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挚词综论
2019-03-17刘晓亮
刘晓亮
(广东开放大学,广东广州,510091)
卢挚是元初著名的文学家,但《元史》及元代的一些碑志皆无其传记。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迄今对其研究仍不多,且主要集中于卢挚作品的辑佚与辨证、生平行迹考证(含生卒年考辨)、散曲及诗文的艺术分析等。卢挚工诗文,尤以散曲著称于今,存词不多,但却可见宋元文风的承袭与转变痕迹,是我们借助“词”这种文体来深化对卢挚这一文人、乃至元初文学整体面貌的认识的一种凭借。
一、卢挚之生卒年及存词情况
卢挚,自处道,一字莘老,号疏斋,又号嵩翁、崧麓有樵者。关于其生卒年之考证至今没有定论,目前所见文献记载有点混乱。笔者对现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梳理如下:
(1)李修生所辑《卢疏斋集辑存》,其中关于卢挚的生卒年有详细考订,对姜亮夫《历代人物年里碑传综表》谓卢挚生于1235年,卒于1300年;唐圭璋所编《全金元词》云卢挚生于元太宗七年(1235),卒于大德四年(1300)的说法有所辨证,最终定卢挚生年为1242年,卒年为1314年,或稍后不久[1];
(2)张建清考证卢挚生于蒙古定宗三年(1248)左右,卒于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或稍后不久[2];
(3)邓绍基编注《元诗三百首》,卢挚的生年为1242年,卒年为1315年,但都存疑[3];
(4)陈邦炎主编《词林观止》录卢挚词一首,范民声为之作小传及赏析,范氏云卢挚生于约1243年,卒于1315年后[4];
(5)夏承焘和张璋编选的《金元明清词选》收卢挚词一首,作者小传谓卢挚约1279年前后在世[5];
(6)彭万隆考证,卢挚“延祐二年或稍后卒”[6];
(7)周清澍考证,卢挚至多活到延祐二年(1315)[7]。
综合以上诸说,卢挚之确切生卒年问题的澄清,仍待新材料的发现。
卢挚有《疏斋集》,据诸家辑佚情况可知,明初编《永乐大典》时,《疏斋集》尚存,“明以后久佚”[8]。清刘毓盘辑校卢挚词21首;朱孝臧所辑《彊邨丛书》所收《天下同文》,有卢挚词11首;赵万里辑有卢挚词17首;唐圭璋所编《全金元词》,收卢挚词22首;李修生辑卢挚词21首。对照唐、李二家所录卢挚词,《全金元词》所收《黑漆弩》为《卢疏斋集辑存》所无。加上张朝范所辑2首《贺新郎·赋拒霜》、《水调歌头·峨眉亭》,所以,目前所能见到的卢挚词共有24首。
二、卢挚词的思想内容
刘毓盘梳理词的盛衰发展史时曾说:“词者,诗之余。句萌于隋,发育于唐,敷舒于五代,茂盛于北宋,煊灿于南宋,翦伐于金,散漫于元,摇落于明,灌溉于清初,收获于乾嘉之际。千三百余年以来,其盛衰之故类能言之,其详则博考而得之。”[9]按照“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的常识,元代文学之昭著者为杂剧、散曲,诗文之影响尚且微弱,遑论“散漫”之词了。但元词承南宋词之后,因此与“煊灿”期最密切,受其影响也最显著。卢挚便是元初的一位词家高手,但现今很少有人对其词予以论述,即使对其简介,也不提其词的创作。
