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哲学视阈下的骷髅头图像
2019-03-15赵成清
赵成清
骷髅头,是死亡的一个意象符号。死亡意象,是文学、艺术、宗教、神话、历史和哲学中不断讨论的主题,作为对死亡这一终极问题的预测、展示与反思,死亡的具体象征常表现为骷髅头,在艺术史尤其是绘画史中,这一图像尤为艺术家所关注,它反映出对人类生存价值的审美判断。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这是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在《哈姆雷特》中的一句经典台词,译文为“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显然,在对待“死亡”这一问题方面,莎士比亚有着深入的思考,他曾在《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亨利四世》等剧作中反复运用了“骷髅头”这一形象并使之出场。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向国王弄臣郁立克的“骷髅头”问道:“现在你还会挖苦人吗?你还会蹦蹦跳跳,逗人发笑吗?你还会唱歌吗?你还会随口编造一些笑话,说得满座捧腹吗?你没有留下一个笑话,讥笑自己吗?这样垂头丧气了吗?”①莎士比亚借由哈姆雷特的不断追问,表达了他对历史和现实存在的思考。事实上,早在10世纪手抄本《流浪者》(The Wanderer)一诗中,就有类似句法的疑问:“骏马安在?勇士安在?赏赐者安在?……整个尘世终将落得个空荡荡。”最终,该诗通过死亡这一尘世的终结,说明了基督教的存在意义。无疑,莎士比亚的戏剧中,骷髅头作为死亡的象征之物,它的出场强化了宗教主题。
对死亡的追问并非西方文艺美学所独有,中国传统文化中,死亡这一问题也不断被提及。《论语·先进第十一》记载了季路向孔子问事“鬼神”一事,孔子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②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主张对后世儒家的“贵生”思想和“入世”态度影响极深,他代表了中国儒家强调现世的生存思想。与之比较,以老庄为首的道家在生死观上则秉持顺其自然的思想。其中,《庄子·至乐》中记载了这样一则寓言: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③通过这则故事,形象地传达出庄子乐死恶生的人生观,这也反映出在时世纷乱的战国时代中道家的处世原则。在佛教中,同样有很多骷髅头和骷髅的形象。如藏传佛教中的“羌姆”祭祀活动中,僧人佩戴造型奇特、色彩浓艳的“羌姆”面具,并以骷髅头和人骨为装饰,青面獠牙,牛头马面,从而给人以强烈的感官体验,传达出宗教的震慑力。从上可以看出,佛道均倡导“出世”的理念,骷髅头往往是其思想或教育的重要物质载体。
由于中国古代儒家思想长期占据统治阶层的思想核心,更强调“入世”,艺术中鲜有直接对话死亡的绘画,以骷髅或骷髅头为主题的创作并不多见。不过,在南宋龚开的《中山出游图》、李嵩的《骷髅幻戏图》、清代罗聘的《鬼趣图》等为数不多的作品中,仍然可以发现中国古代绘画中已经对此有所表现,其中后一作品明显受到西洋透视和医学解剖的影响,但对于死亡哲学,该画并未深入探究。
相对于中国美术中少有的死亡表现题材,西方自中世纪以来,一直强调对死亡主题的正面描绘,并通过象征死亡的“骷髅头”进行喻鉴,因此,在长期的历史文化传统沿袭中,西方绘画中出现了大量表现骷髅头的图像作品,它们在宗教、静物、肖像等不同题材的绘画中表现出各自的内容,并指向其“视死如生”的视觉含义。
