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忆父亲刘少奇
2019-03-16□刘源
□ 刘 源
父亲极少对家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总是说:不要从我的过去了解我,要从现在和将来了解我。1967年春和夏,我们父子相处的最后两段日子,他被隔离监禁,我被特许出入,为简单照顾他的生活,我成为唯一在他身边的亲人,也是唯一能与他独处交谈、又无可忌惮被牵连的人了。他很想知道社会上的质疑,也愿回答询问。遗憾的是,16岁的我懵懂无知,对所闻死记硬背。仅凭少年强记,不舍经年捉摸,按图索骥、补学旧史、寻求新解。漫忆中,穿插点缀了一些他的叙述。
初识毛泽东
1922年春,父亲带领我党首批“留苏生”“海归”返国,自称“从西天取经回来,经不多就是了”。这本“经”,一言以蔽之:武装工农,夺取政权。
党中央派刘少奇到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工作。这里是中共领导工人运动的公开机关,书记张国焘,加刘少奇和另一位同志,三人开展工作。父亲的主要任务,是按共产国际的规矩,具体筹备并服务中共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
当时,陈独秀任中共中央局书记,对父亲的才干印象深刻。大会刚结束,7月即委派刘少奇回湖南,任中国共产党湘区执行委员会委员,带“二大”文件传达会议精神。毛泽东正是湘区执行委员会书记。也就是说,建党一年后,毛泽东和刘少奇就在一起共事了。按现在的话,在一个班子工作,28周岁的毛是班长,23周岁的刘是成员。9月,“中央来了紧急信”,毛伯伯通知父亲,“叫我到安源去,跑到安源,没几天就罢工”。
1923年“二七惨案”后,各地工会普遍被军阀政府和企业当局查封,全国工运失败、处于低潮。安源却“得到完全胜利,实在是幼稚的中国劳工运动中绝无仅有的事”。父亲在那里主事两年多,一直是中共湘区执行委员兼安源党的领导、曾任工人俱乐部总主任等职。
从安源煤矿,一步步扩展到铁路、冶炼企业,成立联合工会。当时,汉阳铁路水运、大冶汉阳铁厂、萍乡安源煤矿是全国同行业最大的企业,更是最大的工业联合体。其中,煤矿工人总数最多。汉冶萍总工会成立后,刘少奇一直是副委员长。1923年机关迁驻安源,1924年9月,刘少奇兼临时执行委员会委员长主持工作,可谓“硕果仅存”。当时,全国各地的共产党员聚集此地,最多时占全党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仅安源本地15个支部300名党员,上缴的党费是党中央最大的经费来源。按杨尚昆回忆:1925年初全国900名党员,安源占三百多。而罗章龙叙述:加上全国前来学习和避难的,安源聚集全党近三分之二的党员,被称为“小莫斯科”!
1923年,父亲与何葆贞妈妈在安源结婚。何是湖南道县人,杨开慧的闺蜜,师范学生,积极革命,临毕业时被学校开除。1922年夏,她住毛泽东和杨开慧家,初识刘少奇,加入青年团,经毛泽东派到安源,加入共产党。21岁的葆贞妈妈,在工人俱乐部任教员,被尊称“小老师”。
1965年7月,毛泽东、刘少奇在中南海
从“安源罢工”到“南昌起义”
1927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解散工人纠察队、大肆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汪精卫还保持了三个月的“国共合作”,到“七一五”武汉政府也同共产党翻了脸。
1927年6月底,得知汪精卫要“宁汉合流”,进行所谓的“清党、分共”,“内线”透露国民党三十五军军长何键准备政变,攻击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工农武装。总书记陈独秀召开中共中央紧急政治局会议,决议立即解散工人纠察队,把任务交给了父亲。一方面,作为中共中央委员,刘少奇在会议上坚决反对,但又必须执行中央的决定;另一方面,作为工人纠察队的组织领导者,刘少奇与29岁的同龄人周恩来、30岁的张国焘等谋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解散,缴出破枪、梭镖和棍棒,返回做工,六伯刘云庭带头解甲归田;实则秘密转移这部分宝贵的武装力量,将三千纠察队精锐连同较好的枪械装备,输送到叶挺与贺龙的部队里,由陈赓等带队,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掌握和影响的国民革命军,为20天后的南昌起义注入生力军。这就将工农武装的雏形,变为“八一起义”之前我党所掌握的正式武装力量,成为人民军队的前身之一。
