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本的力量:苏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图》的传播
2019-03-15陈婧莎
陈婧莎
学界从20 世纪20 年代起,将明清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民间作坊的地域性作伪称之为“苏州片”。①而《清明上河图》则被认为是苏州片最重要和最流行的产品之一。②一般被归为苏州片的这类《清明上河图》通常为绢本大青绿设色,其卷首可见山峦,有嫁娶、社戏等场景。虹桥为石质,桥面两侧开设有带檐篷的铺面。虹桥至城门处,通常可见杂耍、蹴鞠等场景。城门有水陆之分,并带有翁城,城内可能有“武陵台榭”一类的声色场所。卷末则往往有被认为是“金明池”的龙舟和宫苑。就风格和图式而言,这类《清明上河图》都与现如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般认为是北宋张择端真迹的宋本《清明上河图》相差甚远,且相较宋本只有一本的情况而言,这类《清明上河图》有着惊人的数量,根据韦陀(Roderick Whitfield)③和古原宏伸④等学者的统计,现今存世版本就有数十本之多,在明清社会它们的数量更是难以想象。
那么,这么多以苏州为中心的民间作坊源源不断生产而出的《清明上河图》,在明清社会是怎样的存在?由谁收藏?又被谁观看?它们传播到哪里?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些即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一、苏州片版本在流传
万历三十七年(1609)七月,一个雨后乍凉的日子里,世称“博物君子”的李日华(1565—1635),在他的寓所中得见了一本客持见示的《清明上河图》。他显然对这幅图画格外着意,在日记中细细地记录了它:
万历三十七年七月七日,霁,乍凉,夜卧冷簟,小不快。客持张择端文友《清明上河图》见示,有徽宗御书“清明上河图”五字,清劲骨力,如褚法。印盖小玺。绢素沈古,颇多断裂。前段先作沙柳远山,缥缈多致。一牧童骑牛弄笛,近村茅屋竹篱,渐入街市。水则舳舻帆樯,陆则车骑人物,列肆竞技,老少妍丑,百态毕出矣。卷末细书臣张择端画,织文绫上御书一诗云:我爱张文友,新图妙入神。尺缣该众艺,采笔尽黎民。始事青春早,成年白首新。古今批阅此,如在上河春。又书赐钱贵妃,内府宝图方长印。另一粉笺,贞元元年正月上日,苏舜举赋一长歌,图记眉山苏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纸,李冠、李巍赋二诗。最后天顺六年二月,大粱岳浚、文玑作一画记,指陈画中景物极详。又有水村道人及陆氏五美堂图书二印章。知其曾入陆全卿尚书笥中也。后又有长沙何贞立印,又余姻友沈凤翔、超宗二印记。超宗化去五六年矣。其遗物散落殆尽,此卷适触余悲绪耿耿也……⑤
万历四十二年(1614),当李日华再见此图时,他给出了“真品”的鉴定意见:
万历四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谭孟恂质得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携至求鉴,乃余四五年前所见物也,真品,恨缣素又增朽败矣。⑥
然而,这本被他鉴定为“真品”并详细记录的《清明上河图》,应是苏州片版本无疑。首先,它以“沙柳远山”开端,这是苏州片版本的突出特点。此外,该画卷有“赐钱贵妃”句,卷后又有苏舜举(生卒年不详)、戴表元(1244—1310)、李冠(生卒年不详)等人跋文。这些内容也见于现今辽宁省博物馆藏辽博张择端本(图1)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东府同观本上,其中苏舜举的跋文还见于《清明易简图》中。辽博张择端本、东府同观本和《清明易简图》,无论从画面内容还是笔法风格来看,都是典型的苏州片。它们雷同的画面和相似的跋文,提示它们应是同一作伪套路下的产物。所以,李日华所谓“真品”不过是辽博张择端本、东府同观本及《清明易简图》一系的伪作。⑦