李修生总结卢挚的散曲题材有“咏史怀古、写景咏物、隐居乐道、男女风情等”[10],卢挚词所抒写的思想内容也基本包括这些题材。
1.人生情感
人生情感是历代文人墨客都会着笔的内容,但相同的情怀蕴之于不同的体裁,也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词这种体裁所抒写的则要细腻得多。卢挚与元初诸多文人有交接,文士之间的交接,或诗酒酬唱,或雅集畅怀,有些虽一面之缘,但往往培植起真挚的友谊。
卢挚词所抒写的人生情感之一便是对朋友间真挚友谊的讴歌,这主要体现在他那些赠寄词里,如《菩萨蛮》(寄江西米理问信父)、《清平乐》(送张都事子敬秩满北归)、《南乡子》(寄广东肃政使者钦公,兼赠别赵景山知事)、《蝶恋花》(鄱江舟夜,有怀余干诸士,兼寄熊东采甫)、《蝶恋花》(予将南迈席间赠合曲张氏夫妇)等。这些词,有对友人离去的依依不舍——“此日江楼送客,忘怀赖有沙鸥”(《清平乐》);有因思念友人而感到的孤寂——“梦过煮茶岩下听,石泉呜咽松风冷”(《蝶恋花》);也有祝福友人的离去——“明日扁舟人欲去,晓风吹作潇湘雨”(《蝶恋花》)①本文所举卢挚词、散曲,俱参考李修生辑笺《卢疏斋集辑存》,故不予以注出处。。
卢挚词抒写的人生情感还有关于男女间的情思。卢挚与很多妓艺人(张怡云、刘蕙莲、杨阿娇、江云)有联系,像柳永那样,也多为妓人作词谱曲,有时还互相唱和。卢挚与杂剧演员珠帘秀的唱和可以说是艺坛佳话。他曾写有两首散曲《醉赠乐府珠帘秀》、《别珠帘秀》,皆为赠珠帘秀而作,而珠帘秀亦有和作。这些唱和曲反映了二人高山流水式的知音之情。他和金陵佳丽杜妙隆的佳话也为人乐道。他的《踏莎行》(雪暗山明)写他寻访杜妙隆“欲见不果”的惋惜:
雪暗山明,溪深花藻,行人马上诗成了。归来闻说妙隆歌,金陵却比蓬莱渺。
宝镜慵窥,玉容空好,梁尘不动歌声悄。无人知我此时情,春风一枕松窗晓。
我们再看其散曲〔双调·寿阳曲〕《夜忆》:
灯将灭,人睡些。照离愁半窗残月。多情直恁的心似铁。辜负了好天良夜。
以上体裁虽异,但沉郁低伤的风格却同一。
卢挚抒写人生情感的词最能打动人心的还是他的悼亡词,如《清平乐》(行郡歙城寒食日,伤逝有作):
年时寒食,直到清明日。草草杯盘聊自适,不管家徒四壁。
今年寒食无家,东风恨满天涯,早是海棠睡去,莫教醉了梨花。
这首词以对比之法写今昔之异,在对比中流露出对往日的追怀以及对今日无家可归的处境的感慨伤悲。尾句“早是海棠睡去,莫教醉了梨花”,借景言情,“意象流美,意蕴深婉,尤称佳绝”[11],于无声之景蕴有声之情,于有尽之景蕴无尽之情,手法之高,可比攀宋词之当行本家。此外,《清平乐》(歙郡清明)也抒发了同样的流离之感。
2.叹世隐居
“中统四年,卢挚为诸生时以‘国手棋’而拔为世祖侍从,任太府监令史、翰林国史院属官,至元十四年迄十八年曾在江南诸郡收集四库书版。至元十九年任江东建康道提刑按察副使,至元二十六年任陕西道提刑按察(后为肃政廉访)副使,至元二十九迁河南路总管。成宗立,仍为侍从,元贞二年为集贤学士,大德二年以集贤学士贰宪燕南,三年任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使,七年秋拜翰林学士,九年末至十年为浙西道廉访使,十一年为江东道廉访使,至大二年秋退职,卜居宣城。至大四年仁宗即位后拜翰林学士承旨。”从这份履历上来看,卢挚之仕途尚可谓通达,然其一生也为仕途耗尽了心思与精力,时常会流露出无奈与抱怨。
