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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氏春秋》成书三题

2019-03-15金洪源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成书吕不韦门客

金洪源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吕氏春秋》是由十二纪、八览、六论三部分组成。十二纪,每纪五篇;八览,每览八篇,今本《有始览》缺一篇;六论,每论六篇,加上《序意》一篇,凡一百六十篇,全书结构体系严密。与其他先秦子书不同的是:《吕氏春秋》成书的大致年代可以确定;单篇之间具有很强的逻辑性;有一贯的指导思想。

一、《吕氏春秋》成书时间

《吕氏春秋》是先秦时期唯一一部能确定成书时间的子书,然而这种说法只是相对于其他子书成书年代极难断定而言的,实际上,学界关于《吕氏春秋》的具体成书年份仍有争议。《吕氏春秋·序意》篇明确指出:“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1]654这则材料明确说明其成书时间是秦八年。东汉高诱注曰:“八年,秦始皇即位八年也。岁在申,名涒滩。”[1]656一直以来,《吕氏春秋》的成书时间都被认定为秦始皇即位八年,即公元前239年。清代孙星衍对此提出了质疑:“《序意篇》云‘维秦八年,岁在涒滩’,考庄襄王灭周之后二年,癸丑岁,至始皇六年,共八年,适得庚申岁,申为涒滩。吕不韦指谓是年,高诱注误以为秦始皇即位八年,则当云‘大渊献’也。”[2]孙星衍从天文历法的角度判定《吕氏春秋》的成书时间是公元前241年,认为秦八年当从秦庄襄王灭东周的第二年而非从秦始皇即位那年算起,陈奇猷则进一步从阴阳学说的观点认同孙星衍的考订。然而近代学者赵年荪指出孙星衍用“四分历”推断的秦八年是秦始皇六年有误,秦八年正是秦始皇八年即公元前239年。除这两种观点之外,钱穆先生认为:“不韦著书,实在始皇之七年”[3]。而近现代多数学者则认为《吕氏春秋》成书于秦始皇六年,即公元前241年,如熊铁基就赞成郭沫若《吕氏春秋》成书于秦始皇“八年,草创或当在六、七年时”[4]的观点。

在讨论《吕氏春秋》具体成书时间的同时,另一个问题也不能回避,那就是《吕氏春秋》三部分的完成顺序问题,即十二纪、八览、六论是同时完成,还是先完成十二纪,后完成八览和六论。换言之,《吕氏春秋》是一次成书,还是分两次成书。清人章学诚指出:“《吕氏春秋》自序,以为良人问《十二纪》,是八览六论未尝入序次也。”[5]章学诚以为《吕氏春秋》是分两次成书的,《序意》一篇只是十二纪的序。陈奇猷也力主《吕氏春秋》“二次成书说”,其在文章《〈吕氏春秋〉成书的年代与书名的确立》中谈道:“《吕氏春秋》纪、览、论三个部分是各自独立的……秦八年只完成了十二纪,迁蜀之后,更令宾客完成《八览》与《六论》”[6]。

笔者不揣浅陋,以为《吕氏春秋》二次成书说值得商榷。陈奇猷之所以认为八览、六论完成于吕不韦迁蜀之后,是因为司马迁在《史记》中谈到“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太史公为良史之才,不虚美、不隐恶,关于成书时间断然不会有差,但是“传”并不是完成的意思,而是传播的意思。另外清人周中孚也曾表示史迁此举“盖欲迁就蒙难著书之意,而非其实也。”[7]私以为,《吕氏春秋》一书包括十二纪、八览、六论,且均完成于吕不韦担任秦相期间,换言之,吕不韦悬挂在咸阳城门的那一部书就已经包含了十二纪、八览、六论三部分。至于《序意》一篇为何无涉览、论两部分,统观现存的《吕氏春秋》全书,现存的《序意》只是残篇,而且赵襄子的故事很显然与此篇无甚关涉,应是其他篇错简至此篇,所以《序意》篇关于览、论的内容佚失也未可知。除此之外,吕不韦在秦始皇十年因嫪毐一事被免相,十一年就国河南,十二年就饮鸩自杀。在被罢免相国之后,吕不韦整日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已经没有实力去组织一场浩大的编书活动。是以,《吕氏春秋》二次成书说不可信。牟钟鉴亦认为:“《吕氏春秋》于吕不韦执政后期一次编纂而成;流传至今的《吕氏春秋》,虽然经过历代辗转传抄而出现若干讹误漏衍,但就其内容而言,即是当初布于咸阳市门而悬千金其上的那部书。”[8]6