由李日华的记载来看,数年间这件图画至少更换了三位主人,其中两位沈凤翔(生卒年不详)、谭贞默(1590—1665)因与李日华为姻友、同乡之关系而被记录下名姓。这说明这件图画是不断流动的,它在社会中运作着。李日华之外,得见它的人还可能有许多。
活跃于清中后期的湖南巡抚兼湖广总督吴荣光(1773—1843),也曾收藏有一本《清明上河图》,他在《辛丑销夏记》中著录了它,内容节录如下:
明仇实父模《清明上河图》卷(绢本,高一尺八分,长二丈五尺二寸九分):嘉靖壬寅四月既望画始乙巳仲春上浣竟仇英实父制(小楷书二行在幅末下角)。《清明上河图》记:右《清明上河图》一卷,其先为宋翰林画史张择端所作,此卷为仇实父所摹。“上河”云者盖其时俗,所尚若今之上冢,然故其盛如此也。图高不满尺,长二丈有奇,人形不能寸,小者只一二分,他物称是自远而近,自略而详,自郊野以及城市,山则巍然而高……三桥文彭隶书。宋家汴都全盛时,四方玉帛梯航随,清明上河俗所尚,倾城仕女儿童移……水村居士陆完题。太原王穉登观于尊生斋。天上珍图今日见,连城尺璧总非俦,玺书作镇光尤丽,彩笔生辉翠欲浮。千载兴亡都未见,一时欢喜独长留,宣和去后无人迹,仅有黄河绕汴洲。剑泉山人郭仁。……⑧
由著录可知,这是一本仇英款的《清明上河图》,画卷后有明人四跋,落款分别为文彭(1498—1573)、陆完(1458—1526)、王穉登(1535—1612)以及郭仁(生卒年不详)。尽管吴荣光非常珍视自己收藏的这件作品,但很显然这也是一件苏州片。首先,仇英款是苏州片最常见的款识之一,⑨其次,著录所录文彭的跋语,事实上是宋本后李东阳正德十年(1515)跋语的变形,而署名陆完的跋语,则与宋本后李东阳弘治四年(1491)的跋语内容一致。李东阳的这两段跋语以及改款变形了的跋语,是许多苏州片《清明上河图》后常见的配置。⑩第三,署名郭仁的跋文,其内容与前文所说辽博张择端本、东府同观本后署名李冠的跋文相同;同样的内容署上彭年的名字,还出现在今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李石曾旧藏本上。这件作品几乎不用怀疑也是一件伪作。吴荣光的这本图画,在他之后也更换了主人。清末裴景福(1854—1924)应该是后续多位藏家中的一位,裴景福在他的《壮陶阁书画录》(又名《龙珠宝藏》)中也著录了它:
明仇十洲模《清明上河图》长卷。绢本精洁,《辛丑销夏记》载:高一尺八分,长二丈五尺二寸九分,亦工部尺也。筠清馆旧藏。……图前有薛益之印,印凤来、张经、华夏私印后,有应节私印、陈氏雨泉二印,外匣刻:“仇十洲清明上河图”(分书),“道光壬辰四月得于长沙”,改装外匣仍留文休丞原签“筠清馆记”。戏台扁今古奇观、官舫牌钦命大学士钦命、团盒老店、笔铺、豆麦等行、买卖老行、漆器盘盒、打造诸般匠作家伙、糖食老行、谨防贼盗……嘉靖壬寅四月既望画始乙巳仲春上浣竟仇英实父制。印:十洲(葫芦朱文印)。……外签楷书“明仇实父模张翰林《清明上河图》,明人四跋,筠清馆收藏”。
曾经吴荣光和裴景福收藏并著录的这件《清明上河图》,据说如今依然存世,为私人藏家拍得后,专门出版了图录,命名作“辛丑本”。徐实善(生卒年不详)是这件图画流传过程中可考的一位观看者,他的《壶园诗钞选》中收录了他的题诗:
题《清明上河图》(仇英抚宋张择端本荷屋前辈所藏):华盖云高让冕疏,凤凰山麓奠金瓯。黄沙燕月宫车断,尤见丹青画汴州。
我们无从知道徐实善具体是从哪位藏家那里得见此本,但显然的,这件苏州片版本在流传过程中,成为许多人的视觉经验。
李日华、吴荣光这样名震一时的鉴藏大家,他们所视作真品和珍藏的《清明上河图》,事实上却是苏州片的产品,可见明清时代这类《清明上河图》在收藏圈层的渗透性。
二、苏州片版本在知识圈层中保有的密度
李日华在他的日记中谈及《清明上河图》时,提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他说:
