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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四题

2019-03-14张望朝

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孟保洁员二胡

张望朝

车 祸

老吴这个人,确实有些毛病。

老吴在我们单位开车,接送领导上下班。领导身边的人,多少总会有些优越感,可以理解。但司机终归是司机,跟机关干部终归是不一样的。

老吴最主要的毛病,就是对自己的身份缺乏准确定位。

诸如,不分场合地跟处长、科长称兄道弟。有人因为私事求他出趟车,他总要端点架子,甚至借机勒索烟酒。等等。

求他出车的,说话自然都比较客气。老吴把这种人之常情的客气当成低三下四。食堂用餐,老吴在餐桌上说:“咱们单位,谁见我不点头哈腰的?”说得全餐桌的人都冲他笑。老吴竟然感觉不到这样的笑其实是一种嘲笑。

单位马上又要提拔干部,老吴叼着烟头对我说:“用不用我在局长跟前替你说句话?”那时我还年轻,渴望政治进步,自然希望有人在领导跟前美言。但我也得到了可靠消息——局长对老吴已经产生了反感,正要更换司机,这个时候要是让老吴替我美言,只能适得其反。我忙说:“不用不用,谢谢了。”边说边急着步子走开,躲瘟疫似的。

两天后,领导换了司机,老吴被晾起来。

老吴这种人,一旦被晾起来,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些求他出过车的人都不再给他好脸色,其他的人更是没事就拿他开涮。食堂用餐,有个刚当上科长的年轻人开玩笑说:“老吴啊,你不应该叫吴达,你应该叫武大,瞧瞧你,从上到下,跟武大郎有啥区别?”大家便一起冲老吴笑。老吴叹一口气,骂出一句很脏的话:“唉!你们这帮×养的呀……”

开始练书法,他听说书法可以使人平静。有人见他在司机室里写毛笔字,就又调侃:“你认字儿吗?”他说:“我们家都是搞字儿的。”他以前也这样说过,意思是我们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那人说:“哟,你们家都是搞字儿的?了不起!我们家不行,我们家都是穷鸡巴开车的,呵呵。”老吴只好又叹一口气,跟着又是一句脏话:“唉!你们这帮×养的呀……”

老吴写了个“忍”字,贴在司机室墙上。办公室主任把老吴叫到办公室,训斥道:“这是单位,不是你们家,怎么可以随便往墙上贴字呢?就你那字还好意思往墙上贴?再说你有什么可忍的?你不忍还能咋的?马上撕下来!”老吴愤愤地、无奈地把“忍”撕了,从此不再练书法,只会天天骂:“唉,这帮×养的……”

那是一个早晨。

天冷,雪大,路滑。

领导派我去上级单位送一份紧急文件,并命老吴开车接送。头一天晚上跟狐朋狗友喝多了,早晨睁开眼睛已经是七点四十,而文件必须在八点半之前送到,老吴和车都已经等在楼外。于是,匆匆穿衣,洗漱,埋怨老婆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早餐都来不及吃。

“快快快,越快越好!”一路上,我一直在催促老吴。老吴抱怨道:“操,着急不早点出来?我特么打好几遍电话了,你也不接!”“不是不接,手机静音了……能不能再快点?”老吴很听话,轿车一路风驰电掣,八点二十三分就把我送到上级单位门前。不料,老吴在上级单位门前的一个急刹车惹了事端——因为路面太滑,车身突然横了出去,车尾撞翻一家“煎饼果子”,把卖煎饼果子的一位胖大嫂撞倒在雪地上。胖大嫂像个巨大的肉球,在雪地上滚动了半天也没爬起来,显然伤得不轻。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要追究责任。

我们单位纪检部门有个小子,跟我有过一点摩擦,想利用这件事给我做点文章。这小子反复追问老吴:“是不是他出来晚了,你才不得不把车开得这么快?”如果老吴如实回答,我就要负主要责任,而主要责任一旦落在我身上,近期提拔干部,我肯定是没戏。