首先,在宗教题材方面,骷髅头经常被表现于基督受难的画面中,它常和十字架图像一起出现,作为救赎的象征,《圣经》中曾专门对骷髅地做过记载。在杰拉德·大卫(Gerard David,1484—1523)的《基督被钉上十字架》(Christ Nailed to the Cross)(图1)、科内利斯·恩赫布雷赫茨(Cornelis Engebrechtsz,1462—1527)的《哀悼基督》(The Lamentation with Donors and Saints)等基督受难的油画作品中,均可以看到基督身旁的骷髅头,它们代表着黑暗和死亡。《旧约·创世纪》中写道:“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对于凡人而言,终有一死,恰如画面中的骷髅头所作的暗喻,基督上十字架,则是对人类进行救赎。基督死后众多信徒走向骷髅地,从而进行忏悔和赎罪。
图1 杰拉德·大卫 基督被钉上十字架 油画 1481年
除了在基督殉难中表现骷髅头,艺术家们还经常在表现抹大拉的玛利亚、圣哲姆等人的作品中描绘这一图像。抹大拉的玛利亚,传说中是一位被耶稣拯救的妓女,后来皈依基督教,在耶稣受难的日子中不离其左右。在表现抹大拉的众多作品中,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1593—1652)17世纪创作的“忏悔的抹大拉”(The Penitent Magdalene)主题的一系列油画最为著名,黑暗之中,烛火照耀着手持骷髅头骨的抹大拉,她始终处于沉思状态中。在这几幅作品中抹大拉神情纯洁和安详,烛火的忽明忽暗似乎寓意着生命的脆弱和偶然。头骨寓意死亡,十字架和《圣经》则代表着拯救。在拉图尔的画中,很难看出传说中抹大拉的“妓女”形象,只有通过烛火、镜子等物象隐约猜出她的过往。相比较,普维斯·德·夏凡娜(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1869年的古典主义油画《沙漠中的抹大拉》(Saint Marie Madeleine in the Desert)(图2)含义更加晦涩,画中的抹大拉赤脚站在嶙峋的山石中,形似一尊雕塑,背景是广袤的沙漠。她袒露着左边的乳房,左手捧着骷髅头,右手拿着右胸前的长发。抹大拉专注地凝视着骷髅头骨,她的动机完全被眼神所掩盖。这究竟是一幅描写忏悔者苦行的宗教画,还是表现邪恶肉体的风景?答案不得而知。
图2 普维斯·德·夏凡娜 沙漠中的抹大拉 油画 1869年
表现圣哲罗姆的作品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包括卡拉瓦乔(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1571—1610)、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1472—1553)等人。欧洲的基督教艺术中,人物常被代以一定的象征符号,如同圣彼得手持钥匙,圣约翰怀抱羊羔,圣哲罗姆出现时总有狮子相伴。作为最博学的圣徒,哲罗姆富有教养,知行合一,始终在身体力行地实践《圣经》中的神学思想。画家表现圣哲罗姆和骷髅头骨,旨在说明他对研究《圣经》的虔诚。例如科内利斯·科特(Cornelis Cort,1533—1578)1560年创作的银质版画《忏悔的圣哲罗姆》(Saint Jerome Penitent in a Grotto)中,在基督上十字架的背景映衬下,画面中心的圣哲罗姆手摁头骨,目光炯炯、神情刚毅地直视前方。与此对应,在另一幅相同主题的版画作品《研习中的圣哲罗姆》(Saint Jerome Reading in his Study)中,卢卡斯·范·莱顿(Lucas van Leyden,1494—1533)描绘了沉思的圣哲罗姆左手捧着书本,右手食指指着面前的头骨的图景。
在《圣经》中,死亡哲学是重要的话题。围绕着信仰和救赎等主题,西方宗教绘画中描写了众多的宗教人物和情节,如圣弗朗西斯、圣本尼德克特等人,以及诺亚献祭等神话故事,这些人物或故事的绘画中,都以骷髅头骨为叙事线索,从而弘扬了宗教的主题。
