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天下:北洋政要遗嘱研究
2019-03-15冯巧霞
冯巧霞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开封475000)
生死是生命的一体两面,死亡是最忌讳的话题,也是人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遗嘱是生者临死前对自己死后意愿的表达,并以死亡为生效期限。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此,遗嘱是一个人情感最真实的表露。学术界关于历史人物遗嘱的研究尚处于初期阶段,大多数著作只是简单地搜集了历史人物的遗嘱,谈不上对遗嘱的解读。关于北洋时期历史人物的遗嘱研究仅限于孙中山等革命党人,北洋政要的遗嘱之所以没有受到学者的应有关注,其原因在于北洋政要长期被视为腐败无能、祸国殃民而不值一提。北洋政要主政中枢,其遗嘱中既有对往昔的忏悔,也有对家国天下的寄托,是我们全面认识那个时代的重要凭借,有着独特的意义和价值。因此,笔者拟钩沉史料,尽力搜集关于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王士珍、段祺瑞等北洋政要遗嘱,冀以此为基础,从深层次挖掘北洋政要遗嘱的价值所在,并解读他们在遗嘱中对家国天下的寄托与希望。不当之处,尚请学者指正。
一、私与公的交织:对家和亲人的眷恋
家国天下观将个人对家庭的寄托、国家的兴亡与人民的忧乐融为一体,彰显了中国人对家国天下的独特理解。家在家、国、天下三维一体结构中处于最基本的一环,而个人又是组成家的元素,“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无论历史伟人还是黎民皆有对家的眷恋,人作为血缘延续的自然繁殖,血浓于水的事实存在是不变的法则。世人皆以为革命党人公而无私,而北洋政要私而无公,由于受革命史学叙事观的影响,一直以来北洋军阀社会被描述成一片黑暗,北洋政要遗嘱亦被臆断为毫无价值。其实,当将革命党人与北洋政要遗嘱史料聚集在一起,就会发现两者之间都有着对家的眷恋和安置。任何人都不能回避家而只论国与天下,对家的眷恋乃人之常情。以往研究只注意革命党人的国事遗嘱,宣传革命党人为公的品质,而对家事遗嘱有所忽视,这就造成了伟人只有国与天下情怀,而无对家的眷恋的错觉。实则不然,家庭对于每个一个人的生存、生活至为重要,同样,无论伟大与否,无论贵贱,每个人都对家有着眷恋。革命党人和北洋政要留下的遗嘱中,除了有对国事的关心和期盼,也都有对家的不舍。如孙中山家事遗嘱记述,“其所遗书籍、衣服、住宅等,一切均付余妻宋庆龄,以为纪念。余之儿女已长成,能自立,望各自爱,以继余志”[2];宋教仁亦遗言,“我本寒家,老母尚在,如我死后,请克强与公及诸故人为我照料”[3]。而北洋政要对家的深厚情感也是其家国天下观整体形象构建的重要组成部分。北洋政要冯国璋遗嘱有“惟吾长兄子尚幼,汝曹其善视之”的训示[4]273;黎元洪遗嘱中有“戒诸子今后从事生产实业,毋问政治”的记述[5];冯玉祥遗嘱中有“至于我的几个孩子,虽然还有未毕业的,只要他们能自爱,有双手,就不会饿死”的叮嘱[6]。
在处理遗产及薄葬上,北洋政要也有为公的彰显,如江苏督军李纯死前留下遗嘱,以家产“五十万为天津南开大学补助费”[7]。民初以来,革命党人所提倡的薄葬一直受到世人的称颂。蔡锷在遗嘱中一再强调:“锷以短命,未能尽力民国,应为薄葬。”[8]时人认为,蔡锷“遗电谆谆以薄葬为请,若稍涉铺张,其用乃非公之意”,于是遵其遗嘱,薄葬入殓[9]。北洋政要亦不例外,他们亦多主张勿铺张而行薄葬。素有“北洋三杰”之龙的王士珍于遗嘱中言,“家事可依予在日常例办理,人死如烟,慎勿厚葬”[10]95;“北洋三杰”之虎段祺瑞亦于遗嘱中主张,“余生平不事生产,后人宜体我乐道安贫之意,丧葬力崇节俭,敛以居士服,无以荤腥馈祭”[11]129;黎元洪、冯玉祥等亦多主张丧葬从简。
