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手
2019-03-14邱力
邱力
1
我没有想到,和莫贵生再次联系上,是十三年后一个不寻常的下午。
这天下午,我关上出租屋,准备出门。楼道里,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我是莫贵生。”
点开通讯录,新的朋友在给我打招呼。“莫贵生”这三个字来得很突兀,像一记刺拳,从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朝我被愤怒和绝望填满的脑袋凌空一击,记忆深处那潭死水泛起波澜……一个小个子少年穿过岁月的雾霭,精瘦的身躯逐渐清晰,他提着与身体不般配的大拳头,向我走来。他挥舞着拳头,虎虎生风,那些阻挡在路上的光影和尘埃,一击即溃。
“你已添加了莫贵生,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对方发来一张全国拳击冠军赛的广告宣传图片。比赛时间是晚七点,地点在六边门体育馆。这会儿,天色正在逐渐变暗。冬天里的一场雨将如期而至,街面上行人神色匆匆,都在赶路。我怀揣着一把被捂得发烫的蒙古刀,计划赶往南岸新区。那里,1.3万一平米的南湖豪庭内,居住着我的前女友晓芳和她的现任男友。我没有别的意思,活着真是没意思透了。有些事情你根本就没法说清楚,也许唯一能够说得清楚的办法就是这把我和晓芳去年旅游时购买的蒙古刀?
加了莫贵生微信后,我站在街口,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候,大雨如注,如同不久前我在失去晓芳和工作后,烂醉如泥的一场呕吐。我甚至闻到了大雨中沤烂的酒臭味。雨雾弥漫,我回想起了那段热气腾腾的少年时光,回想起了在那片松树林里,和莫贵生上拳击课的情景。我很想知道,这么多年不见,过去那个酷爱拳击的小矮子莫贵生如今变成什么样了?
现在是下午五时许,离拳击赛开赛时间还早。犹豫片刻,我转道前往六边门体育馆的公交车站。
2
第一次见到莫贵生,是那年读初三的下学期。
莫贵生一进教室,就引起哄笑。他和高且胖的班主任并列讲台,对比强烈。他太矮了,甚至都够不上黑板的下缘,跟侏儒没有区别。班主任简短讲几句,说他是插班生,从另一个镇搬来。让他自我介绍,他吞吞吐吐的,吐出含糊其辞的姓名,后排有同学接话道:“哦,是魔鬼生同学。难怪啊。”又是一阵哄笑。班主任安排他跟我坐第一排。因为我贪吃,吃得浑身滚圆,又总是梦想有一天能将家中带来的馒头变成面包,同学们就叫我面包。这个小矮子跟我同桌,不是更加让我惹人耻笑吗?莫贵生小心翼翼地挨着课桌坐下,身上蒸发股汗馊味,撸头发时,白色的头皮屑和一些黑色的粉末纷纷落下,我嫌恶地往边上避。他露出讨好的笑,用脏旧的衣袖迅速拂拭桌面,然后掏出书本文具排列整齐。他双手和眼珠奇大,转动灵活自如,让我印象深刻。整节课我都在开小差,心情郁闷,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和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矮子同桌?放学后,同学们大多骑着自行车,潇洒地疾驰而过。我独自走着。不是爹妈不给我买自行车,是我笨,老是不会骑,一跨上去就摇晃惊叫着,顶多晃个一两米便人仰车翻。我对自己的愚笨失望透顶。走在路上,发现莫贵生始终尾随在我身后。心头顿时火起,就冲他吼道:“你到底想搞啥子嘛?鬼头鬼脑的。”莫贵生紧走两步说:“我们是同路,我家就住在拱桥巷里。”我脑袋一下子又大了一圈,这个小矮子不仅和我同校同班同桌,还同住一条巷子啊。
之后,在学校我基本上不和莫贵生讲话。他也识相,很清楚大家对他另眼相看,就闷头听课做作业,不和人交流来往。对大家当面背后的闲话也全当耳边风。放学后,就迅速往家赶。好几次,我看见他帮着老莫在巷口推木板车。老莫是个老矮子,但嗓音洪大,爱骂人,骂声贯穿巷头巷尾。看见老莫,你就会明白莫贵生怎么会长成了侏儒,遗传基因真是强大。老莫用木板车给镇子里的人家拉蜂窝煤和块煤,还推着辆载重自行车走街串巷收废品,车子左右两边挂着箩筐。老莫最让镇子上的人们感兴趣的一句骂语是:“个卵崽!找死!上坡不推下坡推,你要推老子去见你妈啊?”这句骂语印证了人们猜测老莫没有老婆的想法是准确无误的。莫贵生有个妹妹,读初二。长得娇小玲珑,干净俏丽,性格活泼,唱起戏来有板有眼,在学校的人缘和成绩一样好。看得出来,老莫和莫贵生把妹妹当成公主来侍候。