其次,静物画中也有很多描绘骷髅头的作品。17世纪,荷兰出现了“劝世静物画”,这些作品中,与骷髅头一同出现的还包括鲜花、水果、手表、沙漏、书页、乐器、乐谱以及骰子等物件。此处,骷髅头是绘画的主题,象征着死亡的必然性。鲜花容易凋谢,水果容易腐烂,象征着生命的脆弱不堪。手表和沙漏寓意时间,象征着生命的飞逝与死亡的终将来临。书页、乐器和骰子则代表着人类对知识、感官享受和娱乐的追求。通过骷髅头与不同物的组合,画家表达了无生命的、静止的绘画背后所隐藏着的生命的必然规律——死亡,从而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探寻了生命的价值。
例如,1524年,德国画家老巴特·博托在一幅肖像画创作的背面同时画了头骨和蜡台的“劝世画”;1640年,荷兰画家哈尔门·斯滕韦克(Harmen Steenwyck,1612—1656)在油画《一个生命虚无的寓言》(Still Life: An Allegory of the Vanities of Human Life)中(图3)中描绘了熄灭的油灯、头骨、手表和记录仪,上述物件提醒着人们生命的短暂易逝;而画中另外画的书籍、贝壳和剑也喻示着人类对知识和智慧的积极追求,如研究和收集。
图3 哈尔门·斯滕韦克 一个生命虚无的寓言 油画 1640年
1671年,荷兰画家菲利普·德尚佩涅(Philippe de Champaigne,1602—1674)创作的油画《死亡和时间》(Vanitas Life, Death, Time)堪称劝世静物画极简的典型,空旷的画面中,桌子上仅摆着四件静物:中间的头骨,左侧瓶中插着的一枝花,右侧是一个沙漏。
骷髅头作为一种静物画的对象或主题,直到20世纪仍受到很多画家的关注,其中的代表人物当属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塞尚一生中创作了大量静物画作品,但骷髅头主题的艺术创作则主要产生于1895年后,这段时间也是塞尚生命中最后一个阶段,他创作了《有头骨和烛台的静物》(Still Life with a Skull)(图 4)、《骷髅金字塔》(Pyramid of Skulls)等作品。事实上,早在19世纪70年代,当塞尚的健康状况开始恶化时,他就已经开始关注死亡这一主题。1897年10月25日,塞尚母亲病逝引起他对死亡的进一步沉思,他在此后的十年中,创作了多幅表现骷髅图像的油画和水彩画。1900年,在未完成的油画稿中,塞尚描绘了蓝灰色背景映衬下的黄褐色头骨。画面色彩单纯,形式简单,塞尚似乎有意识地通过画布的大片空白来对比构图中心的骷髅,从而造成一种不完整的视觉张力,让人思索生命残缺的意义。
图4 塞尚 有头骨和蜡台的静物 油画 1900年
1901年,塞尚的《骷髅金字塔》进一步对死亡主题进行了刻画,他将四个头骨堆积并命名为“金字塔”,塞尚的作品名称让人对古代埃及人“灵魂不朽”的信念不无联想。埃及人相信“来世”,并小心翼翼地用面具保护着他们的头部。在塞尚的这幅作品中,他仍然以黑白分明的对比色来表现骷髅,由此表现出独特的精神蕴含。1902年至1906年,塞尚的油画《三个头骨》(Still Life with Three Skulls)较之以往的骷髅作品似乎又有所不同,这一阶段塞尚的身体和精神每况愈下,他经常感觉生不如死。该作中的三个头骨直面观众,似乎是画家对照自己创作的另类肖像,但他又似乎从病痛中暂时脱离,执着于以往曾喜欢描绘的体积和形式,在头骨的审美和表现中,塞尚显然发现了这一点,并将之表现在画面中。
表现骷髅头像的第三种重要绘画形式是肖像画。肖像画是西方经久不衰的绘画题材,在许多绘画作品中,画家描绘了肖像与骷髅的图像组合。手持骷髅头的肖像画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6世纪早期的荷兰肖像画,如哈尔斯(Frans Hals,1581—1666)创作的《手持头骨的男孩》(Young Man with a Skull,1626),通过现世者的真实面容和逝去者的头骨相对比,绘画反映了生命短暂、把握当下的启示。同时,通过这些头骨,人们可以更好地确认画中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如医生、生物学家、画家等,并理解画面所要传达的死亡哲学。
