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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锦语”文化:汉语隐语行话称谓用语之正本清源与雅号

2019-03-14曲彦斌

文化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隐语

曲彦斌

隐语行话是某些社会集团或群体出于维护内部利益、协调内部人际关系的需要,而创制、使用的一种用于内部言语或非言语交际的,以遁辞隐义或谲譬指事为特征的封闭性、半封闭性符号体系,是一种特定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或言之,隐语行话作为语言的社会变体,既可谓对语言的反动,更是适应丰富多彩而又复杂多变社会生活所孳生的语言智慧与诡谲、所造就一种言语艺术,是社会生活史的独特“语言文化化石”。

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第二部分“专题篇”的研究报告《社会生活中的民间隐语》注《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9)》上编第186页,商务印书馆2010年出版。显示,在当代现实社会生活中,隐语行话在众多社会群体的语言生活中仍然十分活跃,而且是其生存或谋求生存所必需,是构成其日常生活的一种言语习俗。古往今来,许多传统民间艺术和技艺大都是口耳相传,诸般技艺关系着世代的生计利害,甚至立下了“传男不传女”的不成文规矩。其“口耳相传”,大都是用当行隐语行话进行传承的。有学者指出,对文学作品中运用隐语这一客观现象,历代均存在一些偏见。偏见的产生主要是由对汉语隐语缺乏科学认知,以及受代表正统意识的主流审美文化观影响使然。指出,汉语隐语在文学创作中具有阐发主旨、突出主题,塑造人物、烘托环境,避免粗鄙、增强婉约以及反映现实、讽刺世情等审美文化功能。注郝志伦《汉语隐语在文学创作中的审美文化功能》,《当代文坛》2012年第6期。显然,把隐语行话概然笼统泛称“黑话”,实在是一种有悖语言事实的偏见和误解。

要言之,为隐语行话正名,理据有三。一是各种称谓用语驳杂混乱;二是这些驳杂的称谓用语大都不能确切表达甚至歪曲污损其品性;三是因其不规范既有碍学术研究也不利于作为文化事象的精准传播与使用。由此,产生的一个相关联的理念,就是以祛污损正名来还原作为一种特定的民俗语言文化事象的本原。

一、隐语行话称谓用语再议之由

古往今来,汉语隐语行话的称谓用语多达数十种,堪称五花八门,十分芜杂。例如,黑话、黑语、匪语、切口、行话、暗语、术语、春点(唇点)、忖点、市语、锦语、方语、俏语、杂话、秘密语、查语、市门语、背语、哑谜、反语、江湖方语、声嗽(如行院声嗽、市语声嗽)、调侃儿、邵句(绍句)、袍哥话、谚语、言话、言子、延话、条子、梨园话(《梨园话》),甚至还有什么“黑国语”之类莫名其妙的用语注胡云晖《“黑国语”包头方言中的隐语行话》,《阴山学刊》2014 年第27卷第3期。,等等。此外,还有“长安市人语各不同,有葫芦语、锁子语、纽语、练语、三摺语,通名市语”(秦京杂记)。芜杂,杂乱不一的称谓用语,不利于文化的精准传播,也不能确切表达其中蕴含的核心、本质的意味,学术研究有必要对此做出权威规范说明,以推动其祛除污损与正名,有利于增强所蕴含的文化底蕴、运用、传承及其作为特定的民俗语言文化的影响力。

正名者,根本在于名副其实,切合其品性。隐语行话是什么?在语言学家眼里,民间隐语行话是相对地域方言而言的又一语言的社会变体;在人类学家看来,是一种非主流文化现象,一种民间文化语码集合;对于社会学家来说,则是解析亚文化群体的特殊语言代码系统;从民俗语言学视点来考察,则是一种属于非主流语言文化的特定民俗语言现象,一个非常值得探讨而又十分有趣的重要分支领域;就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而言,又是一种跨地域、跨艺术门类和技艺行当并与之共存的“非遗”特别门类;对于社会生活史研究而言,更是像岩画、画像砖、风俗画似的社会记忆的“语言文化化石”。总括言之,从宋元以来的诸如《蹴踘谱》《绮谈市语》《行院声嗽》《新刻江湖切要》,到民初的《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注吴汉痴主编《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上海东陆图书公司1924年出版。等数十种现存相关历史文献及学术研究显示,一部隐语行话总集的知识蕴涵,不啻一部特定的、别开生面的社会生活百科全书,蕴涵的甚至可谓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又一综合性知识体系。如此这般一种百科知识性的知识体系的具体语料、事象,显然绝非前述诸如“黑话”“春典”“市语”等等杂滥称谓用语所能胜任的。

1924年上海东陆图书公司出版的汉语近代隐语行话重要典籍,吴汉痴主编的《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内封书影

语言事实说明,隐语行话几乎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与角落。旧时,可以说,无论跑码头卖艺的戏曲曲艺杂技艺人,还是走乡串集行医卖药的江湖郎中,五行八作、百工技艺、行商坐贾、僧道武林、车船店脚牙、三教九流,无不有其各自的隐语行话,即或是宫廷艺人匠人,亦不例外。这些隐语行话是其各个群体成员传承技艺、内部交流、保守业内秘密,乃至用以相互身份识别应对外界侵扰伤害的自我保护工具。举凡关系各类人等生产与生活,生计与生存,衣食住行,天文地理,消闲娱乐,乃至情感,当然也包括涉恶和涉嫌犯罪行事,当然也包括政治军事,尽可于隐语行话中觅得表达语码,可谓社会生活百科知识的另个语码系统。相对文字记载的主流历史,这个另类的以隐语行话为文本的社会生活百科知识语码系统,还是个未被完全破解和解析的庞杂的“社会文化史密码集合”。这个十分珍稀而又处于时刻在“香消玉殒”过程中的濒危资源,之所以尚未未被系统破解和解析,根本在于还处于被统统视为“黑话”的幼稚、扭曲认识阶段,远未正名“祛魅”,因而便难以登堂入室。

《武经总要后集·卷四·隐语》(四库全书本)书影

世俗间,古来既有为幼儿、少年取吉利名讨口彩、取贱名辟邪祛魅以求长寿之俗。周公名为“黑肩”,鲁成公名为“黑肱”,晋成公名为“黑臀”,皆然。不过,一当其登基贵为国君时,即或是背地里也无人敢再言及,则成了国讳。曹孟德乳名“阿瞒”(裴松之注引《曹瞒传》记载曹操“小字阿瞒”),当其成就一位威震四方的政治家之际,《三国演义》第七二回题作“曹阿瞒兵退斜谷”,显然旨在“尊刘贬曹”。隐语行话一向之难以登堂入室,很重要一个障碍,便是“黑话”这个俗称。事实已经证明,“黑话”只应是极少部分涉恶和涉嫌犯罪隐语的称谓,远远不能涵盖和代表隐语行话的品性和全部,亟待令其“祛魅”“脱贱”,改“贱名”为“雅号”,还其“社会文化史密码集合”的本来面貌。

