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文学:吴组缃《山洪》对安徽抗战传播的贡献*
2019-03-15钱果长
钱果长
(安徽师范大学 1.学报编辑部;2.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山洪》是吴组缃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动笔于1940年冬天,1942年完稿,历时近两年。“上篇”七章最初刊于《抗战文艺》,1943年,作为“抗战文艺丛书”之一,由重庆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出版,书名为《鸭嘴涝》;1946年由上海星群出版公司再版,因书商嫌《鸭嘴涝》之名“别扭晦涩,影响销路”[1],由老舍帮助改名为《山洪》,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山洪》修改本(本文写作依据此版本)。这部小说,无论于吴组缃个人创作史还是现代文学史,都有其独特性。一、吴组缃以短篇小说创作为胜,其收入《西柳集》中的短篇,堪称“每篇都很精当,有分量”[2]305,《山洪》则是其唯一的长篇创作,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也容易引发读者的阅读期待。二、《山洪》是应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会刊《抗战文艺》的编者之约而作,[3]208属于“奉命写作”的“遵命文学”,尽管这“命”是作者愿意“所奉”“所遵”之命,但这对于既强调文学的社会性时代性,又坚持文学的独立性艺术性的吴组缃而言,应该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1)据作者言,此书“前面七段,因为凑着了闲空,一气就写成了。后面十段写的可实在艰难:有时写半页,搁他三五天;有时两三个星期不能写一个字;后来索性摆开了,大约整一年没有摸他”,后来也是“一字一句的挤着”,“总算挤完了篇”。这其中的写得艰难,除却战争环境下的不得空闲之外,应该与“奉命写作”的内在窘迫也不无关联。作者后来也承认此书是次品,因为自己对所写的内容不熟悉。参阅吴组缃《山洪》的《赘言》和《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08、210页。三、《山洪》是抗战初期较早出现的长篇小说之一,无论在当时还是以后都蒙受评论界和文学史的关注,也成为文学史写作不可忽略的一个存在。也许正缘于诸多独特所在,此书甫一发表和出版,时人老舍、韩伧、李长之、余冠英等都积极撰文评介,后来的文学史写作也推崇其为抗战初期长篇创作的重要收获,认为它反映了“抗战初期这个特定历史条件下农村农民心理的变化”[2]493-494,更有被誉为“抗战初期民众觉醒的心灵史诗”[4]。但综观诸种评价,大都侧重于《山洪》的思想艺术成就,对于文本中潜存的历史写真与文学想象的复杂纠缠鲜有关注。此书既然为“奉命写作”,要写到作者所不熟悉的生活,那么这种“不熟悉的生活”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又如何编织进小说,并最终使其成为小说?这些问题既是作者在创作中必须面对并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也是读者在阅读文本时不得不审视的问题。吴组缃本就是一位善于对社会生活进行剖析的小说家,其从社会、经济的角度对皖南农村社会的衰落描写,其间就掺杂有历史写真的印迹。有研究者已经指出《一千八百担》文本存在历史现象与文学场景的交织情况,认为它高度还原了民国历史情境中“乡绅困于破落与佃农陷于破产之不同境遇”,“保持着文学与历史之间紧密呼应的内在张力”。[5]《山洪》也不例外。对《山洪》中历史写真与文学想象的纠缠现象的审视,不仅可以见出作品对安徽抗战传播所作的贡献,也可对文本内在的艺术裂缝作出新的认识。