“是我自己開得太快,跟他没有关系。”老吴回答。

不管那人怎么问,老吴都这么一口咬定。

结果,我顺利地当上了科长,老吴被单位开除了。

琴 声

花老佛不姓花,也不叫老佛。

光头,肥脸,总是笑眯眯的,像弥勒佛,又天天侍弄花草,就有了花老佛这个名字。

机关单位,楼里楼外总要种些花花草草,总得有个花匠。

花老佛是个很出色的花匠。他一来,楼里楼外那些花花草草一窝蜂地茂盛起来,连一些半死不活的枯枝败叶都焕发了生机。但花老佛给花草浇水时有个不太雅观的动作:双手握住水管,将水管置于裤裆,管口向前,水从管口强劲射出,一射就是多远。乍一看你以为水是从他裤裆里的什么东西射出来的,难免引人发笑。

总之,花老佛很有喜剧范儿。

时间久了,单位的人都知道了花老佛的命运。

花老佛出身于所谓的“封建地主家庭”。在过去的某个特殊年代,这样的身世注定了他的人生悲剧。升学,当兵,入党,甚至找工作找对象,都没他什么事。他年轻的时候头发好好的,一夜之间就全白了,接着又全掉了,掉得光光的,此后再也没长。特殊年代结束了,他也上了岁数,对一切都心灰意冷。别人介绍对象给他,他看都不看,就这么孤苦伶仃地活着,一直活到现在。除了我们单位楼里楼外那些花花草草,他一无所有。

他的长相很喜剧,他的命运很悲剧。

就是这样。

出乎人们的意料,除了侍弄花草,花老佛还会拉二胡。这件事是我最早发现的。那天我值夜班,睡觉之前听到楼下收发室里传出琴声,于是下到一楼,寻着琴声走进收发室,见拉琴的是花老佛。花老佛见我进来,忙放下二胡,琴声跟着戛然而止。“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花老佛面带歉疚地说。我说:“没事没事。”又说:“你老人家还有这两下子哪!”花老佛摆摆手,谦虚地说:“年轻时学的,没事的时候拉几下,拉不好。”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但对花老佛的琴声产生了特别的兴趣。我说:“你接着拉,我爱听。”花老佛便操起二胡,接着拉。

从此我和花老佛成了朋友。

每到值班,都去收发室听花老佛拉二胡。

花老佛无家无小,孤身一人,既当花匠,也看收发,晚上就睡在收发室。除了拉二胡,花老佛常常对我说起自己的一些往事、心事。他说他最大的心事是老到不能动弹的时候怎么办。他说:“我不怕死,我死了以后你就是把我扔到荒地喂野狗,我都不在乎。我就是怕呀,怕我老了,病了,不能动了,那可怎么办呢?你说我没儿没女的,谁能管我呢?”说着,又笑了,但笑得非常凄惨,那是我见过的最凄惨的笑。我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只能陪他一起笑。一起笑过之后,他接着拉二胡,我接着听。夜深人静,没有别的声音混进来,机关大楼里只有花老佛的二胡声。也不知道他拉的都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凄婉而苍凉,一种“别有幽愁暗恨生”的意境。

中秋节,我跟老婆商量:“能不能让花老佛来咱们家过个节,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老婆不同意,说不认不识的,咱家又不是敬老院,乱发什么善心!于是,跟老婆吵了一架,吵到最后只能听老婆的。

那年,单位通过考试选拔一批副处级领导干部。我考了第一名,却没能得到应有的选拔,具体原因至今不详。当时年轻,经历的黑暗还不是很多,于是气恨难当,很有些想不开,晚上拎着一瓶白酒、一包熟食闯到单位收发室,找花老佛喝酒、诉苦、发泄,并大骂单位领导。花老佛也不劝我什么,操起二胡拉了一段又一段的曲子给我听。依然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曲子,依然觉得凄婉而苍凉,别有幽愁暗恨生。

他拉他的琴,我喝我的酒。

我喝得烂醉如泥,倒在花老佛的床上,一直昏睡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他把我拍醒,对我说:“以后可不能这么喝酒啊。再咋,也不能祸害自己的身体。”