我和莫贵生成为朋友,是在他教我学会骑自行车后。
那天下午,莫贵生骑着老莫那辆载重自行车,汇入放学的车流中。他的骑姿怪异,是用右腿斜穿过车子大杠,屁股和车垫不沾边。骑起来,一扭一拐,忽高忽低。尽管如此,他的速度和灵巧却丝毫不逊于其他同学。在车流中,如同一尾怪鱼,悠然自得。我看呆了,心头越发瞧不起自己。在巷子口,莫贵生支着车,见我走近,就拍打着车垫说:“我这种先天不足的半残废都會骑,你也肯定会。走吧,我陪你去练。”我心头一热,接过自行车车把,和莫贵生往巷外走去。那里的松树林边有块空地,清静无人。那天下午我一直练,不停地摔倒,爬起,摔倒,爬起。车链条被摔掉好几次,莫贵生两三下就重装上去。他扶着车身,嘴里喊着:“……平衡、抬头……把稳方向……你肯定行……不要慌……”月亮升起来,月光朗照,照在松树林边的两个少年身上,像舞台上明亮的追光灯。我终于可以平稳骑行,并且大着胆子,放开双手,仰望星空,大声喊叫:“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
次年,进入镇中学,我拥有了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凤凰牌”载重自行车,那盏红色车尾灯让我脸上很有光彩。莫贵生经常和我互换着骑。他还是老样子,矮小得像个小学生,命运过早地宣布终止他的发育生长,但手臂和胸部比初见时长了明显的肌肉,我以为是他常常帮老莫干粗活儿的结果,却不知从初中时起,莫贵生就悄悄地开始练拳了。老莫干活儿时,经常遭受袭击。袭击者多是镇上的地痞无赖,后来一些顽童也加入其中。他们将泥块瓦砾仔细瞄准老莫,像发射子弹一样射出,然后站在原地微笑着观望,等候老莫叫骂或追赶。他们把袭击老莫当成了别开生面的娱乐节目。看到老莫别着一双短腿,努力交替着奔跑的滑稽样,就如同到了节目的高潮部分。莫贵生也跟老莫追打过几回,可努力追打的结果往往是被袭击者摁倒在地上痛殴。看到莫贵生鼻青脸肿的可怜样,我劝他以后看见那些人躲远点,免得被人家当猴耍。莫贵生恨得咬牙切齿:“总有一天,老子要揍得这些狗日的哭爹喊娘。”我从他瞪圆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和仇恨。
3
我们学校旁边有个拳击馆,民办,校长兼教练姓苏。拳头了得,黑白两道都要给他几分薄面,镇上人管他叫苏教头。要进苏教头的学校不容易,不是你交几个学费就进得了的,得苏教头亲自挑选。苏教头选上的学员,学不学费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十有八九能闯出名堂。有的闯到县城或省城的体校去深造,有的闯到其他地方自立门户,开馆授徒。这在我们尚武成风的小镇着实荣光。苏教头每年都要来我们学校选学员。高一那年,周末最后一节课,苏教头又来了。我们班正在上体育课,其实也就是拿两个篮球两把乒乓球拍自由活动。体育老师在一旁抽烟,或者串到别班去逗女老师。見到苏教头,体育老师赶紧吹哨,集合,点名。我们按高矮排成几溜。我跟莫贵生自然是排到最后一溜。苏教头在体育老师陪同下,像电视上首长检阅部队,边走边看。对个别同学,苏教头还用手捏捏肩头,让其跳跃几下。走到我和小矮子莫贵生跟前,苏教头眯着眼,上下扫视莫贵生。他让莫贵生伸展臂膀,出列,在操场上来回跑了一圈。最后,对莫贵生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句话没说,走了。
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是我们班上只有周大宝被苏教头选中。另有消息说,周大宝被选中主要是因为他爹是苏教头的师兄,还因为周大宝他爹是镇派出所所长。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落选的莫贵生自己上起了拳击课。
地点在拱桥巷外那片松树林里。