1648年, 罗 伯 特 ·沃 克(Robert Walker,1599—1658)创作的《约翰·伊夫林肖像画》(Portrait of John Evelyn)(图5)就是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伊夫林在日记中写道,1648年6月1日,他坐在沃克身边,他的画像是为他写给年轻妻子玛丽·布朗的一本关于婚姻的著作而作。在这幅画中,男性原本手持的是微型雕塑或勋章,数年后,骷髅头骨取而代之。画面上方写着希腊格言:悔悟是智慧的开始。绘画中还有用拉丁文写就的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准备死亡的重要性的引言。
图5 罗伯特·沃克 约翰·伊夫林肖像画 油画 1648年
类似的死亡箴言还见于17世纪另一幅描绘有骷髅头的肖像画中。1680年,托马斯·史密斯(Thomas Smith,生卒不详)创作的《自画像》(Self-Portrait)中表现了手持头骨、侧身而视的自画像。作品中,画家手摁的骷髅头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预示死亡的诗句:“一个世界将被发现,那是一个邪恶的世界。永别了!真理在退步:我并不感到遗憾”。④这幅作品中,史密斯坦然面对死亡,并表现了北美清教徒的自信性格特征。
在表现身份特征方面,小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1497—1543)1533年的油画《使节》(The Ambassadors)(图6)既是西方绘画史中最出色的肖像画之一,又因其画上的骷髅图像而争议不休。在这幅画中,荷尔拜因描绘了亨利五世时期法国大使让·德·丁特维尔(Jean de Dinteville,1504—1555)和拉沃尔主教乔治·德·塞尔维(Georges de Selve,1508—1541)两位人物。一直引人关注的主要是狭窄空间中物的象征和隐喻,如丁特维尔手中的匕首上刻着他的年龄:29岁。他的朋友塞尔维手中的书表明他25岁。地球仪上刻着的“Polisy”代指丁特维尔家族的城堡。在两位人物中间,横着一张桌子,共分两层,上面堆满物件。上一层覆盖着伊斯兰风格桌布,从左到右依次为天球仪、柱盘、四分仪、多面体日晷,其后是赤基黄道仪。下面的一层从左到右分别是Peter Aprian 的算术书、地球仪、鲁特琴、分线规、福音赞美诗和长笛。值得注意的是,在两个人物中间的地板上,画家以变形透视的手法画着一个扭曲的头骨,如果从右边看,这种透视法将得到修正。为何会描绘变形的头骨?从技术炫耀的角度,似乎说得通。1546年,威廉·斯科特斯(Guillim Scrots)也曾经用变形透视的手法为爱德华六世(Edward VI,1537—1553)创作肖像,炫技似乎成为一种时尚。但同时观察画面整体和局部细节,又会发现画家的用意并不仅仅在于技法层面的表达,仔细看画面的左上角落,帷幕的背后隐约露出银色的基督上十字架的雕像,似乎提醒着人们基督教对救赎的承诺,这恰恰与地板上的骷髅图像形成呼应,构成天堂和死亡的对比,而书架上的各种器物,则反映出世俗追求的天文、地理、音乐和算术等知识和乐趣。无可置疑,这幅图像是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探求一切的明证,但绘画将变形的骷髅头骨置于如此显眼的位置,仍然留下种种谜团。如果说,隐秘的头骨和十字架旨在敦促人们思考死亡和复活的宗教主题,画中又以鲁特琴弦的不和谐,指向了宗教改革时期欧洲政治和宗教的矛盾。画家的意图究竟为何?
