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音、少数民族语言对渝东南地区方言的影响
——以瓦乡话、土家话、苗家话为例
2019-03-17张艳艳
张艳艳
(重庆财经职业学院 商贸旅游系,重庆 402160)
渝东南地区主要指酉阳、秀山、黔江、彭水、武隆、南川一带,地处重庆、贵州、湖南、湖北四省市交界,是以土家族、苗族为主要少数民族的集中聚居区。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少数民族众多,且汉族与少数民族相互杂居,人员构成复杂,在长期交流过程中,语言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汉语方言与民族语融合呈现趋同的特点,与外部区域的汉语方言比较,这些方言土语在语序结构上有其自身的特点。渝东南地区语言的语序、口语及读音都保存了鲜明的地方方言、口语及古音特色,从而形成了独具地方特色的方言文化,并与重庆、成都城市区域的地域方言存在明显的差别[1],为丰富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地区汉语方言的比较研究、区域语言文化遗产的保护、西南少数民族或族群文化研究以及文化资源开发与利用提供了素材[2]。
一、渝东南地区方言的语序特点
美国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家Joseph H.Greenberg,将语言分为三大类:SVO、SOV和VSO。汉语从古至今都是SVO语言,同时兼容大量SOV结构,造成现代汉语总的趋势称作弱SVO语言[3]。
渝东南地区主体少数民族是土家族、苗族,都有本民族的语言,主要使用土家话、苗家话、瓦乡话,与汉语同属汉藏语系。土家语在世界语言分类中属于汉藏语系、藏缅语族,苗语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支,瓦乡话属于汉藏语系,亦称“乡话”。西南官话是渝东南地区汉语方言各民族间的通用语。由于汉语属于后来的语言,其方言语序必定受到土著语言的影响,造成本地区汉语方言语序在使用中与其他地区有一定的区别,形成了独特的区域方言语序。最显著的语序特点主要体现为:日常短句更多使用SOV语序句子、谓语成分更多在主语前面等多个方面[4]。
(一)更多使用SOV语序句子,存在SOV强化现象
SOV 语序在汉语书面语、口语历史上也大量存在。“臣实不才,又谁敢怒”“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宾语放在前面)。在渝东南地区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汉语方言是后进来的语言。由于受土家族等民族语言习惯的影响,土家族、汉族混居地区的汉语方言,与土家语言基本语序相同,SOV语序的句子更多地存在,造成在地区方言中SOV强化的独特现象。比如:
(1)方言:他妈没有,爹有(他没有母亲有父亲)。
土家语:他娘娘没有,爹爹有。
(2)方言:锅子里饭有,你各人吃(锅里有饭,你自己吃)。
土家语:锅内饭有,你自己吃。
(3)方言:我北京去过了(我去过北京了)。
土家语:我北京去(助词)
以上土家语是按语序直译过来的。可以看出本地区汉语方言中SOV语序的句子与土家语语序是一致的。在日常使用这样的缺少修饰谓语、宾语的描述性的短句,几乎都是SOV语序的句子,土家语对渝东南汉语方言语序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二)谓语成分更多在主语前面
谓语在主语前面这种语序,在渝东南区域汉语方言中用得很普遍,与其他地区方言的语序明显不同,而与当地苗语语序正好一样,多由单音动词和形容词可以当作谓语部分、谓主式短语这样的特殊短语,主要也是用来当作谓语使用的。
(1)方言:冷手得很(手感觉凉得很)。
苗语:冷手得很。
(2)方言:熟饭了(饭熟了)。
苗语:熟饭了。
(3)方言:他多衣服得很(他衣服很多)。
苗语:他多衣服很。
(4)方言:他屋炒多嘎嘎(他家肉炒得多)。
苗语:他屋炒多嘎嘎。
