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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2019-03-13李春风

湖南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果果

李春风

刘文强第一次见到阿拐,是在来到昌河坝工地的第三天。那时刘文强正和一名工友合力抱着一块梯形石条颤巍巍地向一座石拱桥挪去,脚下柔软的沙子被他们踩出很深的窝坑。刘文强的眼睛被中午炫白的日光灼疼,他感到清晨啃下去的一个馒头所带来的糖分在慢慢消失,腿脚便酸了。刘文强心里盘算着如果将石条放在沙地上歇歇那再好不过,可他最担心这一放恐没有力气再能抬起。于是,他朝河谷喊了一声:“谁来搭个手?”

这时候阿拐出现了,他在刘文强的视线里,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阿拐走得很慢,身影忽高忽低。近了刘文强才发现,来人是一个瘸子,这让他有点心灰意冷,但他还没有问对方行不行,那人已将袖子撸起,弯下腰,两只手穿进石条的底部,准确按到刘文强手掌的旁边,说了声“我来”。刘文强还是不敢轻易松开手,却听对方再次说道:“我来,你歇一下。”抬石条的另一名工友点点头,刘文强这才松开了双手。

刘文强坐在沙滩上,看着瘸子将石条抬过河谷,抬上对面的坡地,抬到昌河坝边上村庄的石拱桥上,日光映照下瘸子的身体呈现出躯干的力度美,他的左右脚配合得竟比常人还要稳当。

在工人们休息的帐篷里,刘文强第一次知道他们都把瘸子叫“阿拐”,至于阿拐的真实姓名,竟没有人知道。吃完晚饭,刘文强找到了坐在河堤上正在看着落日的阿拐,那时候他感到这个人身上氤氲著一种神秘气息。

“最近两天我怎么没看到你?”刘文强问。

“我每隔三天就要回去一趟……”他的声音低沉,“你是新来的吗?”

“刚来,活还干不惯。”

“你来多久了?”

“算上今天,六十七天,实际干了五十一天的活。”

阿拐始终没有转过脸来,他侧着的额头有细密的皱纹,夕阳的金黄色镀上了他的脸,使他看上去仿佛是一尊塑像。

“你的腿?”刘文强觉得有些唐突,却还是没能抑制住好奇。

“车祸。”

刘文强一愣,胸口仿佛被活生生塞进了一块石头,竟像饥不择食的孩子被干硬的食物噎住了一般,眼睛里洇出泪花,也许是夕阳太过于刺眼。

他们沉默,黄昏将远山的影子拉长,最后一片黑影将他二人吞没。

自那以后,每天黄昏,刘文强都去找阿拐闲坐。刘文强随身带着“凤壶”,他递给阿拐一支,起初阿拐并不抽烟,刘文强一支接一支抽。

“你一直不抽这个吗?”有一次刘文强捏着手中的烟问。

“有时候也忍不住,尽量忍着”。

刘文强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忍不住是一种什么滋味,于是又递给阿拐一支烟,这次,阿拐欣然接受。

雨天,工地不开工。刘文强和阿拐就沿着河谷走,他们看到昌河坝一带宽阔的河流两边,村庄深入到每一座山的褶皱里,那些大大小小的褶皱里都有河水流出,河水汇聚在一起便成了昌河坝大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非”字。他们远远地看到大河之上的那座吊桥,在风中微微晃动。刘文强知道如果深入到山褶皱里的村庄,就会看到每一条河把村庄分为两半,那时候还没有钢架桥,村庄里多是由木头、树叶、草皮搭起的便桥。直到两年前,县里从河南请来一位李师傅,据说他是建造赵州桥的李春的第十六代传人,这才在昌河坝一带大规模修建起石拱桥来。

刘文强和阿拐在雨里走着,他们决定沿着河谷边上的小路上山,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带伞,走得远了,刘文强明显感到阿拐慢了下来。这样的山路对阿拐是一种考验,刘文强只得搀扶着阿拐走,那时,他们走在秋后的连绵细雨里,但好在这一路多是砂石路,盘山而上也不陡峭。他们走累了,就停下来,抬头看看远处林子里泛起的乳白色雨雾。那朦胧的轻纱一样的雨雾使他们行走在一片仙境之中。村庄多被掩藏在树木里,偶尔看得见露出的木屋和青瓦,也几乎和这满山的深黛色融为了一体。

走出大约四公里,刘文强转身时发现一条大河围着这座山转了个半圆,河谷的沙地上排满了梯形石条。那是在修建昌河坝一带的石拱桥时,大车没有办法将从远处拉来的石块运进村子,运到大河沙地上就沿着河谷摆下的。河南来的李师傅带来了几十名石匠,刘文强看到他们左手持铲,右手持锤,整日在河谷里将石块凿成梯形石条,叮叮的声音在河谷交响,这古老手艺再次以撼动河流的方式复活。凿好的石条被工人们一条条搬进村子,搬至村河上。村河上已经支起了木桩,搭好了拱形的模板,他们要把这梯形的石条小头朝下摆上模板,浇灌些许水泥砂浆,施压踩踏,不消几日便可拆除木桩,这样的石拱桥越压越结实,地基稳固的话,可保数百年不坍塌。

此刻,刘文强和阿拐已经在细雨中爬上了昌河坝一侧的山顶,一片云雾迷蒙让他们再也看不到河谷,山顶的风刮动松林,雨幕一阵一阵被吹成扭曲的带状。

“你说,那白色雨雾里面会藏着什么呢?”这是爬上山顶后阿拐所说的第一句话。

刘文强心里清楚,远处白色雨雾里藏着的是十万大山,但他沉默了。

雨雾渐渐加重,阿拐说他不能在山里待太久,自从手术后,他的右腿每遇到太重的湿气就会频繁地痒痛,刘文强只得陪着阿拐原路返回。那天夜里下起了瓢泼大雨,尽管他们及时地返回来了,阿拐的腿病还是犯了,山里的潮气加重了他右腿关节的风湿。刘文强被阿拐的呻吟声吵醒了几次,最终他彻底地放弃了在这个雨夜的帐篷里睡去,起身后给阿拐倒了开水,坐在阿拐床边。

“其实,我觉得你还是不太适合搬运石条,有没有尝试过换一个工作?”刘文强忍不住说出了这话。

“我行的。我试过,其他活我也能干,只是这年头稳定的活难找,今天在山上,你也看到了这工程,估计还得三五年,咱们不愁没活干,多好。”

“你的腿病经常会犯吗?”刘文强想多跟他聊聊,以排遣这漫长的夜晚。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腿……”

“没事的,这不怨你,我得谢谢你。这几个月,我只要在工地,每天都抬头看河谷对面的山,却从没有爬上去过”。

“看你每隔三天就要回一次家,家里很忙吗?”

良久,阿拐才说:“还有孩子,要照顾……”

“从没有听你说起过,其他人呢?父母和妻子。”刘文强越发地感到疑惑。

阿拐没有说话,喝下了一大口开水,仿佛被那杯子里的开水哽住了,扭头看着帐篷外的夜色。

帐篷外的雨叩响着无边的漆黑夜幕。

过完年,河谷中的石条不够用了,数十名石匠中每天都有几名早早歇下来。后来刘文强看到有十几辆装满石头的卡车将石头运进河谷,打起车斗,石头一股脑倒下来。搬运工们临时充当了卸工,那一天,阿拐走在前面,将石头一颗颗沿着河谷排开,刘文强却始终没有挪动脚步,他远远地看着那些装有石头的东风车,怯生生地不去靠近它们,直到十多辆东风车沿着河谷轰鸣着扬长而去,他才使出蛮力抱动了一颗巨大的滚圆石头,孩子气地向前挪动了步子。

这一年,刘文强依然与阿拐同在一个工地,同住一顶帐篷,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昌河坝的三月已经显现出夏日的炎热,他们去河水中游泳。河水宽阔,被一整天的太阳晒热的水温尚未降下去,他们脱光衣服跳入水中。河水淹及他们的胸前,抬了一天的石条,身体的肌肉高度紧张,此时,终于可以在水中有短暂的舒缓了。有一阵时间,刘文强躺在河水中竟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他们一直躺到了幽蓝幽蓝的天空出现星星,劉文强突然莫名地激动,又莫名地悲伤,他几乎要为此刻两个人的河谷哭了。

由于石条的供给问题,没过多久,昌河坝工地被迫为工人放了一个礼拜的假。刘文强想,放假了,阿拐肯定是要回家的,但自己不知道该不该回家。

但他此刻万万不能回去,他现在还想在昌河坝多待些时日,他像惧怕死亡一样惧怕返回家中,这是第一次当他面临回不回家这个问题时,恐惧竟然笼罩了他。他突然觉得对阿拐这个男人产生了依赖,就在阿拐背起行囊准备离开昌河坝时,工人们也陆续地背起了行囊。刘文强害怕了,他害怕工人们陆续地离开后,在昌河坝这么空旷的工地上最后会不会只剩下自己。

