或将一天、一年等时间划分为四个阶段。这种四个阶段用现代白话可表述为:起始、鼎盛、发展(鼎盛后的持续)、终结。在古人看来,任何事物发展的抽象时间轨迹都按照如上四个阶段周而复始,构成往古来今的宇宙时间运行模式。其中元、亨、利、贞与春、夏、秋、冬等说最有影响。这是初、盛、中、晚唐诗四个阶段划分的基本文化渊源,下面加以逐一解说。
一
元、亨、利、贞是《周易》中的重要指导思想,具有广泛的哲学指导意义,因而涵指范围极广。由于其涵指事物的广泛性,所以使后人对其确切涵义有了难以统一的种种表述。有人认为“元是前进的动力,亨是进化的过程,利是实用的性质,贞是争胜的本能”[3],这种说法“让《周易》原有的哲学和政治伦理思想分分明明地显露出来,这实在是个创举”[3]。有人则释“元亨,自古以来就通达,利贞,即易于论答”,“乾卦论天下空间之事物,普遍的观点都是自古以来就通达的。这是一个很容易论答的问题”[4]。这个诠释的前句为题解,后句为“串解”,前后两句的精神实质是相同的。素朴散人则称:“故当春而生物者,健之元也,元者初也,阳气之初生,阳气初生而万物俱皆萌甲,元何其健乎。夏而长物,健之亨也,亨者通也,阳气之通畅,阳气通畅,而万物俱皆发旺,亨何其健乎。秋而藏物者,健之利也,利者宜也,阳气之便宜,阳气便宜,而万物俱皆成实,利何其健乎。冬而藏物者,健之贞也,贞者静也,阳气之宁静,阳气宁静,而万物俱皆归根,贞何其健乎。”[5]还有人认为:“元:大。亨(xiang):同享。把祭品献给祖先、神明。贞:占筮、占问”,没有解释“利”为何意[6]。朱熹则认为:“元,大也。亨,通也。利,宜也。贞,正而固也。”[7]王弼的解释是:“物得生存而为元也,又当以嘉美之事会合万物令使开通而为亨也,又当以义协和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而为利也,又当以贞固干事使物各得其正而为贞也。”[8]
如上诸说虽然存在着具体表述上的差异,但多将“元”解释为“始”是不容置疑的。这种解释出自“彖辞”。“彖辞”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从“万物资始”与“万物资生”两句话的结构来看,可知二者为互文。由此可见,“始”与“生”为同意。后人缘此多有大致相同表述。董仲舒《春秋繁露·玉英》云:“一元者大始也”,凌曙称引王弼所云“一者数之始也”,将“一”与“元”视为同意[9]。《春秋繁露·王道》第六则径云:“元者,始也”[9]。由上述可以看出,“大”与“始”也为同意。古代“大”与“太”常通用,故太庙有时也写为大庙,大庙即始祖庙也[10]。张岱年给出了这样的判断:“元即一切之本原”[11]。张岱年的如上判断,完全可以当做将“元”释为“始”的证据来看。
从上述对“亨”的意义确认中可以看出 ,王弼与朱熹均给出“通”的解释,为事物发展的第二步。这种解释具有典型性,是因为“通”即亨通、畅通、畅达,通则不痛,不痛不塞才能鼎盛。正是基于这样的逻辑,古人才赋予乾德坤德于无言中疏通各种环节,消除隐患,促使万物进入成长过程,达到繁盛高峰的境界。
“利”为事物发展的第三步,为成长至于鼎盛后的收成阶段,朱熹将此释为“宜”,王弼则称为“万物各得其所”。
“贞”为事物发展到最后大团圆的成功阶段,这个阶段是由萌动到发展高峰而后重新归于静的高级阶段,而非简单的低级重复循环,是螺旋式上升到高于始点而又与始点对称的静点,为第一周期的终结,下一周期的始点。
实事求是地说,在中国古人那里,元、亨、利、贞是通过乾坤道德的展示,来叙说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其中无疑隐含着将特定的时间段,划分为四维特征的传统文化精神,即起始、高潮、成功、终结。因为其中隐含着特定时间段划分为四维的可比性,所以程颐、朱熹才从物的成长过程中看到了元、亨、利、贞的核心精神内涵。两位著名哲人的观点分别为,程颐的说法是:“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12];朱熹说法是:“梅蕊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元者,天地生物之端倪也。元者生意,在亨则生意之长,在利则生意之遂,在贞则生意之成。”[13]