为了迎合时代和政治的需求,人们不断宣传与称颂革命党人遗嘱中为公的成分,而刻意忽视家的成分,造成了对革命党人遗嘱的片面认知,还原一个家国、公私交织的人物,并不影响革命党人的整体形象。因北洋时期被视为黑暗时代,北洋政要的遗嘱亦被认为私而无公。革命党人与北洋政要遗嘱中关于对妻女的安置、死后的遗产分配及死后的薄葬问题,并无多大的差别,我们不能用双重标准评定历史人物而扬此抑彼。
二、悲歌苦难与邦国崛起:对富国强兵的期望
古代国人眼中只有夷夏之分,而无国族观念,所谓“近则身家,远则天下”[12]。直到近代,国人才逐渐改变传统夷夏观,国家意识也随之强化,中国自应“视为万国之一”,切不可“自谓居地球之中”[13]。近代以来面临着国破危机,“献其身于国而不私”成为时代的呼声[14]104,言家则成私,言国则为公,“与其分一国之人而为无数家。以竟与内,不如合一国之人而为一家以竟于外”[15],国家观猛然崛起,家与天下观受到冲击,逐渐走向衰落。
北洋政府时期,中国虽有名义上的统一政府,实则四分五裂。1913年,袁世凯镇压了二次革命,其势力达到巅峰,但即使如此,其势力亦无法深入西南地区。随着北洋将领出任各省督军,北洋内部也随之分化割据,致使国家统一更趋无望。后袁世凯时代,大小军阀割据一方,“二十二省就有二十二个实质上的魔王”[16]。辛亥以来的民国仍旧“在分裂之中,到处都有战事”[17],尤其1920年代战乱最为频发。军阀生存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地盘,其地盘得失变动必会导致军阀“挟其势力以互攻”[18],甲独大而威胁乙、丙,则乙、丙联合而攻甲,反之亦然,为了达到各自的目标,“利害相引者则联络之,利害相斥者则摈去之”[19]。
军阀割据,南北分立,使北洋政要颇为焦虑,他们深知“国内自相离析,恐即为外患侵凌之机”[20]。作为政权的掌控者,面对国家割据纷乱、国将不国的现实,北洋政要或因心有余而力拙,其生时呼吁国家统一的声音往往流于无形,便寄希望于死后或有一日邦国崛起。他们于离世之际,自觉难逃历史罪责,对历史、对国家、对民族的心存忏悔,“惟念国家前途”,“心实不安”[10]94。黎元洪于遗嘱中叮咛,“退思补过、无时或忘”,希望国内各派势力“化除畛域,共谋统一和平之现实,则外交困难自解,民国痛苦自除”[21];王士珍亦在遗嘱中“祈祷和平,俾统一之局早日实现”[10]94-95;冯国璋更于遗嘱中“反复丁宁于和平统一之业者是也”[4]273,感叹其“本人以不能亲见统一为憾”[22]。
1930 年代,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出于“以华制华”的统治需要,日本启动第一流人才计划,诱降北洋政要,使其成为日本统治中国的傀儡,“燕京被陷,处境益艰。敌酋肆其逼迫,奸逆逞其簧鼓,威胁利诱,层出不穷。”[23]300皖系首领段祺瑞,直系首领曹锟、吴佩孚,原总统徐世昌都成为日本诱降的目标,面对日本的威逼利诱,北洋政要恪守了对国家民族的信守,使日本的诱变计划未能得逞。钱穆强调,“我们学历史,更重要的,要了解在当时历史上的人,看他们对当时的事是怎样的看法”[24]。日本诱变段祺瑞失败,段祺瑞死后,国民政府训令“前临时执政段祺瑞,持躬廉介,谋国公忠”,予以国葬。曹锟虽有贿选恶名,但是在国家民族大义上,亦经受住了日本的诱降,“息影津沽,抱道自重,比岁以来,值寇势之方张,遭奸佞之叵测,威胁利诱,逼迫纷乘,而该上将正气凛然,始终峻拒”,国民政府以其“忠诚纯笃,志节昭然”,特赠“华胄忠良”匾额[25]。