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孟达叛蜀之原因
2019-03-15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在《三国演义》及《三国志》 《晋书》 《资治通鉴》中,孟达被描述成可与吕布齐名的倒戈将军,其人品和操守历来遭人诟詈。在三国时代政治格局中,原本坐拥上庸、捭阖魏蜀的孟达叛蜀投魏,使蜀汉集团拒魏阻吴的地缘优势几乎不复存在,对诸葛亮北进中原的大业造成了极其不利的影响。孟达投魏后,因有“将帅之才”“卿相之器”,深受曹丕赏识信任,被加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平阳亭侯,并“合房陵、上庸、西城三郡为新城,以达领新城太守,委以西南之任”[1]804,后又受命与夏侯尚、徐晃合力袭取上庸诸部。荆州、上庸相继失守,使蜀汉集团北袭宛洛、决战中原的战略意图彻底落空。毛宗岗在评点《三国演义》时指出:“蜀事之坏,一坏于失荆州,再坏于失上庸也。荆州不失,则可由荆州以定襄、樊;上庸不失,则可由上庸以取宛、洛。”在蜀汉北上伐魏的事业中,“失街亭使孔明无退足之处,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2],故同情蜀汉政权的人士对孟达多有切齿之恨。昔时与孟达同为刘璋属下的费诗,曾斥曰:“孟达小子,昔事振威不忠,后又背叛先主,反复之人,何足与书邪!”[3]603
在三国时期诡谲莫测、内斗惨烈的政治生态中,孟达果真是行迹不堪、自取败亡吗?本文结合《三国演义》及三国历史文献,试图对三国政治舞台上孟达叛蜀原因重新作出揭示。结合孟达性格、孟达投蜀后的政治境遇及蜀汉上层的权力生态,孟达叛蜀的原因可被归结为以下三点:
一、奖掖不公,政治上升期望受挫
孟达当年在刘璋集团内部积极响应张松献蜀于刘备的主张,背着昏弱的刘璋,与张松、法正结成了以高价售卖益州为共同使命的政治帮派。对三人合谋迎立刘备的过程,《三国志》语焉不详。而在《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在研究分析三国史料的基础上作合理推断,在小说文本中为读者还原出此三人作为共谋出卖蜀中的历史事实。《三国演义》第六十回“张永年反难杨修,庞士元议取西蜀”中是这样叙述的:
松于袖中取出一图,递与玄德曰:“深感明公盛德,敢献此图。但看此图,便知蜀中道路矣。”玄德略展视之,上面尽写着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府库钱粮,一一俱载明白。松曰:“明公可速图之。松有心腹契友二人:法正、孟达。此二人必能相助。如二人到荆州时,可以心事共议。”……张松回益州,先见友人法正。……松见正,备说曹操轻贤傲士,只可同忧,不可同乐。……法正曰:“吾料刘璋无能,已有心见刘皇叔久矣。此心相同,又何疑焉?”少顷,孟达至。……达曰:“吾已知二公之意。将欲献益州耶?”松曰:“是欲如此。兄试猜之,合献与谁?”达曰:“非刘玄德不可。”三人抚掌大笑。[4]494
通过小说中的这段叙述,孟达其人在关键时刻直觉之敏锐、判断之精准、抉择之果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梳理三国史料时可以发现,刘备集团能顺利地占领巴蜀和汉中,孟达也功不可没。首先,孟达是刘备入川时的引路人。据《三国志》载,建安十六年(211),刘璋采纳张松“迎刘以击张鲁”的建议后,即“遣扶风孟达副法正,各将兵二千人,使迎先主”。见到刘备后,刘备“令达并领其众,留屯江陵”。攻取成都后,以孟达为宜都太守。其次,孟达是为蜀汉政权开疆辟土的骁勇先锋。建安二十四年(219),孟达从秭归北攻房陵。房陵既克,孟达又挥师与刘封合攻达上庸。上庸太守申耽迫于强大的军事压力,举众投降。占领并控制房陵、上庸、西城,使刘备集团拥有了北抵曹魏、东拒孙吴的战略屏障,为蜀汉政权的建立奠定了地缘政治基础。在这一时期,论功论能,孟达都称得上是文武兼备、独当一面的野战将领。