二、《吕氏春秋》编次问题

《吕氏春秋》既然是一次成书的,且文章又有十二纪、八览、六论三部分组成,那么原书的编排顺序又是怎样的?哪一部分在前,哪一部分在后?对于《吕氏春秋》原书编排顺序的讨论主要可以分为两派。根据《史记·吕不韦列传》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的记载,三部分顺序是八览、六论、十二纪。而根据东汉高诱所注的《吕氏春秋》及其序文,其编次是十二纪、八览、六论。后世学者多依据这两种材料分别进行不同的阐发。

以四库馆臣为代表的众多学者包括梁玉绳、刘咸炘都认为十二纪在全书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和分量,这一点是八览、六论所不能比的。梁玉绳甚至认为览和论只是纪的“附见”。四库馆臣亦认为,十二纪在前“殆所谓纪者犹内篇,而览与论为外篇、杂篇欤?唐刘知几作《史通》内、外篇,而《自序》一篇亦在内篇之末、外篇之前,盖其例也”[9]。所以,这一派的学者多认为十二纪、八览、六论的顺序是《吕氏春秋》的原始编次。

当然,这种观点也有大批的反对者,清人周中孚有言:“《吕氏春秋》,《史记·自序》及《汉书》迁传载《报任安书》俱称《吕览》,盖举其居首者言之,犹之屈原诸赋称《离骚》、董子春秋称《繁露》,皆举首篇以该余篇也。故《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及《吕不韦传》并云著八览、六论、十二纪。以纪居末,且古人作序皆在卷末,吕氏十二纪终而缀以《序意》,纪之居末可知。至高诱作注,始以纪居首,八览、六论次之,而史迁《吕览》之称,竟莫知取义矣”[10]。古人之书,序放最后。诚然,若《天下》之于《庄子》、《序意》之于《史记》、《叙传》之于《汉书》、《要略》之于《淮南子》、《序志》之于《文心雕龙》。《序意》在《六论》之后,故而十二纪为全书最后一部分,王叔岷以为是。

近来学人对此亦多有争论,“从编写的顺序来看,是先有六论,次成八览,最后才编写成十二纪的。但在编辑成书时,十二纪是作为正文编在最前,八览和六论却作为‘附录’放在最后”[4]。李家骧认为司马迁称《吕览》是“行文为求畅美协和,不能就据以认为览居书前。”[11]私以为此种说法有可取之处,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提道:“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 《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12]2735,如果将《吕览》换成《吕氏春秋》或者《十二纪》确实会极大地影响语义群的美感。牟钟鉴则从学术思潮变化的角度认为,司马迁见到的《吕氏春秋》是览在前,其次是论,最后是纪,而东汉时期高诱所看到的《吕氏春秋》是十二纪在前,只不过已经不是原书面貌,无须根据《史记》与高诱的记载是此非彼[8]9-11,可以说此种观点十分具有独特性。

三、《吕氏春秋》作者

谈及《吕氏春秋》,都会自觉地将其与吕不韦联系在一起。诚然,吕不韦与《吕氏春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史记·吕不韦列传》中言:“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13]根据《史记》的记载,《吕氏春秋》是由吕不韦组织自己的门客编写,最后集论成书。换言之,吕不韦只是编写《吕氏春秋》的主持人与资助者,其具体内容的撰写则是由其门客完成。桓谭在《新论》中亦持此种观点,“秦吕不韦请迎高妙作《吕氏春秋》。书成,布之都市,悬置千金,以延示众士,而莫能有变易者。乃其事约艳,体具而言微也”[14]。虽然“高妙”一词的具体内涵不得而知,但是桓谭的观点与司马迁是一致的。除《史记》记载之外,后世的目录著作对此也多有记述。如:

《汉书·艺文志·杂家》:“《吕氏春秋》二十六篇。班固自注云:‘秦相吕不韦辑智略之士作’”[12]1741

《隋书·经籍志·杂部》:“《吕氏春秋》二十六卷,秦相吕不韦撰,高诱注。”[15]

《旧唐书·经籍志·杂家》:“《吕氏春秋》二十六卷,吕不韦撰。”[16]