日寇想利用吴佩孚“以前在军界的潜势力及复杂的旧部,令作傀儡,吴氏屹然不动,日寇威迫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伪造宣言,假发通电”,但“吴氏身陷危境,始终不变”[23]300。吴佩孚之死目前仍是历史遗留之谜,有学者认为因吴佩孚不为日人所用,乃死于日本人之手。吴佩孚死后,蒋介石发唁电称:“溯自外患凭陵,于兹八载,先生托志春秋,精忠许国,比岁以还,处境弥艰,劲节弥厉,不屈不挠,大义炳耀,海宇钦崇,先生之身虽逝,而其坚贞之气,实足鼓励兆民流芳万古。”[26]时人认为吴佩孚“在北平敌伪重重包围之中,始终坚守着民族气节”,“值得我们的崇敬”[23]300。徐世昌比年息影津门,“寇陷华北,屡思威胁利诱,逞厥阴谋,独能不屈不挠,凛然自守”,于“卧病弥留,撄怀国难,尤见忠臣团结,始终不渝”[27]。北洋时期,虽有军阀割据自立,但他们内心是有对国家统一的敬畏与认同的,当面对外族入侵,民族国家受到威胁,其潜在的国家意识便自然呈现。当然,也有些北洋政要经不住诱惑,出卖国家民族利益,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和民族败类,堕落为汉奸,深为国人所不齿。
北洋政要遗嘱中对国家复兴充满了期盼与寄托,段祺瑞认为,“国虽危弱,必有复兴之望”,并对复兴之道提出了建言:“勿因我见而轻启政争,勿空谈而不顾实践,勿兴不急之务而浪用民财,勿信过激之说而自摇邦本”,“自立更生者在此,转弱为强者亦在此矣”[11]129。黎元洪临终前亦盼望国内和平,在政治方面,希望能“从速招集国民大会,解决时局纠纷”;在经济方面主张“实行垦殖政策,化兵为农工”,同时“振兴实业,以法律保障人民权利”,调剂劳资,应适合世界经济趋势;教育方面主张早定方针与“教育宗旨”,总之希望“国民得以早日休养生息,恢复元气”[21]。可见,北洋遗嘱对国家复兴的殷殷向往之情。
三、民生苦难与忧乐:对天下的太平的寄托
在中国古代社会中,天下观是一种忠义仁爱价值伦理,是中国人所独有的品质。无论古今,治政者以天下忧乐为关怀则为公,以己身欲望为目的则为私,私受责,公受颂。中国的天下观传承千年,形成“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的善世价值观[28]。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存亡成为时代话语,传统天下观与时代格格不入,在国家危亡的情况下,富国强兵的国家观念猛然崛起。传统天下观渐微是不争的事实,但传统的天下观并未泯灭,在与西方价值观的不断碰撞中,新天下观也逐渐孕育而出。新天下观既蕴含了忠义、仁爱、宽容的传统天下观成分,又吸收了西方合理价值观成分。
辛亥以还,“内乱不已,人民苦于涂炭”[29],兵灾匪患不断,饿殍遍野,一句“到处兵灾和战祸,几多家破与人亡”,道出了百姓的辛酸与无奈[30]。国内军阀混战,政客暗争,外加以帝国主义的明侵暗蚀,推波助澜,中国人民水深火热,国敝民贫已达极点。北洋政要既是生存于那个时代的人,又是政权的掌控者,面对如此破落混乱的局面,又岂能没有悔意!王士珍以“土匪遍地,灾禄迭见,而兵戈尚无宁止之日,心实不安”,追悔其一生[10]94。黎元洪在遗嘱中亦有此相通之表达,“频年兵连祸结,疮疾满目,久已痛首疾心”[21]。1920年代始,北洋政要提倡和平的呼声不断,徐世昌、冯国璋等皆主张和平统一,勿再兵戈相见。其中,冯国璋在其遗嘱中表示:“和平统一,身未及见,死有遗憾。”[31]北洋政要的追悔,实际上就是仁爱天下价值观的觉醒。