就在阿拐走出帐篷的一刹那,刘文强在包里胡乱塞了几件衣服便冲了出去,阿拐走得慢,没几步就被刘文强追上了。

刘文强说:“我想去你家。”

阿拐没有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阿拐家在城中村,刘文强原先是知道的。那里是城郊扒手、赌徒和外地商贩出没的地方,脏乱差,听说政府治理多年都不见效果。

他们走了一天,快进村子时,阿拐突然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你来这里。”

“要是不方便,那改天吧。”刘文强委婉地说。

“不是,没有不方便,就是怕你不习惯……”

“没事的,不就是城中村吗?我以前来过,我这人很随意的。我这次就是想跟你出来。一个人在昌河坝待着怪难受,想想还是和你一起出来走走好一些,如果真不方便,以后有的是机会,对吧。”

“没有,强子,能给我一支烟吗?我们一起回家。”

刘文强掏出“凤壶”,给阿拐递一支,然后自己也叼起一支,点着。他紧跟阿拐的脚步,走进窄小的巷子。

刘文强感觉巷子越走越深,阳光也变得窄细起来,抬头看得见阳光在墙头上斑驳跃动,仿佛梦里的一层尘埃。阿拐在一扇木门前停下来了,他伸手敲了敲门,没有动静,于是又在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开门,木门咯吱一声开了,一连串的阳光撞进来。院子不算大,当中有一棵泡桐树,树下有一石桌,两只石凳,靠北边有一排房,砖木结构,也是院子中唯一的房屋。

阿拐朝院子中喊,“阿姨!”边上的一间房门开了,慌忙跑出来一位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女人揉了揉眼睛说:“你来了。”

阿拐从刘文强手里接过包,和自己的包一起交给“阿姨”,“麻烦您放屋里,再给我们倒杯水。”那女人便急匆匆转身进屋。阿拐示意刘文强坐在石凳上,他自己坐在了泡桐树下。

女人端着两杯茶出来,放在石桌上,完了又转身进屋,不大一会儿,又端来一碟瓜子。

阿拐说:“这个院子是我两年前租来的,房东去北京做生意,临行时只是想找一个看护院子的人,要的租金不贵,我便租了下来,北房五间,中间三间有房东的物什,没有外租,靠两边的租给我,一间是厨房,一间住人。”

“那这么说,你的老家不在这里?”

“不在,我老家在定西。这个城中村的人也大多来自外地,各种方言杂糅,时间长了,我的乡音也慢慢改变了。”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在昌河坝工地做工?”

“说来话长,要听完,估计你就得住下来,可是我这里真没有能够住的地方,你没有,我也没有。”

黄昏时候,阿拐带刘文强在城中村的一家旅社登记了住房,然后二人又返回小院的泡桐树下。

那女人从屋子里端出一碟咸菜,盛了两碗面条。很简单的晚饭。

“就我们俩,吃饭吧。”阿拐说。

刘文强扒了一口面条,走了一天路,的确饿了。他朝里屋努了努嘴,对阿拐说:“她是你家亲戚?”

阿拐夹到嘴边的咸菜停顿了一下,“是保姆。”然后将咸菜送进嘴里,使劲嚼了起来。

“哦,对了,你说过的,家里还有孩子。怎么没看到?”

“她……在屋里,先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见她。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早知这样,应该为孩子买点东西的,几岁了?”

“先吃饭吧……”

大概是因为饥不择食,刘文强这顿饭吃得迅速而美味,甚至吃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他突然觉得这座农家小院倍加亲切了。

吃完饭,刘文强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星星,天空异常浩远空荡,这时候里屋传出盆盆罐罐的声音,他扭头朝那里看去,门帘上映出阿拐忙乱的身影,刘文强来到了门外。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阿拐在里屋咳嗽了两声。刘文强向里头问:“需要帮忙吗?”此时保姆正在厨房收拾锅碗。

“不,你在院子稍等!”阿拐突然斩钉截铁地说道。

刘文强看到阿拐从里屋冲出来,手里端着一只盆子,盆子上盖了一张三合板,手里还拽着一条毛巾。空气中扑来一股恶臭难闻的气味,令刘文强几乎要将刚才吃下去的饭吐出来。

刘文强看到阿拐端着盆子去了厕所,又听见冲水的声音。

阿拐轉身回到院子时,刘文强问他:“有病人吗?”

“你自己去看吧,现在可以进去了。”说完阿拐抽泣起来。

刘文强意识到阿拐的抽泣一定是缘于里屋的人,他问阿拐:“怎么了,没事吧?”

阿拐强作镇定,“没事,你进去看吧。”

刘文强揭开门帘后几乎是捂着鼻子才进到屋子的,这屋子里泛着一股子青霉素和中药渣子的混杂气味。墙壁上糊着几张旧报纸,后墙上用铝丝串起十几张湿漉漉的布片,像老旧的婴儿尿布一样。另一侧靠近墙壁的地方放置了一张方桌,方桌看起来年代久远,堆满了药品、碗勺和一塑料袋新鲜的水果。屋子里安静极了,若不是刻意去看,单凭这静得出奇的氛围,刘文强是根本不会注意孩子的。

但刘文强是寻病人去的,他料定屋子里有一个病人,当他看到桌子上的药品时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这时候他朝右手边的一张炕上看去,他看到了一堆堆成麻袋样的被子,他相信阿拐所说的孩子此刻应该是睡着了。令他疑惑的是,这被子隆起的人形实在与一个孩子的体型不符。他向炕沿走过去。

他看到了八仙桌底下,隐隐灼灼的灯光里有一堆塑料盆子。他在炕沿、地上、桌子底下仔细地搜索了一遍,他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尽管此刻他说不上究竟缺少什么。他估计孩子睡着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被子,被子很柔软,不空也不实。他朝着枕头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刘文强“啊”一声惊得叫出声来,后背簌簌地冒出冷汗——那枕在枕头上的人分明有一张成人的脸,她留着成年女人的齐眉短发,怎么会是一个孩子呢?更恐怖的是,这个女人右边的鼻孔里长出一根细软的管子,管子在鼻翼、脸颊和衣领处分别用医用胶带固定着。女人痴呆的眼神更令刘文强极度慌乱,他开始有点不知所措。

听到叫声阿拐慌忙冲进来,显然他没有料到刘文强见到躺在炕上的病人会受到如此大的惊吓。

“吓着你了吧,对不起。”阿拐一脸歉意。

“没事的,没事的。我以为是你的孩子病了,没想到……”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

刘文强一脸茫然。他心里纳闷,这躺在自家炕上并由自己照顾的女人,他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年龄呢?

“你看看,其实她甚至要比成年人还要胖一圈,不是吗?”阿拐无不悲伤地说道。

眼前的这个人确实要比成年妇女还要肥胖,至少在轮廓上看是这样。刘文强隔着被子都能看到这身体无比臃肿。

“她现在就像个海绵,身体长得很肥胖可是体重没有增加,原来这张炕上可以睡三个人的,如今只能睡她和阿姨两个人。”阿拐说话时并没有降低声音,这让刘文强一度担心是否会吵醒睡在炕上的病人。

“那她得的是什么病?”刘文强压低声音说。

“没事的,你大声说话她也听不见。她没有得病,只是睡着了,这一觉睡了整整两年。”

刘文强明白了,躺在这张炕上的女人是一个植物人。他再次想起刚进这间屋子时,总是觉得地面上缺少什么,原来是鞋子,像这样常年卧床不起的病人是用不到鞋子的。

刘文强无比悲哀,他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摇晃了一下,心里涌上了巨大的人间悲凉感。他抓住阿拐的手,出了房门。星空依然浩渺,刘文强和阿拐复又坐回到泡桐树下那张石凳上。石凳,真凉。

“我不知道她今年多少岁了,甚至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阿拐的讲述是在城中村小院里那棵泡桐树下开始的。

两年前,我第一次住进城中村,当时还有另外一名同伴,所有人都叫他阿俊,他老家在河南。如我们俩这样来自不同地方的人同住在一起,一定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事实上,你猜得一点都没错。

阿俊是随老家表哥到这边开装修公司的,沾了表哥的光在装修公司干搬运板子材料的活。不巧的是那一年冬天,大雪茫茫,装修公司的一名员工在晚上将松木板废料放在火炉中取暖,引起火灾,这名员工葬身火海,大火一并烧掉了租来的三间向手商铺。火灾是一场意外,但可怕的是,老板表哥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阿俊向老家的人打听表哥的下落,捎回的话说,表哥没有潜逃回家,彻底失踪了。

