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奏鸣曲
2019-03-13鬼金
鬼金
如果尊重失败者的神庙和神,
战胜者将会得救。
——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
那天,我躺在床上翻看一本外国小说,它的名字叫《皮》。红色的封面上有一个白色的“皮”字。我幻想过那些笔画圻裂之后,碎,碎,掉,就,变,成,皮,屑。白色的。这是一个好玩的幻想。作者在法文版序言里说,我感到欣慰的是,在所有当代欧洲的作家中,我是法西斯分子最憎恨的以及在没有自由的国家中被查禁最多的作家。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对他充满同情,同时庆幸这本书在中国出版。我放下书,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不久前,楼上跑水,天花板上还留有黄色的水渍,奇形怪状的。我盯着那头狮子。狮子是柯雨洛说的。那天我们做爱,她在下面,在我即将冲刺的时候,她突然尖叫起来,我猛地停下,来个急刹车,僵持着身体问,怎么了?弄疼你了吗?她说,狮子。我问,什么狮子?哪来的狮子啊?柯雨洛说,天花板上。我说,你幻觉了吧?柯雨洛说,不是幻觉,真的,狮子,不信你看。我不情愿地从她的身体脱离,跟她并排躺在一起,她細长的手指指着天花板,说,你看。我仔细盯着那些水渍的纹理,怎么都看不出来是一头狮子。柯雨洛噘着嘴说,你故意的。我说,真的。柯雨洛起身下床,找了个拖布,把拖布拽掉,只剩下一根杆,赤身裸体站在我身边,举着那个塑料杆,指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纹络,说,你看,这是狮子的头,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这个是身子,这个是鬃毛,这个是……柯雨洛顿了一下,跟你的那东西一样不?像不像?我没有回答。她继续讲解着,这是四条腿,爪子,这是尾巴。柯雨洛就像是一个幼儿园的女教师在给我这个幼儿描述着一头狮子,而且是一头公狮子。她赤身裸体在日光灯下,看上去真的像一座瓷器雕像,连光都从她皮肤上滑下来。柯雨洛盯着我问,看明白了吗?我说,谢谢柯老师,看明白了,是一头狮子,还是一头公狮子……柯雨洛说,瞧你一脸坏笑,一点儿不严肃。我说,你看看你,再看看我,两个赤身裸体的人,怎么严肃?柯雨洛憋着没笑,轻盈地跳下床,又把拖把按上,扔到卫生间。我听到她小便的声音,小便后,冲马桶的声音。她回到床上。我说,柯老师受累,教我认识了一头公狮子,现在,我们还继续吗?狮子的出现多少扰了我的性致,但我想把未完成的那部分完成。任何事情,我喜欢有始有终。柯雨洛盯着我的东西问,还行吗?她的问题让我愣怔了一下,这个从柯雨洛身体里抽出来的东西,被“狮子”的出现吓坏了,萎蔫地耷拉着。柯雨洛的话多少伤害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她还在研究着天花板上的“狮子”,研究完“狮子”,她开始研究她的脚趾甲,是美过甲的。两腿举到半空,十个脚趾甲修饰得很精致,左脚的大母脚趾盖上有一个“罗”字,在右脚大母脚趾盖上有一个“斯”字。看样子不像是写上去的,而是用纸片镂空好的两个字,然后贴在脚趾甲上,用指甲油喷上去的(让我想到大街上那些喷在马路上、墙上、电线杆上的办文凭广告、银行贷款广告、提取公积金、医保的广告)。她竟然把我的名字文到脚趾甲上。她是一个怕疼的女人,要不她会把我的名字文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她这样说过,还征询我文到哪个部位好,我当然说是两条大腿内侧啦,但后来,她说怕疼,也就一直没纹。因为怕疼,她连耳洞都没扎过。(我曾口噙着她完整的圆润的耳垂,感觉她就像是一个处女。)
现在,她把我的名字弄到两片脚趾甲上。也算是一个创举,如果那两片趾甲不意外脱落的话,那么,我的名字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即使指甲油褪去,也会保留一段时间吧。
我欣赏着她脚趾甲上我的名字,恍惚,那是我的名字吗?
这世上竟然有个叫“罗斯”的人啊!
罗斯是谁?