一、真实地名的双关意义
吴组缃的短篇小说皖南地域色彩浓厚,这在《山洪》中也有突出表现,但与众多短篇不同的是,其皖南地方色彩不仅通过风物、方言土语彰显,还在于其运用了大量的真实地名。作者曾夫子自道:“篇中用的地名,许多是实有的;这不过为了行文方便,读着也显得亲切逼真些。实际却和故事童话里的‘从前某处地方’相似。若是有人翻出地图来,想根据那些地名核对什么事实,那可成了笑话。作者恕不负责。因为这是小说创作,不是史实记载。”[3]208这段话,我们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我们自然不可按图索骥,比附史实,但问题是这里的“行文方便”。为什么非要在小说创作中运用真实地名才能保证“行文方便”,虚构的难道不行吗?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地方。
小说中用到的真实地名,大到上海、南京,中到市、县名,小到村镇、山岭名,较多的都是围绕鸭嘴涝四周的安徽境内地名。这里暂且列出几条线路和地理方位,以窥一斑:
小说第12节:鸭嘴涝人们传闻广德州宁国府失守,到处是溃兵,他们“要过万峻岭开青阳大通”,“城里同三里店那边还是潮水样的涌”。
小说第15节:“战争象一头巨兽,突然张牙舞爪逼了近来。在短短的期间,广德州、宁国府失守了,芜湖和南京先后放弃了。南陵县那边,敌人的铁蹄冲到了黄墓渡和石硊镇;芜湖、宁国府那边,我们还有大军在湾沚、芳村以及寒亭、西河一带撑持着;在西面,大通和悦州也岌岌可危,青阳铜陵的人民一窝蜂的向里边山乡挤来。”
小说第16节:“消息十分简单,说是有一支官军要从徽州那边翻山过来,经过本县,开到清弋江前线去。”
小说第21节:“眠牛山桥是这里山乡一条要道。以镇上为起点,向北经过黄龙溪,通到县城、清弋江和宁国府;从黄龙溪转而向东,通到三里店、南陵和芜湖;从鸭嘴涝西行,可达青阳、铜陵,以及大通和悦州。”
小说第26节:“广德州收复以后,宁国府和芜湖,竹丝港、白马山一带都连续获得胜利;可是西面十分危急:大通和悦州都已随着安庆而告失守,敌军正在猛攻青阳,我方军力单薄,节节后退,目前这个距离本村不过一百里的县城怕已经陷入敌手。现在南陵和清弋江的驻军将加紧调到黄柏岭和万峻岭守御,游击队也在准备出动。”
小说第33节:“……清弋江和南陵相继失守,丫山、鹅岭也发现敌人的骑兵了。”“寿官继续说,敌人这回进攻,分做三路:一路从铜陵、青阳打向南陵丫山,这是原来在西面进攻的一路;一路由石硊、黄墓渡扑南陵,直趋本县和三里店;一路由清弋江逼近南陵。”
以上涉及市、县的名称有广德、宁国、青阳、芜湖、南陵、铜陵、徽州、安庆等,村镇的名称有大通、三里店、黄墓渡、石硊、清弋江(青弋江)、湾沚、芳村(方村)、寒亭、西河、竹丝港、白马山、丫山、鹅岭等,山岭的名称有黄柏岭、万峻岭等。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真实地名,非吴组缃独然,现代作家老舍就曾把北京城里的街道胡同乃至店铺名直接搬进了小说中。据舒乙对《骆驼祥子》中祥子由西山逃往城里的路线的考察,发现地理背景完全真实,其“地名对、方位对、地势对”。[6]从《山洪》中出现的地名来看,吴组缃也完全做到这点,地理方位完全准确。吴组缃家乡泾县,地处皖南山区腹地,东与宣城区、宁国市接壤,南与黄山区、旌德县毗连,西与池州青阳县交界,北与芜湖南陵县为邻,其出生地茂林镇属于泾县“西乡”,靠近南陵,翻过黄柏岭和万峻岭即可到青阳。据吴组缃交代,《山洪》中章三官一家的原型是其姨妈家,坐落在从泾县去茂林的必经地溪口村,小说中的鸭嘴涝就是以溪口村为原型的。[7]137作者对家乡自然熟稔,所以准确呈现地理路线方位并非难事。
