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与消亡
——从李瓶儿看《金瓶梅》中的女性世界
2019-03-15顾芃森
顾芃森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金瓶梅》[1]的创作主要围绕着一个男性和一群女性的关系展开,作者在整部小说中塑造了大量的、具有不同特点的女性形象。在这些女性形象中,第一个出现的是潘金莲,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继承了《水浒传》故事的相应情节,但又有所不同,生性淫荡的潘金莲最终成了西门庆的小妾。小说中出场的第二个重要女性形象便是李瓶儿,作者将她设定成西门庆的邻居,虽然有丈夫,但仍然与西门庆通奸,并伙同西门庆设计陷害自己的原配丈夫。随着李瓶儿原配丈夫花子虚病重身亡,李瓶儿在蹉跎良久后最终也走进了西门府,成为了西门庆的第六房小妾,足见李瓶儿的悲剧结局是她自己纵欲的后果。
李瓶儿与西门庆的结合最初目的只是追求性快感和利益,但是,作者并没有谴责二人结合的动机,西门庆在与李瓶儿结合后寻花问柳的毛病并没有改变,但李瓶儿却逐渐去掉了淫荡的特性,开始像正常的封建家庭的女子那样走上了完全符合当时社会伦理的生活道路。正是这样的性格特点成就了李瓶儿,使她抓住了西门庆的心,也正是由于这些特性最终断送了她的性命,可以说李瓶儿这一形象一出场便具有强烈的悲剧性。
一、 被男人成就的美
李瓶儿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这在她的婚姻经历方面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没有遇见西门庆之前,李瓶儿曾经给梁中书做过小妾,但由于梁中书“妻管严”的性格,李瓶儿并没有感受到梁中书所带给她的任何温暖,这也就直接导致了李瓶儿趁乱卷走梁中书家的财产逃亡的结果。在李瓶儿逃亡的路上,他遇见了正在打算为侄儿娶亲的花太监,于是,在多方权衡后,她带着大量财富嫁给了花子虚,成为了他的正妻。作为正妻的李瓶儿本该一扫之前为妾的屈辱,与花子虚过着美满的生活,但花子虚作为一个“二世祖”一样的人物,每天流连于妓院戏班之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样的丈夫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灵上都难以满足李瓶儿的内心,正是基于这样的背景下,她才会与邻居西门庆发生非正当的男女关系。二人的关系始于偷情,这充分展示了李瓶儿淫荡的一面,她主动联系西门庆,主动与其发生性关系,并将自己的私房钱交给西门庆保管,逐渐从生理到心理开始依赖西门庆,直至最后无法自拔。为了能与西门庆终生厮守,她不惜与西门庆结盟,趁花子虚与家人争家产被拘禁的空当转移家产,迫害亲夫,最终不惜将花子虚逼死。这是作品中关于李瓶儿形象最为黑暗的地方,与奸夫合谋亲夫财产,最后甚至间接迫害亲夫性命,这与潘金莲与西门庆相结合的经历如出一辙,当在伦理与欲望之间进行权衡的时候,李瓶儿选择了欲望,这也是当时社会环境中某些女性心理的真实反映。
但是,与西门庆的结合改变了这一切[2]。西门庆完全征服了李瓶儿,她的心被西门庆完全占据,即使招赘了蒋竹山,也难以代替西门庆所带给她的悸动和快感,因此哪怕只是被一顶小轿抬进西门府,她也足感安慰。嫁给西门庆后,李瓶儿美的方面开始显现出来,她为了融入西门庆的家庭而表现得极其谦恭有礼,同时用自己的私房钱进行感情投资,并与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同时,她对西门庆言听计从,曲意逢迎,西门庆与她的感情也在不断升温,直到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下长子西门孝哥,二人感情的亲密度达到顶峰。这招来了西门庆其他小妾尤其是潘金莲的嫉妒,最终西门孝哥被潘金莲设计害死,这件事也间接地酿成了李瓶儿因病亡故的惨剧。此外,李瓶儿对于侍候自己的下人极其宽和,直至她去世前,仍然念念不忘自己身边的丫头和奶娘,在将这些人托付给吴月娘后,她更是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钱分给众人,圆了这段主仆之情。李瓶儿不光对西门庆怀有深刻的感情,对整个西门家族同样怀有深情,她在弥留之际再三劝告西门庆对自己的丧事要从简,并在死后几次给西门庆托梦,劝告其“休贪夜饮,早早回家”,这除了是对西门庆一人的挚爱之外,更有对整个家族的担忧。