同时,共产党人也都快速疏散。父亲搭贺龙的官船到九江,上庐山养病。
7月中旬,中共中央临时常委会决定南昌起义,派前敌军委书记聂荣臻上庐山面见刘少奇,秘密通告起义计划。聂帅晚年时对母亲和我说:“在那个时候,我们党认为工人是最可靠的,武汉纠察队在军队中最受信赖,而这些工人最听少奇的。少奇了解他们,在他们中间有威信。”父亲表示一定参加,但因起义仓促提前,没能赶上。
为“六大”召开筹集党费
1927年10月,父亲化装成水手从庐山潜回上海,找到中共中央。
此时的中国共产党,基本由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组成。局势极端复杂,身处残酷险境的我党非常幼稚。很多革命者惨遭杀害,激发出巨大仇恨,上下同批(陈独秀)右倾投降主义,集体趋同“左”倾冒险主义,到处发动起义暴动、“飞行集会”,更招来不必要的损失。
父亲对国民党的背信弃义切齿憎恨,但冷静分析形势,他认为革命处于“低潮”。所以,应采取低潮时的保全防卫,反攻也是防御性的。1928年2月19日,中央临时政治局特别会议认为,“刘少奇的……革命潮流低落的观点,如不改正是大成问题的。”
批评归批评,干事归干事。父亲向我叙述:白色恐怖中,安源是被封锁的重中之重,中央的党费来源成了大问题。为送大批主要领导赴莫斯科开“六大”,急派刘少奇“以全国总工会特派员身份”“参加全国铁路总工会领导”,到长辛店铁路工厂(原党费第二大来源)和京东唐山路矿(原党费第三大来源)催缴上解党费。以前,这些经费多半返还“北方党”自用,此时中央急调,引起顺直省委不满,从政治上反中央,又闹经济主义截留扣款,甚至明抢暗夺财物。3月底,中央干脆授权正在当地交涉的刘少奇,同时以“中央委员指导顺直省委工作”。
令我印象颇深的是,父亲多次讲到党和军队的经费等“物质基础”。至今,正史上鲜见这方面的论述,党费和军供,各种来源与开销,仿佛空白。我们常说: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关注和挖掘这一重要方面,或许可帮助我们理解当年的许多情况,开辟研究的新领域。
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主席团成员合影前排左起:康生、毛泽东、王稼祥、朱德、项英、王明;后排左起:陈云、博古、彭德怀、刘少奇、周恩来、张闻天
在“白区”工作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在苏联一年多的父亲回国。他后来叙述:因为“工会工作在先……很重要……工会工作只有我做,他们不会做”。新成立的职工部是中共中央最优先的首席部门,刘少奇任部长。此时,国内绝大多数同志尊崇迷信共产国际。然而,刘少奇见识过“国际”的脱离实际,更反感中共“国际派”的教条。他反复讲,既然是“低潮”就应当防卫,要提出普遍能够接受的口号和任务,现在我们赤色工会的人只占全国工人的千分之一,应迅速扩大组织。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要保护和发展工会,先得在党内斗争,过“中央”这个关口!回国任职仅一两个月,临时中央就多次约谈父亲,做“总的批评”。
1932年1月28日,日军侵犯上海,国民党十九路军奋起抵抗。临时中央坚信“九一八”和“一·二八”是“日本侵略苏联的序幕”,要求上海发动“大规模的总同盟武装暴动”,高喊“武装保卫苏联”口号,并宣称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为反革命。刘少奇持异议:此时此刻“把挽救中国民族危亡的口号放到第二位”,却要保卫苏联,怎能“走到广大群众中去”,而在抗日官兵背后拆台,无疑是帮了日军,并提出主要在日本企业抗议罢工,组织全面支持抗日。中央再次斥责刘少奇,严令总罢工、总暴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高喊口号下令之人,却不懂不会组织罢工,更不敢不会领导暴动。
父亲发动工人上战场阵地,成为支持十九路军的主力,又组织起“上海义勇军”、抵制日货,搞得有声有色,各方声援。为救济日本企业罢工的工人和家属,在街上搞募捐,宋庆龄首捐2000银圆带动各界支持。临时中央却谴责宋庆龄、何香凝等,“硬要在群众中宣布他们是企图收买工人”,严厉斥责“米袋子主义”、太没有工人阶级骨气,命令撤摊退款,决不能吃嗟来之食。刘少奇愤然顶住。