句子中“多”不是用来补充“炒”,而是陈述“嘎嘎”:“炒多嘎嘎”的意思,不是“炒多了嘎嘎”,而是“嘎嘎炒得多”。可见,渝东南地区汉语方言,与苗语语序和语言含义是完全一致的。
可以看出,西南官话汉语方言是渝东南区域的强势语言,其语序本身是有其特点的,但本区域方言语序之所以与其区域汉语方言语序有区别,是因为深受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结构的影响,在其与当地民族语言融合、吸收养分的时候,受本身语法规则、使用习惯的束缚,语言表达次序如果差异过大,其语序结构不可能进入汉语语言体系。而与其形式貌似同一的土家语、苗语的一些型式,由于相同的外部型式,在长期的融合中顺利地体现在了汉语方言中,与汉方言中原有的一些结构型式,形成了同样一种型式下不一样的语义现象,丰富了方言的表达手段。
二、渝东南地区方言的发音特征
上古时期,渝东南地区是伏羲氏、神农氏属地,夏商周时期是巴人属地,秦汉时期为黔中、武陵属地,魏晋时期一直到明清一千多年为苗土蛮夷属地,地区语言与经济社会相适应,区域方言发展缓慢。直至今日,属于相对闭塞的地区,大量上古、中古语音仍有比其他地区较多的留存。在本地区方言发展上,近300年来,“湖广填四川”移民运动对其语音、语调产生了深刻的、显著的影响。于此通过以下相关读音为例,进一步分析渝东南地区方言的发音特征[1]。
比如,“西”[ɕi55]这个字的发音。在汉语使用地区,一般人说“看”的时候,是现代汉语这样的语音和语义,但在渝东南地区特别是偏远山区,当地群众总用“西”的读音和表达。比如,“上山时‘西'到他了”(上山时看到他了)、“‘西'一‘西'”(看一看)、“你眼睛‘西'到什么了?”(你眼睛看到什么了?)……渝东南地区方言中“西”,与古汉语“觑”具有相同的意思和来源,几千年来仍在广大的渝东南地区使用,这是古代汉语语音的一种语言活体,是典型的古汉语活化石,有其存在的巨大意义和语言研究价值。
其次,还有“调”[tiau35]的发音,本来基础词义为“看”,是渝东南酉阳县、秀山县等群众使用的一个特殊语音。这个方言语音有特别的意义在里面:仔细看,偷窥。比如,“你在调哪个” (你在悄悄看哪个),这与本地区方言语音[tɕ'uɔ55]表示的偷窥、悄悄看基本一个意思。这样的区域方言语音,在鄂西南、黔东北、湘西北、重庆市、川东、川北等区域使用群体非常庞大。
再次,还有“倒”[tau51]、“起”[tɕ'i51]这两个字的特殊使用方法。在渝东南区域老百姓说话中,“倒”“起”两个字连用,产生出来特别有意思的语义。比如,你吃倒起(你先吃);你拿倒起(你拿着);我拿倒起了(我已拿到手了);你走倒起(你先走)……这与川渝两地成都以东广大地区方言相近,是在谓语词后的“倒”、“起”口语常用字。据白俊奎教授研究,重庆话包括川东、川北区域方言中,谓语词后“倒”和“起”,主要用来表示动作正在进行或者处于某种状态之下,包括过程和趋势,其中“起”还有连接述语、补语的作用。通过比较得出,渝东南地区“倒”“起”方言用法与南昌话的语法、语义大致相同,而且贵州遵义、毕节等地很多族谱、碑刻强调祖先来自江西地区。因此,“倒”“起”这两个字的特殊使用方法具有浓郁的区域特征,也具有研究汉语方言演化的重要意义。
称呼父亲“耶”“爷”叫“耶耶”,是中古汉语语音、土家语语音在渝东南区域中的遗存。北朝民歌《木兰辞》 中“阿耶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程大昌《演繁露》“今人不以贵贱呼父皆为耶,盖传袭已久矣”。按照上下文,“耶”意应为“爸”。至今渝东南地区仍将“父亲”称为“耶耶”。“爷”字原写作“耶”,最早是用于父亲称谓,后在“耶”上加“父”,造出“爺”字。这与紧邻区域多用“爹”不同,说明语言在本区域方言口语使用中产生了异化。同样的还有“达搭”的用法,渝东南地区通用称呼“兄长”为“达搭”,土语称“哥哥”为“阿可”,称“弟弟”为“阿波”,苗语称“兄长”为“阿那”,这是当地人民很长时间以来使用不同语言交流混杂遗留的古音,具有一定的考证价值。
还有“间”[kaŋ55]和“龚”[tɕiɔŋ55]的比较。“间”,古汉语读[kaŋ55],现读“间”[tɕian55],渝东南区域仍保存着这样的古汉语读音。如五“间”[kaŋ55]屋(五间房屋),与广东地区遗存的中古汉语语音相同。至今渝东南地区读“豇豆”仍然是“刚豆”,“龚”现代汉语读gōng、渝东南读jiōng,都是古音遗留的现象,也部分印证了古汉语声母分化的一些证据,为古汉语的演化和发展研究提供了生动的实例,非常的宝贵。