之所以芜杂,主要是对此事象一向缺乏认真面对,将之纳入研究视阈进行比较系统的考察讨论。

论其根本,则在于缺乏科学规范。如何科学规范?“名不正则言不顺”,则需要通过辨析,为之“正名”。

一般说,隐语造词体现了“语出有源”“语出有因”的创造理念。汉语基本隐语主要有拟声、语音、文字、语义、截取、修辞、联想、文化等八种造词手段。运用八种造词手段,汉语基本隐语造词共有四法:声音造词法、文字造词法、截取造词法和意义造词法。注邵燕梅《汉语基本隐语造词手段与造词法分析》,《文化学刊》2014年第2期。无论如何,其旨趣均在于“隐训藏,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注《闻一多全集》第117页,三联书店1982年出版。

显然,隐语行话的“正名”,不仅仅是学术领域的学术用语的正名,还存在一个面向社会的更大范围的社会文化视野的“文化正名”。为此,采用符合其品性特征的渊源有自的别名雅号,可谓顺理成章。“二千年再来,雅号乃默契”(宋褚伯秀《呈周清溪》诗句),“今而后,有芳名雅号”(元刘敏中《沁园春》)。旨趣所在,通过以此为隐语行话进一步正名,进一步祛魅,还其文化品性本色,还其本来面貌。使之从被长期污名化的被沉沦隐匿历史文化深处,从歧视与嫌恶的困厄的阴影之中获得解脱与新生,公正客观、堂而皇之地回归社会文化史的舞台,为还原再现以往众多历史文化场景与原貌,提供独到的叙说、真切的社会记忆语码。

英国学者哈里森提出,“遗产不能仅仅理解为对存留至今的古物进行被动地保护,它还是一种将物、场所与实践主动聚集起来的过程,其中,我们的选择犹如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在当代所持并希冀能带进未来的某种价值体系”,因而“遗产最重要的不是关乎过去,而是我们与现在、未来的关系”注英国学者哈里森《Heritage: critical approaches》一书序言,转引自杭侃《活态传承需要普及和人才》,《光明日报》, 2018年8月11日第5版。,为隐语行话正名祛魅的宗旨在于为还其本原品性扫清障碍,纠正被扭曲的“黑话”形象,进而发掘、整理和剖析潜藏在社会深处隐语行话语码集合中的社会文化记忆,还世界一个客观、完善的社会文化史,助益增强文化自信。

“繁华能几时,千秋污名节”(明末清初卢若腾《识务》诗句)。随着隐语行话直接应用功能的消退使用群体和层面的逐渐减少,其成为“语言文化化石”遗存的速度在逐渐提速,业已处于亟待抢救和保护的时代节点,更应使之“莫把污名玷此生”(宋赵友直《释闷》),尽快祛魅,摆脱污名化的阴影。

否则,不仅有悖语言事实和历史本原,也是对除了少数涉嫌丑恶事象而外的占绝大多数的使用隐语行话的各类群体的严重不公与不尊,乃至一种侮辱。

二、关于隐语行话称谓用语辨析

为何需要“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何以“不正”?且对纷杂不一的隐语行话称谓试做如下梳理辨析。

首先,不可以不雅的蔑称涵盖整体。如“黑话”“黑语”等,皆属蔑称,需要祛污祛魅。

什么是“黑话”?且看《现代汉语词典》等三种比较权威的现代汉语辞书“黑话”条目的解释。《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帮会、流民、盗匪等所使用的暗语”,或“指反动而隐晦的话”注《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版。。《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有三个义项,一是“吓唬人的话”。并引书证《西游记》第八四回:“八戒在旁卖嘴道:‘妈妈儿莫说黑话。’”;其二是“旧社会的帮会、无业游民、盗匪等所使用的秘密语”;其三则是“反动而隐晦的话”注《汉语大词典》第十二卷第1335页,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11月出版。。再有《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解释是,“帮会、盗匪、流民团伙等所使用的只有同道人才能听懂的暗语”,或“比喻反动的言论”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04年第1版。。 有的,甚至径以“匪语”名之。如《临江县志》卷七《方言》辑录的《匪语》注《临江县志》八卷,罗宝书等编纂,临江艺文斋伪满康德二年(1935年)出版。。

人们之所以称隐语为黑话,是因为出于对隐语 及其使用者表示厌恶,也反映了人们对黑话使用者的恐惧、抵制心理。显然,与泛称“犯罪隐语”一样,依此来概括、泛称或说总称隐语行话,不符合语言事实,乃至有污损、丑化之嫌。至于《汉语大词典》本条目这里何以将《西游记》这个用例的黑话解释为“吓唬人的话”,有待商榷。

民间传钞本《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原题《江湖黑话谱》)注《江湖走镖隐语行话谱》,原题 《江湖黑话谱》,清佚名氏撰,写本,曲彦斌据《双棔书屋考藏珍本丛书》初集影印本校点,附载于《中国民间隐语行话》一书卷末。曲彦斌《中国民间隐语行话》,新华出版社1991年出版。亦有“江湖黑语,师兄弟三人所传”之说。虽意犹“暗语”,但江湖黑道亚文化色彩浓厚,可用指特定群体的隐语行话,文学作品等仍可沿用,却不宜用为科学术语。笼统地把民间隐语行话泛称为“黑话”是一种可笑的偏见和误解。世俗俗谓隐语行话为黑话,非但出于从众,亦显示着对其使用者中的涉嫌黑恶势力群体的嫌恶或恐惧心态。

其次,一词两义,易生歧义。如“隐语”,汉籍文献一向多用指谜语。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谐隐》所谓“遁辞隐意,谲譬指事”之语,虽切合后世所谓隐语行话的基本品性特点,但古代主要用指“昔楚庄、齐威性好隐语,至东方曼倩尤巧辞述”巧于辞述之谜语、藏词之类“隐语”。如《汉书·东方朔传》所记:“(郭)舍人不服,因曰:‘臣愿复问朔隐语,不知,亦当榜’。”再举个例子。元白珽《湛渊静语》卷二载,(南朝宋)“鲍照尝有井谜曰:‘一八五八飞泉仰流。一八,井字八角也。五八,折并字而四之,则为十者四,四十即五八也。飞泉仰流谓垂辫取水而上之也’。今杭之塘西大明寺前井,亦镌隐语于上云:‘一人堂堂,两曜垂光。井深赤一,点去冰旁。