然而,3月14日临时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赵溶(康生,负责组织部)、洛甫(张闻天,负责宣传部)、博古(秦邦宪,临时总书记)却认为“中央职工部、全总(全国总工会)党团在领导职工运动中,不能执行共产国际和中央的路线,存在着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领导方式”。会议转达共产国际指示,“刘湘(刘少奇)不能担任领导职务”,就此撤了刘少奇的职工部长,并号召全党“坚决无情地打溃……有害的机会主义路线”。父亲被迫检讨,不停抗争。因无人会搞工运,中央也“不敢开除”刘少奇,7月28日,索性“取消中央职工部”,并入全国总工会。
因工会工作极其危险又总犯错挨批,临时中央常委卢福坦说什么也不干全总委员长了。多年后父亲回忆:“奇怪的是撤了我职工部长的职,却让我作(总)工会委员长。当时他们决定由陈云干,陈云不干让我干,他们也只好批准。”
由于顾顺章、向忠发(1931年6月22日,作为中共中央总书记被捕叛变。23日,蒋介石手令“即依法枪决为要”。向忠发被处决于上海后,蒋后悔不已。这里多引几句未定史料,供甄别研究。在罗章龙“回忆”里有一段耸人听闻的记载,说王明被上海巡捕房拘获,叛变告密以求宽释,出卖《红旗》机关和李求实住址,敌捣毁机关未抓到人。坐实变节的王明“保证继续效劳报答”以“自赎”,“敌方允许”。接着的一幕出现在国民党中统巨头徐恩曾“回忆”里,明确记载抓捕审讯向忠发的全过程。其中说道:“告密的那个年轻人”拿了“一笔奖金”后神秘“忽然失踪”。继而导出“借刀杀人”的推断,最有可能出卖向忠发并从中获益的,只有“这些莫斯科归客,因过去毫无工作历史,虽因米夫的提拔,得以厕身于‘中央机关’,但实际领导权仍操于原来的老干部之手,陈绍禹年少气盛,目空一切,当然不甘久居人下,于是处心积虑想把现存这批领导人物挤掉,结果便闹出自相出卖的丑剧”。徐老特务的推理虽然专业,却无疑是故意尽贬损之能,作为暗通款曲的专家咬定王明,应还有难言之隐。)、卢福坦(共产国际要求换工人领导后,“六大”上当选中央委员,六届四中全会上当选政治局委员,9月任临时中央常委,领导工运,任全国总工会委员长。1932年12月被捕叛变,入国民党中统特务机关,后当到股长。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被我方捕获关押,坦白揭发康生在1930年叛变及营救过程。“文化大革命”中此事泄露,1969年11月康生密令处决于监狱。)相继被捕叛变,组织遭到巨损,血雨腥风扑面。还有个致命的大难很少被提及,就是经费断绝。此时,中央的经费主要来自红区苏维埃,多次输送钱款遭土匪“白狗子”打劫,生命的极度危险加经济的极度拮据,迫使临时中央在上海工作不成,所有人员陆续分散转移苏区。1932年底中共中央基本疏散,1933年1月17日博古、廖程云(陈云)最后撤离,对“白区”的领导几乎全断了。连续五年的“左”倾路线,最终闹到全国白区党组织瘫痪殆尽。
1932年底,卢福坦被捕叛变,与其接触频密的父亲,紧急撤离上海。
何葆贞妈妈于1925年在湖南、1929年在满洲,曾两次成功营救了父亲,又无数次救出我党的重要领导、大量党员和革命群众,此时,作为营救部长(公开身份为全国互济总会副会长),自带两岁多的儿子毅然留下。成功营救出廖承志之时,被敌人盯住,临被捕前,将我二哥刘允若加一把钱塞给邻居工人家。
刘少奇与周恩来
何葆贞妈妈关押至1934年秋,身份暴露,年仅32岁的何妈妈凛然就义于南京雨花台。
抢占东北,父亲军事生涯中一大亮点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
日本投降后,毛主席、周恩来赴重庆谈判,刘少奇代理中共中央主席。
最早进入满洲的“老满洲”李运昌来电报告情况,到东北的“老冀东”曾克林直飞延安面报。刘少奇、朱德决定抓住“千载一时之机”,派大量军队前往。请示毛、周同意,速成立中共中央东北局,先派林枫率中央干部团奔赴他的老家黑土地——再度唱响“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父亲认为:如果东北为我所占,与华北连片,背靠苏、蒙、朝,进可攻退可守,我解放区可摆脱长期被敌包围之局面;相反,如果国民党占领东北,拥有全国半数的雄厚工业基础,与南面国民党军夹击我解放区,再插进平津、晋绥、关中、豫中等地,形成分割包围我解放区态势。显然,占东北大利,不占则大弊。
“抢占”大略已定,怎么“抢”、如何“占”成为首要。胜负决定于实战行动!