在表面上,西门庆成就了李瓶儿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快乐,他给了李瓶儿成为母亲的机会,同时又对李瓶儿疼爱有加,慰藉了她曾经孤寂受伤的心灵,再加上西门庆的财富和权力所带来的荣光,使得李瓶儿完全被西门庆所征服,从而表现出来一个封建女性带有臣服性的行为。然而,这又未尝不是人物悲剧的高度体现,李瓶儿从未意识到她的人生充满了悲剧,西门庆对她的爱中夹杂着肉欲与算计,家庭地位与生活环境决定了她的喜乐都来源于西门庆对他的态度。
二、 从美走向消亡
李瓶儿所表现出的全部美的品性都是缘于她对西门庆炽热的情感,是情感让她放弃了主母的身份而甘于委身成为西门庆的第六房小妾,也正是由于情感,她可以接受西门庆的所有恶习和贪念,并将他视为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甘心为他生儿育女,直至撒手人寰仍然挂念在心。西门庆作为李瓶儿的丈夫,并没有对得起她的情感,从偷情过后的忘在脑后,到娶进家门仍然不改寻花问柳的恶习,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主人对宠物的宠爱。直到李瓶儿去世后,西门庆妻有孝在身就迫不及待地在李瓶儿的灵堂内收用了她房里的奶娘如意儿,这样的做法倒是显示出了西门庆的本来面目。然而,当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又极度悲伤,大哭着喊出:“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吧,我也不久于人世了。”足见,李瓶儿的死对于西门庆而言的确是巨大的痛苦。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感情极其复杂,一方面,李瓶儿为他生下了长子,李瓶儿的性格又极其温顺贤惠,他对李瓶儿有着深深的眷恋感,直到李瓶儿死后很久,他都在梦中思念瓶儿,每逢庆典喜事也总是感慨李瓶儿的早亡。另一方面,作为一个贪图享乐的男性,西门庆不断地纵容人性的丑恶,贪图男欢女爱,与多位女子有染,这对于李瓶儿的心灵是一种极大的伤害,虽然西门庆在生活中给予了李瓶儿一些安慰,但李瓶儿心中的失落仍然存在。
作为描写封建人情小说的典型代表[3],《金瓶梅》真实地展现了封建家庭复杂的妻妾关系,几个女人为了争得西门庆的宠爱各显神通,各尽其能。在西门庆的众多女人中,潘金莲被刻画成了一个极其善妒的形象,她嫉妒除了她以外任何一个女性占据西门庆的心,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机关算尽。当李瓶儿有了身孕的时候,她开始忌惮西门庆对于瓶儿母子的柔情,并最终用奸计害死了瓶儿的儿子,可以说,潘金莲是李瓶儿最终凄惨离世的罪魁之一。潘金莲与李瓶儿争宠的背后是封建女性谋求生存的全部血泪,正如原文写道:“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知。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正是由于妾室的身份,二人只能将西门庆的情感视作实现自己价值的全部,而获取情感的重要手段便是为他生下儿子。正是基于这一原因才使得莲、瓶二人最终成仇,这一原因也成了李瓶儿悲剧发生的导火索。