窃 案

作为保洁员,文姐不应该这么漂亮。

可她就是这么漂亮,没办法。

保洁员么,自然都是女性。

我们单位流传过一个段子,说是某人来我们单位办事,发现保洁员一个比一个丑,就问怎么回事,有人回答:“长得漂亮的都给领导当秘书了,长得丑的才扫地。”

当然,这只是一个段子。

保洁员因为漂亮被某个男领导看中,并因此而得到更好的工作,在我们单位是发生过的。但那终究只是个别,也只能是个别——毕竟漂亮的女人很少有来我们单位当保洁员的。相当长一段时期,我们单位的保洁员的确是一个比一个丑。

文姐出现,这种局面算是告一段落。

文姐不化妆,脸上什么都不抹,是一种天然的漂亮。这就更让一些女人心里不舒服。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文姐这样一个漂亮女人,为什么要当保洁员,对此人们自然有着种种猜测。较为一致的看法是,文姐先象征性地当几天保洁员,用不了几天,某个男领导就会把一份好工作交给她。这么漂亮的女人,领导怎么会舍得让她一直扫地呢?

然而,很多年过去了,文姐一直就是保洁员。据说,不是没有领导打她的主意,但都被她拒绝了。

文姐人漂亮,活儿也漂亮。经她打扫过的地方,干净,清香,令人不忍再去玷污。我曾和一位领导站在卫生间里并排小解,我们一边小解一边四下环顾。领导说:“打扫得这么干净,我都不忍心尿了。”我说:“我也是。”当然,该尿还得尿,否则要卫生间做什么?

文姐姓文,叫文洁。起初只有我们这些年轻一点的叫她文姐,后来一些岁数较大的也跟着乱叫,最终大家都叫她文姐。当然,这称呼里包含着一定的敬意。文姐身穿淡蓝色保洁制服清扫卫生的身影,渐渐地成为我们单位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包括领导在内,别人谁来谁没来,没人在意,文姐某一天若是没来,大家都觉得失落。

文姐话少,为人沉静、谦和,不参与单位里的你长我短、是是非非。但有时候,你不参与是非,是非却来参与你。

窃案发生在某个黄昏,快下班的时候。

老孟去卫生间,为解手方便,把腕子上的手表摘下来放在外面水池上,出来时发现,手表不见了。那是一块名表,很值钱的。老孟急了,报了案。警察来我们单位侦查了一番,最后把疑点落在文姐身上。他们用排除法得出结论:在老孟解手那段时间里,只有文姐有机会盗走手表。文姐很平静地接受了搜查,甚至搜身,可手表还是没有找到。警察对老孟说:“我们把她带回去,好好审一审。”老孟说:“这个么……算了吧。” 警察坚持把文姐带走,老孟坚持不同意。警察说:“从法律上讲,我们有权这么做。”老孟说:“不可能是她,我以人格担保。”警察笑了:“用你的人格担保别人的人格,不合逻辑吧?”

警察没有给文姐戴手铐,只是一左一右夹着她向前走。走了没有几步,走廊里涌出好些人来。这些人拦住警察,不许他们带走文姐。警察说:“妨碍执行公务是犯法的。”有人说:“别来这套,你敢抓她我就敢跟你玩命,不信试试。”又有人说:“抓她?你们连这个楼都出不去。”双方争执越来越激烈,空气里有了火药味,好像要出大事。当时我也在场,我看见文姐满眼含泪,泪光中有委屈,更多的是感激。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会做出这么丑的事来吗?我也不信。但我没跟着闹事,这与我学过法律有关。西方有句格言:法律不承认良心。无奈之下,两个警察,一个打手机求援,一个找老孟理论:“你手下的人妨碍执法,你是局长,你管不管?”老孟说:“对不起警察同志,是我搞错了,我今天根本就没戴手表,对不起对不起……”

警察知道老孟在说谎,却也没有办法,因为老孟是受害人。

如果受害人说自己没受害,警察又能有什么办法?