……《清明上河图》临本,余在京师见有三本,景物布置俱各不同,而俱有意态……
由此可知,除了前文提到客人携来求鉴,徐凤翔、谭贞默收藏的那一本外,李日华还见过三本《清明上河图》。仅仅李日华一人就拥有这样多的观看经验,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其实,明清时期,如李日华一样,见过多本《清明上河图》的人,还有许多。活跃于嘉靖朝的邵圭洁(1510—1563)曾为一本《清明上河图》作跋:
《清明上河图》跋:昔韩吏部所记画亦赵侍御摹本,韩甚珍惜之,赵亦以亡去,为戚盖如其可传,即摹者与作者等耳,及自晋唐已多名家,至宋元尤工道君最留意绘事。宣和中选神品入秘府,后亦流散人间,予从好事家获见一二,尤切慕《清明上河图》,传在旁邑,乃无缘一赏之。今原本竟入潭室得见吾师东洲翁所购仇氏摹本,精入毛发,巧穷心腑,气韵生动,真若以灯取影,虽谓之作者信矣,后安知不与张迹并传也哉。观者尚相与珍之。
从跋文中“予从好事家获见一二”可知,邵圭洁除作跋的这本仇英款《清明上河图》外,还见过其他。
张凤翼(1549—1636)也至少见过两本《清明上河图》,他的《处实堂集》中记录下了它们:
《清明上河图》跋:清明上河图原本乃宋张择端笔也,旧藏玉山顾氏,客有欲得之者,携至玉罄山房,求鉴定于文太史,不佞时亦在坐,幸一见之……
从邵圭洁、张凤翼记载中“仇氏摹本”“仇十洲临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此卷为盛子昭所临”等语判断,他们所见的应都是苏州片版本。
现藏于日本冈山市林原美术馆的赵浙本《清明上河图》(图2),它在清代的鉴赏历程可以通过文献和题跋得到部分勾勒。官至礼部尚书的王士祯(1634—1711),他的文集中收录有两首诗歌:
朱浙《清明上河图》二首(万伯修司马家物):金明池上柳吹绵,仕女红妆照水鲜。学取鹅黄宫样窄,一双新画孟家蝉。梦华仿佛旧东京,瞥见丹青眼暂明。忽忽停杯缘底事,西风残照近青城。
这两首诗歌似乎咏的是一幅款署“朱浙”的《清明上河图》。然而,翁方纲(1733—1818)指出:
右新观王渔洋先生二诗在续集,壬戌京集自注:万司马伯修家物,而题作“朱浙”。今以本卷验之,卷尾自署:“四明赵浙”,又有“万氏伯修”诸印,盖集本讹作“朱”耳。
“朱浙”是“赵浙”的讹误,所以王士祯所看到的正是赵浙本。王士祯不仅仅只看过赵浙本,他的《感旧集》中收录有他为另一本《清明上河图》所作的跋语:
跋《清明上河图》:谁托西湖忆汴州,莫同山市蜃为楼。珍藏自惜良工苦,何似楞严掌上收。
指出王士祯文集中“朱浙”即“赵浙”讹误的翁方纲,他在赵浙本卷后留有长篇题跋:
……云亭先生以此卷属题,因为重录渔洋二诗,而识其概如此。并附小诗二首于后:横缣不与扇屏同,已夺黄彪色色工。祇侯院中伦影在,宣和时节旧青红。何人误写渔洋句,看碧成朱认择端。梦到石帆亭子上,离山寒食小凭栏。余尝见张择端原本,其设色初不如此,是以有“看碧成朱认择端”之句,不仅为渔阳诗集讹作“朱”耳。乾隆癸丑春三月十日北平翁方纲书于临清使院之静观堂。
从题跋可知,乾隆五十八年(1793),翁方纲亲观了赵浙本。然而赵浙本并不是翁方纲看过的唯一一本《清明上河图》。徐世昌(1855—1939)的《晚晴簃诗汇》中记载有翁方纲为另一本《清明上河图》所作的跋文:
同萚石(钱载)鱼门(程晋芳)集丹叔(陆费墀)侍读斋观所藏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真迹卷:呜呼!政宣翰林画,题字“大定明昌”,闻其时金已徙都汴,绿云红雪堆三山,却想花石运艘日,笙歌阗咽千阓阛,通门漕渠两岸接,士女袨服光斓斑,槐街游龙踏紫雾,杏梁语燕交朱栏,万瓦百货笔莫述,竟借蔓草离黍看,梁园清明花几落,鹊山寒食酒又残,长沙百年追世泽,钤山千镪输权奸,文江才子簿作记,南濠题跋语可删,传闻内臣窃胠箧,御沟藏弃力所殚,或疑匿去入冯保,保也手跋今尚完,向来青父踵性父,不言李祁与吴宽,冯后流落托谁手,瘦金签迹觅已难,主任具眼富搜择,此物自归天不悭,晴川吾辈得目饫,一洗平日胸回环,可作易图玩消长,又作无逸幽风观,画家一技乃至此,呜呼此乃真择端。