生意上惨败的阿俊走投无路,他先是去几家装修公司,想重新做搬运板子材料的活,哪知道装修这一行当地人都有套路,他们排挤外人,用的全是自己家亲戚,阿俊在里面总是干最多的活却拿着最低的工资。

我第一次见阿俊是在城中村打问租房的时候,那天我钻进巷子里挨个找门板上的招租广告,快黄昏的时候,我找到了这里,我看到了门口贴着的合租广告。这家租金本来便宜,合租各付一半,就更划算了。就这样,我和阿俊住在了一起。

那时候我每天看到下班后的阿俊精疲力尽,相比于我的职业,他的工作实在太累了。我们偶尔在晚上出门逛街,窜进美食街时,他被各种烤肉的香味熏得晕眩,但他总是碍于没钱选择放弃,和我一起吃过两次,还都是我买的单。

晚上逛完街,我打发他回去后,我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会沿着滨河路一直走向车站,夜幕下的霓虹灯闪烁不定,那些呆立的男人,和那些提着橘红色皮包的女人,还有车辆即将开动时,那些在地摊上匆匆扒拉两口就起身冲向车门的妇女和孩子,他们都是我的目标。

说到这里,你可能猜到了我的职业是什么了。没错,我是一个扒手。

我不仅是一个扒手,还是一个自认有天赋的扒手,这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当年我就是这样痴迷于我的职业并乐此不疲的。

我常在夜色的掩护下从那些即将上车的女郎身边擦肩而过,手中捏着的刀片无比精准地划破她的皮包,在那几秒钟里接住从包里掉出的钱包,并径直消失于夜色。这么娴熟的技艺是绝对不会令对方察觉的,即使察觉,时间已经不允许她追出来,即使她追出来,她也一定找不到我,这条路我实在太熟悉了,每一条窄小的巷道,都可能是我消失的通道。更何况,这茫茫夜色掩映下的桥底,是一个既危险又安全的避难地,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赌,这滚滚的从桥下流淌而过的河流,在桥下制造了巨大的喧哗。

这种事容易上瘾。如果因为天气或者别的原因,一整天不出去,我的手就痒痒,心里有种难以释放的孤独,我所从事的职业除了令我有了相应的财富,还让我不至于在人生这条路上消沉下去。每次得手归来,我总要约阿俊出去吃一顿,狠狠地挥霍一把。阿俊总是不解,他怎么也没想到我来钱总是那么轻松那么快。

我说,“要不,一起干吧!”

阿俊的工作太累了,他别无选择,犹豫了两天后,决定和我一起干。

现在是两个人了,我告诉他,两个人有两个人的行动方式。

我记得我们做的第一单是去偷床单老王的钱,那天我们大老远就看到了老王的摊位前围满了购买床单被套的人,老王一边笑逐颜开地给买主们叠床单被套,一边将他们递过来的钱塞到胸前挂着的包里,老王是个精明的人,包从不离身。今天买主这么多,看来老王上了新货。我给阿拐交代好,就先走到摊位前,挑来挑去,看到一款看上去很花的床单,就用两只手拿起来,抖了抖问,多少钱?

老王说:“小兄弟,新上的货,质感好,价格便宜,四十元,买回去媳妇保准喜欢。”

我告诉老王:“老板您来看,这条床单好像脱线了,便宜卖给我吧。”老王说,“不会吧,小兄弟。”他向我这边走过来。

“您看您看,这儿是不是脱了根线,要是脱线,质量就不咋地啊!”我指着床单上有一根丝线抽掉后有明显缝隙的地方。

老王走过来,没有正眼看那细线抽掉的地方,“哪有啊?”

我面向老王,一手举着床单,另一只手指向缝隙,“明明就有嘛,你看,这样吧,这条有瑕疵,二十元卖给我算了。”

老王说,“二十元不行,你再添点……”

这时候阿俊出现了,“老板能取下最上面那被套吗?”阿俊指着柜台高处的被套问。

老王转身又去取被套:“好嘞。”

我说:“算了,不要了,下次買条好的吧,有脱线,买回家老婆说呢。”转身就从人群里消失了。

没过多久,阿俊在指定地点出现,这一次,我从老王包里卷出六百八十块钱。我给了阿俊三百,并叮嘱他最近一个月不能在这条街出现。

阿俊差不多跟我在县城做了半年的时间,半年后,车站附近严打,我们的行动频率慢慢降了下来。这几个月,阿俊跟着我突然有钱了,晚上出去吃饭开始出手阔绰,也学会了抽烟,我告诉他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趁有钱了,有什么没完成的事情尽快去完成,比如还账。

阿俊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开始有了相好,有几次甚至把女人带到家里来,虽然他不留她们过夜,我还是在事后批评了他,我说:“你这年龄也老大不小的了,如果谈对象,就挑个正经女孩子,你看你带来的都什么人啊!”

他虽然心里不服,却知道我是为他好,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花钱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给他的钱转眼就花光了。有一次他甚至开口向我要钱,我问他钱怎么花得那么快,问他是不是去赌博了,他说没有,正在处对象呢。那次我给了他两百块。

没过两天,他又向我要钱,说这回是借,以后有了会还的。这段时间他经常夜不归宿,我觉得他可能在外面有女人了。这一次我没有给他钱。他突然就跟我急了,说算了算了,他一个人出去单干,也能弄回钱来,我慌忙劝他,这段时间风声紧,可千万不能乱来。

阿俊还是没有听我的话,在第二天黄昏一个人窜到车站门口。他在车站门口晃悠,还没有找准下手的对象,就被警察盯上了,阿俊感觉情况不对,撒腿就向窄巷子跑去,在窄巷子里警察穷追不舍,阿俊气喘吁吁,拐了好几条巷子才摆脱了他们的追赶。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告诉我这事的那天我们喝了酒,那天啤酒瓶子摔得满院子都是,阿俊说:“我问你,你到底弄那么多钱要干嘛?”我不说话,他又说:“你知道我要弄那么多钱干嘛吗?我就是为了娶媳妇,很简单,娶媳妇!当年跟着表哥出来,原想着能大赚一把回去,没想到到最后他妈他人都找不着了,你说大老远的我从河南跑这里来是为啥?不就是为了赚钱娶媳妇吗?谁愿意天天跟你一个臭男人待在一个炕头啊,你想,可我不想啊!”

我说:“阿俊,你喝多了,该醒醒了。我告诉你我弄钱是为什么,我没有你那么伟大,那么高尚,还娶妻生子,我想都没想过。我就是为了活着,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也行,你他妈那么伟大那么高尚,你爱干啥干啥,但前提是得有命,你知道吗?得有命!”

“我爸是从定西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赚了一辈子钱,五十岁娶了我妈,生了我没到一年他就死了,胃癌。我知道他即使不死于胃癌,也会死于其他的胃病,他小时候挨过饿,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凡是能塞到胃里的东西他都塞过,能够活到五十岁已经是一个奇迹。我八岁那年,我妈也死了,到头来我还是个孤儿,我举目无亲,到处乞讨,遭人白眼,我得感谢我的师傅,他从八岁教会了我偷盗的本领,那时候我才知道,一个人到了饥饿顶点的时候是没有判断力的,我只要活下去就是我每天的全部。要我说,我爸就不该娶我妈,更不该生我,你说这人活着要寻找什么意义,真他妈不是自找烦恼吗?”

阿俊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就是看上了一个相好的,我就想跟她在一起,我就这一个愿望,也不行吗?最近我要钱,无非是想跟她多待些时间,讨她欢心罢了。”

那天深夜,阿俊和我靠在院子当中这棵泡桐树上,我们都哭了。

直到东方既白,我说:“阿俊,咱们在城里面再不能行动了,以后咱们得转到郊区去,警察已经盯上了咱们。”

阿俊揉着眼睛说:“车站人多眼杂,环境复杂好下手,郊区可怎么办啊!”

“为了活着,得换一种方式了。”我说。

佛言:“吾视金玉之宝,如瓦砾。”钱财本为身外之物,但不是每一位肉身凡胎都能够彻悟,在佛的眼中,如我和阿俊,钱财是为了保命,可是对于某些为富不仁者,钱财对于他们的意义是去做更多的黑暗勾当。我对阿俊说,我们要劫了这些人的钱。

阿俊一时间没有听明白,“这是要劫富济贫吗?”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是个穷光蛋吗?”

