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系与学阀:1920年代安徽第一甲种工业学校风潮述论
2019-03-15周宁
周 宁
(安徽财经大学历史文化研究所,安徽蚌埠233030)
1920年直皖战争后,安徽因政局变动多所省立中等学校爆发学潮。安徽第一甲种工业学校(以下简称“一工”)虽受影响,但在校长史浩然维持下幸未卷入旋涡。迨至1922年,安徽学潮整体上进入平静期,此时一工却风云突变,短短两年爆发了三次学潮,更换了四位校长。究竟是何原因,使得一工学潮集中性爆发,且迁延不止?本文试对派系、学阀等学潮背后的运动与操纵力量略作分析,以期增进对这一时期学潮复杂性面相的理解。
一、毁牌示:拒绝学期补考
1915年,安徽巡按使韩国钧因导淮急需测绘工程技术人才,于省城安庆创办一工,桐城人方时简和史浩然先后担任校长。史浩然上任之后,一工稳步发展,“迭次风潮,工校未入旋涡”[1]。然而,1922年4月一工突起风潮。学生反对英文教员,“突于上课后而起鼓噪”[2]。史浩然“为校规计,遂将为首学生,各记过一次,以肃校风。讵记过学生,迁怒校长,群起反对。”[2]史浩然“将行李自行搬出,亲赴教厅辞职”[3]。学生见校长知难而退,遂发表胜利宣言,要求教厅慎选继任人选[4]。三个半月后,程士范出任一工校长。
程士范,安徽绩溪人,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无论资历,还是学识,均是一工校长适当人选。程于8月初就职,“当时适丁暑假,学生无留校者,故程安然视事”[5]。迨至秋季开学,程士范对一工“大加改革,如添筑校舍,购置仪器等,进行不遗余力”[6]。正当时人认为平稳交接之时,一工却再起风潮。9月22日,学生刘杰等五人要求免除补考,遭到校长拒绝[7]。9月25日晚,刘杰等人借“校务公开”名义向程士范发难。双方言语不合,遂发生激烈冲突。刘杰等将房内玻窗、床帷、箱件等任意捣毁,程不得已,乃破窗而出,向省署和教厅报告情形。省长许世英当即下牌示一则,由省署、教厅、工校会衔,张挂校内,将刘杰等人除名[6]。刘杰等人大愤,将牌示打碎,拒不出校。虽经教职员多人先后从中劝解,卒无效果。后在校学生召开全体大会,商量调停办法。因其中有人主张立即赶刘等出校,故会未及终,即有激烈分子章树荣和刘杰等出而大闹[7]。开会学生仓皇出走,多人受伤,学校秩序大乱,程士范随即向省署报告。许世英转令警署派六名巡士前往弹压。“惟巡士素畏惧学生,虽校内纷争大起,彼等亦不敢入内。”[6]章树荣、刘杰等人见状,“复拥入校长、学监室,擅将校长、学监行李搬弃校外,把守校门,不准他人出入,发布传单,声明驱逐校长。”[8]至此,一工学生已分成倒程和保程两派。次日,保程派学生前往省署请愿,要求开除刘杰、章树荣等人[9]。刘杰等倒程派学生则在省教育会开会,讨论驱逐办法[10]。许世英以学生“无端驱逐校长,且率众寻殴,诚属无理取闹,当令警教两厅,驰往教育会,严禁该生开会,并令保安队当场解散”[11]。当晚,程士范和警务处长王善荃率保安队进驻一工,将刘杰等五人“及二次殴打同学扰乱之七人,按名指令出校”[8]。至此,一工风潮渐渐平息。
刘杰等人为何敢拒绝补考,并借机向校长发难?程士范在报告风潮经过宣言中称:“一工者,全省之学校,非一部分之私产,亦非一二人所能把持。同人等办理之善恶,直接有官厅之监督,及多数学生之批评,间接有教育界之稽查,及社会之裁判,绝不因少数横暴之阻力,放弃其天职,以自损其人格,而贻全皖教育之羞。”[5]言下之意,一工风潮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背后定有发纵指使之人。究竟程士范所指的“少数横暴阻力”是谁?这段宣言的背后又牵涉何方力量?爬梳相关史料,不难发现,此次学潮与安徽教育界的桐城派、怀宁派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民国以来,安徽教育界派系丛生。学缘上有两江系、高等系、龙门系,地缘上有皖北派、皖南派、桐城派和怀宁派。五四之前,怀宁派势力雄厚,又有近水楼台之便,在省会教育机关中往往占得先机。然而五四之后,由于人事变迁,怀宁派逐渐没落。时人就曾指出:“怀宁派年来在安徽教育界无甚声色,力谋得一省立校长而不可得。”[12]桐城派在五四之后“声势最大”,省立法专校长光明甫、省立一师校长李光炯、省立二女师校长阮仲勉,均为桐城派领袖。但到了1922年,桐城派亦“寥寥无几”,逐渐式微。光明甫、李光炯因学潮辞职他去,阮仲勉亦因二女师风潮大受打击。“怀桐两派,久郁思宣,乃组织所谓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以谋扩充势力。其目的首先在谋继省城各校校长位置。”[12]1922年暑假,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以学校分区制度为由,推举代表向教厅请愿,要求撤换省立一中、省立一工、省立一女师、省立法专各校校长,委任安庆六邑人继任。教育厅长杨乃康因牵涉过大,概未照准。虽一师、一工校长此时有易人之举,但出于稳定,均未用怀桐两县人。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愤不能平,由桐城人史邦翰发起“宰羊(杨)运动”,控诉杨乃康贪污渎职。杨乃康后虽因控辞职,但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垄断省城各校目的仍然未能实现。