所以翁方纲一生,至少也见过两本《清明上河图》。
翁方纲之后,桂馥也亲见过赵浙本,因为赵浙本卷后也有他的题跋:
往见《清明上河图》,署仇十洲款,未皆赝本,此乃真出赵君手也。陆丹叔以十金购得张择端原本,遍示同人,覃溪、萚石、朖夫三先生,皆见之。惜不得此本同审尔。癸丑六月桂馥书于潭西精舍。
从题跋中“往见《清明上河图》,署仇十洲款,未皆赝本……”句可知,桂馥在赵浙本之前,也看过不少仇英款《清明上河图》。
赵浙本的款署虽是不常见的“四明赵浙”,但从画面内容来看,它有着典型的苏州片版本的风格和图式,是道地的苏州片版本无疑。而从“题字大定明昌”“署仇十洲款”等语判断,王士祯、翁方纲、桂馥所观的赵浙本以外的本子,也是苏州片版本不差。
一人一生中,在不同的场合里,不同的情境下,不止一次地与苏州片版本相遇。这种情况,在没有公开展览机制的明清时代,只能用这类《清明上河图》的可观数量,以及由此数量所形成的其在知识圈层中的密度来解释了。
三、苏州片版本在全国范围内传播的广度
前文提到亲见过两本以上苏州片版本的邵圭洁和张凤翼,考诸他们的籍贯,均为苏州府人士。邵圭洁为苏州府常熟人,张凤翼为苏州府长洲人。另外,邵圭洁、张凤翼所观版本的主人缪东洲,也是苏州府长洲人。
苏州地区,作为苏州片产品首要和直接的销售地域,收藏和观看过此类《清明上河图》的显然远不止前面提到的这几人。书画家和藏书家张应文(1524—1585)有一则记载:
隆庆四年之三月,吴中四大姓作清玩会,余往观焉。……所见尤异者……名画则吴道子维摩像、李思训明皇御苑出游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从这则记载来看,吴中望族的收藏中就包含有《清明上河图》。除此以外,根据方以智(1611—1671)《浮山集》所记苏州吴县人叶树廉(1619—1685)和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中记其弟王世懋(1536—1588),也都收藏有此类《清明上河图》。
苏州地区收藏者众多自不奇怪,而大量史料表明这类《清明上河图》还流传到了全国各地。前文谈到为赵浙本作跋的王士祯,他是山东新城人。在王士祯之后,康熙五十五年(1716),山东胶州人高凤翰(1683—1749)和他的挚友及同乡山东长山人王德昌(生卒年不详)同观了赵浙本。赵浙本后有两人的题记:
前文提到翁方纲曾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为赵浙本题跋。此时翁方纲正任山东学政。他题跋的地点“临清使院之静观堂”,指的是山东临清提学使署中的一处院落。翁方纲题跋之后两月,吴人骥(生卒年不详)也为赵浙本题跋:
图1 (传)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辽博张择端本)手卷 绢本设色 30.5 厘米×631 厘米 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2 〔明〕赵浙 清明上河图(赵浙本)手卷 绢本设色 28.4×576 厘米 林原美术馆藏
右长洲宋汝和所藏四明赵浙《清明上河图》,癸丑夏五,铁岭姜霁亭、长白祥凤栖、三原唐一峰、果城杜蓉镜,同观于吴念湖一琴一砚之堂。往陆丹叔自云:亲得张择端卷子,而覃溪先生亦云:尝见原本,真尚在人间耶?然真赝则余不得而辨认矣。明人仿是卷者,其多窥豹一斑,良可宝也。念湖并识。
乾隆五十八年(1793)夏天,吴人骥的跋语中特别提到此时赵浙本的主人是宋思仁(1730—1807),他们在吴人骥的书斋“一琴一砚堂”观看了此图。此时,吴人骥任山东莱州知府,而宋思仁任山东泰安知府。前文提到了桂馥为赵浙本所作的跋语。桂馥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农历六月,即吴人骥题跋一月后,为赵浙本作了跋。桂馥是山东曲阜人,而他观看这件作品的地点“潭西精舍”位于山东济南,在五龙潭西畔,是乾隆五十六年(1791)桂馥牵头集资修建的文人学者聚会场所。