论功行赏,是古代君王巩固权威、笼络人心的常规手段。刘备在川中称帝前,曾两次封赏群臣。建安十九年(214),刘璋献城投降,蜀中宣告平定。刘备论功行赏,《三国志》载:
(刘备)置酒大飨士卒,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先主复领益州牧,诸葛亮为股肱,法正为谋主,关羽、张飞、马超为爪牙,许靖、麋竺、简雍为宾友。及董和、黄权、李严等本璋之所授用也,吴壹、费观等又璋之婚亲也,彭羕又璋之所排摈也,刘巴者宿昔之所忌恨也,皆处之显任,尽其器能。有志之士,无不竞劝。[3]527
建安二十四年秋,成功袭取汉中后,刘备进位汉中王,随即再次奖掖有功之臣。据《三国志》载,刘备当时封马超为平西将军加都亭,许靖为左将军(领)长史(领)镇军将军,庞羲为营司马,射援为议曹从事中郎军议中郎将,诸葛亮为军师将军,关羽为荡寇将军加汉寿亭侯,张飞为征虏将军加新亭侯,黄忠为征西将军,赖恭为镇远将军,法正为扬武将军,李严为兴业将军①参见《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二·先主传第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28页。。
在《三国志》所载的两份奖赏名册中,我们找不到孟达的名字。作为西晋王朝修撰的尊曹魏为正统、以曹魏为主角的官史,《三国志》在记载蜀汉政权内部的历次封赏时固然只能存录爵显位高者的名字。这一编纂原则向我们传递出如下历史信息:即使孟达也位列奖赏名册之中,但其位次已相当靠后;孟达所受封赏无论与其实际的功劳还是与其心中的期待相比,都有相当大的距离。对孟达而言,在刘璋麾下受冷遇、遭闲置的经历,犹如蛟龙失水、猛虎被缚,是一生中不堪回首的屈辱。孟达决心投靠刘备集团并向新主刘备竭力展示自己的忠诚和才干,其目的在于获得巨大的政治回报和广阔的发展空间。但在刘备集团赶走刘璋、扎下根基后,孟达作为蜀汉新臣,他环视四周,却惊讶地发现昔日的蜀中友朋或同僚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大都优于自己。孟达心中自然因此感到失落和不平。当初与自己一起率兵迎接刘备的同乡法正,由于善使奇计,功勋卓著,先后被刘备封为蜀郡太守、扬武将军和尚书令、护军将军,对此,孟达也算服气。但在刘备大兵压境的情势下,经威逼利诱而从刘璋集团投降过来的诸如许靖、李严、董和、黄权、刘巴、费观等人,也受到论高规格的封赏,且他们中很多人所拥有的权势竟也在孟达之上。孟达自负其能、自视忠勇、自恃功高,但自己在封赏名册上的位次却粉碎了他的这种自我感觉。孟达在怀疑自己所获奖赏及所受待遇的公正性时,他的心底自然就出现了与蜀汉高层之间的感情裂隙,这种裂隙最终演化为相互之间的信任危机。
二、屡遭猜疑,君臣之间缺乏互信
刘备崛起于乱世,深谙诸侯割据背景下的生存法则。生活在弱肉强食的时代,刘备“为了生存和发展,也经常玩一些权术,搞一些翻云覆雨的把戏,必要时甚至还大耍无赖”[5]。自桃园结义到屈居安喜县尉,从寄身曹营再到坐拥荆襄九郡和两川之地,刘备的身份发生了巨变:从织丝贩履的无名小卒成长为有实力竞逐九鼎的一方枭雄;其人生奋斗的目标被重新设定:从带领兄弟们同富贵变为全力打造刘家天下;其处理内部关系的原则也不同于往日:江湖义气逐渐让位于君臣伦理。由于亲睹或耳闻了太多武夫叛卖旧主这类现实情景剧,作为武装割据集团首领的刘备的权力焦虑日益加剧。出于政治本能,他对自己麾下除两位结义兄弟以外的其他将领不可避免地心存猜疑和提防。这其实是封建时代政治领袖们共同的苦恼。从这一层面来看,作为成型于荆襄时期的荆州集团老班底以外的新人,孟达从加盟刘备集团伊始,自然要受到刘备、诸葛亮及其眼线们的偷窥和监视。