二人同行,不欠一边。三梁四柱足火然,若有双钩两日全。乃大明寺水天下无比也’”。至清,何垠注释本《聊斋志异·凤阳士人》“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何垠注云:“谜,隐语也。”再如清代竹枝词“灯虎斑斓五色辉,万言隐语总如饥。心兵好斗将军勇,十字街前打一围”(花杰《宝研斋诗钞》),等等,亦然。

再论“市语”,亦然。汉籍通常亦两指。一是指市井俗语,如周紫芝《竹坡诗话》卷三:“东坡 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鎔化耳。’”明袁宏道《解脱集·朱司理》:“近日觉与市井屠沽,山鹿野獐,街谈市语,皆同得去,然尚不能合污,亦未免为病。”其次,是指市井隐语行话。宋陶穀《清异录·百八丸》:“和尚市语以念珠为百八丸。”(念珠通常为一百零八颗,故名)宋曾慥《类说》卷四引唐无名氏(一说元澄)著《秦京杂记》云:“长安市人语各不同,有葫芦语、锁子语、纽语、练语、三摺语,通名市语。”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委巷丛谈》:“乃今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语,不相通用,仓猝聆之,竟不知为何等语也。”《水浒传》第六一回:“(燕青)説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西游记》第二回悟空道:“师父,我是个老实人,不晓得打市语。”

第三,有些用语不能完全契合隐语行话这种语言事象的本体性质。例如“行话”。

《汉语大词典》的解释,是“指各行各业的专门用语”。如《儿女英雄传》第十七回:“只听他说怎样的‘安耐磨儿’、‘打底盘儿’、‘拴腰拦儿’、‘撕象鼻子’、‘坐卧牛子’,一口的抬杠行话。”[注]《汉语大词典》1989年3月第1版,第三卷第915页。《辞海》的解释,行话是“各行业为适应自身需要而创造使用的词语。”[注]《辞海》1999年缩印本第802页。《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某个行业的专门用语(一般人不大理解的)”[注]《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版。。显然,如不与“隐语”组成“隐语行话”这样的合成术语,便难以契合这种语言现象的本质与品性。即或“秘密语”,在字面上的语义上,比较切合隐语行话的封闭式的回避人知的一面,强调了内部性、保密性。但是,目前所知所见的隐语行话语料文本事实,大部分属于半封闭式的状况。这也正是常常使用“隐语行话”这个用语作为术语的缘故。宋陶谷《清异录·惺惺二十一》:“博徒隐语,以骰子为惺惺二十一。”清采蘅子《虫鸣漫录》卷二:“士令其将贼中隐语备述而笔记之。”清黄钧宰《金壶浪墨·教匪遗孽》:“宿州张义法者,从永城魏中沅学弹花织布两歌,皆邪教中之隐语。” 清末民初北京有《江湖行话谱》印行,书分《行意行话》、《走江湖行话》凡九类。甚至,旧时养鹰训鹰行业亦有自己的当行隐语行话。清嘉庆年间,因涉福建李赓芸自缢案遣戍黑龙江卜魁的流人朱履中《龙江杂咏》写道,“青雕入贡有笼鹰,选得秋黄胜大鹏。双爪扣环及云了,碧霄万里任飞腾”。其诗后自注云,“鹰之良者曰秋黄,若得雉兔而双爪紧抱者曰扣环,扬去曰云了,皆隐语”。同治年间因教案被谪戍黑龙江的张翰泉在《龙江纪事百廿咏》中写道,“草枯霜白正深秋,击兔苍鹰暂下鞲。为念主人恩养久,云霄扬去复回头”。其诗后亦有自注云,“鹰初生曰窝雏,长成曰秋黄,逾岁曰笼鹰,故养鹰家书一笼、二笼、三笼,鹰过三笼则矣。土人谓鹰扬去曰‘云了’,盖隐语也”。所记,亦清季黑龙江地方饲鹰行业的隐语行话。可见,诸行各道的“行话”,无不在于强调其回避人知的封闭性、内部性、保密性。

又如“暗语”。《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彼此约定的秘密语”[注]《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版。。《现代汉语规范词典》的解释是,“事先约定而外人不懂的有特殊意义的话”,或“有按时内容的话”[注]《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语文出版社2004年第1版。。或言之,通常所谓的“暗语”,其品性应当是交流双方出于某种需要回避他人听懂,临时或随机地先行约定的话,而非某一群体长时期约定俗成的封闭或半封闭的、特定的言语符号系统。

因此,“行话”和“暗语”均不能完全契合隐语行话这种语言事象的品性,故不可“互以为称”(《后汉书·延笃传》),不宜用为与“隐语行话”并行的同质性可以的称谓用语。

第四,有些用语所指语料文本业已湮佚于史,失去了具体文本的语料佐证支撑。如曾慥《类说》引唐无名氏《秦京杂记》所云葫芦语、锁子语、纽语、练语、三摺语等。再如“查语”,亦然。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贬误》载:“予别著郑涉好为查语,每云:‘天公映冢,染豆削棘,不若致余富贵。’至今以为奇语。”随后,宋王谠《唐语林·补遗一》亦称:“近代流俗,呼丈夫、妇人纵放不拘礼度者为查。又有百数十种语,自相通解,谓之查语,大抵多近猥僻。”钱南扬《汉上宧文存·市语汇钞》将“查语”列入“市语”之属,然无更多显证材料可验。

第五,有些用语仅仅沉淀于历史文献或古典戏曲话本小说之中,仅属于特定时期、特定文献使用,基本不曾流通,鲜见后世流通,除必要的引用而外或根本未再使用过。如,谚语、声嗽(如《行院声》、《市语声嗽》)、方语、俏语、杂话、忖点等。明祝允明《猥谈》尚云:“本金、元阛阓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所谓市语也。”此前,宋张仲文《白獭髓》又有“银匠谚语”,如“掀也”、“火里”之类。再前,再如所谓“杂话”,是太平天国所谓隐语行话用语。《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有时讲杂话,是上帝叫朕桥水,使世人同听而不闻也。”