从以上一系列赵浙本相关材料中,我们发现:赵浙本在清代,应该一直在山东境内流传着,尽管被带到了不同的城市,但是并没有离开山东地界。赵浙本证明,这类《清明上河图》传播到了山东地区。前文提到李日华的例子,李日华长年在京为官,他得见客人见示的《清明上河图》的地点很可能就在北京。另外“余在京师见有三本”,以及他提到的“京师杂卖铺”有售《清明上河图》的情况。可见这类《清明上河图》在北京地区已不鲜见。
明末黎遂球(1602—1646)的《莲须阁集》中有《金陵杂记》一则,其中记载了时任南京礼部尚书的李孙宸(1576—1634)其南京寓所内的古物收藏情况:
《金陵杂记》:予粤公车之士必憩金陵,不繇大江无以至金陵也,予则乐吴越而厌大江,故未或一至。夫以六代帝王之都,国家开基之地,不至则又无以极予游观之乐,于是甲戌四月从京师出至于金陵,至金陵亦不多日,居大宗伯李小湾先生(李孙宸)之署者什六,何仙癯山人家者什一,萍庵什三。居宗伯署为赏鉴古名迹也……其他赝真错出不敢请矣,如《清明上河》、《三都赋》、《织锦回文》等图,皆川川是月而俗子争叹为奇。
李孙宸的收藏中,就有被黎遂球认出是赝品的《清明上河图》。所以,这则史料证明,南京也是有苏州片版本的。
苏州、山东、北京以及南京,苏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图》所及远远不止这四个区域。清代戏曲作家谢堃(1784—1844),他的《书画所见录》中有“张择端”条,其中如是说道:
南通州白蒲镇汪姓,藏有择端所画《清明上河图》,从工细中带有古法。在粤东时见仇英亦有此图。湖南见闵贞亦摹之,然皆不能及。惜择端所画,只下半截耳。按:《寓意篇》言,择端字正道,宋之东武人。
谢堃在“南通州白蒲镇”,即今天南通市通州区白蒲镇,见到一件张择端款的本子;又在广东省东部,见到一件仇英款;还在湖南,见到一件闵贞摹本。可见当时此类《清明上河图》真是流传到了大江南北。
苏州、北京、南京这样的文化核心区域,山东、广东、湖南这些人口密集省份,苏州片类型的《清明上河图》作为具有商品属性的绘画,传播到这些地方似乎尚容易理解。然而,在一些十分偏远的地方,例如四川铜梁(今重庆市铜梁区),亦有它们的传播,便让人十分感慨了。
明代王象晋(1561—1653)《翦桐载笔》中有一篇《张襄宪公远虑传》,其中谈到一本《清明上河图》:
少保崌崃张公,谥襄宪,四川铜梁人,宦浙时一同年相得甚笃,公偶谈及《清明上河图》,叹初本入禁中,无从复观,同年有临本甚佳,盖世所传第二本也,遂饷公,公力却之,同年必欲公受,不得已受而厚酬之,颇珍惜。及归田……公殁后,某公宦蜀,一日具百金,移缴同粱令,索此图……
从“盖世所传第二本也”的描述来看,这也是一本苏州片。这本《清明上河图》如何来到偏远的铜梁呢?根据王象晋的记载,它的主人张佳胤(1526—1588)为官浙江时,从同僚那里得到此图,而归田之后自然就将它带回了故乡。这则故事说明,借由文人的仕宦及归隐历程,一些苏州片版本也传播到了偏远地区。
明清时代,苏州片等民间作坊大量生产的具有商品性的《清明上河图》,传播到了全国许多的地方,这些地方有的距离苏州千里万里之遥。想象一下,在没有现代传播媒介的古代,全国上下,大江南北,都有人能够看到这样一种图像。苏州片版本在明清时代传播之广,让人惊异。
四、《清明上河图》的广泛认知
由以上讨论可知,苏州片一类的《清明上河图》因借其强大的数量优势,广泛传播到全国许多地区,甚至包含偏远的乡村,许多人都有不止一次观看这类《清明上河图》的视觉经验,并且这类《清明上河图》还渗透入当时被认为是高水平的鉴藏圈层中。那么,此类《清明上河图》于明清社会有如此之高的保有量和传播力,产生了怎样的效应呢?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与苏州片版本大量生产和广泛传播共时的是,社会对于《清明上河图》的认知度在明代中期以后迎来了一个大爆炸。明以前的文献中,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记载寥寥无几,目前只能查到李祁(生卒年不详)的《云阳集》收录有他题于宋本之后的跋文。在《宣和画谱》《图绘宝鉴》等重要的画史著作中,《清明上河图》更是全然缺位的。然而从明代中期开始,有关《清明上河图》的文献爆发式地增长,不仅有大量著录和笔记记载各类版本的收藏情况,还出现了许多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传闻和轶事。