此外,刘备虽自诩汉室后裔,但实为出身草根阶层的布衣小民。据三国史料载,因家中度日艰难,刘备所学有限、交游不广,加之其在青少年时代“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3]520,故其独立谋生时所擅长者应为织席贩履、种菜浇园,而绝非治邦平乱、著书作赋。长期的庶民身份和曾经闯荡于市井的经历,也塑造出刘备恭顺而精明、好义而虚伪、面温而心冷的性格特点。另外,官史中对贵为帝王的刘备容貌也多作模糊处理,原因可能在于其天颜有违大众的审美期待。《三国志》中言其“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3]520,这种叙述是为了确证所谓帝王长相多有特异之处的民间认知。在今天看来,体型五官上的“猿臂蒲耳”,只能徒添其拥有者的心理负担。《三国演义》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中,说刘备“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这是民间文学中的一种习惯性笔墨,其叙事功能在于凸显作者所持的“拥刘反曹”的历史立场。
再看孟达,其父在汉末官场中虽有污名,但毕竟曾位居凉州刺史,故就出身而论,孟达确属宦门公子。孟达少时入蜀,良好的家庭生活环境、蜀中浓郁的文化氛围、身边优质的师友资源,使孟达成长为一名有襟抱、有才情、有风度,文韬武略兼具的明星青年。加之有士族权贵提携,孟达很快就跻身于蜀中上层集团,成为张松、法正等权谋家倚重并信任的青年将领。优越的出身和青年时代的光荣经历,很容易使孟达形成自信而张扬、热烈而深沉、忠猛而豪横的个性气质。可以看出,刘备、孟达二人在性情气质上呈现出冷与热、暗与明、软与硬、虚与实、伪与真、温与燥等方面的鲜明对比。通过对比刘备和孟达的性情气质,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孟达投靠刘备集团后受冷遇、遭猜疑,既是上下级之间权力配置不公所致,也是两种具有对立性的性情气质之间发生自然排斥的体现。在《三国志》中,刘备对孟达的不信任和猜疑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留屯江陵,受关羽监视
《三国志》载,刘璋遣法正、孟达各将兵二千,导引刘备入川。因法正在此之前曾奉刘璋之命出使刘备,并向刘备秘密献策:“以明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於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冯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3]570。法正的建议与“隆中对”拟定的战略蓝图暗合,刘备对法正的谋略和远见极为钦佩,也被他竭力输诚的态度深深打动。所以,见到法正与孟达后,刘备邀“故人”法正做自己的顾问和军师,随军入川,参与战争决策和指挥,却令孟达“并领其众,留屯江陵”[3]589,未使其跟随自己入川作战。按常理,孟达作为蜀中将领,既熟悉西川关隘城池的防御部署,又有对刘璋属下实施分化瓦解的身份优势,使孟达加入攻取西川的作战序列,应是一种加快战争进度、减少己方伤亡的策略性选择,但刘备显然不这样认为。