整个抗战期间,吴组缃积极从事抗战文艺工作。早在1937年3月,他就曾应葛琴之邀,与邵荃麟、叶以群等在宜兴丁山聚会,讨论如何积极投身即将到来的抗日战争以及文学创作问题;[8]抗战全面爆发后,他参与“文协”发起工作,与老舍共同起草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宣言》,且担任“文协”常务理事和“文协”会刊《抗战文艺》编委会委员。这次应《抗战文艺》之约创作反映抗战的文学作品,凭藉“一点抗战激情和对故乡风物的怀念或回忆”[9]210,将笔触伸向家乡土地上的人民也是顺其自然之事。也许,对于彼时身处陪都重庆的吴组缃来说,故乡土地上人民的生与死更让他挂念。在《山洪》里,我们看见了日寇轰炸下皖南大地上的惨相,小说借回家参与鸭嘴涝开河捕鱼的章二官之口(尽管是卖弄的、猎奇的、没心没肺的),叙述了他在黄龙溪得到的关于宁国府被日本飞机惨炸的见闻:戳娘的日本飞机像织布样的你来我去,要炸那里,就炸那里。鼎老板庆和布店所在的玉笙阁,一条十字大街,炸的连影子都没有。鼎老板像死了老子娘样的,两三万的家当一夜间就捋了把痰唾呀!鼎老板自己躲在小东门的稻草堆子里,旁边庄稼人家放在晒场上的一袋袋棉花,被戳娘的飞机当是什么火药,孔通孔通地放了两三个弹,鼎老板被炸得跳的离地三尺,好半天扒出来,吓得眼睛吊直,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从南门到杨柳铺的难民,像蚂蚁子搬家样,队伍拉去有十里长,没一个人脸上有人色,眼睛都是直吊吊的。小说又借由青阳逃难到鸭嘴涝的老农之口,叙述了日寇在皖南大地上的种种暴行:“他们占据一个地方,到处搜寻粮食细软,粮食都运走,财物私人上腰包;其次搜索妇女和牛羊鸡鸭,遇着男丁就杀死。妇女们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走的时候还挑年轻美貌的带了去。他们所到的地方,牲畜杀光,吃喝不了的就向毛坑里倒。凡他们打算放弃的村镇,就放火烧。”当然,小说更多的笔墨还是描写以章三官为代表的皖南山区人民的心理蜕变和灵魂觉醒,以及在游击队发动下终于汇入伟大的抗战洪流的历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日寇暴行的描写,完全借人物之口道出,其间虽不无文学想象,但多少暴露了作者借历史当事人口述实录的方式,还原历史情景的意图,客观上既弥补了作者对家乡战事景象不熟的缺陷,又达到了借人物之口控诉日寇暴行的目的。因此,上述种种,不仅揭露了日寇在皖南的罪行,而且展示了家乡人民在日寇铁蹄下的生存图景和奋起抗争,较早地向外传达了抗战时期皖南地区的景况。而真实地名在小说中的运用,就使得抗战传播中的安徽地理标签更为直截了当。
不可否认的是,真实地名在《山洪》中的大量运用,又不乏历史写真的意味。参阅抗战史料,上海沦陷后,日军即分三路进攻南京,其中一路就是通过占领安徽的广德,然后经宣城、芜湖直捣南京。其中,1937年11月29日,广德失守;12月10日,占领芜湖;11日,当涂失守;13日,南京沦陷。而日军在安徽境内的行动,大体分为四路:一路沿津浦路北上;一路进攻皖中,以合肥为目标;一路沿长江西上向安庆进逼;一路向大别山地区进攻。所以,在安徽全境,除皖南山区和大别山区外,大部已沦入敌手。(2)参阅徐则浩主编:《安徽抗日战争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2-74页。从上文列举的线路和地理方位可以见出,小说中无论是日军的进攻路线还是难民的逃难路线,都完全符合安徽境内的抗战史实。作者之所以说小说运用真实地名是为了“行文方便”,其背后奥妙正在于此。倘若说文学想象可以解决《山洪》描写日军暴行和皖南人民的受难与觉醒,那么对于日寇在皖南区域进攻的实际地理路线和方位表现,则不得不依据史实,在这点上,真实地名在小说中就具有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其谋篇布局不可或缺的部分。
二、历史事件潜在参与文本建构
