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易州军事作用探析
2019-03-17李书剑
李书剑
(渤海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辽宁 锦州 121000)
后周显德六年(959)周世宗北伐击辽,攻陷了辽之军事重镇易州。易州素为兵家必争之地,从宋太祖乾德三年(965)起,宋辽在易州发生了数次军事冲突,易州的得失直接影响了宋辽战争的局势。以往学界关于北宋易州军事作用的相关研究相对较少,针对北宋易州军事问题的专门性研究目前仅有伍伯常的《易州失陷年月考——兼论南宋至清编纂北宋历史的特色》[1]一文,伍伯常通过对比《宋史》《辽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宋朝事实》以及《宋会要辑稿》等多方史料的不同记述,认为《辽史》关于易州归辽时间的相关记述较《宋史》和《长编》更为可信,从而得出易州是在宋端拱二年(989)正月正式沦入契丹辽朝手中的结论。其他相关著述大多是从宏观角度研究宋辽军事或其他方面问题时对易州军事情况有所涉及。本文试从易州的地理位置、宋辽战争情况及其失守对北宋的军事影响等方面进行阐述,集中体现易州在北宋时的重要军事作用。
一、五代以来的军事重镇易州
“唐室既衰,五季迭兴,五十余年,更易八姓,宇县分裂,莫之能一……天下既一,疆理几复汉、唐之旧,其未入职方氏者,唯燕、云十六州而已。”[2]2093自石晋割燕云十六州于契丹后,中原王朝便丧失了抵抗北族南下的屏障,黄河流域以北几乎无险可守。地处燕云地区南部的易州旧属唐河北道所辖,之后先后归属北平王氏、后唐与后晋统治。晋出帝继位后与契丹反目,耶律德光遂南下灭晋,“先是契丹屡攻易州,刺史郭璘固守拒之。契丹主每过城下,指而叹曰:‘吾能吞并天下,而为此人所扼!’及杜威既降,契丹主遣通事耿崇美至易州,诱谕其众,众皆降,璘不能制,遂为崇美所杀。”[3]9319易州刺史郭璘虽数挫契丹,却因其部众被契丹来使诱降,郭璘本人被杀,最终易州失守并归契丹统治。后汉乾祐元年(948),控制定州及易州的藩镇孙方简及其弟孙行友归附后汉,“于是晋末州县陷契丹者,皆复为汉有矣”[3]9389。后周广顺三年(953),辽“太保敌烈修易州城,镇州以兵来挑战,却之”[4]79,可知此时易州复为辽朝控制。直到后周显德六年(959)周世宗北伐契丹,“孙行友奏拔易州,擒契丹刺史李在钦,献之,斩于军市。”[3]9597易州此时又权属后周。
赵宋代周后,宋太祖不忘收复幽燕,建立封桩库用于将来赎回其地,倘若辽国不允,便以武力夺回,此间辽国亦数次南下犯宋,双方常有军事摩擦。宋太宗即位后,两次大举伐辽,都以失败告终。在宋初与辽的战争中,位于北宋领土最北端的易州显得尤为重要。易州下辖易县、满城、涞水、遂城、北平(建隆元年北平县划归定州;太平兴国六年涞水县并入易县)共五县,其地“控据西山,指顾朔、代,东下则岐沟、督亢(今河北涿县督亢坡),不可为固;西出则飞狐、雁门不足为险也。是故燕代有事,易州常为必争之地”[5]。北宋统治者对易州也尤为重视,“以重兵驻之。易水之南有燕长城故址谓之黑卢堤,东自新安县西北,经徐水县北,西至易县西南,宋时尚有军事价值。州西有金坡关(明改为紫荆关),崖壁峭矗,状如列屏,为易州之国防。州西南九十里狼山,有狼山砦。州南有长城口。皆宋戍守处所。”[6]且易州背靠易水与巨马河,不仅是北宋对辽防御的前沿,也是宋军北进的箭头,在长达二十余年的宋辽战争中,易州始终是宋辽两国争夺的焦点。
二、宋辽战争中的易州战事
(一)宋太祖时期的易州形势