江陵属荆州辖区,其防务由关羽全权负责。孟达率一支区区数千人的疲弱之师,寄居于关羽的地盘之上,其心底实难坦然。孟达自然掌握张松、法正与刘备之间的秘密交易,但其手下的士卒岂知详情?等蜀中子弟明白了法正、孟达之辈是在引狼入室之后,队伍甚至存在哗变的危险。但即使发生哗变,也可以确保被就地剿灭。在这种背景下,与其说孟达率军“屯留江陵”,不如说是被关羽武装拘禁。《三国志》中没有关羽与孟达之间交往的记载,但我们可以对二人之间的关系状况作出推断。关羽和孟达在个性气质方面如果有共同点的话,那就是两人都自信、自负,自我感觉甚好。这样两个都锋芒外露的人共事,难免会锋芒相向、心生芥蒂。这一段被监视、遭压制的经历,也许对孟达以后拒绝发兵救援关羽埋下了伏笔。总而言之,刘备不让孟达随自己入川作战,根本原因在于对孟达的忠诚度心存怀疑。
(二)驻防上庸,遭刘封侵陵
刘备西定益州后,孟达似乎时来运转,这是因为刘备好像突然表现出了对孟达的信任和器重。《三国志》载:“蜀平后,以达为宜都太守。”[3]589建安十五年(210),刘备改临江郡为宜都郡,宜都之名即始于此,取“宜于建都”之意。蜀汉政权中首任宜都太守是张飞。《三国志》云:“先主既定江南,以飞为宜都太守、征虏将军,封新亭侯,后转在南郡。”[3]562也就是说,张飞履新南郡(任巴西太守)后,孟达接任宜都太守一职。宜都素有楚蜀咽喉之称,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我们可以想象,默默无闻数年之后的孟达受命守卫蜀汉集团的战略门户,这足以使孟达对自己的政治前途重新充满希望。但接下来的遭遇又一次击碎了孟达对未来的乐观预期。“建安二十四年,命达从秭归北攻房陵,房陵太守蒯祺为达兵所害。达将进攻上庸,先主阴恐达难独任,乃遣封自汉中乘沔水下统达军,与达会上庸。上庸太守申耽举众降,遣妻子及宗族诣成都。先主加耽征北将军,领上庸太守员乡侯如故,以耽弟仪为建信将军、西城太守,迁封为副军将军。”[3]562蒯祺被杀后,在进攻上庸前夕,刘备派义子即副军中郎将刘封沿汉水而下统领孟达军队,事实上是变相解除了孟达的军事指挥权。攻取房陵、上庸、西城后,曾经通张鲁、投曹操的申耽、申仪兄弟在投降后都被封侯拜将,独孟达不在封赏之列。三国史领域的一些学者认为,孟达攻取房陵后遭刘备、诸葛亮猜疑和忌恨的原因在于孟达所“害”之蒯祺系诸葛亮姐夫。孟达杀蒯祺之举可被解读为是对蜀汉集团核心智囊诸葛亮个人地位的挑战,再联系到刘备对诸葛亮之信任和倚重,故孟达其人在刘备的印象中成了一个暴虐骄妄、不识大局,甚至是有意破坏蜀汉高层团结的人。关于蒯祺为诸葛亮之姐夫的记载出自《襄阳耆旧记》 (又作《襄阳记》),但《〈三国志〉注》中未征引这则史料。笔者认为,仅凭这一孤证来解释孟达与刘备、诸葛亮之间关系发生变化的原因,是研究视角狭隘的表现。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庸一带各种力量盘根错节,始终是暗流涌动。上庸领导集团内部有三个派系,一是以刘封为代表的刘备亲信;二是以申耽、申仪兄弟为代表的地方豪强;三是以孟达为代表的蜀中旧部。在这三大派系中,刘封所率为蜀汉集团的精锐军队,实力最强;申氏兄弟掌控地方保安部队,加之长期在此地执政,故其实力绝不能小觑;而孟达所统的军队仍以当年的数千川中士卒为主体,实力自然最弱。由此来看,上庸三郡虽然已被纳入蜀汉政权的疆土范围,但刘备和诸葛亮的领导意志在此地难以得到有效执行。同时,孟达是以宜都太守的身份驻军上庸,这是继“留屯江陵”之后再一次寄人篱下。