众多传闻和轶事中,《清明上河图》与严嵩(1480—1567)父子的故事流传甚广。其梗概大约是说:严嵩父子掌权时,喜好搜罗书画珍宝,听说《清明上河图》的大名后千方百计想要得到它。王世贞(1526—1590)的父亲王忬(1507—1560)为巴结严嵩父子,费力搜得一本《清明上河图》敬献。然而这本图画事实上是苏州人黄彪(生卒年不详)的伪作,严嵩门下的装裱匠汤勤(生卒年不详)识破真伪,向王忬索贿不成,于是告发。严嵩父子因此记恨王忬,最终逮住机会置王忬于死地。这个故事版本众多,版本间次要人物和具体细节有所差异,但主要人物和基本主线即是如此。仅明代中期,就有徐学谟(1521—1593)《世庙识余录》、田艺蘅(1524—?)《留青日记》、詹景凤(1532—1602)《东图玄览篇》、徐复祚(1560—1630)《花当阁丛谈》、顾起元(1565—1628)《客座赘语》等十余种文献记载,这里引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的记载:
伪画致祸:严分宜势炽时,以诸珍宝盈溢,遂及书画骨董雅事。时鄢懋卿以总差使江淮,胡宗宪、赵文华以督兵使吴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遗余力。时传闻有《清明上河图》手卷,宋张择端画,在故相王文恪胄子家,其家巨万,难以阿堵动,乃托苏人汤臣往图之。汤以擅装潢知名,客严门下,亦与娄江王思质中丞往还,乃说王购之。王时镇蓟门,即命汤善价求市,既不得,遂嘱苏人黄彪摹真本应命,黄亦画家高手也。严氏既得此卷,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玩之,有妒王中丞者,知其事,直发为赝本,严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怠之,祸本自此成。或云即汤姓怨弇州伯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
严嵩父子、王忬父子与《清明上河图》的故事,当然不是历史事实,吴晗先生早在1931 年就已经撰文雄辩地证伪了。那么为什么这样的故事会不断流传且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呢?一方面固然有严嵩父子和王忬父子的名人效应,另一方面明中期以后苏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图》的广泛传播或也对这些传闻的经久不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大量苏州片版本的存在,使得鉴藏家和文人们面临真本究竟是哪一本,真本下落何在,以及赝本如何产生等一系列问题,而这个极具戏剧性的故事却恰恰是回答以上一系列问题的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晚明至清以后,以此故事为本事的戏剧《一捧雪》,先以明传奇,后改编为昆曲、京剧、晋剧、上党梆子、秦腔、河北梆子、弋腔、汉剧、闽剧、莆仙戏、滇剧、川剧等多种形式,长盛不衰于剧坛。《红楼梦》第十八回写元春省亲,她点的第一出戏就是《一捧雪》中的《豪宴》,而根据光绪年间《申报》上戏园子刊登的广告,《一捧雪》几乎是周周必演的剧目。更具世俗性的戏剧的改编和演绎,使得这个与《清明上河图》相关的故事,持续性地于历史中发酵。想象一下,一面是戏台上《清明上河图》故事在如火如荼地演绎,另一面是戏台下《清明上河图》图画在层见叠出地流传。