吴组缃坦陈自己因对所写生活不熟悉,没有“参加战斗生活的经验”,所以《山洪》写得不好,特别是小说的后半部。[7]137那么,对于一直主张“写我所熟悉的人和事”的吴组缃来说,那些“不熟悉的生活”又是怎样进入小说的艺术创造的呢?关于《山洪》的创作,吴组缃说他要感谢两个人。一是前辈老舍,是他的鼓励批评才促成小说完篇;二是家乡的堂侄吴葆龄,经常写信给他谈故乡的抗战动态。[9]210作者的真诚表白,表明《山洪》创作中那些不熟悉的素材正是来自于这位堂侄,这在上文列举的日寇在皖南境内城市村镇的具体进攻路线上,即可得到部分的证明。试想在当时的条件下,若没有吴葆龄的汇报,作者不可能对日军在具体村镇的作为都了如指掌。因此,整部《山洪》的写作,吴葆龄的书信就成为作者文学想象的重要参考,而在某些文学想象难以为继的情形下,抑或某些书信中素材有直接被作者植入作品的可能。
作为抗战题材小说,《山洪》总体上鲜有重大历史事件和战斗场面的直接描写,但这不意味具体历史事件在小说中缺场,相反,它们广泛潜存于文本建构之中。小说一开始即描写战争的逼近给鸭嘴涝人民所带来的骚动与恐慌,特别是广德、宁国遭日军轰炸失守给人们造成的战争恐惧感,小说叙述了鸭嘴涝人们争相对这传闻的打听和关注,描写了传闻中得到的关于轰炸的惨景。这段描写虽然是文学想象,但也是有历史本据的。据抗战史料记载,1937年11月26日,日军动用飞机对广德进行轰炸扫射,导致数千间民房被炸毁,许多居民被炸死。而日军在占据广德后,更是展开了惨绝人寰的焚烧,据统计资料,截止到1938年2月22日,广德县城周围20余里的大小集镇全被烧光,烧毁民房1万余间。(3)参阅徐则浩主编:《安徽抗日战争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4-75页。当时奉命保卫广德的是国民党一四五师,中将师长饶国华率众英勇反抗,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广德保卫战,终因敌我力量悬殊太大,导致伤亡惨重,广德失守。可以见出,《山洪》一开始呈现的鸭嘴涝人民所置身的战争氛围,包括轰炸惨象、到处是溃兵等情景,即是以此历史事件为蓝本进行的艺术创造。
小说对鸭嘴涝人民如何在山区游击队的发动下汇入抗战洪流的描写,与新四军在皖南开展的民运工作,两者间的互文关系更为明显。小说中的游击队即新四军。(4)吴组缃明确指出作品中写的游击队即皖南新四军。参阅《山洪》的《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211页。新四军在皖南期间,非常重视民运工作,秉持一切为了群众和一切依靠群众的原则,积极发动群众进行抗战。项英、袁国平、邓子恢等新四军领导都曾对民运工作有专门的指示,对开展民运工作的意义、指导原则、基本任务、具体要求和方法等都有着明确的阐述。民运工作的成功开展,掀起了皖南大地上热火朝天的民众抗敌支前场面。吴组缃的老家茂林,则是皖南最早开展民运工作的地区之一,也是民运工作开展最为活跃的地区。(5)参阅徐则浩主编:《安徽抗日战争史》,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页。当时民运工作队在茂林开展工作的具体情况,在吴葆龄给作者的书信中都有充分详细的反映。
民运工作即群众工作,其宗旨在于向群众宣传,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发展成立民众组织,投入抗战工作。因此特别重视工作方法的使用。从小说描写的内容看,主要也是侧重游击队在鸭嘴涝开展群众工作的方式方法。如游击队进村后即在祠堂里商议“成立几个必要的民众组织:如儿童抗敌会,妇女抗敌会,输送队和识字班等等”,鸭嘴涝很快相应地成立了“猎户队”“扁担队”,后又因形势需要,成立了督察队、侦缉队等;举办了识字班;组织进行家庭访问,对如何分组,并顾及当地养蚕人家不愿意生客进门的禁忌,只在门外谈谈的细节描写;召开“庆祝台庄大胜广德收复促进军民合作联欢大会”,书写抗日标语,发动群众进行“报名”“纳捐”等支前活动,演唱救亡歌,演出《打回老家去》《放下你的鞭子》等新戏。以上内容的描写,平铺直叙,基本上是对皖南新四军开展民运工作的实录,并以此构成小说后半部分的主要故事情节。