阿俊点点头,“听你的。”

我们选择的地点在广阔的郊区,阿俊在铁匠铺买了两把杀猪刀,把他们磨得飞快,那天下午看他磨刀的样子,我却有些怕了。阿俊磨刀的狠劲仿佛不是去抢劫,而是霍霍向猪羊的气势,万一闹出人命,一切就都砸了。

阿俊将两把刀用布条缠好,藏在身后的背包里,为了避免长此以往被人盯上,我们决定行动时蒙面。在郊区抢劫,一定要瞅中时机,有人结伴不能下手,老人和孩子不能下手。我们起初在乡间小道上抢劫走夜路的行人,走夜路的风骚女人总是我们相中的第一对象,她们看着胆挺大,却不经吓,当阿俊掏出月光下闪着寒光的杀猪刀时,女人立马就就范了,女人说:“只要不杀她,什么都好商量。”阿俊现在明白了,女人也是身外之物,他喊道:“有什么好商量的,钱放下,滚。”那人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这样几趟出去,阿俊疑惑了,他问我,你说咱们抢劫的这些都是为富不仁的有钱人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这疑问分明是在给这样的抢劫寻找意义。

抢劫的机会毕竟是少数,每次得手钱也不是很多,试想一下,谁会带上大把的钱赶夜路呢。

突然有一天,我在院子里洗衣服,阿俊冲进门来,他说他刚打听到个好消息。我问他什么好消息,他说知道本市最有钱的人是谁吗?我摇摇头,他说这你都不知道,笔架山矿山的李老板啊。我说我知道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啊,你是不知道啊,我刚刚听到消息,后天下午,这个矿老板要来咱们县上谈一笔生意,持续到晚上十点钟,大后天一早他还得在矿山迎接领导检查,所以必须连夜赶回去。

“你是想在后天晚上抢劫他?怎么可能。他一定会有随从,你忘了我们的二不抢原则了吗?”

“那要是没有随从呢?你不是說劫富济贫吗?这人到处开窑子,为富不仁真他妈活着就是个祸害,只要你一声令下,让我除了他都行。”

“我说你不要这么亢奋好不好,好,好,劫富济贫,劫富济贫,咱得从长计议。”

“要是这一单做成,我就可以娶媳妇了。”阿俊说。

那天我们研究了李老板的路线,他要从县上赶往市里,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要经过五里郡,而那里是唯一可以下手的地方。

五里郡距离县城五里,是明国时期县城的北城门旧址,历史上那里打仗无数,西夏军队和边疆部落经常来犯,城门拆除后,那里显得异常空旷荒凉。距离五里郡不远的山坡上,是一座乱葬岗,听人说如今去乱葬岗还能看到少数裸露的棺木,那些暴露在青天白日下的尸体早已风干变成白骨,随着泥沙冲进滚滚的河流。

五里郡大路是一条县道,夜间很少有行人。那个季节,道路两旁全是高出人头的玉米林,一条河沿着道路向东流去。县里的人都不愿意在这里安家落户,但他们又不愿意这里的地荒着,清一色种了玉米。

这浩荡的玉米林正适合夜间隐蔽,我心里想。当天夜里我和阿俊摸到五里郡,夜色里的玉米林仿佛一尊尊静立的菩萨,可人间最罪恶的事件就要在这里上演。道路的一侧,五里河发出的响动正叩响深谷,我站在路边,探头向谷底望去,水流湍急,一条星光在河水里拉开很长的带子,谷底距离路面大概有十多米高,河里的石头被冲洗得圆润而光滑,清晰可辨。

我们避开了五里郡公路上笔直的一段,找到了一座山丘背面的一段弯路。车辆绕过山丘,才能看到这里的情况,我们如果从这里突袭,对方一定措手不及。阿俊说:“这地段有意思,听人说,过去运矿车从这里经过,这里是村民们偷矿石最多的路段,而且不远处就是一个慢坡,车辆会减下速来。”

这两天,我和阿俊再没有出手,我成天在家里睡觉,在泡桐树下抽烟,阿俊白天出门夜间归来,回来后他要将打听到的消息如实地汇报给我。行动当天黄昏时候,阿俊最后一次踩点归来,他说,一辆车,车牌号K1710,容貌他已记在心里,情况稳定,没有变化。

情况稳定的话,计划也不会有变,我和阿俊当即背上装备,向五里郡那一排玉米林走去。当晚的月亮还没有上来,我算了算,十七八了,月黑风高。

那晚上,我们潜入到玉米林中,玉米叶子刀片一样划着我们的胳膊,我和阿俊都点起烟,夜色里两只忽闪忽闪的烟头正如两只狼的眼睛。我说阿俊,今天咱们是真正的劫富济贫,你看咱们俩像不像古代的大侠?阿俊点点头,猛抽一口烟,

我问阿俊:“你后不后悔?”

阿俊说:“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

那晚上我们等到了十点钟,这段路说来奇怪,几个小时里竟一个人影也没有。将近十点四十的时候,远远地我们看到了车灯,悠长的车灯让整个五里郡更显得空旷,远处的山岗上有鸟儿飞起来。阿俊从身后摸出杀猪刀,一道寒气瞬间泻在玉米叶子上。我们匍匐向前到了路旁,趴在路边的低矮处。

车绕过山丘,越来越近了,阿俊点点头说:“从外形上,应该就是这辆车。但还得靠近看。”车灯沿着道路向前,逆光遮蔽了车牌。

车子距离我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阿俊的手电筒直直照到了车牌上,我们都看清楚了:K1710,没错。我喊了一声“上”,从路旁冲出来,冲到路的中央,展开双臂,做拦车状,按照计划,阿俊持刀要在停车后才冲出来。

车子在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慢下来,顿了顿,阿俊持刀冲出路面,眼看快要贴着车身了。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车子突然又启动,一脚油门,径直向我冲来,我感觉不妙,血液直往脑门冲去,撤腿就向路边逃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辆车还是从我的右腿小腿上碾了过去,漫长黑夜里,五里郡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阿俊跑上来,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腿他不知所措。在那么一刹那,我几乎眩晕,我忍着疼痛对阿俊说:“先别管我,追车,你还要娶老婆呢!”阿俊快要哭了,我咬着牙说:“没事,你赶紧追,还来得及!”阿俊撇下我,转身就向车远去的方向追去,那里恰好是一个上坡,车速提不起来,我朦胧地看到阿俊追上了车,跳进了皮卡车的车厢。

道路上一片漆黑,杳无人迹,我的右腿上,血在汩汩地往外冒,我双手压在那里,血液从手指缝隙里溢出来,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先是右腿麻掉了,紧接着右半身没有了知觉,阿俊这时候去了哪里呢?我想对着黑夜喊出声,口张开,却没有了声音,浑身没有了力气。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一直冷了下去。

在这一片冷寂和黑暗中,我看到遥远的天边突然亮了。我看到遥远的地方,狼群在呼唤一只受伤的狼,我看到一匹狼径直向我这边冲过来,两只雪亮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向它的同伴照过来,拐过山丘的拐角处,径直向我奔来,我在朦胧的眼睛里看到了同伴,我发出最后的求救信号,声嘶力竭地哀号了一声。这时候我看到我的同伴朝着河谷的地方飞了出去,“啊!”谷底响起惊魂的呼喊,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坠响。

这一声呼喊一下子惊醒了我,我的魂魄仿佛才回到人间,我清醒地意识到,刚刚在我眼前坠向山谷的是一辆摩托车。

我拖着另一截仿佛已经不是我身体一部分的腿向路边爬去。爬了好久好久,探头向谷底望去,听到了河水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我已经没有了力气,我知道死亡在慢慢逼近我,我看到父亲、母亲他们一一活过来,向我伸出手……

待我醒过来时,我躺在阿俊怀里,靠在玉米秆子搭成的简易人字篷里,他用缠过那两把杀猪刀的布条缠住了我的腿,小腿那里暂时不向外冒血了。此时后半夜的月亮终于明晃晃挂在了天上,道路中央的那一滩血已经凝固,被拖成了葫芦状,小头朝向道路一边的悬崖。我想起在昏迷前那一刻发生的事,我对阿俊说:“你能不能扶我去路边看看?”阿俊试着扶了扶我,我发出“呀”的一声,他被吓了一跳,他说要不算了吧,他过去看看。我说那好,你快去看。

阿俊跑到路边,探着身子向下看,月光明朗,此时谷底的一切应该尽收眼底。阿俊折回来说,摩托车毁了,人还躺在河边,看情况不太好。

我说那你下去河边,把人背上来。

不知道等了多久,月亮斜在天边,玉米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我看到阿俊摇摇晃晃从路的尽头出现,他走两步停一步,近了我才看清,他背着的是一个女人,头发蒙住了半边脸。阿俊将人放在地上,让她和我一样平躺下,我看到那人奄奄一息,身后的头发让血黏在一起,胳膊和腿上满是血迹,阿俊摇摇头说:“怕是不行了。”

“她是怎么掉到河谷里的呢?”他问。

当时我处于半昏迷状态,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确定无疑,她是看到了我,那应该是突然看到了路上竟然还趴着一个人时,来不及刹车,才掉下去的。

“你说她是为了避免从你身上碾过去,而选择了将摩托从侧面骑过去,这才自己坠下河谷?”