上举素朴散人的观点实际是对程颐与朱熹观点的完全继承,而能将元、亨、利、贞与春、夏、秋、冬对应举例,说明二者在时间的应合上,具有可以沟通的质性。由此可见,以素朴散人的观点当做这里立论的依据,当也是无可非议的。
明白不过的是,程颐、朱熹、素朴散人的话易于理解,因为他们“将抽象的形而上的事理还原为形而下的具体物象”,而《周易》中的元、亨、利、贞则难以理解,原因在于其“将形而下的事物抽象成形而上的事理”[14],具有深邃而广泛的哲学意蕴。
二
四时即春、夏、秋、冬,是中国古人给一年时间阶段划分的最好表述。这种划分是中国早期农业文明的集中体现。与此同时应该知道的是,四时也指一天中的朝、昼、夕、夜,《左传·昭公》元年所云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即是佐证。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通常所言四时,多指春、夏、秋、冬四季。《尚书·尧典》中的“以润月定四时成岁”之说当是。四时被提炼成富有影响力的话语,是古人长期观植物荣枯与体验大气温度而抽象出的概念。这个道理可以通过关注“春”“秋”二字的造字法可以知悉。“春”字为亦声会意字,草字头与表示太阳的日会意,有植物接受阳气后开始萌生之意。《尔雅·释天》称:“春为青阳,春为发生”。《春秋繁露》称:“春者,天之和也”,“春,喜气也,故生”。《尚书大传》云:“春,出也,物之出也。”按一年之际在于春的说法,古人将“春”设计在古农历的年始,《公羊春秋·隐公》元年即称:“春者何?岁之始也”。“秋”字从禾,禾为谷熟,《尔雅·释天》云:“秋为收成”。《说文通训定声》引古人成说稍加演绎云:“百物各以其初生为春,熟为秋。”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从“夏”“冬”二字的造字法上也可以领略出与上述相同的意蕴。“夏”为植物生长意。《尔雅·释天》云:“夏为长赢”,即植物长到极盛之时。《方言》与之解释相近似,称为“凡物之壮大谓之嘏,或曰夏,又凡物之壮大而爱伟之谓夏”。“冬”为四时尽头之意,也与植物成长过程关系甚密。《后汉书·张纯传》云:“冬者,谷物成熟。”《礼记》释冬为中,称“中者藏也”,由谷物成熟后需要收藏的意义而来。《尔雅·释天》所论与前两说相近:“冬,终也,物终成也。”
基于上述论理,下面应该关注《吕氏春秋》所演示的四时感应图式。在这个图式中,牢牢地把握住了四时的原有意义:春主生,故《孟春》《仲春》《季春》三纪讲人之生,论知人之术,因身而及于心;夏主长,故《孟夏》《仲夏》《季夏》三季论及教化;秋主收及成,与刑杀有关,故《孟秋》《仲秋》《季秋》三季均论兵;冬主藏,藏者葬也,故《孟冬》论丧葬,《仲冬》《季冬》言藏知与畜德。
古人因此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四个发展过程加以抽象,凝练成著名理论,成了人们应对万有变化的准则。因此就有了《管子·四时》当中所称的“四时者,天地之大经也”之说以及《皇帝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推出的“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之论。因为四时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所以古人就将乾坤四德之元、亨、利、贞等视为春、夏、秋、冬[15]。
将四方与四时相配的理论,在古人那里也能见到,扬雄《太玄文》即如此云:“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殖),东方也,春也,质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长也,皆可德而戴也。酋(熟),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