莫贵生在两棵松树间架根竹子,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帆布被改装成了沙袋,吊在竹子下,沉甸甸的,让人担心随时会折断竹子,坠落于地。地上散乱地放着拳击手套、跳绳、哑铃。我作为唯一被邀请参观莫贵生拳击课的人,乍一见这种阵势,荣幸之余,情不自禁地跳上去,朝沙袋挥出两拳。也不知莫贵生是如何琢磨出来的练拳方法,除了朝沙袋挥一顿乱拳,就是绕着几棵松树打,好像松树成了他的对手,且越打越快。在莫贵生怂恿下,更是为了减肥强身,我跟着莫贵生练起了拳。我们商量好,悄悄地练,等练出名堂再去找苏教头,当面演示给他看,让他后悔。这堂学校之外的拳击课,成了我和莫贵生共同守护的秘密。
我们这个秘密仅仅守住了不到三个月,就被人发现了。同样守不住秘密的是莫妹和周大宝,他们早恋,并且莫妹日益挺凸的肚皮使他们的秘密彻底败露。
学校的高音喇叭响起来时,我们都意识到有大事发生。操场上,紧急集合,黑压压的人头,大家小声交头接耳,胡乱猜测到底出了啥事?当教导主任领着莫妹和周大宝走上主席台时,大家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了他们身上。我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件当众宣布的大事竟是勒令莫妹和周大宝退学。校长念完学校的处分决定后,教导主任仿佛为了证实学校的英明决定,他点着莫妹的头,叫她向台前走。莫妹走得很艰难,一步一挪,挪到台边。教导主任用右手食指点着莫妹的肚皮,痛心疾首地对我们说:“同学们哪,你们看看,成何体统!都五个月了。像啥子话嘛!”莫妹像被判了刑的犯人,低下头,浓密的头发遮掩脸面。台下,莫贵生高昂着头,双拳紧握,两眼通红。
莫妹堕了胎,在家中闭门不出。一个多月后,周大宝重返校园,若无其事一般。莫妹再次出现在镇上时,挥舞着一方红纱巾,唱着戏词。那时,暮色如群鸦纷飞,漫卷全镇。她舞着唱着,一路脚步飘摇,似乎是戏子在舞台上表演。镇上有认得她的熟人,就莫妹莫妹地喊,但莫妹入戏太深,对所有人置若罔闻。她舞到镇派出所时,人们这才听清楚,莫妹唱的是《天仙配》选段。只是原本男女二人的唱腔,莫妹一个人全包了。她还将唱词里的:“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改编成了:“大宝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大宝浇园。”就这两句,她站在派出所红砖楼前反复吟唱,声情并茂,如泣如诉。人们明白,莫妹这是唱给居住在楼后平房的周大宝听,顺便也唱给即将下班的周所长听。正唱得人心惶乱,周所长披着警服踱出来,叼着烟,乜斜着眼,一挥手:
“滚!老子×你妈的,疯了?!”
莫妹的确是疯了。
她是我们镇上最年轻漂亮的女疯子。她最喜欢去的地方一个是我们学校,一个是镇派出所,最百唱不厌的两句就是:“大宝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大宝浇园。”起初,人们都还很感兴趣,对莫妹的唱腔和仪态评头论足。久之,便不胜其烦,烦的是莫妹那种执着和忘乎所以。于是,莫妹在学校和派出所,也遭受到了泥块瓦砾的袭击,也经常鼻青脸肿。老莫变得愈发苍老。他带着莫贵生去找过校方,甚至在派出所楼前下跪,乞求周大宝能出来和莫妹见面,送几句软话给莫妹。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这时,我和莫贵生一度中断的拳击课又重新开始。
莫贵生将周大宝、周所长、校长和教导主任等人的姓名用圆珠笔写在沙袋上,用小刀刻在树上。他戴着拳击手套打,后来干脆脱了手套,直接用一对裸拳去打。他提起铁锤般大小的拳头,双目圆睁,两腿微蹲,气沉丹田,面向沙袋和树,左一拳右一拳,“砰砰砰砰”。打着打着,我看见他两只大眼睛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时间长了,沙袋和树上留下斑斑血迹。松树被击打得枝叶乱颤,照耀在枝叶上的阳光被击打得支离破碎,刻在树身上的姓名被击打得模糊不清,我们镇上部分群众被击打得丧魂失魄。这响彻全镇的“砰砰砰砰”的拳击声,如同丧钟一般。
莫贵生要我也找几个仇恨的人,写在沙袋上痛打。我使劲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值得我这样做的人。我担心再这样打下去,莫贵生也要疯掉。莫贵生有时候一连几天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空荡荡的松树林里,只有孤独的拳击沙袋在风中晃动,说不出的寂静。
