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
2019-03-16契诃夫
文/契诃夫
警官奥楚蔑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巡警,端着一个筛子,盛满了没收来的醋栗。四下里一片沉静,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商店和饭馆的门无精打采地敞着,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就跟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门口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楚蔑洛夫忽然听见叫喊声。“伙计们,别放走它!这年月,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楚蔑洛夫向那边一看,瞧见商人彼楚京的木柴场里跑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一颠一颠地跑着,不住地回头瞧。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僵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了一群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好像出乱子了,长官。”巡警说。
奥楚蔑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扒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楚蔑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
“这儿出了什么事?”奥楚蔑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
“我本来走我的路,长官,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密特里·密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了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是细致的。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长官,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
“嗯!说得不错。”奥楚蔑洛夫严厉地说,咳了一声,动了动眉毛,“不错……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德林,”警官对巡警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有谁知道这到底是谁家的狗?”
“这好像是席加洛夫将军家的狗!”人群里有个人说。
“席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德林,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楚蔑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鬼东西是什么玩意!”
“长官,他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荒唐的人,长官!”
“你胡说,独眼龙!你什么也看不见,为什么胡说?长官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说谎,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的兄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巡警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长官。”
“我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是些名贵的、纯种的狗;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胚子。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这人的脑子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见,你们知道会怎样吗?那儿的人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巡警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
“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哦!……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把这条狗带到将军家里去,问一下这到底是不是将军的狗。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告诉他们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崽子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那它早就毁了。狗是娇贵的动物……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洛诃尔!过来一下,老兄,上这儿来!瞧瞧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再上那儿去问了。”奥楚蔑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白费工夫说空话啦。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不是我们的狗。”普洛诃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哥哥是前几天才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小猎狗,他哥哥却喜欢……”
“他哥哥来啦?是乌拉吉米尔·伊凡尼奇吗?”奥楚蔑洛夫问,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哎呀,天!我还不知道呢!他是上这儿来住一阵就走吗?”
“是来住一阵的……”
“哎呀,天!他是惦记他的兄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这么说,这是他老人家的狗?高兴得很……把它带走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一口就咬破了这家伙的手指头!哈哈哈……得了,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这坏蛋生气了……好一条小狗……”
普洛诃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楚蔑洛夫向他恐吓说,裹紧大衣,穿过市场的广场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