自北宋建国起,辽国就在边境上对北宋进行数次军事骚扰。宋太祖乾德三年(962)十一月,辽侵易州,掳掠居民,宋太祖“令监军李谦昇率兵入其境,俘生口如所略之数,俟契丹放还易州之民,然后纵之[7]160”。此时宋太祖对辽的侵扰采取“以牙还牙”的措施。次年正月,北汉侵宋,同时契丹再侵易州,被宋将任德义击败。面对两国的联合入侵,宋太祖“令关南兵马都监及雄、霸、瀛、莫等州刺史勒所部兵校猎于幽州境上,以耀威武”[7]166,采取军事演习的方式展示武力,对辽示威。在北宋初年对易州的防卫中,名将贺惟忠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贺惟忠“初授仪鸾副使,令知易州。捍边有功,寻迁正使。开宝二年(969),太祖驻常山,以惟忠为本州刺史兼易、定、祁等州都巡检使”[2]9344,其人“性刚,颇知书,洞晓兵法,有方略。在易州葺治亭障,抚士卒能得其心。每乘塞用兵,所向无敌,名震契丹,十余年间不敢扰边”[7]304。贺惟忠在开宝六年(973)因箭疮发作而去世,但自次年起,辽宋两国关系开始有所缓和,并签订和约,双方使者往来亦逐渐频繁。宋太祖去世后,辽国遣使助葬并庆贺宋太宗登基,北宋也以高规格接待辽使。此间虽有开宝九年(976)辽兵援北汉事件,但辽对援军的规模进行了控制,其意图是想警告北宋不要谋取幽燕。这件事对两国关系并未造成太大影响,宋辽仍维持着相对和平的外交关系,直到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发兵攻灭北汉。
(二)满城之战前后的易州战事
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正月,宋太宗率兵亲征北汉。在开战前,宋方就对前来询问伐汉原因的辽使说:“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旧,不然则战。”[4]109此时宋太宗等认为攻灭太原并一举收复幽燕的时机已到,因此对辽态度非常强硬。惶恐不已的北汉主刘继元送其子往辽国为质以求辽国发兵救援,辽遂遣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耶律敌烈等救援北汉,却被宋石岭关(今山西忻州阳曲县大盂镇北二里)都部署郭进所阻,辽军败退回国内。是年五月,刘继元投降,北汉灭亡。踌躇满志的宋太宗决定率军继续北伐,欲乘胜一举收复幽燕,随后在高梁河之战中被辽军“追杀三十余里,斩首万余级”[4]1431,宋太宗本人亦“窃乘驴车遁去”[4]110,北宋大败。宋太宗在此次北伐之前,特令裴济监军易州,裴济不负厚望,在宋军溃退之时守住了易州,致使“契丹攻城不能下”[2]10143。
同年九月,辽军在主帅韩匡嗣的带领下从幽州(今北京)出发,逼近易州满城县。宋军闻讯立即赶至前线备战,“镇州都钤辖、云州观察使浚仪刘延翰帅众御之,先阵于徐河。崔彦进潜师出黑卢堤北,缘长城口,衔枚蹑敌后,李汉琼及崔翰亦领兵继至。”[7]462北宋几路兵马对辽军形成夹击之势。十月两军交战,宋军派人请降,但实为诱敌之计,韩匡嗣不听耶律休哥劝阻,执意纳降,结果宋军乘辽军毫无防备突然进攻,斩杀万余辽军,“所获他物又十倍焉”[7]9027。满城之战最终以宋军大获全胜而告终。
宋太宗第一次北伐失败后,辽国趁势对北宋发动数次报复性的进攻,双方互有胜负,宋军基本遏制住了辽军的攻势。太平兴国六年(981)正月,易州宋军在对辽国的试探性进攻中取得胜利,“破契丹数千众,斩首三百级,马五百匹,器甲以千数”[7]488。之后北宋加强了北边防御,将河北沿边的一些堡寨升级为军,建易州大堡寨为平寨军。五月,“契丹以七千人入侵平寨军,守将击走之,所杀获甚众”[7]492,辽军对易州地区发动的进攻又一次失败。九月,“知易州白继赟言契丹来侵,逆击之于平塞寨北,斩首二千级,获铠甲羊马甚众”[7]503,是年辽军对易州发动的几次小规模进攻皆以失败告终。
(三)从雍熙北伐到易州归辽
宋军在防御战中取得的几次胜利重新鼓舞了将士们的信心,让宋太宗及部分朝臣对两国军事实力产生了错误估计,加之贺令图等人对辽国国情的错误分析,宋太宗在雍熙三年(986)再次北伐。