图6 小汉斯·荷尔拜因 使节 油画 1533年
弗耶斯特(Susan Foister,1954— )在解读阐释《使节》时曾说道:“整幅绘画可以被解读为丁特维尔对抑郁和悲伤,塞尔维对欧洲局势绝望的沉思。脚下的地板意指着宇宙,物体中的天度测度仪或许用来模拟天地,并毫无疑问地意指着混乱的世界,两个人都在思索着生命的短暂和他们的结局,以及对将要到来的生活的希望。”⑤姑且不论弗耶斯特对整件作品的解读是否完全正确,至少在“视死如生”这一角度,他说出了《使节》一画的根本创作意图,即对死亡哲学的强调。而荷尔拜因对“骷髅头”以及相关之物的出色表现,也为后来许多骷髅图像的创作者所模仿。
将科学家作为肖像画的创作对象,并将骷髅头图像运用其中,是一种有趣的组合。1874年,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创作了油画《希瑟利的假期:1874年工作室生活中的一件事》(Mr Heatherley’sHoliday: An Incident in Studio Life),画面的前景是散落地面的两个头骨,背景满是陶瓷和石膏,画面中心悬吊着一具不完整的骷髅骨架,希瑟利正在专心地为骷髅拼装下肢的骨头。罗素(Bertrand Arthur William Russell,1872—1970)曾经说过:“科学每前进一步,宗教就后退一步。”在现代科学的视野中,骷髅图像开始褪去其神圣的外衣,甚至成为科学家的研究工具。1883年,约翰·科利尔(John Maler Collier,1850—1934)为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创作了肖像画。赫胥黎是维多利亚时代重要的科学家,他在生物学领域有多个重大发现,并且是达尔文的坚定拥护者。在这幅肖像油画作品中,科利尔生动地表现了赫胥黎的精神面貌,画面上赫胥黎目光炯炯,直视前方,身体稍微左倾,肘部倚在一堆生物学著作上,左手中拿着一个骷髅头骨。从这幅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画中没有任何死亡情绪,随着自然科学的不断进步,人类日益认识自己,画中的头骨作为被研究对象,成为肖像画中人的身份确认的佐证。
象征着死亡意象的骷髅头图像,是西方生命哲学和死亡哲学的综合体现。在希伯来《圣经》中,死亡只是人生在世劳苦的结束,它是上帝创世的一个部分,是生命的终结,虔诚信仰的人会顺从自然死亡。然而,在后世的哲学家那里,死亡哲学却有着深刻的意味,他们开始不断地探索身体与精神的所属时间和空间,死亡与生命存在之间的关系。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前270)曾说道:“当我们存在时,死亡还没有来到,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因此死对于生者和死者都不相干。”⑥伊壁鸠鲁论死亡的哲学话语与巴门尼德“存在者存在,不存在者不存在”⑦的论断如出一辙,它通向了存在的本体论与价值论问题。后世的萨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1906—1995)等人都曾对此展开分析。如萨特认为“死亡是生命之外的虚无与生命本身的终极”,列维纳斯则强调“只有一种价值,即存在的价值”。毋庸置疑,上述哲学思想和本文中论及的骷髅头艺术图像有着密切的联系,无论是西方哲学家还是艺术家都在不断地对死亡哲学进行深入的思考。
骷髅头图像的主题艺术创作,包含了宗教、科学、道德、政治和艺术等多种议题,在西方绘画史中受到众多画家的青睐。从庞贝时期的马赛克镶嵌画(公元1世纪左右)、小汉斯·荷尔拜因的《死亡之舞》(The Dance of Death,1523—1526)和《使节》(1553)、老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the Elder,1525—1569)的《死亡的胜利》(The Triumph of Death,1562)、拉图尔的《忏悔的抹大拉》(1635—1640)、莱亚尔(Juan de Valdés Leal,1622—1690)的《死亡的胜利》(Triumph of Death,1672),到约翰·科利尔的《赫胥黎肖像》(Thomas Henry Huxley,1885)、詹姆斯·恩索尔(James Ensor,1860—1949)的《争夺腌鲱鱼的骷髅》(Skeletons Fighting over a Pickled Herring,1895)、塞尚的《骷髅头金字塔》(1901)等作品,“骷髅头”图像的绘画创作题材、手法、内涵各不相同。在现代绘画形式、风格和观念的演变中,骷髅头原初的“死亡寓意”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骷髅头的审美文化,但无论何种艺术形式,都离不开对人类生存价值的追问以及对死亡哲学的反思。
注释:
①[英]莎士比亚著,朱生豪译:《哈姆雷特》,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20—121页。
②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13页。
③《庄子》,方勇评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15—316页。
④杨茉:《骷髅的嬗变》,中央美术学院2013届硕士学位论文,第25页。
⑤黄家谨:《论荷尔拜因的〈使节〉之谜及其含混》,《上海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1期。
⑥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哲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366页。
⑦巴门尼德:《论自然》残篇D4,《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上卷)》,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