“应该是这样,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呢?不要说这些了,当务之急是看看有没有走县城的车辆,救人要紧。”

现在哪有车辆啊!阿俊绝望地抱住头。除非等到天亮。可是,无论如何,得救活她。阿俊撕碎了自己的衬衣,给那个女人的头部、腿部和胳膊,那些摔破的地方,逐一进行了包扎,他摇女人,可她一直昏迷着。

那是个漫长的夜晚,我们一直等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时,才迟迟地盼来了一辆经过五里郡的车,阿俊拦住了车,阿俊说这回即使是死也要拦下车。司机从车里跳下来,看到两个重伤的人,有些犹豫。阿俊晃荡一下跪在地上,他哀求着掏出兜里的钱,求司机将我们送进城,他指着我说:“司机大哥求求您,他们再耽搁不得,再耽搁可真要出人命啊!”

在阿俊的苦苦哀求下,那位司机终于将我们送到了县城医院。我要动手术,右腿小腿处粉碎性骨折,我知道我的那条腿废了,在那个夜晚我就知道,没想到检查单上写得这么直接而决绝。师傅说过,做扒手的人,到头来不是少一只手就是少一条腿,师傅的话应验了。

现在我认命了,但我还担心那个女人的情况,阿俊说,那女人的情况不好,摩托从悬崖上飞下去后,女人内脏受到震荡,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右臂脱臼,腿上划开的伤口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更可怕的是,从空中坠落后,女人的頭正好砸在了石头上,幸亏有头盔,可是单从头盔摔碎的情况来看,她的脑部也伤得不轻,颅内有淤血,目前还在昏迷当中。医院说,必须尽快做淤血清除手术,如果超过七十二个小时,病人恐有生命危险。

阿俊低下头去,声音很低,“我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我抬头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

那天中午,阿俊兴冲冲地跑进来,说他找到那女人上班的地方了。他在摩托车摔下崖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送外卖的包装盒,原来女人赶夜路是为了给客户送夜宵。那家快餐店是本县最大的一家,那家店夜里十点以后的配送费是白天的两倍。可是当阿俊找上门询问那女人的情况时,这家快餐店的人拒不承认他们店有这样一位员工,阿俊只得灰头土脸地返回来。那天晚上,阿俊按照我事先安排的在我们的住处拿出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他让医院为我做了手术。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阿俊一个人去了派出所自首,他把抢劫的所有罪一个人承担了下来。在派出所逮捕他之前,他供出了肇事车辆的车牌号和那辆车上的人。这是我手术后才得知的事情。

手术后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我们拥有了一笔钱,那个女人得以在规定的时间内做了手术。大夫说,手术很成功,但目前她还处于昏迷状态,至于何时能够醒来,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十个月后,阿俊出狱,在拐杖的帮助下,我也能下床走路了。那天,我在派出所门口接他,他憔悴了许多,头发老长,浑身散发着霉味,他躲躲闪闪地接受着阳光,仿佛在与那道道温暖捉迷藏,看到我能站起来,他笑了。

我陪阿俊一起去看那个女人。十个月过去了,她依然没有醒来。这时候我们意识到,我们的世界,将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陌生人,我们二人的空间里,被活生生塞进来一个人,我们不知道她来自哪里,甚至,我们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

这几个月里,女人所吃的食物都是压榨后的流体食物,说是吃,其实是我们将食物通过胃管鼻饲给她,人间烟火的味道早已不经过她的喉舌,即使是一碗米粥的香气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奢侈。有一次,我们将榨好的水果汁鼻饲给她时,她的喉部竟然有轻微的翕动,我相信,她对水果有着特殊的情感。我们无从得知她的名字,阿俊说,就叫她“果果”吧。

是的,我们嘴里叫着的“果果”是一个植物人的名字,这个人是为了保护另一个受伤的人不会再次受到伤害,而将自己的摩托骑下悬崖的。或许在那一刹那她也没有想到后果会是这样,这样长久的人事不省,可是在那一刻,她一定心怀了一种善念,即使是自己受伤也不愿伤害别人。那她来自哪里呢?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吗?我们无从得知,后来我们四处打听了那家快餐店的其他服务员,可是和果果同时在店里工作过的服务员都已被店里高补偿辞退,唯一得到的有效线索是,果果和那里面的其中的两名服务员一样都是来自南方一带。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找到果果家人的打算,阿俊说:“即使找到了又如何,把一个动不了的果果交给她的家人,还不如让他们一直没有消息的好。”

又过了一个月,果果出院了。医院说,她的各项指标正常。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醒来呢?那时候我们的钱快花光了,医生说她没有继续住院的必要,一般植物人在三个月内醒来的可能性比较大,如今果果已经超过十个月,我们能做的只有悉心照料,剩下的只能看她的造化了。我和阿俊把她送到我们的小院,和我们住在了一起,我们只有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另外一间我们安顿果果住下,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是跟她住在一起,还是另外再租一间房?

这是无奈之举,也毫无选择的余地,我们没有更多的钱来租房了,更重要的是,我们得寸步不离地照顾果果。

果果身体单薄,手术之后恢复的那段时间,她比之前更瘦了,除了面部还保留着青春姣好的容貌外,我们知道,她身体的脏器已经承受了一个人生命压力的极限,她的这一缕呼吸是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的。阿俊每天负责为果果做汤汁,我们轮流喂她,她对冷热没有反应,对酸辣没有感觉。果果就是一个新生的婴儿,甚至比新生婴儿还要安静,安静到对周围的声响没有任何知觉,她就是天地间一只不会发呆、不会笑,没有喜怒哀乐的精灵。阿俊说有时候看着果果,心里就平静了。我说阿俊,你的心愿还没实现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阿俊说:“那天夜里,你受了伤,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让我去追那辆车,我当时真的是鬼迷心窍,昏了头。你知道吗?当我奋力地在上坡地上追上那辆车,爬到那辆皮卡车的车厢里后,我用刀砍车窗,用那车里的矿石样本砸向驾驶室,后来车停下了,从车里跳出一个大汉,当时我傻住了,我原以为车里只有李老板和司机的。李老板我认得,他说小兄弟好商量,要钱可以,我这有,给你,但是你给我马上滚,还有你那兄弟,最好永远在这城市消失,要不然他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那里距离出事地点已经十多公里,李老板将一只包丢在月光晃晃的地上,说这钱给你一个人,至于你那兄弟,你看着办。我看看那三个人,他们虽然没有带凶器,可是我要跟他们干一架的话,我没有胜算,再看看地上的包,心想也值了。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仨在洒满月光的道路上扬长而去。而那笔钱,在返回来时,我藏起来了……”

阿俊说着,头低下去了,仿佛要将他那颗已经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低到桌子底下。当时我愤怒极了,一把抓到他衣领上,把他从小板凳上拽起来,“你个混蛋!”,朝着他的胸前一拳。他跌倒在地,呜呜地哭了起来。阿俊说:“我现在不娶媳妇了,我要把果果看好,等她醒了,我就娶她!”

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我知道他最终还是把那笔钱用作了我和果果的手术费。他也不容易。院子当中的那棵泡桐树,在三月开起了淡紫色的花,把整个天空撑成了一片花海,我经常坐在树下想,人生本无意义。可不是吗?如今,阿俊也放弃了他所谓的意义。

照顾果果是件非常琐碎的活,除了吃饭,吃药,还要给她换洗衣服,我和阿俊商量,按照果果的身高体重,去给她买了两套衣服,一套内衣,一条裙子。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炕上脱掉她衣服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抑制内心深处的悸动,果果發育的那么好,那么完美,如果她现在像正常人一样行动自如,那一定会有很多的倾慕者,甚至,那些在心里默默爱着她的人也是幸福的。阿俊的脸涨得通红,为果果换掉衣服时,他显得手忙脚乱,那么一刻,他的手可能触到了果果的皮肤,我看到他的手在抖。我说,阿俊,别紧张,快给果果把衣服穿好,免得着凉。阿俊为果果穿好了衣服,起身站在炕沿边看着果果,那样子仿佛在望着一尊活菩萨。

我想,或许我们应该找一个女人来为果果换衣服,那样,也许显得庄重一些,可是我们的生活已经陷入了僵局,没有钱雇保姆,再者,如果果这样的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人,我们每天都要为她端屎端尿,拭擦下身,换洗裤子,如此频繁的举动,我们是在无数次地冒犯着她。我相信,她也不愿意这样,可是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只能祈求她在梦里原谅。

没有了经济来源,我们的生活陷入困境,终于有一天,我对阿俊说,我们必须得想办法赚点钱了。阿俊说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去做扒手的,他说有时候都在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真想找到那些失主,把偷来的钱一一还给他们,我说:“阿俊,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得先活着。即便不去做扒手,我们也得活着。”