按《三国志》所载,刘封其人“有武艺,气力过人”,可谓是典型的草莽武夫。这类人品行中常见的缺陷就是战场上敢于为主拼命,涉及政治事务却往往不知深浅;一旦收恩得宠,则又容易变得骄横恣肆、忘乎所以。不幸的是,刘封身上的确有这些缺陷。由于刘备“钦点”其统辖上庸三郡并监视申氏兄弟及孟达所部,加之头顶刘备义子的耀眼光环,所以刘封在处理与上庸地区其他两大派系的将领之间的关系时免不了以我为主、一味专横。也许是刘备事先已密嘱其严加盯防孟达的动向,故刘封少不了在日常事务中寻衅欺压孟达。《三国志》云:“会羽覆败,先主恨之。又封与达忿争不和,封寻夺达鼓吹”,抢夺孟达的私人仪仗队伍,是对孟达赤裸裸的不屑和侮辱。可见荆州覆败后,孟达在寄居上庸期间,其处境何其艰难,其内心何其愤懑!在孟达谋划重归蜀汉政权之际,诸葛亮的书信里也讲道:“呜呼孟子,斯实刘封侵陵足下,以伤先主待士之义”,可见刘封“侵陵”孟达的事实,诸葛亮也是掌握的。《资治通鉴》亦载:“蜀将军孟达屯上庸,与副军中郎将刘封不协;封侵陵之。”[1]804必须承认,刘封的欺压是造成孟达叛蜀的重要原因。在孟达率部曲四千家投降曹魏之后,申仪、申眈先后叛蜀,刘封被赶回成都后遭刘备赐死,也算是咎由自取。
(三)关羽败亡,获欲加之罪
对于刘封、孟达未发兵救援关羽一事,《三国演义》这样叙述:
刘封谓孟达曰:“叔父被困,如之奈何?”达曰:“东吴兵精将勇;且荆州九郡,俱已属彼,止有麦城,乃弹丸之地;又闻曹操亲督大军四五十万,屯于摩陂:量我等山城之众,安能敌得两家之强兵?不可轻敌。”封曰:“吾亦知之。奈关公是吾叔父,安忍坐视而下救乎?”达笑曰:“将军以关公为叔,恐关公未必以将军为侄也。某闻汉中王初嗣将军之时,关公即不悦。……”封曰:“君言虽是,但以何词却之?”达曰:“但言山城初附,民心未定,不敢造次兴兵,恐失所守。”封从其言。次日,请廖化至,言此山城初附之所,未能分兵相救。化大惊,以头叩地曰:“若如此,则关公休矣!”达曰:“我今即往,一杯之水,安能救一车薪之火乎?将军速回,静候蜀兵至可也。”化大恸告求,刘封、孟达皆拂袖而入。[4]629-630
事实上,罗贯中发挥主观想象,通过在历史文献的叙事缝隙中添枝加叶、填充细节,为后世讲述了一个不同于史书记载的刘封、孟达拒救关羽的故事。这段笔墨传递出的信息是:刘封竖子无智,孟达匹夫阴险。罗贯中的叙事意图显而易见,那就是要把孟达定性为三国舞台上的反面人物。但这是建立在艺术虚构基础上的小说家言,并非史实。《三国志》记述此事的笔墨非常简略,但陈寿的历史立场却相对客观。《三国志》云:“自关羽围樊城、襄阳,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封、达辞以山郡初附,未可动摇,不承羽命”[3]589,这事实上就是当时东三郡真实情况的写照,而并非托词。作为地方军阀的申氏兄弟,曾经通鲁投曹,首鼠两端,深谙在强者之间的生存之道。兄弟二人在刘封、孟达合攻上庸时献城投降,只是迫于军事压力的不得已之举。为起到安抚笼络的作用,刘备赐二人高爵厚禄,甚至默许他们的辖区在蜀汉政治版图内高度“自治”。即使如此,在曹魏、孙吴整体实力明显强于刘蜀集团的时局中,申氏兄弟事实上仍对蜀汉政权的未来持观望态度,内心并未臣服。在这种背景下,上庸地区虽有刘封、孟达驻兵,但的确是民心不稳、根基未牢。同时可以看出,关羽向刘封、孟达求救时是在他围攻樊城、襄阳之时,而并非败走麦城的时候。关羽出兵围攻樊襄时已经取得了水淹七军、收降于禁、斩杀庞德等一系列重大胜利,关羽声势一度“威震华夏”、惊敌心胆。关羽此时要求刘封、孟达出兵似乎只是要他们帮助自己扩大战果,而并非是救自己的命。