作为一个母亲,李瓶儿收获了人生中的全部幸福,她的孩子是西门庆的长子,她作为长子之母也备受西门庆青睐。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女性而言充满了幸福与快乐,李瓶儿享受着这样的幸福,直到西门孝哥夭折,她的幸福生活才全部化为泡影。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要承受无尽的痛苦。孩子死于暗算,她却没有办法声张,只能气愤难平,郁郁寡欢——孩子的死亡带走了李瓶儿的人生全部意义。李瓶儿的悲剧最大的推手绝不是仅仅限于某个人的迫害,而是封建背景下的婚姻家庭制度——它不仅伤害李瓶儿一个人,整个《金瓶梅》中的全部女性悲剧都是因它的主导而一幕接一着幕地上演。
三、女性悲剧世界
李瓶儿作为大家庭中的妾室,一直在默默忍受着来自于不同方向的各种压力。一方面,她要尽力维持与西门庆之间的带有人身依附性质的情感关系;另一方面,她还要努力营造与正妻吴月娘和西门庆的其他小妾和睦相处的家庭氛围;此外,作为西门庆家庭中的重要成员,她还要保持主人的威严,与西门庆家族中的女仆保持稳定的主仆关系。最后,作为西门庆长子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地抚养着自己的孩子,用尽全力来为他营造安定的成长环境。作者将李瓶儿作为妾室的艰辛细致地勾勒于纸上,同时也反衬出她身上所具有的美的品性。综观全局,作者所刻画的与西门庆发生过不正当关系的女性都有着不同的人性缺陷,如潘金莲的善妒、意儿的贪财,正是这些女性的弱点反衬出了李瓶儿身上所具有的善良。
对于《金瓶梅》中女性的悲剧,吴月娘的遭遇也具有典型意义[4]。作为西门庆的正妻,她完全表现出了封建婚姻关系中正妻所该表现的宽忍,她忍耐着家庭中不同的女性分享西门庆作为丈夫的全部的情感,还要在其他人面前佯装幸福和端庄。此外,西门庆在外面眠花醉柳,与人偷情,她还要尽力维持家庭的和睦、众妾之间的平衡,这对一个女性而言本身就是人格上的巨大侮辱和心灵上的严重伤害。西门庆对于子嗣的疯狂执念,使得他的所有妻妾都对怀孕和生子产生了巨大的渴望,吴月娘正是基于这样的前提,主动向生下子嗣的李瓶儿靠拢,怀着对西门庆的情感和对封建道德伦理的遵从而去关怀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这未尝不是封建婚姻关系下女性人生悲剧的真实写照。
不论是具有封建传统女性柔顺品性的李瓶儿还是善妒淫荡的潘金莲,她们所遭受的都是不对等的婚姻,她们的人生悲剧都有封建婚姻制度方面的原因。潘金莲的善妒来源于她对西门庆的人身依附,她渴望从西门庆身上找到更多的精神关怀和物质利益,为了这个目标,她使尽浑身解数,她的全部谋生手段和生存基础都源自西门庆的权力和财富。因此当西门庆死去后她快速地改弦更张,寻觅下家,和她对西门庆的情感相比,她更关注自己的利益和未来生活。与西门庆偷情的奶娘如意儿也是如此,一个没有男人的寡妇,在当时为了生存而甘心依靠出卖肉体来换取利益,并尽力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这也就是其贪财的原因。《金瓶梅》中的女性悲剧,并不完全是某个人物的性格悲剧,而是具有着封建时代社会悲剧衍生品的文学价值。可悲的是,由于社会背景和自身的局限性,作为悲剧的主人公们无法觉醒,反而将矛头和屠刀挥向那些与自己同命相怜的人,期望将别人毁灭而获得自己的重生。
总之,《金瓶梅》中的女性世界本就由悲剧构成,而悲剧的主导因素则是封建婚姻制度压迫下的人性异化与人格的扭曲。所以从本质上讲,所有与西门庆发生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女性都是这个制度的受害者,而她们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既是个人的悲剧也是当时整个时代的女性悲惨命运的真实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