将四德(仁义礼智)与四时相配的理论,也是古人经常表述的话语,朱熹即是其中的典型,他在《朱子语类》中认为,仁为春,义为秋,礼为夏,智为冬。因为仁为人心小宇宙道德之首,春为自然大宇宙道德之始,二者如此相配,体现了“天人合一”“万物同体”的哲学精神。
加上五行与四时、五音与四时、八卦与四时、十二律与四时、四情与四时等的相配相应,使四时在国人心中形成的集体无意识越来越牢固,成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以致于形成了春爱、秋严、夏乐、冬哀的生命律动情结。
总而言之,农耕文明中的春种、夏养、秋收、冬藏程式,物候的春天万物回苏,生机勃郁,夏天烈日炎炎,生命繁盛,秋天西风萧瑟,木叶尽落,冬天万物蛰藏,气运的春天阳气初萌,夏天阳气达到极至, 秋天阳气消退,阴气始盛,冬天阴气大盛的时间判断,向世界宣示了以一种四时理论贯串全部变化的古老文明精神,其中包涵着十分明显的哲学意蕴。
四时是哲学的抽象,也是非哲学的具象。大可以指向宇宙自然,小可以指向人体内心。用于时间划分可涉指一年,也可以涉指一天。人生有少、青、壮、老以及生、长、寂、灭之别,实乃春、夏、秋、冬四时的相互转换表述。古人官职设春、夏、秋、冬各官,授予其法四时之要职,合天之意志与人之意志为一体,表现出古人尊时的高度自觉意识。人体“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15],将表时间的四时与表人体结构的立体空间联系在一起,为上下四方与往古来今相应的时空合一的进一步拓展。
不言而喻的是,四时具有的如上秉性,必然会引领人们进入对封建王朝文学运行过程的时间段体悟。初、盛、中、晚唐诗阶段划分结论的得出,与传统四时文化结缘,一定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三
唐诗分期在严羽《沧浪诗话》已有明确界说,但不为四段分法,前已有说,兹不重叙。元朝人杨士弘有四段分法之说。他在《唐音》序中,列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家为“唐诗始音”,自武德(公元618-626年)至天宝(公元742-756年)末为“唐初盛唐诗”,自天宝至元和(公元806-820年)间为中唐诗,自元和至唐末为晚唐诗。名人高棅在吸取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编成《唐诗品汇》,明确地分唐诗为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中唐说不见于严羽《沧浪诗话》,杨士弘合天宝后诗、“大历体”与“元和体为中唐诗,与严羽所说稍有不同,但已明确道出中唐诗之说。这为高棅说中唐提供了语言表述形式。高棅做到了师他人意与师他人辞的辨证统一,对唐诗的四段分法给予了具体时间的切割,将武德、贞观以来的诗称为初唐诗,开元、天宝以来的诗称为盛唐诗,大历、贞元以来的诗称为中唐诗,元和以后至唐亡或开成以后至唐亡的诗称为晚唐诗。高棅的四段分法有对前人的继承,更为重要的是有创新,体现了历史与逻辑统一的精神,因而成了后人永久的模范。高棅的继承还有更深刻的内蕴,即除了对唐诗分期的前人论断加以吸收外,更重要的还在于涵化了乾坤四德与应对万物变化的四时文化精神。
下面要论述的问题是,初、盛、中、晚与元、亨、利、贞及春、夏、秋、冬三者之间拥有的时序内涵是相同的。在这样的结论面前,需要我们给出较为详细的原理阐释。