元初统治者对汉族的打压,朝廷的腐败,使得他虽为元臣,但骨子里流的却是汉人的血。反映在他的创作中,便是微弱的抱怨,如“世态纷纷,千古长沙,几度词臣。”(【双调·蟾宫曲】《长沙怀古》)除了抱怨,更多的是消极的抵抗,反映在词中,就是讴歌隐士生活。像巢父、许由、陶渊明等成了他倾慕的对象,而那种桃花源式的尘外之景,则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理想归宿。如“只怕失约了巢父”(《黑漆弩》);“快唤巢由同一醉,君家好箇人间世”(《蝶恋花》);“客子新声谁听莹,孤山快唤林和靖”(《蝶恋花》)。尤其是《行香子》,于淡朴的口语化的吟咏中,表达了对“酾泉行药,钓月耕云”式的生活的羡慕。这种消极在他的散曲中也随处可见,如“梦中邯郸道,又来走这遭。须不是山人索价高,时自嘲,虚名无处逃。谁惊觉?晓霜侵鬓毛”(【南吕·金字经】《宿邯郸驿》);“忙寻趁王家醉乡,见终南捷径休忙。茅宇松窗,尽可栖迟,大好徜徉”(【双调·蟾宫曲】《咸阳怀古》),尤其是【双调·蟾宫曲】《劝世》,都体现出他对为了浮名而奔波的自嘲、对现实的无奈,透露出对归隐的向往。
3.写景咏物
卢挚的咏物词有歌咏梅花的,如《蝶恋花》(冰退铅华临雪径)、《天仙子》(半额淡妆鸾影翠)、《梅花引》(和赵平原催梅),这几首词,表面上歌咏梅花,实际上是以花喻人,表达了自己那种“肯虚负,风流竹外尊”的超世情怀。他的写景词有写春来大地,万物一新的《木兰花慢》(问东风何似),而最著名的还属《六州歌头》(题万里江山图)。这首词为题画词,把长江的阔大气势、万里江山的雄伟风姿展现得淋漓尽致,在美丽的图景中又寄寓了人生感慨、历史感怀,景中含情,情中有景,情景浑融。
此外,卢挚词还有歌咏升平的《清平乐》(元贞元旦),也有奉题之作《摸鱼子》,还有两首祝寿词《春从天上来》、《鹧鸪天》(元贞元年九月初五日),这些词在思想内容上无甚意味,但于艺术手法上却可玩味一番。
三、卢挚词的艺术特色
李修生在分析“随着时代的推移,他(卢挚)的作品社会影响日益缩小”的原因时曾说:“我想这主要是由于他的创作活动虽很活跃,但思想高度不够,对社会现实接触不深,没有真正揭示社会矛盾。他的创作追慕风雅,以学古为主,虽注意辞采的创新,终没有大的突破。”[12]这种认识其实若评价卢挚某些作品尚可,比如上面提到的祝寿词,但若施与卢挚的创作整体,却有些不当。
1.艺术风格上,既有有苏、辛之豪放风格,又多承宋末姜、张遗风,追求清雅
赵维江先生曾指出:“北宋灭亡后,立国北方的金元两朝,在词体创作上主要继承和发展了苏轼词言志主气、风格豪逸的体式,形成了迥别于南宋词主流派的清刚健朗的风范,直到元代混一后情况才有所改变。”并将金元词坛称为“北宗词派”,与南宋词坛的“南宗词派”并峙[13]。卢挚生平的前半段,若从历史的发展顺序来看,恰对应南宋晚期。以姜夔、张炎为代表的南宋词风在元代统一后,也逐渐影响到元代词人的创作。因此,我们看卢挚词,既有清新明丽的“雅正”之词,像《菩萨蛮》(市桥烟柳春如画)、《鹊桥仙》(江山画图)、《蝶恋花》(越水涵秋光似镜);而像《春从天上来》这样的词,又充满了浪漫飘逸的格调。至于《六州歌头》(题万里江山图)之阔大气势,真可谓“不减宋人高处”,是元词中名副其实的佳作,可见苏辛之豪放气势。
2.语言特色上,受散曲的影响,生活化气息渐浓,从而达到了雅俗共融的佳境