社会历史事件参与小说文本建构,在20世纪中国小说创作史上并不鲜见,其好处能较强地体现出作品的社会性和时代性,但若事件内容直接介入小说的情节发展,对文本自身的艺术自足性也往往构成破坏。具体到《山洪》,如果说小说开始所写的广德、宁国遭轰炸失守,还只是营造战争氛围的一种背景存在,那么对游击队发动群众抗战的描写,则直接构成了作品后半部分的故事情节,在相当程度上成为对新四军在皖南开展民运工作的忠实记录,“简直像是游击队的工作报告或事迹宣传材料”。[10]这也就是说,社会历史事件在参与《山洪》的文本建构中,表现出一种综合性的特点,它既有作为故事发展的背景性因素存在,又有直接构成故事的情节性因素存在,两者的不相统一,导致了小说叙事的内在分裂,在艺术表现上留下明显的瑕疵。但撇开这种艺术表现上的成功与否不论,这些事件的潜在参与,却使小说对抗战初期皖南的战事景象,特别是新四军在皖南开展的民运工作实况,都起到了有效传播的作用。
三、皖南农民战时觉醒的艺术写真
有别于抗战初期文学的昂扬激奋乐观格调,作者并没有将小说中的人物作英雄化处理,而是从历史写真出发,近乎原生态地描摹出皖南地区民众遭受外敌侵略时的心理状态及其变化。面对迎面扑来的侵略战争,鸭嘴涝人民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同仇敌忾和义愤填膺,反而拿它作为谈资反复在空气中传播。这里有:乡村光棍四狗子的幸灾乐祸,因为他看到有钱和有家室之人的担心,感到这年头“还是没钱没儿子的快活”;懒散糊涂的章二官只是没心没肺地谈论着日军的轰炸和人们逃难的惨景,甚至对日寇还抱着“就是日本人来了末,他也不能不要百姓呀”的自欺欺人的幻想;保长章延福只想着借“抽丁派伕”好在乡民身上捞取一笔财富;富黄瓜和摇弟奶奶在抽丁与出钱之间徘徊犹豫;即使主人公章三官也不例外,尽管他理智上主张对日寇只能打、不能和,但事一关己,也是愿意出钱了事。他们面对过境的大兵,要么犹如回避瘟神样远远地躲开,要么就是站在路边作一个无事佬似的看客。总之,尽管战争的逼近打破了乡村的宁静,造成了他们的恐慌,但他们在谈完之后,仍如往常样打猎、捕鱼、养蚕、砍柴、种地,到农历新年时,仍将时光“消磨在走亲戚和拜坟年的事上”,全然没有一种“国破山河在,有国才有家”的忧患意识。
章三官是作品着力刻画的人物,小说主要描写了他心理嬗变的历程,从这过程中,我们发现其心理特征实际上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章三官是鸭嘴涝的能人,心思活络,有主见,他看穿了保长章延福借机敛财的把戏,在抗战的问题上也是“主战派”,但他在成家后又有强烈的恋家心理,不愿意自己被抽丁,因此第一次大兵在家乡过境时,他带着自己的牲畜家当远远地躲在山上;他甚至想投靠自己在外地做官的表哥,好依靠他的帮助为自己和妻子在外谋得一份差事,后因这理想的破灭,虽然在第二次大兵过境时,他勇敢地迈入了劳军的行列,甚至帮助大军挑运子弹,但这其间也不无他个人英雄主义的心理展现;他在游击队的发动下积极从事抗战工作,但也不无自己个人的小九九,因为在这过程中,他一度在内心里还产生过只要参加游击队工作,就不会被抽丁去前线的实际打算。因此,虽然章三官主战、抗战,但在心理上又时时割舍不掉固守小家的局限,其民族国家意识还是比较单薄的。