苏州片一类《清明上河图》于明清社会巨大的保有量和强大的传播力之下,文人们的诗文中便常常出现《清明上河图》的意象或者典故。譬如,沈钟(生卒年不详)的《春游》:
好手谁能赋两都,春明亲见上河图。桃花水暖浮黄颊,杨柳风柔叫画胡。玉勒争驰车炙谷,名园相倚市交衢。当垆贳酒青旗下,为问金龟醉得无。
童槐(1773—1857)的《二月十六日埽墓舟行自石塘抵潘岙》:
单椒秀泽藏春雨,暖翠浮岚入午晴。记取清明上河景,一年一度画中行。
瓜尔佳氏斌良(1771—1847)的《陟试院后土山望文瀛湖》:
李虹若(生卒年不详)的《蟠桃宫》:
年年上巳人修契,士友嬉春步绿芜。三月蟠桃宫下路,丹青一幅上河图。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甚至清初官修指导文人写诗用韵的工具书《佩文韵府》中,谈及“图”字韵时,所举的例子正是“上河图——画苑宋张择端有清明”。可见,借由惊人数量的苏州片版本《清明上河图》在明清社会持续性的广泛传播,《清明上河图》已然成为一种深入人心的普遍知识。
五、小结
一般被认为是张择端真迹的宋本《清明上河图》,其艺术成就高妙,近70 年来学界关于它的研究积淀起无可比拟的厚重学术史。而一般被归为苏州片的大量绢本大青绿设色面目的《清明上河图》,则被视作是不值得一提的赝品和伪作,长期以来并未被学界所重视。然而,这些被视作赝品和伪作的《清明上河图》作为一种物质文化物,与真迹一样,同样在鲜活的历史中扮演着角色。本文的考察证明,它们借由惊人的数量,在明清时代的收藏圈层中有相当的保有度,在全国范围内亦具有强大的传播力,许多著名的收藏家和鉴藏家所珍视的画作,事实上都是此类。它们才是明清时期绝大多数人真正能够看到的《清明上河图》图像。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它们的存在和运作,成就和托起了《清明上河图》的声名,使它在明代中期以后,成为被广泛认知的存在。
注释:
①邱士华:《拼嵌群组:探索苏州片作坊的轮廓》,载邱士华等:《伪好物:16—18 世纪苏州片及其影响》,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2018 年,第346—347 页。
②杨臣彬:《谈明代书画作伪》,载《文物》,1990 年第8 期,第72 页。[美]艾伦•约翰斯顿•莱恩(梁庄•艾伦)著,李倍雷译:《苏州片中仇英作品的考证》,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2 年04 期,第29 页。
③[美]韦陀著,徐戎戎、王雁、孟月明译:《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载辽宁省博物馆编,《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7 年,第220—222 页。
④[日]古原宏伸著,郭锡泰译,徐璐璐校:《〈清明上河图〉研究》,载辽宁省博物馆:《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7 年,第322—346 页。
⑤〔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 年,第29—32 页。
⑥同上,第441 页。
⑦相关讨论见杨勇:《瑕瑜互见:辽宁省博物馆藏〈石渠宝笈〉著录的几件“伪好物”》,载《故宫文物月刊》,2018 年3 月总422 期,第34-39 页。
⑧〔清〕吴荣光:《辛丑销夏记》,清道光刻本,卷五。
⑨[美]艾伦•约翰斯顿•莱恩(梁庄•艾伦)著,李倍雷译:《苏州片中仇英作品的考证》,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02 年04 期,第29 页。
⑩同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