“方语”,系由其原指方言俗语的本义转而用之,即如明代程万里辑录的《六院汇选江湖方语》中所云,“但凡在于方情”,是就隐语行话的地域差异(主要是口语言语交际中的方音)而言。又如“俏语”,系就隐语行话的外观直感的修辞效果而名之。《西湖游览志余》中说:“又有讳本语而巧为俏语者,如诟人嘲我曰淄牙……则出自宋时梨园市语之遗,来之改也。”

第六,一些用语主要流行于地域方言区或特定的群体范围,流通范围涵盖偏狭。如四川、重庆的“调侃儿、袍哥话、言话、言子”,山西夏县东浒的 “延话”等。广东肇庆端州黄岗采石制砚行业流行的隐语行话,名曰“背语”[注]陈羽《端砚民俗考》第101页,文物出版社2010年出版。。再如寿县正阳关所谓的“市门语”,甘肃永登薛家湾的“邵句”(绍句),方问溪辑录的“梨园话”等等。

第七,“博彩语”与“犯罪隐语”。“博彩语”,或谓“博彩隐语”。例如“千门八将中的“上八将”正、提、反、脱、风、火、除、谣,和“下八将”撞、流、天、风、种、马、掩、昆,皆属赌场作弊隐语,亦即赌博黑话。

博彩是通过赌博获得得彩头的活动。即或是“公益”名目下的社会福利彩票、体育彩票、地方发展彩票等经济活动的本质,包括诸如澳门博彩业的赌场赌博、赛马、赛狗、彩票和足球博彩之类,其品性在于一个“赌”字。

赌场行事中,出自设赌局骗财的目的,为诱骗“老衬”“大爷”“羊牯”(被骗对象)上当入局,骗赌团伙的“来手”、“前手”、“贴手”、“后手”等分工合作,举凡“风将”(收集情报、观察动向)、“提将”(劝人入局)、“谣将”(以谣言诱人入局)、“反将”(激人入局)、“脱将”(骗局败露掩护同伙逃脱)、“火将”(打手)、“除将”(负责善后)等等,无不尽在其“博彩语”之中。如此直接涉嫌犯罪行为的“博彩语”的性质,实可谓之涉嫌“犯罪隐语”。

此外,再如所谓“犯罪隐语”。“犯罪隐语”之说,类如“犯罪语言”之说,适用于犯罪行为的隐语和语言。汉语史上,自成体系专门用于犯罪行为的隐语、语言,极其稀见。按照现行法律法规,即或是使用了这种隐语或语言犯罪作案,在尚未审判定性之先,只能说是涉嫌。即或是判定有罪之后,实施犯罪作案使用过的那些隐语、语言,亦不好就确定其为“犯罪隐语”或“犯罪语言”。何故?除去自成体系专门用于犯罪行为的隐语行话、语言,如《临江县志》辑录的“匪语”之类而外,更多的隐语行话均非涉嫌犯罪群体或犯罪行为、活动所专用,显然是对隐语行话的污损。

第八,有些用语主要流行于江湖社会诸行当,染有浓厚的亚文化色彩,不宜用作科学术语。如“春典”。“春典”又作“春点”,是江湖各行对隐语行话的称谓。《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小引释“切口” 即“隐语” 后,称其“名曰春典”。关于此说由来,迄今无确切明晰断论。

至于“忖点”,或言其为一种令人费揣度的隐语。如《珠丛》云,“忖,测度也”。但是如此表述的命名,迄今仅仅见之于《点石斋画报·忖点》图,《清稗类钞·方技类二·李半仙相喇嘛》注且将《清稗类钞·方技类二·李半仙相喇嘛》迻录如次,以资参考——术士游行四方,其能烛幽洞显者,大抵暗中有人指点,其切口曰忖点,盖忖度其人之大概而指点之也。然为之忖点者,须为土著,始无不中。保定李半仙以相术鸣,宣统时,设砚于京师之东安市场。一日,来一中年人,气宇轩昂,倩李谈相。李极意献谀,决之为部员,其人微笑不语。俄而忖点至,急以切口递消息与李,李不得已而更谀之曰:“以君相言,官品何仅至此,某年当进位督抚,某年当入阁拜相。”既而骤以手摘其冠曰:“大和尚,尔诳我,我亦诳尔,此所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言已,大噱,观者为之哗然。盖来相者,乃雍和宫之喇嘛也。而李半仙之名乃益著。,两者也只是重复载录而已。除此而外的场景,很难有谁知道何谓“忖点”。

《点石斋画报·忖点》图中,绘的是街巷中一个号称“赛半仙”的“张铁口命馆”铺面门前算命生意兴隆,命馆主人“张铁口”一眼识破前来看相的一位和尚,上前一把摘去他的帽子露出光头本相,引得围观者为之大笑。

其说明文字节略如下:

命相家游行各埠,其烛幽洞显。称为“赛半仙”者,大都暗中有人为之指点,其切口曰“忖点”,盖忖度其人之大概而指点之也。然为之“忖点”者,率皆土著,故谈言无不中者。张铁口,嘉兴人,以相术鸣于时,披窍导欸,如犀照胆,以镜烛妖,无或遁者。一日至某处,神窑来一中年人,方面大耳、气象轩昂,倩张为之谈相。张以此种相貌、堂皇冠冕,自是宦途中人,极口恭维,决之为监司大员。其人微笑不语。俄而“忖点”至,曰:“噫!殆矣!”以切口递消息于张。张知已铸成大错,索性分外揄扬曰:“以君相貌,某年当进位督抚;某年当入阁拜相”,既而猝以手摘其冠曰:“老师太你来骗骗我!故我亦骗骗你也”言已大噱,观者为之灿然。盖倩张谈相者乃某寺僧也,而张铁口之名乃益著。

第九,有些用语仅仅是一种比喻性的模糊叫法,所指不贴切,不能广泛流通。如“术语”、“哑谜”等。哑谜——见于《说唐全传》第二十二回,所谓“这行中哑谜,兄弟不可不知”,如“剪拂”(强盗见礼)、“风紧”(杀之不过)、“付帐”(守山寨)之类。究其语源,取俗语“打哑谜”之义,则本于《文心雕龙·谐隐》有关谜解。

第十,有些用语因语音构造的反切秘密语而言,所指不能概括整体。如切口、反切语、切语、反语等。

切口——又简称“切”,如明末清初有《江湖切要》(又名《江湖切》)一书流行,专释江湖隐语行话。清末,又有《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原本专指以反切方式构造的秘密语,后则用来泛称所有秘密语,即如《江湖通用切口摘要》小引所说:“切口,即隐语也。”赵元任撰《反切语八种》,仍专指以反切方式构造的秘密语。