我说,别动,我要拍张照片。我拿过手机,拍了一张彩色的。她抢过手机看,说,不错哦,说不定以后可以做你书的封面。我说,这我倒没想过。她说,你应该用你的相机拍,像素高些,将来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封面哦……我下床,找来我街拍的相机,躺在床上又给她的脚拍了几张。这么折腾一会儿,我要办的事儿,还是没有办,总觉得身体里有什么要冲出来,让我躁动。我抚摸着她,她问,可以了吗?我双手从后面环绕她胸前摩挲着她的乳房。我在心里面诅咒天花板上的那头狮子,要不是它,也许我早已完成……愤怒,对狮子的愤怒让我勃起。我用手拍了拍她的臀部,她翘起来,我用狮子的方式,完成了那没有完成的部分。我甚至感到羞耻,不是我在完成,而是天花板上的那头狮子,我骑在柯雨洛身上,而那头狮子……这次,我搞得很累,很累,就像那头狮子骑在我身上似的。从柯雨洛身上下来,我仰躺在一边。柯雨洛仍旧小鹿般轻盈地跳下床去卫生间冲洗着,水声……水声停止,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手里拿了条温热的毛巾敷在我的东西上,好像它受伤了似的,她轻轻地给我擦洗。柯雨洛说,这次怎么这么多。我疲惫地享受着她的擦洗,我开玩笑说,还有狮子的。柯雨洛说,你坏。她用手指点着我的“弟弟”,像审问似的,说,你说罗斯是不是一个坏蛋?大坏蛋。她边强调着我的“大坏蛋”,边给我擦洗着,在擦洗的过程中,我睡着了。
我梦见了狮子……
在梦中,我也听见了枪响……恍惚中,看不到狮子,但枪响后,一团红色的血雾弥漫整个梦境……我像站在红色磨砂玻璃后面,盯着血珠从玻璃上滑落……除了血,那个场景是我熟悉的……那是柯雨洛在浴室内洗澡的场景……我惊出一身冷,醒了。柯雨洛不在身边。我喊着,柯雨洛……柯雨洛……没有回答。我从床上起来,光脚跑到卫生间,看到柯雨洛在里面洗澡……她朦胧在磨砂玻璃后面擦洗身体,我没说什么,回到床上……为那个梦……惊惧……
我在研究天花板上的“狮子”的时候,突然伤感起来。这是柯雨洛的房子,现在,柯雨洛去了加拿大。这个房子或者说这个房间是空荡荡的,但柯雨洛的部分气息还保留在这房间里,让我恍惚她没有离开。柯雨洛离开一个星期了。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手淫过一次,是盯着天花板上的那头公狮子。我决定找人把天花板重新刮一次大白,把那头狮子形状的水渍抹掉。但想想要花一些钱,我放弃了。我那段时间相当拮据,写的小说都没发出去。钱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说不定哪天柯雨洛一句话,我就得搬家滚蛋。我只是一个寄居者,像海边的那些寄居蟹似的。就这么回事。寄居者。
在我恍惚的时候,我听见敲门声。一声大过一声,好像要把门拆下来似的。谁啊?我想。柯雨洛的前夫嗎?那个酒鬼。不可能,他已经很久没有来骚扰了。那会是谁?我几乎愤怒地喊着,谁啊?门外没有回声,继续敲,仿佛都用脚踢了。我心想,操,说不定真是柯雨洛的前夫。她前夫供职在望城技术学院,多年前,他举报望城技术学院教导主任性侵女学生事件,被学院开除了,他开始四处上访,无果,还说他妄议学院领导。柯雨洛和他离婚后,他成天喝酒,喝醉了,就会跑过来闹。看来,他并不知道柯雨洛去了加拿大。
我穿着三角短裤,光着膀子从床上起来,赤着脚,来到门口,透过猫眼,向外窥看。不是柯雨洛的前夫,我轻松很多。
猫眼让这个人变形,我认不出来。我看到他左手还拎了一条鱼,一尺多长,什么鱼,我叫不出名字。这个人要干什么?我想。我没有急于开门,他再一次敲门,震颤着我的心脏很不舒服。我大声喊了句,谁啊?门外答着,我。这声音对于我也是陌生的。我说,干什么的?门外说,儿子,开门。哦,是父亲。他怎么来了,这个地方我只带他来过一次,他竟然找来了。那次是,他白内障手术,我和柯雨洛把他接过来,待了两天。我已经半年没去看过他了。他来干什么?我打开门,问,你怎么来啦?