“满”[mɔŋ214],本意为“装满”,与本区域“瓦乡话”语音语调基本相同,属于地区方言古音的遗存。这是因为渝东南地区人民的先祖很多是从湖南沅陵迁徙过来的,而沅陵地区是“瓦乡话”的主要发源地,相邻地区大量“瓦乡话”追根溯源,都与沅陵“瓦乡话”有很大关联。另外渝东南有些地区语言中同一词汇还保存着另外的语义,如在亲近的人中间,称“吃饭”为“吃满满”。
据白俊奎教授研究,还有好多“瓦乡话”中古汉语的遗留与演化,例如:(1)称呼“妈妈”为“奶娘”,称呼“爸爸”为“奶耶”,这与前面“耶”的意思可以互相映证。 (2)称呼“叔叔”为“满忙”,“婶娘”为“满娘”。(3)把“吃”读成“骑”。这是古汉语“諬”一音之转,可见z、j的演化,它们的韵母没有变化,声母在清浊方面发生了变化,在渝东南地区大量的使用。 (4)“盐巴”读音为“银巴”,这一读音,只在渝东南地区出现。
研究表明,渝东南的“瓦乡话,土家话、苗族话”都大量地保留着古音,使用范围较大,使用频率较高,这一现象属于同一地域由于语言演化发展不同步造成的,是方言研究以及汉语古音研究领域里的独特现象,值得进一步深入考证和分析[6]。
三、渝东南地区部分方言集锦[7-11]
通过大量的采集,收集了渝东南酉阳、秀山、黔江、彭水、武隆等地的方言集锦,进一步印证古音、少数民族语言对渝东南地区方言的影响,也可以当做实证材料作为参考。
常用词系列:读甲(下面);哈儿(傻子);哦嗬(语气词),表示可惜;买(一声,妈);么子(什么);古倒起整(蛮干);嘎儿(肉);起古子(开始兴盛);展劲、搂起、黑实(用力);锭子(拳头);炕起(三声盖上);俺(想);老把把(老婆婆);条(跑);帮摁(很硬);撑头(清楚);拐得(糟糕);朗改(什么呀);倒拐子(肘部);几们(很);弄来扯(不顾反对意见蛮干);八改妖不倒台(得意洋洋的样子);哦货连天(大声喧哗);奶也(语气词),客心老(膝盖);先吭儿(先前);嗒扑爬(摔倒)。
形容词系列:熊(喜欢);好挖抓(非常脏);短处处(很短);空挡(光溜溜的);趴乃乃(很软);飞烦,撩搔(很野的样子);火飘火辣(灼伤般的疼);神错错的(大惊小怪);矿西西的(很糊涂);拗死曲儿(手脚不停地动);农瓦(俗气的);亮华华的(很亮);嘿琛(很直);目冷子儿(冷不防的);神戳戳的(发神经)。
动词系列: 憋过来(挤过来);吧到(紧挨着);涨得(吃得多);咔过来(跨过来);达扑爬(摔跤);咔(掐);考蹦蹦儿(敲一下头);打仆汉(打呼噜);吹牛(聊天);;款到得(碰到了);雀到(看到);条(跑);爪球(踢球);归一(收秤);杀鸽(结束);兑老(相抵了);杀铁(打扫);不拗老(不动了);莽进去(喂进去);马起个脸脸(板脸);弄开(移走);哒羊角中儿(翻跟斗);浮澡儿(游泳);操(翻);打乃子箭儿(耍赖);拽瞌睡(打瞌睡)。
渝东南的彭水县方言:“妇女”叫“女子家”;“男人”叫“儿子家”;“怎么”是“啷凯”;“如果”是“假比”;“媳妇、妻子”是“堂客或者女滴”;“用力、加油”是“嘿石”;“非常”是“老火”;“拖沓”是“拖皮”;“我想”说成“我麦到起”;“什么”是“哪样或莫子”;“开头”是“起先”;“前面”是“当门或前头”;“不好”是“拐得”;“自己”是“各人”。通过渝东南地区部分方言集锦可以证实,渝东南地区方言语序深受当地少数民族方言的影响,其古音及区域色彩浓厚[2],形成了独特的方言。
综上所述,渝东南地区地处四省市交界,自古就是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聚居区,随着来自湖广、广东等地的移民入迁,在长期交流和融合过程中,呈现出独特的语言风格。其地域方言同属西南官话汉语方言语系,但同时与瓦乡话、土家族话、苗族话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殊的汉语方言体系,其语序特征和发音特征与重庆城区、成都城区的地域方言有一定的差异,是汉语方言与民族语融合发展的特殊反映[8],具有较强的研究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