4
事情发生时,我不在场。这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遗憾的事之一。我那天摸底考试考砸了,班主任留我下来,用诲人不倦的语调重申,为高考做最后冲刺的重要性。我明白,班主任这是拿我死马当活马医了。这时候的莫贵生已连续一周不来学校上课,大家似乎已经将他遗忘了。
莫贵生在和周大宝斗拳,莫贵生赢了。
这事我是听鸡精说的。鸡精是苏教头拳击馆的学员,周大宝的师弟。我抱着对即将来临的高考毫无希望的心情,离开学校时,天色已晚。快走到巷口,见一伙人围着鸡精正闲扯淡。隐约听到“小矮子莫贵生”“没想到打趴在地下的是周大宝”等字眼,就停下脚步,凑过去,央求鸡精再说一遍。我说了一箩筐恭维话,还搭上一包“红塔山”,鸡精才满脸不屑地看我一眼,重述了这场赛事。
“……都是他妈周大宝自找的,这个憨卵,这下糗大了……丢自己脸面是次要的,把苏教头的脸和他爹的脸都丢尽了……还硬拉我们去助阵,说是小矮子莫贵生天天揍他一家人的名字,他爹肺都气炸了,不教训教训这狗日的,真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我们把莫贵生喊到拳击馆来,嘿,都以为他打的是野拳,上不了台面,他妈的一上来,那拳法、腿法、防守、进攻,特别是刺拳,速度和角度又刁又快又准,完全是受过正规专业训练的嘛……”
我插话道:“莫贵生打拳全靠自学,我可以作证。”
“自学?自学能把我们拳馆第一高手KO?哄鬼吧你?”
“那他跟谁学呢?苏教头又不收他。”
“鬼晓得啊?你到底還听不听?不听拉倒。”
“听、听、听,鸡精大哥,你是专业人士,讲详细点行不?”我赶紧给鸡精点上第二棵红塔山。
“……一开始,就看得出来,莫贵生是有备而来,周大宝轻敌了。连续几个回合,莫贵生都在挨打中防守。你别看他个子小,抗打能力相当强,肯定是作了针对性训练。猛打猛拼中,消耗了周大宝大量体能……莫贵生看准机会,一个后手重拳打中了周大宝的面部,周大宝的左眉弓被打开花了,血流不止。涂了凡士林,又打。最后,周大宝被莫贵生逼得越打越乱。莫贵生甚至一个右刺拳直接打掉了周大宝嘴里的牙套……”
说实在话,鸡精口才的确好,绘声绘色,还不时出拳比划一番,一会儿扮演莫贵生,一会儿扮演周大宝,让人如同身临其境。
第二天傍晚,我在松树林里见到莫贵生。他正在收拾练拳的器具。我问他昨天和周大宝斗拳的事情,他不说。问急了,他文不对题地说:“我一会儿就走。离开这里。周大宝一家不会放过我的。”
我说:“走哪里呢?不高考了?”
他说:“我不能讲。都联系好了。高考不是为我这种人准备的。”
我说:“你在外面拿啥子生活?”
他说:“打拳挣钱。”
翌年,我出人意料地上了三本,录取学校是一所省外的职业学院。爹妈比我还兴奋,以为从此以后,我将交上好运,离开小镇,在广阔天地间翱翔。此时,莫贵生已先行于我离开小镇有半年之久。不知他去了哪儿。毕业后,我随着几个熟识的同乡去省城闯荡,这也是爹妈的意思。他们希望我像其他有出息的年轻人一样,扎根在大城市里,工作娶妻生子,然后逢年过节携妻带子大包小包地回来,在镇上人面前争得足够的脸面。他们不知道,我在省城已是四处碰壁走投无路了。夜深人静,在我还没有喝得不省人事时,躺倒在出租屋阴暗的角落里。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片松树林,那属于我和莫贵生的拳击课。黑暗中,砰、砰、砰、砰,连续不断的拳击声击打在我颓废绝望的心房上。我想把那些欺负我的人的姓名写在墙壁上,或者买个拳击沙袋来,写在沙袋上,吊在屋子里,每天痛打一顿,发泄心头的仇恨。期间,我也回过几次家。发现自己已经不太适应小镇的生活方式,而省城的生活又没着没落的。就待在家中,不想出门。听爹妈闲聊,聊到莫贵生,引起了我的兴趣。
有一年,莫贵生独自回来。他右手戴着副漆黑的手套,始终不见取下来。有人猜测他的右手残了,有人猜测他是在练什么厉害的拳术。莫贵生身子骨变得壮实,目光很凶,好像和全镇人有仇似的。见到我爹妈,还晓得主动问个好,姨和叔地喊,还问过我在省城的情况。镇上人都觉得要出大事。隔天,周所长就发出邀请,请莫贵生去吃饭,在镇上最高档的狮子楼。周所长退了休,但大家仍称他周所长。递请帖的人竟是苏教头。苏教头的拳击馆已经易了主。新馆长是周大宝。大名鼎鼎的苏教头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间小门面,专门兜售一些假冒伪劣的小商品。见到苏教头,莫贵生二话不说,就孤身赴宴。当晚,狮子楼被周家包了场。拳馆的人将整个楼把守得密不透风。至于这个宴席是怎么吃的?席上客人有哪些?这些人又在宴席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镇上人一概不知。让人们大失所望的是,狮子楼里并未血流成河。但第二天一早,莫贵生、老莫、莫妹以及苏教头从此竟然消失无踪。