据《三国志》记载,刘封、孟达攻占上庸是建安二十四年夏季的事①《三国志》卷三十二《蜀书二·先主传》载:“二十四年春,自阳平南渡沔水,缘山稍前,於定军兴势作营。渊将兵来争其地。先主命黄忠乘高鼓譟攻之,大破渊军,斩渊及曹公所署益州刺史赵颙等。……夏,曹公果引军还,先主遂有汉中。遣刘封、孟达、李平等攻申耽於上庸。”参见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528页。,而关羽攻樊受阻则发生于同年秋季。在刘封、孟达在上庸立足未稳,军队也未作适当补充、休整的情况下被要求举全力投入樊城之役,这本身有悖军事常理。原因有三:一是在刘备、诸葛亮对上庸防务未做后续安排的情况下,拔营东向以后,上庸兵力空虚,东三郡极有可能再入曹魏之手;二是刘封、孟达所统军力有限,在曹操与孙权各派精锐对樊城形成南北合击之势,关羽覆败已成定局的背景下劳师远征,无疑是飞蛾扑火、羊入虎口;三是在攻克樊城无望,而关羽身陷重围、处境危险之时,不仅未见蜀汉集团从巴东、南郡等地发一兵一卒北上救援,也未向刘封、孟达下达挥师救援的命令。要知道,刘封、孟达并没有假借于刘备的权力,若无刘备的指令,作为臣子的刘封、孟达绝无发兵的可能。需要指出的是,建安二十四年秋,几乎是在关羽进攻樊城的同时,刘备平定西川后又占取汉中,并进位汉中王。凭借地缘优势和日益强大的军事实力,蜀汉集团已经拥有了与曹魏和孙吴三分天下的政治资本。若能此时袭取樊城和襄阳,对于蜀汉集团在东北方向建立抗曹拒吴的战略屏障意义重大。但刘备和诸葛亮对关羽进攻樊城的军事行动所持的态度是不干预也不支持,简直就是眼睁睁看着关羽反复冲杀直至败亡。同时需要补充的是,关羽被杀以后,其首级被传送洛阳,曹操以诸侯之礼将其安葬于洛阳,孙权则将关羽身躯以诸侯礼安葬于当阳,而蜀汉政权只是在成都为关羽建衣冠冢,并未追封谥号。结合官史文献可以说,关羽之死也许是三国军事史上最吊诡的事情了。再来看《三国志》所记述的关羽进攻樊城及兵败身亡的过程:
二十四年,先主为汉中王,拜羽为前将军,假节钺。是岁,羽率众攻曹仁於樊。曹公遣于禁助仁。秋,大霖雨,汉水汎溢,禁所督七军皆没。禁降羽,羽又斩将军庞德。梁、郏、陆浑群盗或遥受羽印号,为之支党,羽威震华夏。曹公议徙许都以避其锐,司马宣王、蒋济以为关羽得志,孙权必不愿也。可遣人劝权蹑其后,许割江南以封权,则樊围自解。曹公从之。先是,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又南郡太守麋芳在江陵,将军(傅)士仁屯公安,素皆嫌羽(自)轻己。〔自〕羽之出军,芳、仁供给军资,不悉相救。羽言“还当治之”,芳、仁咸怀惧不安。於是权阴诱芳、仁,芳、仁使人迎权。而曹公遣徐晃救曹仁,羽不能克,引军退还。权已据江陵,尽虏羽士众妻子,羽军遂散。权遣将逆击羽,斩羽及子平于临沮。[3]561
通过陈寿的记述,我们可将关羽败亡的原因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恃勇任勇,未以智计,辱吴使者,激怒孙权;二是蔑视文人,轻慢属下,危难时刻,将吏叛离;三是不识大局,擅自发兵,破坏统战,终遭遗弃;四是撤退失策,不投上庸,南退江陵,自投死地。分析三国历史文献,可以确定,即使孟达当年在“屯留江陵”期间与关羽关系不睦,甚至对其心怀厌憎,但以其在上庸处境而论,他实在是没有能力挟私报复。因为刘封是驻守上庸的主官,孟达是其部下,在是否出兵助攻樊城的问题上,刘封才是拿主意的人。加之如前所述,刘封原本与孟达关系紧张,在涉及重大军情时,他是不会给孟达发言权的。总而言之,孟达不应对关羽之死承担责任。
《三国志》载:“会羽覆败,先主恨之。……达既惧罪,又忿恚封,遂表辞先主,率所领降魏。”[3]589陈寿作为史官虽不乏秉笔直书的勇气,但由于个人历史认识的局限及心存为尊者讳的考量,故在记述关羽败亡的过程中对孟达作了定罪宣判。这种立场有悖历史公义和史家良知,简直使人惊诧莫名。通过还原隐藏于三国史料中的历史真相,我们不禁要问:孟达何罪之有?