三、用典:“隐语行话”之“雅”与“俗”

隐语行话之“雅”与“俗”,是相对而言的不同层面和侧面。

规范其诸多类如“乳名”、“学名”、“俗称”、“雅号”,乃至于“绰号”等纷歧不一的杂滥称谓,同样是正视、抢救、收藏和保护这种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所必须,也是科学地普及相关知识的同时引导正确的认识与规范使用,维护祖国的语言文化健康发展的需要。

汉语隐语行话文化内涵丰富多彩,岂可因用语称谓的杂滥而失范甚至被污损。“锦语”、“俏语”之谓,则是一些群体对其雅致不俗、绚丽多彩方面的欣赏与赞誉。

隐语行话之“俗”,是其发生与传承扩布的社会群体层面乃至使用的场景范围所决定了的,一种特别的民俗语言文化现象。其“俗”,主要在其民间性。毋庸讳言,上述诸如“春点、忖点、市语、锦语、方语、俏语、杂话、查语、市门语、哑谜、、声嗽、调侃儿”等一些称谓用语的本身,就带有各种难以摒弃的“俗”的痕迹和世俗的民间性。民间性属性,意味着“不登大雅之堂”,通常不宜用于正式场合。在庄严的话语环境之下,满口隐语行话,显然颇不合宜。

古往今来,崇雅抑俗意识一直是一种居主导地位的价值取向。就“美”与“陋”而言,无可非议。然而,世间的事物并非单凭一把尺子所能绝对定论的。因为,“雅”与“俗”的内涵非常丰富,界定的标准也多种多样。而且,往往是“俗”中含“雅”。汉王充《论衡·自纪》:“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以谓言辞、文章出之有典据,故而感到高雅而不浅俗。“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唐寒山《诗三百三首》其三○三),“文章典雅似班固,人物风流如谢安”(宋·张扩《次韵吕居仁主簿过韩存中侍郎所居》),“文章惟典雅”(明·徐溥《挽李翰林》)“文章惟典雅”(明·徐溥《挽李翰林》),隐语行话之“雅”,往往被世人忽略。披览历代有限的隐语行话专题文献,往往令人联想到鲁迅论《义山杂纂》时藉南宋目录学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的话头所说,“书皆集俚俗常谈鄙事,以类相从,虽止于琐缀,而颇亦穿世务之幽隐”注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

用典的修辞意义在于使表达丰富而含蓄,是使之“典雅”。隐语行话的构成,不乏雅正的用典之例。隐语行话隐含的避俗趋雅,讳俗趋雅意识,凸出为构造语词的用典方面。“典谓《坟》《典》,雅谓《雅》《颂》。”(《文选·马融<长笛赋>》“融既博览典雅,精核数术”吕向注)。隐语行话之用典,往往就习见事象用习见之典。例如,宋人所辑《绮谈市语·亲属门》以“渭阳”称舅,语本《诗·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曰至谓阳。”又如《后汉书·马援传》(附马防):“诏曰:‘舅氏一门,俱就国封。……其令许侯思德田庐,有司勿复请,以慰朕渭阳之情。”唐李商隐《义山杂纂·非礼》云:“呼儿孙表德;母在呼舅作渭阳;……”是专指舅氏。是为市语照用古语耳。《绮谈市语·器用门》谓“扶老”指竹杖。

晋戴凯之《竹谱》:“竹之堪杖,莫尚于笻,磥砢不凡,状若人功。一曰扶老,岂必蜀壤,亦产余邦。名实县同。”又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再如《行院声嗽·伎艺》:“讲史:臣宪”之“臣宪”。据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载:“讲史书,讲说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而“臣宪”,亦即“宪臣”的同素倒序之用,本为御史的别称。《新唐书·元稹传》:“宰相以稹年少轻树威,央宪臣体,贬江陵士曹参军。”此则藉其隐喻讲史艺术。

宋陈元靓《事林广记续集》卷八宋代市语集《绮谈市语》全文书影之一

《绮谈市语·人物门》:“媒人,伐者;执柯。”“伐者”,即水伐柯人”也。典出《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又《礼·中庸》:“执柯以伐柯。”因称媒人为伐柯人,作媒谓执柯。”宋吴自牧,梦梁录》卷二十,嫁娶,:“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明史槃《鹣钗记》第三十一折:“懊恨杀韦公执柯,却将探花妻子被状元夺。”市语“伐者”、“执柯”同出是典。《江湖切要·星相类》:“九流三教,通称‘江湖友’。初出江湖曰‘卯喜’;〔增〕‘隆中’。应聘谓‘才出茅庐’也。”其“出茅庐”则取刘备“三顾茅庐”聘请诸葛亮为军师典。

隐语行话用典的的审美取向在于雅化。“雅化”者,“谓闲雅变化而能通俗也”(《史记·李斯列传》:“随俗雅化”司马贞索隐)。“通俗”则适宜广泛流行,正所谓“话须通俗方传远,语必关风始动人”(《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不失根本地随俗雅化,几乎是各地地名雅正的共同规律。一如老北京胡同地名的雅化,如“猪市口胡同”之于“珠市口胡同”,“棺材胡同”之于“光彩胡同”,“驴市胡同”之于“礼士胡同”,“苦水井胡同”之于“福绥境胡同”,“哑巴胡同”之于“雅宝胡同”,“豆腐巷”之于“多福巷”,“豹房胡同”之于“报房胡同”,“羊尾胡同”之于“扬威胡同”既各有其由“王寡妇斜街”之于“王广福斜街”等等,皆属通过对语言形式、含义和意境的雅化给予雅正。如此匡谬正俗,是世人审美意识需求下的社会规范。这里的“匡谬正俗”之“谬”,主要是指就地名中有悖公序良俗和时政的语词。

其效果,即如鲁迅评论所谓“炼话”时所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们发达上去的,这于文学,是很有益处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加有意思。但专化又有专化的危险。言语学我不知道,看生物,就是专化,往往要灭亡的。它可以做得比仅用泛泛的话头的文章更有意思。……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古典’还要活的东西,也渐渐的形成,文学就更加精采了。”[注]鲁迅《且介亭杂文· 门外文谈》,见《且介亭杂文》第81—8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如此这般,让隐语行话这种堪谓“语言文化化石”的事象本身及其称谓用语,经历一番“炼话”似的功夫,一扫众多杂滥俗称取个意味深长、富于表现力的“雅号”,通过雅正和“雅号”优化称谓的质量乃至形象,增强审美情趣,升华个中精粹,以其匡谬正俗之效,使之更切合事物品性,势必将助益珍稀资源的研究和有效保护、传承和使用。