关于元词“类曲的倾向”(曲化),赵维江先生曾总结到:“曲体文学最大的特点在于‘俗’,即其内容上的贴近世俗和形式上的平易通俗,词体的曲化也主要是在这层意义上发生的。金元词的曲化——俗化有两种情况:一是在曲文学尚未成熟时,词体自身的俗化;一是在曲文学繁盛之时,词体创作中向曲体的靠拢。前者主要表现在民间词的创作中,后者以文人词的创作较为突出。”[14]。卢挚是元曲创作大家,故其词很明显受到散曲的影响,用语虽平淡却可以打动人心,如“今年寒食无家,东风恨满天涯,早是海棠睡去,莫教醉了梨花”(《清平乐·年时寒食》),自然没有雕饰,平淡却饱蕴深情。
散曲为元一代之文学,其贴近下层民众,语言的天然淳朴性、口语化色彩很浓。卢挚是元初散曲名家,固其散曲的特色会很自然地影响到他的词的语言特色,我们看他的《行香子》:
社里诗人,尘外江村。甚终朝、关定柴门。酾泉行药,钓月耕云。问是谁欤,今隐者,古山君。老子虽贫,尽办清樽,但休嫌,俗壮轮囷。他时有暇,准去寻春。把竹边梅、松下石,可平分。
整首词以村老夫子的口气道来,口气酷似其散曲名作【双调·折桂令】《田家》,同时又带着几分自在意,把对“尘外江村”的喜爱表现给了世人。像“老子虽贫,尽办清樽,但休嫌,俗壮轮囷。”也有辛弃疾“老子当年,饱经惯、花期酒约”(《满江红·老子当年》)的影子。
3.从抒情方法上说,卢挚词注意隐约含蓄
词不像散曲那样可以相对自由地增加衬字,以求酣畅淋漓地表情达意,诗、词都贵含蓄。尽管卢挚词的语言有通俗化、口语化的迹象,但他很注意隐约含蓄,大多能收到以少总多的审美效果,像“无人知我此时情,春风一枕松窗晓”(《踏莎行·雪暗山明》)、“千载后,多少恨,付渔蓑”(《六州歌头·题万里江山图》)、“此日江楼送客,忘怀赖有沙鸥”(《清平乐·朱弦三叹》)、“明日扁舟人欲去,晓风吹作潇湘雨”(《蝶恋花·前度归田崧下住》)等,这些词句不直接言情,而是委婉地借他景来抒写,却能曲径通幽。
结语
陶然在评价元初词坛时曾说:“从总体上来说,这些北方文人的创作虽有了一些新的气象,但还不足以自立,基本没有跳出金词的框架,是金词向下延续的表现。”[15]不过,我们从上面对卢挚词的分析来看,元初之词人,正像陶然所说的这些元之“本土词人”,虽然有承继金词的迹象,内容上如兴亡感叹,艺术风格上如慷慨悲凉,但他们并不单单是延续,而是在延续中以有了转变,有了开拓。包括卢挚在内,这些元初词人,已经把元词推向了下一个发展期。简单地把这些元初词人定为延续金词,不太符合文学史的演变发展过程。
“元代文学承继金和南宋的传统。金元之交,北方文学以元好问为代表。他的作品反映了朝代更移,战争动乱的社会现实。至南北统一后,开始了新的变化,出现了元王朝自己的文风。卢挚正是代表这种转变的作家之一”[16]。这种转变就是熔炼古人之精粹,同时又能摆落前人之敝处,从而形成新的特色。这是元代文人包括卢挚在内共同努力探索的结果,也为后代朱明王朝之复古风气起了导夫先路的作用。
卢挚与杂剧、散曲家白朴、马致远、刘时中等,诗文作家刘因、姚燧、赵孟頫等都有往来,作为廉访使,他又和大江南北的隐士贤人多有联系,这些使他在元初文坛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17]。难怪其好友姚云赞其曰:“明公文学,师表当代。”[18]综上,卢挚的文学史地位,除去诗文、散曲,应给以词一定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