天下纷乱,看似前途渺渺,但北洋政要遗嘱中却饱含对民众的信心与希望,“诸君子同胞济世安民之略,必能力回劫运”[20]。面对“蹙国万里,民穷财尽”的时局,北洋政要企盼止兵戈,以卫国内和平,振兴实业,保障人民权利[11]129。虽然近代国家观念的猛然崛起,冲淡了传统的家与天下观,但仁爱天下的价值观依然存于世人心中,并在吸收西方部分合理的伦理后,形成了新的天下观,这种融合中外、结合古今的新天下观一直为中国人所传承和创新,成为了中国人所独有的一种对天下百姓生存忧乐的情怀。
四、结 语
北洋政府时期,革命党人或是北洋政要留下的家事与国事遗嘱弥足珍贵,通过这些遗嘱,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起落沉浮的人生际遇,感受他们对历史错误的追思与反省,体会到他们慷慨激昂的雄心与壮志。由于每个人的地位、经历、性格、际遇各不相同,故他们临终嘱托所呈现出来的意愿也往往千差万别,这其中既有慷慨的悲歌,也有沉重的忏悔;既有对家国败亡的悲戚,也有对天下疾苦的怜惜。这些遗嘱作为一份特殊的精神遗产,都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浅不同的印痕,或是经验,或是教训,启迪着后人。
孙中山、宋教仁、蔡锷等遗嘱备受世人关注,而北洋要人遗嘱却鲜有人问津,实在是一种遗憾,因为在1912—1928年间,北洋政要掌控中央政权,他们有着对那个时代的发言权。本文收录了关于袁世凯、黎元洪、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李纯、冯玉祥等北洋主要人物的遗嘱,上至总统下至各省督军。当然,还有一点需要说明,有些北洋政要死得突然,或者其他特殊原因,未能留下遗嘱供后人参考,如直系吴佩孚、孙传芳等。北平沦陷后,吴佩孚仍居北平,日本人劝吴佩孚入伪政权任职,吴佩孚不允,晚年吴佩孚患有牙疾,待日本牙医为其诊治牙疾,用手术刀从口而入,穿透喉咙,将其杀害,故未留下遗嘱。孙传芳与张宗昌交战时,捕杀了张宗昌部下大将施从滨,晚年孙传芳入寺院出家,孙传芳跪拜念经时,被施从滨的女儿施剑翅用手枪从背后击毙,故孙传芳亦未留下遗嘱。此外,还有一些遗嘱为其临死时简单的口头安排,非文字立嘱,如张作霖。张作霖兵败,退出关内时,专车在皇姑屯被日军所炸,重伤回奉,临死时仅留下一句口头遗嘱,“叫小六子(张学良)快回沈阳。告诉小六子,以国事为重,勿忘父仇,好好地干吧。”[32]由此可见,除了特殊情况,北洋政要基本都留有遗嘱。人类社会是汲取历史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才得以进步与发展的。北洋政要亲身经历了家国的分裂、人民的离难,他们对家国天下的纷乱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面对日本的侵略,他们毅然选择抵抗,坚守了民族主义的道德底线,并对自己执政期间的作为追思悔过,于遗嘱中表达了自己对以后国家前途与天下福祉的希望。历史研究需要多维度去观察,仅停留于单个层面对历史进行解读和做结论的方式是断不可取的,故我们在重视研究革命党人遗嘱的同时,也应注意对北洋政要遗嘱的研究,正视其所蕴含的历史价值。
改革开放前,北洋史是近代史学研究中的“禁区”,学者均不敢越雷池半步,直到改革开放后,随着人们思想的不断解放,北洋史这一往日的“禁区”才被逐渐突破,并呈现出百花齐放、生机勃勃的新景象。北洋政府时期是一个过渡的时代,是一个新与旧,先进与落后,进步与反动并存的时代。同样,北洋时期的人物也是新旧交替的一代,一方面追求新的变革,另一方面受旧环境影响,我们既不能对之一味抹黑,也更应不顾事实将其美化。这就要求历史学者用辩证、客观的眼光去研究北洋史,只有如此,北洋史才不至于成为任人打扮的婢女,我们才能得出更为客观真实的历史结论,进而推动北洋史向新的更高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