四、“鹅幻”与“串雅”:两个称谓之“雅正”故实

何谓“博彩”?亦即赌博。所谓“博彩语”,就是“赌博隐语”或言“赌博黑话”。人们讳言事关“赌博”之“赌博隐语行话”而谓之“博彩语”。

如果说,“赌博隐语”“赌博黑话”曾是其本来称谓“本名”的话,“博彩”“博彩语”则是其“别字”雅称。一如人之名与字,伍子胥(名员,字子胥),孟浩然(名“名浩”,字浩然),刘伯温(名基,字伯温),唐伯虎(名寅,字伯虎),文征明(名壁、又名作璧,字征明),均属于“以字行”的名字称谓习俗。同理,如今赌业已约定俗成的通行称谓,则属于“以字行”之“雅化”了的雅称。

且看前贤关于杂技行业与草泽走方医的两例“雅正”其名——“鹅幻”的“串雅”。

清唐再丰《鹅幻汇编》内封提示附印有《江湖诀二十七则》

清唐再丰《鹅幻汇编》卷一二所载《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正文书影

古称“神仙戏术”、俗谓“戏法”“魔术”“幻术”的中国传统杂技,业经国务院批准于2011年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至今仍是传统杂技行业基本知识读本的《鹅幻汇编》(一名《中外戏法图说》),系清代唐再丰历三十馀年收集资料进行研读辨析编著的继明代的《神仙戏术》之后更趋完善的一部集大成式的杂技魔术经典著作。唐氏自序:“戏法,小技也。然欲穷其奥妙,传其精微,若无师传授,徒费苦思耳。夫三教九流,皆有传本,独此一端,历来向无成书。即偶有附载数事,要皆舛错伪讹。……仆素好杂技,于戏法尤属倾心,即特色秘诀,遍叩名师。岁增月迈,迄今三十馀年。细为揣摩,集成三百馀套。极古今之善法,尽变化之奇思,分设一十二卷,标之曰《鹅幻汇编》。分门别类,诸法全备,图形细绘,详注分明。笔之所不能达者,绘图以形之。图所不能显者,添注以详之。务使学者一目了然,立能尽其底蕴,转胜于名师之口语乎道也是。”是书尽载各种传统杂技表演经典节目及其技艺,同时亦根据行业行事特点,例行附载有艺人们跑江湖卖艺所必备的《江湖通用切口摘要》《江湖诀二十七则》。据考察,吴桥杂技业内的隐语行话跟吴桥杂技艺术一样,很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丰富的系统,并有很大一部分进入了当地百姓的日常语言生活。同时还随社会发展“与时俱进”而不断补充。注曲彦斌《特殊的语言文化遗产——民间隐语行话》,《中国文化报》2013年03月29日《非遗》专版。时下,吴桥博物馆“春典茶座”展厅以条幅形式满室展示的杂技行业隐语行话,大都可在《鹅幻汇编》的《江湖通用切口摘要》记载之中。

唐氏将如此这般自信之作命名为《鹅幻汇编》,却未解释何谓“鹅幻”?何以用“鹅幻”取代古来约定俗成习用之“戏法”“魔术”之类称谓用语呢?均未予以阐释。

考之“鹅幻”,出自汉语史上的著名典故“鹅笼书生”。《法苑珠林》辑录的晋人荀氏《灵鬼志》,三国时康僧会译的《旧杂譬喻经》,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以及宋代类书《太平御览》、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等汉籍文献多有述及。清吴骞《<扶风传信录>序》亦载:“昔东晋时阳羡许彦,遇鹅笼书生于绥安山下,离奇诡变,至今人称道之。”历代诗文每每用之,如“鹅笼善幻见人情”(清朱琦《途次口占》),“幻中有幻出鹅笼”(清丘逢甲《放生鹅歌》),“世态渔洋已道尽,人间何事不鹅笼”(清蒲松龄《短禾行》),“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一》),等等。“鹅幻”乃由“幻中有幻出鹅笼”故事衍生而出。注另者,“鹅幻”音近“鹅鹳”。“鹅鹳”者,古谓军阵。《文选·张衡〈东京赋〉》:“火列具举,武士星敷,鹅鹳鱼丽,箕张翼舒”薛综注:“鹅鹳鱼丽,并阵名也。谓武士发于此而列行,如箕之张,如翼之舒也。”“云疑鹅鹳阵,风想虎狼都”(宋黄文雷《南丰道中》其五),“陈云压地势填空,鹅鹳飞驰欲得风”(元耶律铸《达兰河》)。以此审视揣测,或兼为藉以讨口彩也。

唐氏以“鹅幻”取代俗所谓之“戏法”“魔术”而为“鹅幻”之术,显系“雅正”之举。

走村串乡游走江湖行医卖药的民间医生,俗谓草泽医、走方医或江湖郎中。又因江湖郎中走方时习以摇串铃作为招徕标识,所以又名“铃医”。在世俗印象的口碑中,江湖郎中一向声誉一向不佳,毁誉参半。何故?无非是少数江湖郎中见利忘义医德医风欠佳所致。诚若清赵学敏《串雅》自序所言,“自草泽医始,世所谓走方是也。人每贱薄之,谓其游食江湖,货药吮舐,迹类丐;挟技劫病,贪利恣睢,心又类盗;剽窃医绪,倡为诡异;败草毒剂,悉曰仙遗;刳涤魇迷,诧为神授。轻浅之症,或可贪天;沉痼之疾,乌能起废?虽然,诚有是焉,亦不可概论也”。但是,同样也无可否认的一个事实是,在中国中医学史上,孙思邈、李时珍等许多卓有建树的著名医学家,大都出身于草泽医生,亦即所谓的江湖郎中。