小说没有回避鸭嘴涝农民身上的精神痼疾,其封闭、落后、保守乃至愚昧在作品中都得到了暴露。鸭嘴涝农民有家无国的意识,虽不是什么具体的历史事件,但却反映了中国封建宗法制社会农民的深层心理积淀,是对历史本质的深入揭示,具有高度的历史真实。在漫长的中国王权社会历史上,无论是庙堂还是民间,实际上从来就没有过“国”的观念。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国”之意义上的王权也只是“某家”之天下,其与民间层面上的家族本位主义是同构的,且不论两者之间谁对谁施加影响,但两者的异质同构确实导致了传统中国“家族本位主义”的根深蒂固。小说中的东老爹这一形象,对此就有着很好地诠释。东老爹热情、善良,身上散发着古道热肠的情怀。他可爱,但也糊涂,特别是得知家族子弟四狗沦为汉奸后,他不顾众乡亲和游击队的劝告,执意要去沦陷区将四狗找回,他坚定地认为四狗虽不走正道,但究竟是本族的人,是章家的亲血肉,所以见死不救的事,他做不到。在东老爹顽强的意念背后,其固守的正是“家族本位主义”的立场。在《山洪》中,可以说这一立场不断作为异质的力量在冲击着“民族国家意识”。鸭嘴涝农民不乏对日寇的仇恨,特别是在游击队的发动下逐步觉醒,但在觉醒的过程中,家族本位主义下的“家中心”意识一直顽固地存在,他们很难真正地做到“弃小家顾大家”。饶有意味的是,小说结尾围绕鸭嘴涝人民“爱不爱国”的问题,叙写了保长章延福、寿官和游击队领导戚先生之间的一段对话。章延福斥责东老爹“不知道爱国”;寿官则是一竿子打到底,说鸭嘴涝人民只知道“爱自己”,根本就“不明白爱国”。戚先生对此则展开了辩护:说“没有人无所谓的爱一件东西,也没有人无所谓的来爱国”,人民之所以不明白爱国,最大原因在于,“过去以往,国家一直不是人民的。是皇帝的,是官僚军阀和买办洋奴们的,是少数几个人拿在手里的。大家从来没看见,没受过,国家的好处;相反的,倒受了许多许多的坏处”。要想人民爱国,必须从事实上让人民感觉和认识到国家是自己的,即国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是一致的。这段对话,特别是戚先生的辩护,不仅是站在鸭嘴涝人民立场上的理解与同情,更是对鸭嘴涝人民缺乏民族国家意识的历史原因的深层剖析。因此,整部《山洪》,对于鸭嘴涝农民深沉的“家本位”观念,作者没有刻意地去遮蔽、粉饰,而是深入传统中国的历史纵深处,对其还原,做大胆的揭露和剖析。而这,也在另一层面上反映出在抗战的历史境域中,进行国民性改造的重要性和艰巨性。
当然,小说不回避鸭嘴涝农民的精神弱点,与吴组缃对抗战文学创作的认识也是分不开的。面对抗战文学创作中关于“歌颂与暴露”之争的问题,吴组缃认为抗战文学“一味颂扬是不够的”[11]200。他说在全民族神圣抗战中,“文艺工作的一个要点是发展我们民族的抗战精神”,但这不是说“对于自己只许歌功颂德,各方面的病根和缺陷,污点和错误”同样应该加以揭露和指出。[12]32正视农民身上的弱点,揭出病苦,说明《山洪》创作不仅仅是服务抗战主题需要,作者还想借这场民族战争荡涤家乡人民的精神上创伤,让他们在战争中得到改造。在小说中,我们欣喜地看到鸭嘴涝人民的精神觉醒和主动汇入抗战洪流的壮举。在游击队举行的军民大会上,组织了抗敌支前的“纳捐”活动,连富黄瓜和摇弟奶奶这些曾在抽丁与出钱之间摇摆的农民,也义无反顾地捐出了五十元;而一直有着固守小家思想的章三官,也终于对媳妇喊出“日本鬼子来了,养个老屌的蚕”。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对鸭嘴涝人民走向觉醒的描写,并非一厢情愿地搭建空中楼阁,这里既有对历史现实的观照,又有对历史发展必然的揭示。从小说的具体描写来看,鸭嘴涝人民觉醒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日寇的逼迫。小说开始对广德、宁国遭轰炸的传闻的描写,只是反映战争造成鸭嘴涝人民的恐慌,此时他们还有着各种对战争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当两次大兵过境,特别是游击队的到来和周边的青阳、铜陵的难民潮水般地向山乡里涌的时候,鸭嘴涝人民日益感受到战争的现实压迫,使他们不得不丢掉幻想,直接面对战争的残酷现实。二是游击队的身体力行赢得了鸭嘴涝人民的尊敬和支持。如前文所述,游击队进驻山乡,开展民运工作,和鸭嘴涝人民打成一片,这让鸭嘴涝人民切身感受到这是一支不同的队伍。