阿俊说:“你的腿还没痊愈,不能出苦力,你在家照看果果,我出去找活干。”

没有更好的活干,阿俊最终选择做了桥头兵。不管多苦多累,只要有人需要,他就去做。阿俊仿佛又回到了他那段为装修公司搬运板子材料的日子。

他回来得很晚,在这个小院里,我做好了晚饭等他,他总是狼吞虎咽地几下子吃完饭倒头就睡了。

像往常一样,在这间屋子的炕上,果果睡在中间,我俩睡在果果的左右,我睡在里头,阿俊睡在外头,我们盖一床被子。那时候我总望着窗外的月光,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那月光从泡桐树的叶子间泻下来,院子里留下斑斑驳驳的碎影,城中村的喧闹在半夜慢慢沉下去,后来夏夜的蝉鸣过去了,秋日的夜雨也过去了,待到窗前嗖嗖地飘落着雪花,白雪覆盖了院子,我们还是这么如常不变地睡着。有时候阿俊轻微的鼾声响起,我看到他怀里还抱着果果的一只胳膊,那样子仿佛一个婴儿依偎在妈妈的怀抱。每个夜里,果果都要方便两三次,不管白天阿俊有多累,他都会在听到我的动静时起身一起为果果清洗身子。清洗完,有时候他也会在院子当中站一会儿,抽根烟,我走出去,和他一起抽烟,他说,“活着就是意义”。

细碎的月光打在阿俊的身上,他那身白天穿上用来干活的皮夹克已经多处破了洞,更细小的月光从破洞里穿进去,烙在了他的皮肤上。如果是雪夜,我们也会在半夜的雪中站一会儿,一瓣瓣的雪花从空中飘落,轻盈得仿佛一群舞蹈的仙子。

冬日的太阳难能可贵,太阳一出来,屋子里的煤炉子都没有了吸引力。有一段时间,阿俊说应该让果果晒晒太阳,为了不让她身体的肌肉松弛,我们每天都为她调整睡觉的姿势。我算了算,果果差不多两个月没出屋子了。我们将她抬到院子当中的躺椅上,让她的身体接受阳光照耀,她穿上了我们新买来的水晶鞋子,阿俊说,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穿着这双鞋子站起来。

那时候果果的脚还能穿着鞋子,可是时间不长,那双鞋子她穿不进了,几个月前买来的衣服也穿不下了,她的身体开始肥胖起来。我和阿俊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胖起来。她的饭量没有增加,她还是那么喜欢水果,她吃水果汁时喉咙依然会有轻微的翕动。我们去问大夫,大夫说,果果这种情况,生理上有正常的新陈代谢,但是不能运动,得不到锻炼,身体会一直肥胖下去。再多的鞋仿佛都赶不上她的脚长胖的速度,买鞋子对她毫无意义。

那张炕,后来再睡不下三个人了,阿俊在地上拼了木板,从那以后一直打地铺,起初的几天晚上,阿俊总是说睡地上怎么会睡不着呢,心里面总是空落落的,我说要不换我,他说:“你有腿疾,地上潮,不宜睡。”我和果果睡在炕上,我常常想,是不是果果不愿意我们仨睡在一起,她那么美,那么年轻,她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有呵护她的丈夫,也有他们一起呵护的孩子。她是不是觉得我们给不了她这些,她才不愿意与我们睡在一起?

可是,即使我们不与她睡在同一张炕上,果果也还在胖起来,一天天,仿佛永无止境似的。

阿俊是在第二年秋后的一个雨天离开的,确切地说,不是离开,他消失了。

那时候我的腿渐渐好起来,已经可以脱离拐杖行动了。就在那天早上,我对正要出门的阿俊说,我的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轻一点的活也能干了,我们换着来做吧,改天我就去桥头,也感受一下桥头兵的生活。他说,那行,不过得记着,扛大理石、背水泥、提砂浆这些活就不要干了,有卸砖头、挑大粪这类活倒是可以干一下。说完他从院子墙角抓起他的皮夹克向院门外走去,我在巷子里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一年来,他的背变成了一张弓。

晚上十一点,一般最迟也迟不过这个点,阿俊还是没有回来,我走到巷子口张望,路上行人匆匆,那些外地的小生意商贩正在赶往回家的路上,泡脚的足疗馆迎来了第一单生意,杂乱的烧烤摊上,老板娘正在烤完最后一串羊肉,而老板正在把桌子边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收进一个纸箱子里,路过的行人匆匆打包了一份河粉,便又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人长著阿俊的脸。我失望地回到住处,一个人默默吃饭,我听见果果的呼吸均匀,仿佛在做着一个有关春天的梦。

后来我在大街小巷找遍了,凡是阿俊曾提到过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没有找到他。我想过,是不是阿俊故意离开了呢?最大的可能,是他觉得我也能干活赚钱了,我可以照顾果果,两个人可以生活下去了,他觉得他的义务尽到了,所以他就离开了?一年多来,确实连累他了,让他一个正常人照顾两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病人,是谁都有熬不下去的一天,我们非亲非故,是谁都有扔下对方离开的一天。如果他故意离开了,他会去什么地方,又会去做什么呢?他会回老家河南,还是继续在别的地方寻找赚钱的门路,又或者去找他的表哥,再跟表哥一同,东山再起,实打实地赚一把钱,然后去寻找他梦里的姑娘,娶妻生子,实现他的愿望?但无论如何,得感谢他这么长久的悉心照料,我们毕竟只是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我也要祝愿他,在这个灿烂的世界上,在这个人人挣扎的尘世里,祝愿他获得幸福。

阿俊离开后,我也要出门干活了,果果得有人照料,我找来了保姆王阿姨。桥头兵的活不稳定,我试过了,我一个瘸子,站在那儿一天都抢不来一趟活。听说昌河坝一带要修桥,我就到了那里找了份搬运石料的活。起初搬运石料感觉挺苦,几个月下来,干顺了,就不觉得苦了。果果情况特殊,光有阿姨照顾我不放心,每隔三天我都会回来一趟,对外我声称家里有孩子——其实果果也就是我的孩子。

第一次见果果的时候,她刚被阿俊从河谷里背上来,虽然受了伤,额头上和后脑上全是血,头发也黏住了,她年轻的身影却始终令人难忘。后来我猜测过好多有关她的身世,看她的年龄,大概二十岁左右,还没有结婚,果果在深夜十一点一个人穿越五里郡那条路,却也是个胆大而执着的女孩子,那条夜路她应该走过了不止一回,是她熟悉的路,却因为我再也没能踏上回家的同一条路。

然而,这种种的猜测是否属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就像此刻,你心头所有的疑惑对你来说,终究也没那么重要了,不是吗?”阿拐平静地看着刘文强。此时的刘文强心里五味杂陈,待他猛然间如从梦里醒来一般惊醒时,东方已经亮了,朦胧的光翻过院墙的细瓦,把泡桐树一侧的叶子照得亮了起来。就这样,一个长夜在阿拐的叙述中过去了,在这小院的泡桐树下,刘文强仿佛经历了一生最痛苦的煎熬和洗礼。

阿拐说:“天亮了,到屋里坐吧。你看这黎明,慢慢将世界放大,一个放大的世界有时候比黑暗围拢的小院还要冷。你看,果果那间屋子里的灯彻夜亮着,保姆阿姨这一宿都要为她清洗身子,这几个月,幸亏有了她。”

黎明时分,外面刮起了风,沉寂了一宿的泡桐树叶子哗哗响了起来。刘文强说“好吧,咱们到屋子里坐一坐,外面越来越冷了,你的腿,一定得顾着。”

果果还是睡着,位置稍稍挪动了下。靠近炕沿,还并排放着另外一只枕头,那应该是保姆阿姨睡觉用的。阿姨已经起身做饭,她对阿拐说,今天有客人,起身得早,没有别人的时候,她要陪果果睡到八九点钟,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其实你别看果果整天在睡,有时候我觉得她是能感觉到我们的,可能你没有感觉到,我们同为女人,有好多时候我能够感觉到。就像你每次回家,我都感觉到她的呼吸要比平时急一些;有一次你要离开,我正要送你出门的时候,她的脸色竟然有微微的泛红。我相信她是能听到我们的话的,她只不过是在梦里,隔着一层白色的烟雾障,她看不到外面的我们,但她一定感觉得到。想想她太可怜了,看起来她和我的女儿一样大,我出国留学的女儿,一年我们也见不上一次面。

阿拐说:“阿姨,我们都要比她幸福,您的女儿也很幸福。”

灯光越来越暗,太阳已经照在了泡桐树的顶梢,风中哗哗作响的叶子泛着青白色的光,将一半影子折射到屋子里。阿姨端来了稀饭,先给果果喂吃,然后给他们盛来了油茶。刘文强再一次打量着这间屋子,他决定要把这屋子里的一切都印在脑海里。后墙上的光斑随着屋外泡桐树叶子的摆动摇曳着,这时候,刘文强盯着墙面上挂着的一串东西,呆住了。