刘少奇先后将三分之一的政治局成员、百分之四十的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派往东北;从全军抽调一百个团的干部(团营连排班全套),收编改造几十万伪满军警;将八路军(主要是山东和冀热辽)十万、新四军(三师)三万多部队速调东北(称东北人民自治军);新四军(包括军部)十万调入山东;华中及江南十多万梯次向北收缩。
“向北推进”是全军大动,密令悄悄疾进。非正式入东北,不声张,不发消息,不坐火车进城市,“走小路,控制广大乡村和(苏联)红军未曾驻扎之中小城市”。
百万军队的调整过程,可谓我军历史上空前规模的紧急大调动、大转移、大进军;布局的结果,逐渐形成大野战军集团。
同时,借“收复失地”,蒋介石调令几百万大军抢“摘桃子”。父亲下令所在地区的军队、地方武装迟滞国民党军北上,适时提出“纠缠扭打战法”。简单说,就是野战军倒过来分散配合地方武装、游击队和民兵,围追堵截、游击骚扰、破袭作战,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地雷战、地道战全套“拿手好戏”,集中派上用场,前后左右粘住,一路纠缠扭打,让美蒋军焦头烂额、深陷泥淖,晚了三个多月进入东北、华北,为我党赢得时间。而我军民几无损失、收获颇丰。
这时期,朱德总司令和父亲不失时机,陆续组建了实施机动作战的野战兵团,下决心打了上党战役,歼灭阎锡山部十多个师三万多主力;又赢得平绥等战役,保卫张家口,消灭傅作义军万余。在重庆谈判的毛泽东闻讯,连呼打得好:“人家打来了,我们就打。打是为了争取和平。不给敢于进攻解放区的反动派很大的打击,和平是不会来的。”
毛主席在重庆谈判四十多天,由于长期疲劳过度,返回延安即病倒。中央决定让他静心疗养,仍由父亲主持中央工作。
这期间,形势极其复杂,变幻无常,“抢占东北”仍是最棘手的。在美国的大力支持下,蒋介石动用了最先进的装备,将国民党军队大批运往东北。而此时,中共虽立足未稳,却占先机进驻了主要城市,但保住艰难。
如此背景下,刘少奇果断地提出“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以农村包围城市,放手发动群众,一手抓土改,一手抓生产,一手抓练兵(整训15万野战军、20万地方武装,进行剿匪),广泛建立根据地,党政军企、全面发展。父亲说:“大城市退出后,我们在东北与国民党的斗争,除开竭力巩固一切可能的战略要点外,主要当决定于东北人民的动向及我党我军与东北人民的密切联系。”这为以后的辽沈战役胜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已被定为大转折期的历史性贡献。
这段时期,形势变幻莫测,敌我消长难料,喜忧得失参半,进退取舍难计。父亲主持,将彭真、陈云两位中央书记处候补书记,加张闻天、高岗两位政治局委员和大量中央委员、候补委员集聚东北,可见委任之重。对父亲来说,最头疼难定的,恰恰是在这重中之重的内部,是在亲密战友间的无私争议和高明判断中,作出抉择。
中共中央东北局内部的争议,甚至吵到投票改选了书记!对秀才们吵不清的问题、自己断不明的官司,刘少奇索性甩给兵,拼枪杆子说硬话,由战场打出个清明来。四平战役之惨剧激烈,即是内因的外在表现结果。毛主席养病初期严格保密,刘少奇不能擅定却又实在难言,东北局的会议与新当选的书记迟迟得不到中央书记处批复,可想东北局之紧张,林彪之急切!稍后,密电通报主席休养之事,虽冰释前嫌,却未解当务之急!
调养中的毛主席反复看了文电,多次与各位书记商议,批准了东北局党委意见,完全肯定了父亲的正确领导和得体决策。战场的胜负,实践的检验,铸成了历史:“只要我能争取到广大农村及许多中小城市,紧靠着人民,我们就能取得胜利。”
彭真调回中央任要职时,我军在东北已发展到三十多万指战员,占据东北大部分领土,圆满完成了中央的各项指示,特别是“抢占东北”的大战略任务!
14年抗战胜利,人心思定,我们党更是应乎天、顺乎民,力主和平建国。美国国务卿马歇尔出面调停,国民党摆出建立联合政府的样子。我们当然渴望并力推中国进入“和平民主新阶段”。“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曾两次透露,毛主席甚至一度考虑:将中共中央从延安迁至南京附近的天长(皖东)、六合(南京郊县)……然而,再好的愿望也必须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应该说,在中共中央,对蒋介石始终保持相当高警惕的,父亲为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