关于这点,章三官的自我感受就有着朴素的代表性。小说中写道,对于游击队中的戚先生等人,在章三官的意识里,也不知为什么,总认为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帮助自己、爱护自己的”。这一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一下子拉近了鸭嘴涝人民与游击队之间的距离。正如戚先生所说,鸭嘴涝人民不知道爱国,固然有着根深蒂固的“家本位”观念,但确实也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能代表他们意志的国家、政党、政府和组织等,那么,游击队的到来,恰恰改变了他们长此以往的观感,使他们意识到这支队伍是他们可以信赖的对象,也是他们可以依靠的力量。因此,鸭嘴涝人民在游击队的领导下,主动汇入抗战的洪流,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综上,无论是深入历史深处,对鸭嘴涝农民缺乏民族国家意识的揭露和剖析,还是对他们走向觉醒抗战的历史发展必然的揭示,《山洪》都高度遵循现实主义文学精神。鸭嘴涝农民由落后走向觉醒的历程,不仅使《山洪》充分实现了抗战宣传主题的表达,而且使其主题与“五四”新文学所开创的人的文学传统、与鲁迅的“改造国民性”传统又联系了起来。因为正是在这场战争中,鸭嘴涝农民的心灵开始了觉醒,精神得到了改造。从此角度而言,《山洪》对抗战时期皖南农民经由战争而改造,不仅给予了富有历史意味的艺术写真,同时也因此所包含的主题丰富性,使其成为抗战初期长篇创作中较具有独特艺术价值的一部作品。
四、余论
阅读过《山洪》的读者,大都有这样的艺术感受,小说前半部叙写皖南乡村生活体验,写得细针密线,精雕细刻;后半部写民众觉醒抗战,则是笔法匆匆,大刀阔斧,在小说叙事艺术上存在明显的分裂。由此《山洪》也只赢得了“半部好小说”的艺术评价。《山洪》艺术表现上的裂缝,固然与作者对战争生活不熟悉有关,但在文本中却是通过历史写真与文学想象的复杂纠缠表现出来的。在《山洪》里,历史不仅作为叙事的背景出现,同时也直接呈现,参与文本建构,成为了挤压文学想象空间的力量。虽然历史与文学都具有求真的品格,但文学是以审美想象的方式求真,历史则以客观实录的方式求真,两种不同的方式在一部小说中生硬地结合在一起,必然导致小说艺术上欠缺和谐圆润。而这种复杂纠缠,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抗战文学创作中,应该如何处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查吴组缃抗战时期的日记,吴组缃与友人谈得最多的还是对文学与政治关系的思考。在全民抗战的伟大时代,吴组缃在理论上非常坚定,认为“政治与文学须配合一致”[1],尽管他对文学创作有着非常明确的艺术理性认知,但具体到《山洪》的创作,艺术理性认知是一回事,顾及抗战现实需要又是一回事,在这里,吴组缃充分体现出一个中国作家的良心和热情,其表现和我们熟悉的作家老舍是一样的。如我们所知,《山洪》是“奉命写作”,进行抗战宣传自是题中应有之意,作者乐意为之;但另一方面也毋须讳言,作为有着丰富小说创作经验和艺术追求的作者,对文学艺术性的坚守也是其本分所在。也许,写作《山洪》时的吴组缃,就处在这样一个历史的夹缝中,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他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写得“实在艰难”——他不得不游走在历史写真与文学想象的纠缠之中。但若荡开其中艺术瑕疵不说,作品还是以其极具指向性的皖南地域抗战书写,客观上为安徽的抗战传播作出了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