此次北伐宋太宗命曹彬为幽州道行营前军骑水陆都部署,统帅东路军出雄州(今河北保定雄县),进攻涿州(今河北涿州市),之后向幽州挺进;以田重进为定州(今河北定州市)路都部署统率中路军,以潘美、杨业为正副统师统率西路军,中西两路配合东路军作战。北伐一开始,宋军连战连捷,然而曹彬所统率的东路军虽将涿州攻克,但补给线却被辽军截断,于是“食尽,乃退师至雄州,以援供馈”[7]612。随着中西两路的接连胜利,东路军各将领意欲争功,“谋画蜂起,更相矛盾”[8],曹彬遂统军又攻涿州。耶律休哥“以轻兵薄之,伺彼蓐食,击其离伍单出者,且战且却”[4]1432。辽军的不断骚扰使得宋军“自救不暇,结方阵,堑地两边而行。军渴之井,漉淖而饮,凡四日始达于涿”[4]1432。经历艰难战斗与跋涉的宋军终于再次攻下涿州,却闻萧太后援军将到,曹彬只能下令放弃涿州向易州方向仓皇撤退,耶律休哥率兵追杀。“至夜,彬、信以数骑亡去,余众悉溃。追至易州东,闻宋师尚有数万,濒沙河而衅,促兵往击之。宋师望尘奔窜,堕岸相蹂死者过半,沙河为之不流。”[4]1432之后萧太后又将兵峰转向宋中西路军,两路先后溃败,雍熙北伐以失败告终,不过“涿、易二州犹属于宋”[5]319。
辽军击退宋军之后,乘大胜余威,挥师南下。在雍熙四年(987)的君子馆之战中宋军再次战败,“敌势益振,长驱入深、祁,陷易州,杀官吏,卤士民。所过郡邑,攻不能下者,则俘取村墅子女,纵火大掠,辇金帛而去。魏、博之北,咸被其祸”[7]631。端拱元年(988),辽军再次南下,一路攻到唐河北岸,逼近定州,定州守将李继隆知不能再败,遂孤注一掷,将易州静塞骑兵调至定州。易州静塞骑兵由指挥使田敏统辖,十分骁勇善战。李继隆让静塞骑兵打头阵,“至是摧锋先入,契丹骑大溃,追击逾曹河,斩首万五千级,获马万匹”[2]658,终于将辽军击退,保住定州。但由于易州主力部队被调走,端拱二年(989)辽军“攻易州,宋兵出遂城来援,遣铁林军击之,擒其指挥使五人。甲辰,大军齐进,破易州,降刺史刘墀,守陴士卒南遁,上帅师邀之,无敢出者”[4]143。易州大部分土地被辽国收回。旧易州所属各县只剩遂城为北宋所有,北宋在此地“置安肃、广信二军,得满城南境以益保州”[9],易州大部分土地从此在北宋版图中消失,辽宋对于易州的争夺基本结束。
澶渊之役时,宋将张凝等曾攻至易州南六十里处,却没能继续北进。辽末宋金相约攻辽,宋军于宣和四年(1122)攻入辽境,“辽将郭药师以涿、易二州来降”[2]323,北宋收回易州,仅短暂统辖 3年后便又被金朝攻取,北宋政权也随之灭亡。
三、易州之失对北宋的军事影响
在辽宋两国的战争中,易州作为北宋打在辽国境内的一颗“楔子”,是辽国的心腹大患,因此辽军数次南下皆将其视为攻取的首要目标。统和六年(988)辽军终于将其攻克,辽圣宗即刻亲临易州,抚慰士卒,并开奇峰路以通易州市,这也促进了易州的经济发展。收复易州后,辽对其非常重视,闻宋军在边境有所行动时,辽军便“且驻易州,俟彼动则进击,退则班师”[4]145,时刻提防宋军。辽对易州的占领不仅使北宋北伐的桥头堡被拔除,同时也在北宋的防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使威虏军到顺安军一线成为辽军骑兵的突击点。范仲淹称:“景德以前,北敌寇边,多由飞狐、易州界道东西口过阳山子,度满城,入自广信之西,后又多出兵广信、安肃之间。大抵敌骑率由西山下入寇,大掠州郡,然后东出雄、霸之间。”[7]1034之后辽军南下多为顺易州东南方向而来,经广信军(今河北徐水县西)、顺安军(今河北高阳县东)等处,再东出于雄州、霸州(今河北廊坊霸州市)之间,辽开始在两国争衡中占据主动地位。
易州的丢失对北宋河北地区的军事防御产生了极其不利的影响。宋太祖统治时期北宋的防御策略是:
太祖常注意于谋帅,命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州、贺惟忠守易州、何继勋领隶州,以拒北敌……其族在京师者,抚之甚厚。郡中筦榷之利,悉以与之。恣其贸易,免其所过征税,许其召募亡命以为爪牙。凡军中事皆得便宜,每来朝必召对命坐,厚为饮食,锡赍以遣之。由是边臣富赀,能养死士,使为间谍,洞知敌情;及其入侵,设伏掩击,多致克捷,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2]9346-9347
在这些州郡中以易州为最北据点,呈向内向南的走势布防。宋太祖优待守将及其亲族,郡中的盐酒等税全部归于守将,允许其贸易又免征商税,使得“边臣富贵”,并给予这些守将相当大的自主权,守将多长期驻守不易其任,凡军中之事皆可便宜处置,又允许他们自行招募亡命之徒养为死士依此作为间谍。同时宋太祖也注意对这些边将的控制,“但授缘边巡检之名,不加行营部署之号,率皆十余年不易其任。立边功者厚加赏赉,其位皆不至观察使。盖位不高则朝廷易制,任不易则边事尽知”[2]9167。宋太祖虽给边将优厚待遇但并不给其高官,以便于朝廷管制。宋太祖时期,北宋靠近辽的边境地区驻军数量不太多,但守将自主权很大,在遇到辽军入侵时各个州郡得以相互支援,又利用易水、巨马河等天然屏障,进可攻,退可守。宋太祖的防御策略无疑是成功的,在此期间辽军对易州及周边地区的侵犯皆被击退,尤其是贺惟忠镇守易州,“所向必克,威名震北边,故十余年间契丹不敢南牧。”[2]9344这一时期不仅有效的防御了辽军的入侵,同时也保存了对辽战略进攻的可能性。
宋太宗两次北伐的溃败迫使他不敢再轻易言战,加之端拱元年(988)易州的失守,宋廷只能改变边境上对辽的防守策略,将很多镇、县升级为州、军,如将易州仅存的遂城县升为静戎军,后改安肃军。这些州、军人口极少,主要起军事防御作用,步步为防,分兵据守,但“这种军事防御区域的部署由于纵深较小、驻军数量亦不大,并不利于出城野战,往往坚壁清野、固城自守,使辽军在突破沿边的军事据点后能够轻易深入至河北内部,甚至直抵黄河北岸。”[10]27宋初名臣张洎就对这种防守策略提出批评:
国家控御之方,宜举其要。臣以为凡在边境军垒,其甲卒不满三万人以上者,宜从废罢。既省朝廷供给,又免戎狄吞侵。以所管之师外隶缘边大镇,缘边大镇甲兵既聚,士马自强,以守则无易州倾陷之危,以战则有蕃汉力均之势,与夫分兵边邑,坐薪待燃,岂可同年而语也![7]684
可见,易州之失已成为宋臣的痛楚。对此,张洎认为应集中兵力防守边境各个军事重镇,这样既能节省朝廷的供给,也能有效的防御敌军的进攻。为加强防御,宋太宗又下令在边境广修塘泊屯田,这在一定程度上对辽军骑兵的进攻起到了阻碍作用。易州失守使北宋实施战略进攻的“桥头堡”丢失,加之两次北伐的惨败对宋太宗收复幽燕的信心造成了严重打击,北宋对辽的防线布局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分兵据守步步为防成为北宋的主要防守策略。
综上所述,作为北宋伐辽与御辽战线的前沿,易州地位极其突出。北宋建国之初,对辽防线最北端的易州多次遭到辽军进攻,守将贺惟忠等充分发挥宋太祖机动性防御策略数挫辽军。宋太宗时期,在高梁河之战、满城之战、岐沟关之战、唐河之战等大小数战中,易州都是宋辽两军交锋的重要阵地。端拱二年(989)辽军夺取易州,拔除了北宋钉在辽国边境的“楔子”,使北宋的防线出现漏洞,辽国逐渐在战争中占据主动权。“易州的失守使得北宋丧失了战略进攻的阵地,防线被迫退至巨马河一带,对辽的防守策略由宋太祖时期的机动性防御转变为步步为防的消极防御。”[10]27加之北宋统治阶层信心受挫,只能暂时放弃收复燕云地区。直至澶渊之盟前,由易州失守导致的不利局面始终影响着宋辽之间的军事态势。可见,易州在北宋的北部边疆中起着非常重要的进攻与防卫作用,其失守对北宋产生了灾难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