《三国演义》中同样虚构了孟达叛蜀降魏前的若干细节:关羽死后,廖化向刘备详奏刘封、孟达不发救兵,使关羽孤立无援之事;刘备、诸葛亮认定刘封、孟达罪不容诛,试图将刘、孟二人分而诛之;彭羕因与孟达甚厚,遣心腹向孟达密报此事,但使者途中被马超捉获;彭羕因有意泄密给孟达而获谋反之罪,后被赐死狱中;孟达获知彭羕之死的经过和缘由后,“猛然省悟”,“当晚引五十余骑投魏去了”。需要承认的是,罗贯中对孟达降魏前夕心理状态的把握是非常精准的。可以说,得知彭羕的死因后,孟达立刻强烈地感受到针对自己的死亡威胁,而死亡威胁的制造者就是刘备和诸葛亮。刘备和诸葛亮为何要置孟达于死地呢?笔者认为,这是因为孟达之死有利于巩固以荆州旧臣为主体的蜀汉政权的根基。
张松被杀、法正病死之后,孟达成为原蜀中军事集团中的代表人物。拔除孟达这面旗帜,既可以从根本上消除蜀中军事将领与上庸地方豪强联合起来共建独立王国的不利局面,又可以彻底断绝加入蜀汉集团的益州士族妄图依靠蜀人武装与刘备讨价还价的政治幻想。同时,将孟达定为导致关羽败亡的罪魁之一而诛杀之,既可以保全结义兄弟关羽作为一代将神的声誉,也可以掩盖刘备、诸葛亮在关羽败亡一事上所应承担的责任。所以,孟达之罪,是欲加之罪;诛杀孟达,是蜀汉宫廷权力舞台上不可缺少的戏码。
死之将至,孟达岂会坐以待毙?孟达投魏,似乎只是为了将自己的性命放置于相对安全的地方,但在官史和演义文学中,孟达却因此背上了叛贼贰臣的千古骂名。
三、结语
孟达在离蜀投魏之际,曾给刘备上表解释自己作此抉择的原因。《辞先主表》的字里行间,处处都流露出孟达的酸涩和悲伤。上表足可以看出孟达之光明磊落,也说明其在蜀汉集团有始有终、来去清白。孟达在表中先是夸赞刘备,自毁自谦,说自己未能得到刘备赏识,纯粹是自己昧于时局、能力不足的缘故。孟达此番言说,投射出一个被迫投奔他国的臣子对旧主的尊重。联系孟达昔日“死心塌地”、自信满满地跟随张松、法正一起归附刘备时的情景,我们相信这种姿态是真诚的。甚至可以说,这暗示出孟达不被常人理解的一种态度——即使自己投了曹魏,取得了对上庸三郡的控制权,也会念及昔日的君臣关系,绝不做曹魏南下攻蜀的先锋。接下来,孟达说道:“昔申生至孝,见疑于亲;子胥至忠,见诛于君;蒙恬拓境,而被大刑;乐毅破齐,而遭谗佞。臣每读其书,未尝不慷慨流涕,而亲当其事,益以伤绝。何者?”以申生、伍子胥、蒙恬、乐毅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典型自比,是想说明自己确实是无辜的。想当初攻取上庸三郡,有功无赏,自己忍了;到后来无端被夺权,并频遭刘封折辱,自己也忍了。可忍到最后的结果竟然是招来杀身之祸!“荆州覆败,大臣失节,百无一还。惟臣寻事自致房陵、上庸,而复乞身,自放于外。伏想殿下圣恩感悟,愍臣之心,悼臣之举”的表述,则是委婉而坚定地向刘备表明:自己过去绝无在上庸割据自立的企图,以自己当时的力量,也实无改变关羽败亡之结局的可能。孟达在表中这样作结:“臣诚小人,不能始终,知而为之,敢谓非罪!臣每闻交绝无恶声,去臣无怨辞,臣过奉教于君子,愿君王勉之也。”其最后要表达的核心意思是:背叛蜀汉投靠曹魏固然会遭世俗谴责,但这实在是(我)保全性命的唯一途径;自己加盟曹魏阵营后绝不会通过诋毁刘备来显示自己背叛的正当性。一句“臣诚小人”,在无奈中满含愤懑和悲凉!可以说,《辞先主表》既道出了孟达投靠刘备集团以后所遭遇的不公和屈辱,也勾勒出孟达从加盟刘备集团到投靠曹魏阵营的心路历程。通过上述论证剖析,本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孟达叛蜀投魏,既反映出蜀汉定鼎西川之际其上层集团中政治斗争之激烈和残酷,也反映出孟达作为前蜀中将领在新政权体系中所处的悲剧性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