《串雅》内外两编,是清代著名医药学家赵学敏(1719—1805年)在自幼广览前贤医药典籍所录奇方基础上,参考著名走方医宗柏云手抄《市语宗派神用运技》并记录及其行医经验,辑录整理而成的中医史上第一部有关民间走方医的专著。是书不仅辑录了走方医常用的内治、外治、杂治亦及顶、串、等以简、便、廉、验为行医特点的治病手段和药物炮制方法,还揭示了业内作伪的内幕。同时,为便于读者读懂是书,也辑释有部分当行隐语行话。如赵氏据“丁氏八千卷楼所藏抄本补入”的《市语宗派神用运技》绪论部分所载,“手所持药囊曰无且囊,云秦无且所用者。针曰铍针。有小袋曰罗星袋。有小尺曰分脉尺。有药点之镜曰语魅。有马口铁小筒,用以取牙,曰折脆。所作伪药皆曰何兼。市草药曰夹草。持竿布,卖膏药,曰货软。作道妆僧服曰游方,用针曰挑红。用刀曰放红,撮痧曰标印,艾火曰秉离,水调曰填冷,与人治病曰打桩,两人合治曰拢工,共分酬金曰破洞,赚人财帛曰捞爪,脱险曰出洞。如此之类不能悉载,略举一、二焉”;“药上行者曰顶,下行者曰串,故顶药多吐,串药多泻。顶、串而外,则曰截。截,绝也,使其病截然而止。按此即古汗、吐、下三法也。然有顶中之串,串中之顶,妙用如神,则又不可以常格论也”。显然,《市语宗派神用运技》所辑录揭示的这些隐语行话,集中展现着当时江湖走方郎中赖以成为生计的独到技艺和经营的手段技巧。更多的同类著作的共同特点显示,作为如此一部业内传抄的、直接关系同业生计的当行“秘籍”,穿插使用当行隐语行话悉数必然,乃其本色。

赵氏整理后的本书之所以命以“串雅”之名,据《串雅内编小引》所云,则意在使之“归之雅正”。后来的事实证明,《串雅》一书纂辑成功并流行的本身及其书名用意,显然使一向为世人所轻贱的草泽走方医及其医技脱俗就雅登堂入室迄今仍属中医学经典,赢得了声誉。“俗”者,非但不规范,亦显轻贱低微,不“雅正”。从辑录草泽医生行医经验的业内传抄本《市语宗派神用运技》到医药学家整理而成的中医学典籍《串雅》内外编,不仅仅是该书质的转换,也是从“俗”到“雅”的一次“正名”;既规范了书的内容使之成为典籍,同时也“雅正”了书名,堪谓之“名正言顺”,是为一个“雅正”的过程。“唱医”,亦即走方郎中、游医。明清时的走方郎中行医的韵语秘本《唱医雅言》,性质与《串雅》相同。署名“乐山子”的《唱医释疑破惑十二首》有道:“此书名雅言,脉诀汤头症相连,剪荆棘,除枝繁,学人容易找根源”;“此书无杜撰,海上奇方选应验,脉症方,编成串,读者顺口最好念”。注《唱医雅言阐释》第1—2页,陈治生注释,陈少秋整理,出版社:学苑出版社出版2018年出版。是书书名以“雅言”冠之,非但含有通语的意思,与《串雅》之“雅”用意相同,同样在于使之“归之雅正”。

可以说,历史上“鹅幻”的“串雅”两个称谓之“雅正”均属以文化为手段“俗题雅做”,雅正两个向为世俗所轻贱的行业及其俗称成功“雅正”的范例。其经验,则为隐语行话俗称的雅正提供了有益的借鉴与参考。

五、“锦语”考:且以“锦语”雅称“隐语行话”

“名不正则言不顺”,语出 《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为古今共识。《荀子·正名》:“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亦为官古今共识。

上述隐语行话各种称谓的立足点,均在于这是一种特别的“话语”工具,是一种特定言语习俗的形态。个中,多谓之为“语”或“话”,尤以谓“语”为众。“锦语”之“语”乃占大多数。

明汪云程《蹴踘谱》辑录的蹴踘行隐语行话集《圆社锦语》

宋代蹴踘行隐语行话集《圆社锦语》一卷,初见载于宋汪云程撰《蹴踘谱》。《蹴踘谱》,有《玄览堂丛书》影印本,系迄今所见最早的一种专行隐语行话专集。是卷辑录当行隐语行话凡130余事,皆以通语为注释之。如:“听拐:耳。夹脬:有钱。拐搭:靴鞋。葱管:阳物。”稍后,明陶宗仪《说郛》有节录本题为《蹴踘图谱》。《说郛》节录本《蹴踘图谱》中的“锦语”仅录45事,虽然很少,却有四事为《玄览堂丛书》影印本《蹴踘谱》中的“圆社锦语”所无,即:“徤色:气球。足目:饱。下网:里衣。下马:舆。”可以补其阙。清翟灏《通俗编·识余》云:“宋汪云程《蹴踘谱》有所谓锦语者,亦与市语不殊,盖此风之兴已久。”今人钱南扬《汉上宧文存·市语汇抄》说:“是将全书考察一下,未收之市语尚不少。如:开臁、圆会、哨水、齐云、野圆、出汗、不出汗、部署、校尉、茶头等。可见本篇并不完备。”然已弥足珍贵。

《圆社锦语》辑录了许多专业技术性很强的当行隐语行话,如下诸例:

解数:一。勘赚:二。转花枝:三。火下:四。小出尖:五。大出尖:六。落花流水:七。斗底:八。花心:九。全场:十。勘赚:二。转花枝:三。火下:四。小出尖:五。大出尖:六。落花流水:七。斗底:八。花心:九。全场:十。打楦:添物。拐搭:靴鞋。补踢:干事。顺行:退随。逆了:颠倒。穿场:失礼。入步:来。膁辝(辞):去。不正:歪。上网:上盖。盘子:场儿。白打:远去。稍拐:后。歪:不好。搭:上前。左拐:左边。右拐:右边。打唤:请人。冲撞:骂人。蹴鞠梢:晚。云散:无人。拨云见日:明人。乌龙摆尾:了毕。

至当代,宋代以来的这些蹴鞠隐语虽然已不在足球运动员和球迷中继续流行使用,但除诸多考古遗迹和古代遗物作为佐证而外,以《圆社锦语》为典型的历史文献,业已成为佐证中国是世界上足球运动发源地的一项重要“语言化石”。而且,更是源远流长的世界足球运动史上的一种十分珍稀难得的足球运动专业技术性语料实证。

此外,《圆社锦语》同时也辑录了大量非专业性但与球员日常生活乃至蹴鞠当行事物相关联的隐语行话,如下例:

添气:吃食。宿气:中酒。夹气:相争。单脬:无钱。听拐:耳。夹脬:有钱。葱管:阳物。字口:阴物。入气:吃饭。脬声:言语。达气:声气。膜串:不中。朝夭:巾帽。侵云:长高。表:妇人。用脬:如使。喷噀:下雨。喝啰:叫唤。□刚:大名。无下刚:褁。绵脚:牙齿。水:表。入网:无房。上手:得。下手:不得。大泰:毒行。折皮:行动。细褪:饥了。足脉:醉了。五角:村。水脉:酒。脉透:醉。受论:肯。糟表:无用。光表:和尚。老表:道士。调脬:尿。网儿:衣。涨水:杂。嵌角:瞎。遭数:或。撞烟:黑。粉皮:白。侵粗:床。臈表:耐。踢脱:死。虎掌:手。旋道:眼。月芻(耳+芻)戏:看。掣脬:坐。脬儿:女。插脚:坐入。刀马:脚。折皮:动行。滚:浴。圆:好。出恶:性起。用表:使女。攒老:军人。苍老:老妇。锁腰:丝环。打奠:吃茶。水表:娼妓。孤老:老官人。贡八:使人。敦杀:坐地。者粗:猪肉。嗟表:少女。五角表:村妇人。云厚:多人。球粗:羊肉。斗粗:牛肉。浮粗:鹅鸭。江戏:鱼。线粗:鸡。仙桥:鼻。粉合儿:口。玉栏干:手。数珠:肚。胞头:卯。米皇(米+宣)头:米。聚网:伞。鸾字:书信。花市:早。夹胞:有钱。奠闲:茶钱。花阴:午。

凡此说明,清人翟灏的论断,“所谓锦语者,亦与市语不殊,盖此风之兴已久”,甚是恰切,圆社锦语同属市井流行的隐语行话品性,亦即“与市语不殊”。

值得关注的是,有的“锦语”自宋元以降,流行沿用到清末民初,非但用字,连基本语义都保持着。例如:

[入步]《蹴踘谱·锦语》:“来:入步。”《蹴鞠图谱·圆社锦语》:“入步:来。”《新刻江湖切要·人事类》:“来了曰入步。”清傅崇矩《成都通览·成都之江湖言词·人事类》:“来了:入步。”《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星相类·隔夜算命之切口》:“入步:来了也。譬如狗子入步,即主客来了也。”

还有一些“锦语”的构词语素一直沿用至现代。例如,《圆社锦语》中的“粗”这个语素,多与“肉”或“牛肉”相关联,如“者粗:猪肉。球粗:羊肉。斗粗:牛肉。浮粗:鹅鸭。江戏:鱼(肉)。线粗:鸡(肉)。”在近现代江湖隐语行话中,仍可发现这种情形的遗存。例如:

[粗]吴汉痴《全国各界切口大词典·盗贼类·短截贼之切口》:“粗:牛也。”

[粗瓜]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隐语》:“牛肉:粗瓜;大菜。”

[老粗]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隐语》:“牛:老粗。”

[粗瓜]《四川袍哥隐语行话》:“粗瓜:牛肉。”

[老粗]《四川袍哥隐语行话》:“老粗:牛。”

[粗瓜]《长春文史资料·东北土匪隐语》:“粗瓜,大菜:牛肉。”

这个构词语素遗存现象,尽管并非广泛排查的结果,也从一个很细微的层面折射出了“锦语”对后世隐语行话构词影响之一班。

作为适应丰富多彩而又复杂多变社会生活所孳生的语言智慧与诡谲,所造就一种言语艺术,一种源远流长的语俗,社会生活史的独特“语言文化化石”的隐语行话。“春秋战国见发端,雅俗并用唐宋元,空前发达明清季,一脉传承到今天。”“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民间秘密语,不免印有时代与群体的文化痕迹,乃至政治、经济的烙印。人们一向对隐语行话有所误读与偏见,但事实上,流行使用隐语行话的群体,大多不属于涉嫌犯罪的群体,作为一种语言文化现象的隐语行话,其使用与传承是现实社会语言生活的需要”。[注]艾珺《别有洞天独具意义的中国隐语行话博物馆》,《文化学刊》2017年第5期。在中国文化史长河中,汉语隐语行话是重要的语言文化事象遗存,是揭示、透析社会文化的一个绕不过的而且是别有洞天的特别窗口。然而,关于这一重要语言文化事象的称谓用语一直处于芜杂失范状态。这种状态,一直困扰着相关的学术研究与规范,业已直接地影响着这一语言文化资源发掘、保护、传承和利用。

二十多年来,“隐语行话”这个用语业已成为事涉这类语言事象、语类的通用称谓,几成共识。“穷品性之纤微,极遭遇之变化”(王国维《曲录序》)。那么,我们也有理由预期和相信,隐语行话源远流长的另个称谓“锦语”,亦必将约定俗成为其富有特定历史文化内涵的别称,一个颇富品味与情趣的的称谓。归根结底,在于更切合其语言事实与品性。

著名修辞学家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这部现代修辞学经典著作中,把修辞现象划分为两大分野,即“积极修辞”和与之相对应的“消极修辞”。“积极修辞”,是指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积极运用各种语文材料,极力使语言准确、鲜明、生动、富有感人力量的修辞方法,随情应景地运用各种表现手法,极尽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使所说所写呈现出形象性﹑具体性和体验性。为此,详述有譬喻、借代、映衬、引用、仿拟等40馀种积极修辞辞格。[注]详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有关章节,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基于“鹅幻”与“串雅”两个以“俗题雅做”的为文化手段雅正世俗轻贱行业及其俗称的范例和经验,以“锦语”作为“隐语行话”的别名雅号,亦不失为一种近乎“借代”式的“积极修辞”。

若论“锦语”之于“隐语行话”两个用语之间的关系的话,则可以说,作为学术术语的“隐语行话”属于“学名”,那么,“锦语”则属于与“别字”雅称矣。参照“以字行”习俗或先例,在一些话语环境下使用“锦语”同质(同一品性)的替代“隐语行话”,或与之并行,当属可行之举。此举,无论对于发掘、保护、传承隐语行话这种独特的珍稀语言文化遗产,还是科学开发利用其历史文化资源,均具有积极作用。

简言之,隐语行话的称谓,之所以五花八门,之所以从黑话、切口、行话、暗语、春典、市语到“锦语”不断变化,之所以众说纷纭甚至是莫衷一是,之所以出现多种多样的解读,之所以越来越备受关注,归根结底,便在于它的品性是一种始终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联的、蕴含深厚的文化事象,在于它不仅仅是铭刻着多层面历史文化记忆的非常珍稀的 “语言化石”,更在于它仍将通过流变伴随人们未来岁月的生活。

隐语行话以别称之“雅化”为“锦语”,是从“黑话”袪污的再次将其“颠倒黑白”拨乱反正,把被颠倒的“黑白”再“颠倒”过来,用文化的视野进行称谓用语的洗礼,亦可谓一种“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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