阿拐顺着刘文强的目光望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三枚纽扣。阿拐放下手中的碗,起身走到那一排晾晒布片的绳子前,绳子的两端用铁钉固定,靠右一端的铁钉上挂着三枚串起来的纽扣。阿拐摸了摸纽扣,把它从铁钉上取了下来。他将纽扣递给刘文强,“这是阿俊干活时穿的那身皮夹克上的纽扣,他的那件皮夹克到处是破洞,前段时间他在一个工地搬大理石,他说第一次弯下腰抬砖时,皮夹克太紧身,掉了三枚纽扣,那天他回到家用细黑线将纽扣缝在皮夹克上,没想到第二天搬大理石时又掉了,反复几次后,他干脆将纽扣串了起来,挂在这枚钉子上,这还是他亲手挂上去的,我们一直再没动过。他那件皮夹克,如今只剩了一枚纽扣。”

“没有掉下的那枚纽扣还是命硬,像我,历大难而不死。”阿拐说,“阿俊离开那天也是穿了那件破洞百出又只有一枚纽扣的皮夹克。”

刘文强接过阿拐手中的纽扣仔细端详,那是三枚铁质纽扣,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清漆已经掉了大半,在岁月的浣洗中磨成了古铜色的质地。这三枚纽扣用三条细黑涤纶线来回串起来,此刻,它们正躺在刘文强的手心,仿佛是三颗玲珑剔透的舍利。

刘文强问阿拐,阿俊是哪天离开的?阿拐说,是去年阳历九月初二。

刘文强开始颤抖了,他牢牢地将三颗纽扣捏在手中,他的额头渗出汗来,脸一下子变得蜡黄了;他几乎是猫着腰踉跄着冲出了门,跑到了那棵泡桐树下,扶在粗大的泡桐树身上,一口接一口地呕吐起来。直到将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完了,吐出了黏稠的液体,他才接过阿拐递过来的清水漱口。

站在刘文强身后的阿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连连地给刘文强捶背。

呕吐完毕,阿拐问,是屋里的气味让你不舒服了吗?还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难怪,那屋子里的气味一般人都接受不了,抱歉。

刘文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去旅社取来了行李,向阿拐道别,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桌上那碗油茶,终究没有喝完。

劉文强是在那天深夜赶回自己的老家刘家村的。整个村庄的犬吠被他夜路急促的脚步声唤醒,一声犬吠之后,犬吠此起彼伏,他看到山上阿成家的灯亮了又灭了,他看到路旁小卖铺老孙家的灯亮了又灭了,随着他脚步声抵近自己的家,邻居刘二狗家的灯也亮了。他不去管他们,他知道他们能从自己夜行的脚步里判断出进入村庄的不是强盗和土匪,那亮起的灯自会熄灭了去。

刘文强敲响了自己家的大门,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听到老婆的声音从院内传出,这么晚了,是谁?刘文强又敲了三下门,说是我。门嘎吱一声开了,女人穿着睡衣站在门洞里,说“死鬼,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刘文强说:“我回来看看娃儿,他们都睡了吗?”女人说:“都这个点了,孩子早睡了,怎么了?怎么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就是回来看看家,没有别的事。”说着他们进了屋。刘文强看到,炕头上,两个孩子盖着被子已经睡熟了,红缎面的被子,被灯光映照得异常耀眼。女人从身后抱住了刘文强,抽泣起来,“都快半年了,你都不回来看看我们娘仨,刘文强你挨千刀的,你良心被狗吃了你……”

屋子里一切照旧,那客厅当中老式的八仙桌是爷爷留下来的,刘文强是独子,八仙桌又从父亲手中传到了刘文强手中,墙壁上糊着的报纸还是旧的。他说:“过了个年,墙壁也没有重新糊一遍?”女人说:“你不在,过年也和平时一样,就咱娘仨,凑合一下也就过了。”

女人给刘文强洗脚,摸着脚底的老茧,问他疼不疼。刘文强笑了,此情此景几乎令他落下泪来,他在昌河坝工地的无数个夜里都梦见过这样的情景,却没想到它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了。那天刘文强躺在自己家的炕上,睡意全无,他看到炕头堆起来的十来双鞋垫,他想,女人一针一线绣上花的这么多鞋垫,自己得多久才能穿完呢?他摸摸女人的手指,那双原本纤细的手如今仿佛覆上了一层粗糙的砂纸。他离开后,这家里的大小活计,都得女人一个人干了。

孩子们于第二天醒来,发现炕上多了爸爸,都高兴地围着刘文强团团转,刘文强带着孩子去了商店,为他们买了一大包水果糖,并为孩子们买了厚厚一沓作业本。商店老板问,文强你买这么多作业本都够孩子上三年学了。刘文强嘻嘻笑着说,回家时走得急,什么都没给孩子们买,要补上的。

这天早上村里的第一担水是刘文强挑的,那时候天才麻麻亮,他已经去两里路外的凉水泉舀满了两桶水,挑回水的路上他碰到了村里的好多邻居,他们问他:“文强回来了,这么早就来挑水啊?”刘文强逐一跟他们打招呼,他觉得如果能够永远地生活在这里该是多么幸福,这么多天,女人都在这么远的地方往家里挑水,她实在是受苦了。

刘文强带着孩子和女人进了一趟城,他陪女人买了两套夏天的衣服,给孩子们买了新书包和玩具。女人说也要给刘文强挑两套衣服,刘文强推脱了,他说,自己有衣服穿,那行李包里全是自己的衣服,况且到了工地,再漂亮的衣服也经不住石条的磨啊!

第二天早上,刘文强照常早起,他转到屋子背后,看到去年他在河边砍回的白杨树椽还成捆地捆在一起,一年来,它们已经被日头晒干。刘文强解开绳子,取来了斧子,一个早上把它们全部劈成了十公分左右长的花柴,这些花柴只需要经过两天的日晒就可以直接用来生火。刘文强看着他码起来的柴,心想,这足够家里用上两三年了。

第三天早上下起了大雾,刘文强一个人背起行李,穿过村庄的烟雾,消失在山梁的背后。女人和孩子在家里哭作一团,没有人知道,前天夜里和那天早上,刘文强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早上,在大雾里行走的刘文强,在自己的鞋子里垫上了一双女人新做的鞋垫。

烟雨纷纷,刘文强在赶了一天的路后,终于抵达了昌河坝工地。这个季节,冰河早已融动,万物开始复苏,昌河坝两边山上的树木,已经透出新绿,鲜嫩鲜嫩的绿叶,尽情地享受着微雨的滋润。

又是一个雨天,刘文强和阿拐不约而同地向昌河坝一侧的山走去。阿拐说,有段时间没有爬过山了,今天我们可不可以走远一点。刘文强点点头,他们便沿着河谷边上的小路,绕过褶皱里的村庄,缓慢地行走在山路上。阿拐的腿比以前好了些,走起路来不那么吃力了,刘文强知道,这半年内,阿拐从没有间断过吃药。刘文强一路没有说话,他听阿拐说,这次回家令他高兴的是,果果的病情有了好转。

还是老路,风光却有所不同,记得上次是秋后,漫天的雨雾浸润着即将衰败的大自然;这次是春天,虽然天空中依然飘着纷纷细雨,如牛毛般,毕竟天地一片欣欣向荣了。走到半山,他们停下来向下看去,昌河坝沿河的村庄里新修的几座石拱桥已经通行,河谷中的石条又少了一部分,工期进行了三分之一,刘文强想,再有一年多,这里的人都能够走上安全的桥了。阿拐说,“看啊,那桥上的石头都是我们一方方抬上去的。”

如果要将石拱桥还原到原始的本来面目,首先最主要的结构应该就是那些石条了。逆着时光,石条再往回退,在河南专家李师傅带来的十多名石匠的手中,它们倒退回一颗颗滚圆的石头,这些石头退回车上,一直退,它们被卡车司机的卡车退回远处的采石场,变成一座石山掉落的肢体,如果它们还要退的话,它们会在炸药、钢钎的协同下退回石山母亲的身体。是啊,如果要将所有横着的的石桥还原,它们的前世就是地面通向天空的高耸的石山。

阿拐问,有没有想过,再过一年半载,这里的活干完了,会去哪里?刘文强说,“没有想过,走一步看一步,这好像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活肯定是干不完的,就像钱也是赚不完的一样。”阿拐笑了,“没想到你这么乐观,对啊,钱是赚不完的。”