自此,这桩窃案成了悬案,至今也没破。

是谁偷了那块手表呢?

这是个问题。

画 展

老电这个人,有点意思。

老电姓刘,刘电军。我们都不叫他老刘,都叫他老电。

老电叫老电的时候,并不老,三十五六岁吧。但长得老,三十五像五十三。老电爱好广泛,书画方面造诣尤深,曾经差一点考上美术学院。老电常常为此感叹,他说:“当年要是考上了,现在就是画家了,用得着在这儿窝着吗?操!”老电多少有些傲慢,看不起单位里的某些人,包括某些领导。而且,他常常把这种看不起表现出来,令某些人很不愉快。领导在台上讲话,或者传达文件,偶尔会读错别字。其实大家都知道领导把那个字读错了,但都装作不知道。老电不行,他只要聽到了,嘴角马上咧开,脸上马上洋溢出讥讽的表情。他的这种表情有时会被领导看见,领导不喜欢他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们单位,领导不喜欢一个人,这人基本上就算废了,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没用。老电快到四十岁了,连科长都没混上,实在是有点惨。不过,倒也没见老电有什么寂寞惆怅,相反,他好像比我们活得更充实,更有朝气。他经常参加社会上的各类书画展,偶尔还在报上发表个诗歌散文什么的。书画诗文都得过奖,奖牌奖证得了不少。奖金则少得可怜,老电却乐此不疲。

老电沾染过一个女人。据说,也是书画爱好者。女人慧眼识珠,认为老电是中国的凡·高,于是目光迷离地爱上了他,并脱光了给老电做人体素描的模特。老电也是忘乎所以,竟把女人带回家。女人脱光了刚摆个姿势,老婆就闯进来,与脱光了的女人打成一团,事后又跑到单位找领导告状,搞得老电焦头烂额,最终离婚。老电一离婚,那个女人索性嫁给了老电,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生活不是书画,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之后,才发现彼此只可做朋友,不可做夫妻。那女人什么家务都不做,既不想做,也不会做,除了脱光了给老电画素描,什么用处都没有。老电呢,除了书画,别无所长。老电的书画并不能带来经济效益,还要在文房四宝上耗一些钱财,而除了工资,老电没有任何别的收入。女人呢,过去在一家普通中学当美术老师,有点工资,跟老电搞上以后被中学开除了,连工资都没有。

渐渐地,两个人都觉得过不下去了,就离了。

离了以后,老电就这么一个人单着。

单位新来了一个领导,也喜欢书画。

中秋节,单位办了一次书画展。很意外,单位里竟隐藏着不少这方面的人才,展厅里一时间色香味俱全,新来的领导非常满意。虽然这些书画作品都是模仿、临摹之作,但作为业余爱好,也算是难能可贵。更应当让领导满意的是,书画内容都属于“正能量”,书法作品写的都是“振兴中华”“中国梦”“不忘初心”什么的,绘画作品画的都是政治领袖、历史伟人,落款上还都加了个“敬”字。比如,有人临摹了一幅孔子站像,落款是“某某某敬画”。当下,都在弘扬传统文化,给孔老夫子加个“敬”字,也算是一种政治表态。

老电又出节目了。他画的居然是一个裸体女人。女人正面全裸,丰乳细腰,目光迷离,叉腰站立。除了女人,画面上再无一物。老电的裸体女人跟孔子并排站在一起,令“敬画”孔子的那位同事很是气恼,找领导理论,要求把老电的裸体女人撤下来,理由是“太不像话了”。新来的领导笑一笑,摇摇头,没说什么。

出人意料,老电的裸体女人获得唯一的一等奖。新来的领导在会上向大家解释说:“中秋节办画展,就是个娱乐,就是活跃气氛,没有必要在这样的活动中表现自己在政治上有多么正确。刘电军同志的画,非常率真,有真功夫。一等奖不给他,还能给谁呢?做人作画,我看都是率真一点的好。”

領导说完,台下半晌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一片掌声。也就是说,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醒过味儿来。

这是我们单位有史以来最率真的掌声。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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