“初”为开始、本原之意,《周易·既济》所言“初吉终乱”即用此意。“元”,始也,这在前面的论说中已经阐明。“春”,岁之始也,这里亦无需赘述其渊源。“亨通”是生长的前提,“盛”是生长的必然结果,这又是“亨”、“夏”、“盛”三者在意蕴上统一的证据。夏季过后必然要进入秋季,植物开花后结果为必然,这意味着极盛之后必然要有另一种形式与之相衔接,出现相对平稳且呈下降趋势的收成阶段,对于施事者来说,此期间获利则为顺理成章。高棅将中唐称为“接武”,即为盛唐过后的续接。这种表述与“利”、“秋”对应的承接在事理上是应合的。“贞”与“冬”为终结阶段,而晚唐又为唐诗的最后阶段,三者体现的逻辑完全等同。
元、亨、利、贞与春、夏、秋、冬是传统思想文化的精华,对后世有着广泛影响。高棅于明代才出初、盛、中、晚思想,而前者于先秦时期即已成熟。“最活跃的理念思维无过于先秦”,“它从此奠定了中华民族历久不衰的古文化传统”。[16]高棅曾为翰林待诏,饱熟于传统思想文化,因而在其学术思想中体现对传统思想文化的继承是必然之事。
从唐诗发展的历史事实看,武德、贞观以来的诗确系唐诗的初级阶段,但已为唐诗的极盛作了多方面的准备,如五、七言律诗到沈、宋手里得以定型,王绩开盛唐田园诗之先,四杰摆脱齐梁诗风的束缚,扩大了诗歌题材,同样对盛唐诗风有开先之功。陈子昂诗的雄健风格、兴寄手法的应用,开阔了诗的境界,“对盛唐诗人的创作有过不少启发和影响”[17]。高棅将此阶段概称为“正始”,道出了唐诗史的源起实质,但又不是简单地从时间的起始作判断,而是将“唐诗始音”在时间段与创作真实存在两方面加以综合思考,具有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理论抽象意义。以开元、天宝以来的诗称为盛唐诗,一则此间唐代社会政治、经济、军事处于最为强盛阶段,另则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王维、孟浩然等大家、名家出现于此时,是名副其实的唐诗极盛阶段,其余任何时期与之无法相比。中唐诗人元结、顾况、白居易、元稹、韩愈、李贺等人将唐诗推向中兴高潮,使盛唐诗的精神在新的历史时期得以延续,但已失去了盛唐诗的高昂自信精神,因而只能称作“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这与秋收是夏长的必然延续一样,二者在神理上是相通的。晚唐诗与晚唐社会气象一脉相应,预示着大唐已进入尾声,高棅将此阶段的诗称为“正变”与“余响”。“冬”为四时之末,自然气候决定了万物必然要进入相应状态。晚唐的社会气候与诗的关系亦是不言自明的。伤感与低吟无不是时代气息在诗人心中的返照。事物有发生就会有终结,唐王朝的历史命运未能摆脱历史规律的制约,唐诗于晚唐时进入“余响”阶段,即合社会规律,又合自然规律。
高棅遵循传统思想文化法则,立于哲学高度分析唐诗的发展阶段,具有高度概括的哲学品格,与事实合,又具创新精神,因而《唐诗品汇》一书即出,当然会赢得“明代馆阁皆以此书为宗”[18]的殊荣,理所当然的是,其四分法必然为后人广泛遵循,成为研究唐诗最常见的话语之一。受高棅给唐诗四分法的影响,有人主张词也当分为初、盛、中、晚四个时期,认为“不以代也。牛鞒、和凝、张泌、欧阳炯、韩渥、鹿虔扆辈,不离唐绝句,如唐之初未脱隋调也,然皆小令耳。至宋则极盛,周、张、柳、康,蔚然大家。至姜白石、史邦卿,则如唐之中。而明初比唐晚。”[19]尤侗也有与前相同的说法,兹不赘举。但由于多种原因,词的四分法未能产生较大影响,因此高棅的唐诗四分法依然独占榜首。有趣的是,人们在以初、盛、中、晚说唐诗宋词之时,也有人以春、夏、秋、冬对宋词的历史阶段加以划分。张祥龄《词论》云:“小山、耆卿而春矣。清真、白石而夏矣。梦窗、碧山,已秋矣。至白云,万宝告成,无可推徙,元故以曲继之。此天运之终。”其中“白云”指张炎,因其词集为《山中白云词》而得。张祥龄以四时对宋代词人的分野与尤侗以初、盛、中、晚对宋代词人的分野基本一致。下面请看尤侗在《词苑丛谈序》中的表述:“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两相对照很容易看出二者的等同之处,说明古人对初、盛、中、晚与春、夏、秋、冬的等同是完全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