5
半个月前,我和女友晓芳分了手,顺带着和打了一年工的公司也分了手。事情真是糟透了。这几年,我总是在女友和工作之间换来换去,像每天面对冰冷的电脑,进入既定程序,身不由己地用鼠标去点击“下一步”。我现在进退两难。如果早几年,我把自命不凡的脸面掖在胳肢窝里,离开这个让我遍体鳞伤的城市,回到小镇,过庸常的生活,不再奔跑,不再梦想,那该多好!晓芳的离开,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这年头,哪个傻逼愿意跟你成天挤在出租屋里,虚构美好生活,回忆陈年旧事?我曾经和晓芳聊过莫贵生的故事。晓芳问我莫贵生后来怎样了?我开玩笑说,莫贵生也许加入了黑社会,也许正在被人追杀亡命天涯?反正像他这种人,日子好不到哪里去。
晓芳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倒没怎么激动,但发现她竟然是跟我现任老板好上了,我不得不愤怒。那天,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在省城滚打这些年,开始时我还听得到各种声音,车流声、键盘声、低语声、脚步声、门窗声,后来,所有的声音都无影无踪——不是我的听觉出现障碍,是它们融化在空气中,或者隐藏在我的身体内部了。
“不弄出点响声,我他妈比死了还难受。”我说的是心里话。不知怎么,当时,我脑海里不时闪现出莫贵生打拳的模样,那拳头呼呼有声,带着一种疯狂的愤怒。没有任何人理睬我。
我的右手在颤抖,看来非弄出点响声来不可。我径直走到公司进出口的玻璃门前,朝它挥出一记漂亮的右刺拳,就像那时候在那片树林里,和莫贵生练拳时的招式一样。玻璃门应声而碎,稀里哗啦,动静挺大。碎片像寒冬腊月的雪花铺满我的脚边,看上去很暖和,我为终于完成一个心愿而感到高兴。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竟然会朝一扇玻璃门发脾气。玻璃门是无辜的,我是无辜的,这个世界是无辜的,那谁来为这一地的玻璃碎片负责?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一起看着我,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一群引颈待宰的鹅。我虚张声势地啐了一口,冲出办公室,把死一样的寂静扔在脑后。一路上,那响亮的破碎声仍在耳畔萦绕,也许会经久不息,也许这是我几年来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
公交车在大雨中前行。
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模糊中,那些不断浮现的少年时光随着车轮向后隐退。车子在夜晚的雨水中缓缓前行。车至六边门,雨水越发稠密。天地喧哗,空气清爽。我忘了带雨伞,一直麻木的全身,被雨水刺激得苏醒了过来。雨水渗透衣服,将原本发烫的蒙古刀浸得凉润。体育馆门前,聚集了一群人,灯光璀璨中,这伙拳迷的脸庞和声调兴奋异常。门的两侧,立着相对的几张巨幅喷绘的拳赛宣传画,进口处的上方悬挂了一幅更加巨大的喷绘。画面上,两个拳击男人摆出一副很酷的出拳和防守姿势。其中出拳的那位戴黑色拳击手套,赤裸的上身闪着光,肌肉紧绷,两腿微屈。我认出是莫贵生,他打出的是一记右刺拳,带着穿破黑夜的风声。莫贵生原本矮小的身形被放大数倍后,成了个巨人,须仰视才能看清全貌。我随着人流朝前走。我看到,在另一幅画中,莫贵生和苏教头的合影。莫贵生右臂搭在苏教头左肩上,苏教头左臂搭在莫贵生右肩上,两人同时向前伸出大拇指。他们微笑着望着我。他们师徒情深,又情同父子。
责任编辑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