说起了钱,刘文强就想起他前不久离开家之前的那个夜里,他把半年来工地发的工资全部留给了自己的女人,两千六百四十三元,他将自己的兜掏了个遍,他一分都没给自己留。那天晚上,女人哭了,她死活也不让男人离开,刘文强眼眶溢满了泪水,他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又转身看着女人说:“人,欠下的,总是要还的。第一次离开家去昌河坝工地,是偷偷摸摸离开的,而这次,我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也要堂堂正正地离开。这次离开,可能很快回来,也可能三五年才能回来,孩子又要你一人照顾了,这些年,你辛苦了!”女人哭得更厉害了,那天夜里,刘文强家的电灯彻夜亮着。

刘文强想起了果果,另外一个女人,他对阿拐说,真希望她能够早点醒来。阿拐苦笑着说,醒来后,就怕她接受不了现在的自己,我们都没有照顾好她。

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他们快要走到去年那个山坳里了。刘文强记得,去年就是在那里,阿拐觉得自己的腿有些不适,要求往回折返的。刘文强说:“还记得那里吗?”阿拐说:“记得,上次我们只走到了那里,我还问你远处那些云雾里是什么。”

这天有雨,但没有雾,他们走到山坳,举头看时,远处大山苍茫,连绵不绝,一层叠着一层,最远处的山看起来已经有些淡灰色。阿拐点点头说:“十万大山。”

刘文强问道:“阿拐,你的腿今天可有不舒服?”阿拐说,“没事的,今天很舒服。我们还可以往前走,就走向那十万大山怎么样?”

刘文强指着远处的一座陡峭的山说:“你看,青岗岭,我们去那里。”

刘文强搀扶着阿拐,向青岗岭所在的十万大山走去,他们的身影颤动着,像两位年迈的老人。

四个小时,他们走到了青岗岭的脚下,他们抬头,几乎是笔直地向上看,看到的青岗岭是一条横亘出的分水岭。刘文强扶着阿拐,沿着翻越青岗岭的山路缓慢走去。山路是砂石铺成的,窄而陡峭,他们一步步走得相当艰难,仿佛是两位行脚的僧人,在赶往朝圣的路上。脚下南面的河水向东流去汇入黄河,北面的河流向北流去汇入长江。此时,他们的裤腿已被路旁的湿漉漉的青草打湿。

阿拐向周围的山望去,这条陌生的路竟然是通往昌河坝的另一条捷径,虽然要翻山,但却绕过了许多的沟沟壑壑。翻越了这道天然屏障,一眼就可以看到广阔悠长的昌河坝河谷。青岗岭上,人迹踪灭,常年生长着原始森林中高大的树木和森然的灌木丛。微雨飘摇,整个青岗岭空荡荡的,阿拐有些吃力地走着,刘文强走一走,便又停下来让阿拐休息一下,而对于阿拐來说,这是一处陌生的去处,他回过头来望向来路,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一个瘸子居然走出了这么远。

后来出现的是沿着大路伸出的一条小径,刘文强走在前面,他用手牵着阿拐,小径上荒草蔓延,刘文强用手分开荒草,眼前出现了一块小而平坦的场地,刘文强指着空地上一棵矮松说,你看——

阿拐顺着刘文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平地上荒草漫过双膝,款冬花探出黄黄的脑袋,在那些绿草之间星星点缀开来。这块小平地四周全是松樹,黝黑的松树皮整整齐齐排成一排,仿佛一群站岗的哨兵。刘文强看到阿拐的眉头皱了一下,仿佛心里也猛然疼了一下,他说:“没想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居然还有这么一块空地。”他们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刘文强突然站直,深吸了一口气,发疯般用双手去拔地上的荒草,土地松软,那些植物被连根拔起,被刘文强甩在身后几尺开外。他不顾一切地拔着,窄细叶子的毛毛草像一把锯子,顺着刘文强十根手指割过,他的手被锯出了口子,但他还是不顾一切地拔着。终于在刘文强拔光了荒草的地方,裸露出一个土包。

一座坟。阿拐几乎惊出声来。

刘文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拔光了荒草的泥地上,他的头低下去,直到最后将额头也抵进了泥土里。阿拐站在不远处,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嘴唇颤动着,连连地说着:“怎么了?强子,出什么事了?”此时的刘文强已经伤心欲绝,他的哭声令他的身体颤抖,在这朦胧的雨季,这山岭也仿佛颤抖起来。

刘文强从怀中掏出一把香,一对蜡烛,逐一点着,然后又掏出厚厚一沓冥币,一张一张地在坟前化掉。站在身后的阿拐这才想起来,三月已经过去了,今天正好是清明节。化完冥币,刘文强站起来,鞠躬,作揖。

阿拐也鞠躬,作揖。他问刘文强:“这里面是你的哪位亲人?”

刘文强红着两眼,他看着阿拐,眼眶里漾着一圈没有落下的泪花。刘文强说:“阿拐,现在我们在这休息一下。”他们靠着松树下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刘文强说:“阿拐,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十一

“然而,即便你不想听,我也必须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刘文强说。

一年前,我负责看守大门的一家锑厂破产倒闭,所有的工人一次性买断,我也失业了。我的孩子还小,女人又没有职业,仅靠家里的几分地维持着生活,突然有一天听说昌河坝有个大项目,要建几十座石拱桥,工程需要从远处的采石场向昌河坝运送上千吨的石料。那时候我在锑厂看大门期间已经学会了开车,于是我亲自去了采石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采石场,一座参天的石山被如蝼蚁一般的人慢慢挪动,搬运到远方的昌河坝。

那是我第一次从采石场开车运石料,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将石料运到工地后要自己卸料,所以我的一个兄弟也陪同我一起去。车子穿过县城一路向西,走出三十多公里后遇到了岔道口,我们俩都不知道路,于是我们向城郊的居民打听了去往昌河坝的捷径。

那是一个秋天,我和兄弟开车所走的正是这座青岗岭的山路。和如今一样,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我在前面开车,他坐在后车厢,和那一车石头坐在一起,他要负责看好石头,以免山路颠簸让车里的石头滚落。这是一条陌生的路,我们没想到会越走越陡,加上秋天的雨,山路打滑,那辆东风车时不时就会向侧面滑出两三米。

我们终于走了过半的路程,在青岗岭老虎崖附近,就是刚刚我们搀扶着走过的那段路上,遇上了一段右高左低的路,右边靠山,左边是悬崖,东风车突然随着路面倾斜,车里的几块石头晃荡荡向右滑出,掉落崖下。兄弟在车厢里喊,但是东风车倾斜越来越严重了,情急之中我慌忙刹车,车快滑到崖边时才停了下来。半车石头都向崖下滚去。我却听不到兄弟的叫喊声。

我跳下了车。我跳下了车,看到了我此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我的兄弟他,倒在车轮下,肠子流了一地……

我痛苦地抱住他的头,却喊不出声音,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和终于停下来的车,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鲜血从嘴角流出。他永远地走了。

那是漫长的一天,那一天的长度超过我一生的长度。我很害怕,很惶恐,我没有了一丝力气,直到黄昏来临,我想起了远在家里的孩子和女人。仿佛无比理智的我,从车里取下铁锹,进入深山,就在这里我挖下了一个坑,我把兄弟永远地留在了这葱葱郁郁的青岗岭上。这么大的原始森林,埋一个人,就像在大海里扔进一滴水一样,永远也没有人知道。

回到家以后,我夜夜做噩梦,女人问我怎么了,最终我把青岗岭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女人说:“你疯了吗?出这么大的事情,迟早会有人问上门的,你还敢待在家里?”我说:“没事的,听口音那人不是本地人,况且打工的流动性大,谁会在乎呢?”可女人坚持说纸包不住火,我迟早会被发现,让我赶紧逃。说起来第一次离家偷偷摸摸去了昌河坝工地,是女人逼的。我一直抱有侥幸心理,我去昌河坝工地,明着是去打工,实际上是想探听一下有没有人打听那人。我还不想这么早离开女人和正在上小学的孩子。可自那以后,我每见到装有石料的东风车,双腿就发抖,远远地不敢靠近。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事过去已过半年,那人的下落竟没有人追问,在昌河坝工地,也从没听到有关这事的风吹草动。也难怪,一个打工的陌生人,客死他乡后又有谁会惦记呢?

是的,没错,我长眠于此地的兄弟,是一位陌生的外地打工人,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永远记得去年的九月初二,我第一次见他——在县城的东桥头,他在一堆桥头兵里瑟瑟地张望,他被我雇去帮忙卸石料,他穿着破了许多洞的皮夹克;在青岗岭老虎崖,他倒下的地方,一辆停稳当的东风车轮胎下,我反复地寻找他皮夹克上的纽扣,那原本有四枚纽扣的皮夹克,后来被我点燃,变成了一堆灰烬。可那四枚纽扣,我只找到了一枚。

山风起了,刘文强从兜里掏出一枚古铜色的纽扣,递到阿拐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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