在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发起的这场教育请愿中,他们对一工校长可谓是势在必得。首先,一工原校长史浩然是桐城人,如果继任者为外乡人,意味怀、桐两派将丢失省会教育又一重要阵地。其次,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对于一工校长有合适的人选。在他们看来,一工校长非怀宁人刘贻燕莫属。刘贻燕,早年毕业于安徽高等学堂,后到日本早稻田大学、英国格拉斯哥大学留学,获得工科学士学位。平心而论,无论学识,还是资历,刘贻燕均是适当人选。但史浩然辞职之后,谋继者有人,“教厅厅长杨乃康恐惹出风潮,因遴选该校教员程士范,呈准委任接办。”[9]安庆六邑教育协进会因目的未达,一方面与教育厅决裂,一方面“联络各人子弟学生,以要求免除补考为名,殴打校长”[12]。后虽在省署和教厅强力干预下,一工风潮得以平息,但程士范的位置亦发生动摇。为安抚怀、桐两派,省长许世英招“教厅第二科长程小苏至署,令其讽示该校长程士范,可自行辞职”[13]。程士范虽一再表示“绝不因少数横暴之阻力,放弃其天职”,但亦自知位置不稳,无可恋栈,遂在风潮平息后主动辞职。
二、挂白旗:抗拒校长到任
程士范辞职后,龚安顺接任一工校长。龚曾留学英国,“办学虽无经验,然与该校学生颇有好感”[14]。1923年暑假前,龚不知何故,呈请辞职。教育厅长江当即照准,并委任毕仲翰继任。毕仲翰,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毕业,时年24岁,在芜湖职业学校担任教员。一工留校学生闻之大哗。在他们看来,毕仲翰“为乳哺小儿,既无学识,又无经验”[14],当由一工“暑期委员会”具呈教厅表示反对。江为维持官厅威信,命省视学刘扬烈和教育厅科员夏道璋前往一工接收,然后交毕仲翰接办。8月6日,刘、夏二人带卫队两名前往一工,“乃该校门首,已有白旗两面,上书拒绝毕仲翰字样”[15]。刘扬烈命卫队将白旗扯下,撕成碎片,随后传在校学生到操场集合训话。各学生见其官气十足,态度蛮横,遂一拥而上,将“刘、夏二人拖入校内,拳足交加,痛打一顿,并将大门关闭,命刘、夏二人合书拒毕大旗,照原文缮写,并亲署姓名于下方。”[16]刘、夏遭此羞辱,“拼命与之争持,卒因暑假期内,人数不多,被两人夺路逃出,奔回教育厅”[15]。江怒不可遏,当即打电话给警务处,借保安队二十人,令刘、夏二人相随,直奔一工。学生见武装队兵前来,均不敢动。江令在校学生各书反对赞成表明立场。众学生畏惧江权势,多书中立,唯“黄兆霖、龙竹轩二人大书反对二字”[14]。江当即牌示将两学生开除,并令保安队把守校门,不准在校学生自由出入。
三、余论
在以往的学潮研究中,我们习惯于从新旧冲突寻找学潮背后的动因。但诚如罗志田所言:“在一般认知中的新旧阵营里,通常还有近一步的新旧之分;而且斗争最厉害的往往是观念主张相对接近的群体,比如‘新新派’与‘老新派’之争就常常甚于广义的新旧之争,盖其潜在的追随者大致相近,故竞争也更激烈。”[20]就安徽一工学潮而言,情况亦复如是。无论高等系的刘贻燕,还是怀宁派的程滨遗,抑或芜湖学界代表卢仲农,思想上都同属趋新人士,他们之间幕后的争斗更多是派系利益的杯葛。
对于教育界而言,省立学校无疑是重要机关,故每当校长更动之时,各派力量难免有觊觎之心。明争过于露骨,拉拢学生互相打擂往往就成了派系之争的常态。时人就注意到:“每一校内欲谋校长及教职员者,均须先行结纳学生为之烘托,至紧急时更可用之为利器。血气不定之青年,往往为其利用。”[12]“甲派利用学子以倒乙,而乙派利用学子,彼此相倒,迄无宁日。”[21]应当说,时人对派系之争并无好感。在他们看来,这些学阀“据学校为渊薮,引学生为爪牙”[22],“结党营私,不异军阀”,甚至高呼“学阀不死,学潮不止”[23]。将学潮归结于派系、学阀,虽有失片面,但确是当时社会现象的部分真实反映。安徽一工在不到两年时间,爆发多次学潮,更换四位校长,就是派系相互拆台、学阀相互争斗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