《新唐书·艺文志·杂家》:“《吕氏春秋》二十六卷,吕不韦撰,高诱注。”[17]

《黄氏日抄》:“今其书不得与诸子争衡者,徒以不韦病也,然不知不韦固无与焉者也。”[18]

上述材料基本呈现出三种观点:《吕氏春秋》是由门客编写,吕不韦只是署名,无甚联系;《吕氏春秋》是由吕不韦召集门客所编,全书指导思想是由吕不韦确定的;《吕氏春秋》是由吕不韦撰写。当今学界一般认为,《吕氏春秋》是由吕不韦组织门客撰写,而自己则对全书的编纂与思想起到一个统率的作用。《吕氏春秋·序意》中谈道:“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文信侯曰:‘尝得学皇帝之所以诲颛顼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为民父母。盖闻古之清世,是法天地。”[1]654换言之,吕不韦的门客在编纂《吕氏春秋》时,曾向吕不韦咨询,而吕不韦也为全书确定了“法天地”的思想,同时也为十二纪确立了“上揆之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的编写原则。

《吕氏春秋》虽然是由吕不韦的门客编纂完成,但是这些门客是由哪些学派的人组成呢?《吕氏春秋》保存的大量寓言故事或许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吕氏春秋》中的寓言故事有283则[19],这些故事中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其他先秦子书,如《庄子》《墨子》等。

“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哲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庄子·胠箧》

“跖之徒问于跖曰:‘盗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邪?夫妄意关内,中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时,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无有。’”《吕氏春秋·仲冬纪·当务》

对比《庄子·胠箧》与《吕氏春秋·仲冬季·当务》中的两段文字,两书这段关于“盗亦有道”的论述文字相似度极高,如果说《吕氏春秋》的作者在写作的时候没有参考《庄子》,那是不太贴合实际的。据不完全统计,《吕氏春秋·孟春·贵公》中管仲有疾的故事来自《庄子·徐无鬼》;《吕氏春秋·仲春·贵生》 《吕氏春秋·季冬·诚廉》 《吕氏春秋·孝行览·慎人》 《吕氏春秋·先识览·观世》 《吕氏春秋·离俗览·离俗》等篇均有寓言故事出自《庄子·让王》;《吕氏春秋·孝行览·必己》中的多则寓言故事则分别出自《庄子·外物》 《庄子·山木》《庄子·达生》等篇;《吕氏春秋·似顺论·有度》中有部分说理文字来自《庄子·庚桑楚》。如果说《吕氏春秋》中某一篇的文字与《庄子》的某一小部分文字相似是巧合,那么如此大规模的重复就不能仅仅用巧合来解释了,所以参与撰写《吕氏春秋》的门客定是有来自老庄道家的。同样,《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中的大部分文字也几乎与《墨子·所染》篇的文字一模一样,如此大规模重复的文字,只能说明有墨家后学参与了《吕氏春秋》的编纂,并对《墨子》非常熟悉,将相关文字写入吕书。《吕氏春秋》中记载了有众多墨者生活在秦国,如墨家巨子腹、田鸠、东方墨者谢子、唐姑果等都曾活跃在秦惠文王时期,并受到礼遇。这些都可以说明《吕氏春秋》的编纂是有墨家后学参与的。此外,《荡兵》 《振乱》 《禁塞》 《怀宠》 《论威》《简选》 《决胜》 《贵卒》等篇体现出兵家的思想;《上农》 《任地》 《辩土》 《审时》四篇被认为保存了大量先秦农家的资料;《处方》 《孝行》 《劝学》《尊师》 《诬徒》等篇也体现出一些儒家的观点。值得一提的是,前辈学人多认为《礼记·月令》篇是由《吕氏春秋》十二纪中每纪的第一章合成的,然吕书是否就是十二月令的源头,抑或是否来自阴阳五行家,仍值得商榷。综上可知,《吕氏春秋》一书融合了先秦诸子百家的观点,并对其进行了重新整理与融合。吕不韦的门客也绝对不是单纯的一家一派,《吕氏春秋》的直接作者可以说是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作家群。

至于参与编写《吕氏春秋》的具体人员,因为没有文献记载,众多学者都进行过推测,认为大致包括李斯、司马空、甘罗、蔡泽、张唐、尉缭等,但因无文献可稽,尚不能给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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