父亲看上去苍老很多,上次头发还没白这么多,现在看,几乎都白了。头顶积雪。父亲看了看我,站在那里没动。他手拎着的那条鱼,竟然扭动了一下身体,又扭动一下,几个鳞片掉落在地上。还是活的。
这让我感到惊讶,从卡尔里海坐火车过来,大概四十分钟,这么热的天,它竟然没死。没死。一只鱼眼凸面镜似的把我呈现在里面。一个变形的我。
我说,进来吧。父亲说,钓了条大鱼,给你送来,雨洛不在啊?我说,去加拿大了。父亲怔了一下,说,哦。还回来吗?我说,不清楚。父亲说,那你……我说,我咋了?父亲说,你说你咋啦?我纳闷地打量着父亲,他手里的鱼又扭动了一下身子。父亲说,先把鱼拿进去。我接受父亲手里的鱼,在厨房里找了一个大水盆,放进去,扭开水龙头,放了些水,鱼在水里面游起来。鱼因为又回到水里,而恢复了生机。我喊着父亲,进来吧,别在门外站着啦。父亲说,看到你,就好,我马上就走,赶下一趟回去的火车。我问,着什么急呢?那鱼游了几下,又静止不动,死了一般。我用手指触碰它一下,它才动起来。手指上沾了它的滑腻,我在水里面洗了洗。那个水盆的空间还是小了些。我问,这鱼叫什么名字?父亲仍旧站在门外,说,不知道。钓鱼的都不认识。我说,哦。不是让你进来吗?进来,把门关上。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有半年没见了吧?你跟那个老太太咋样?父亲说,看到你,我就放心了,我回了。我说,干吗?发生了什么吗?看到我你就放心了,到底咋了?进来啊!我有些不耐烦地说。父亲在门口蹭了蹭鞋底的泥,小心谨慎地迈进来。弯腰在门口的鞋柜里找拖鞋。我才仔细打量他,他竟然穿了身褪色的中山装,挽着裤腿,脚上是一双解放鞋。他脱了鞋,连袜子都没穿。我说,不用换鞋,进来就好,你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父亲最后光着脚进来,坐在沙发上,柔软的沙发让他一下子陷进去。他吓了一跳说,这沙发这么软,一坐上去,好像一屁股坐在地上似的。我笑。灌了壶水,烧水。我看了眼那鱼,静静地停在水盆里,犹如一块人造琥珀。(关于琥珀,我曾写过一个惊悚的故事,说的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后来,那个女人不爱这个男人了,他杀了她,买了几十公斤的松香融化后,把女人做成了一个人体琥珀。)
这沙发在他上次来的时候,还没买。
从住进柯雨洛的房子,除了书,这屋子里再没什么东西属于我的。那次,我得了四千多块钱稿费,就买了这个沙发,之前,我没跟柯雨洛商量。她从健身房回来时候,很是惊讶,问,咋啦?发财了吗?我说,没,来了四千多稿费,给这屋子里填个物件。柯雨洛在沙发上试坐,身体在沙发上起伏,脸上洋溢着幸福。我把她按在沙发上完成了一次做爱。柯雨洛事后说,你个坏人,你买沙发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啊!我坏笑着,不吭声。柯雨洛说,咋不说话?你是不是背着我在家里看毛片了?我说,没。有你之后,我早不看了。柯雨洛做了个鬼脸,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要是让我知道了,看我咋收拾你。我问,咋收拾我?柯雨洛说,现在不告诉你,等你触犯了,我就惩罚你。我说,性虐吗?我喜欢。柯雨洛说,美得你。比那还严重的惩罚。我说,阉了我吗?柯雨洛说,那我可舍不得,这个时代太监多了,不缺你一个,我还是保存你的完整之身吧,万一你写出名气了,得个诺贝尔文学奖什么的呢?我说,嘁。你这是在嘲笑我。柯雨洛说,咋啦,生气了?开个玩笑。我不吭声。
沙发确实刺激了我和柯雨洛的性欲。
父亲坐不惯沙发,干脆坐在地毯上。我烧了水,沏了杯茶,给父亲放到茶几上。他仍旧一脸严肃,上下打量着我。我问,看啥呢?我这样只穿了个短裤你瞅着不舒服吗?父亲没吭声。他有些紧张似的,伸手去拿我沏的茶水,烫,他的手下意识又缩回去。我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问他,抽吗?父亲说,戒了。你也少抽点儿。我说,嗯。关于戒烟,父亲说我也不止一次了,还有柯雨洛也反感我抽烟。一次,我把床单烧了一个洞,柯雨洛跟我大吵一架,哄了好几天,才缓和。但我还在抽。瘾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我听到那条鱼在水盆里搅动水花的声音。我对父亲说,一大早上就赶火车,累了吧?父亲说,不累。我说,最近身体还行吧?父亲说,还行。我问,跟那个老太太还有性生活吗?父亲有些害羞,脸红了一下,支吾着说,早没了,就是个伴儿。我说,哦。我看出父亲在撒谎。从他的面容上看,我能感觉到他是一个有性生活的人。父亲紧蹙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问,你吃早饭了吗?父亲说,吃了。你没吃吧?我说,嗯。父亲说,注意你的胃啊!我说,嗯。(我溃疡多年,每年差不多在冬春换季的时候,犯一次,很严重,溃疡出血。也许是年龄原因,身体还好,打几天吊瓶,就没事了。胃溃疡确实成了我身体的一个痼疾。胃溃疡是可以死人的。那天,翻书还看到夏目漱石在一九一六年四月九日,因胃溃疡离世。四十九岁。他的死亡年龄大我现在五岁。)父亲坐在地上,我倚靠在沙发上,这种对立,让我觉得不舒服,而且,我只穿了一件裤头,前面鼓起个肉嘟噜。父亲盯着沙发上的我说,你瘦了。我说,哦,没觉得,我正好想减肥呢。父亲的注目,仿佛沙发上倚靠的不是我,而是我和柯雨洛在做爱。我还是找了件长裤套上。我不喜欢坐在地毯上,但我又不喜欢这个对立的姿态,最后,我从厨房里找了个马扎,这样看上去还是比父亲高出很多,居高临下,但比我坐在沙发上要好很多。我抽烟,父亲不吭声。他只是看我,要把我一丝一毫都记在脑子里似的,他把我看得都有些心里面发慌。这是咋啦?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那次白内障手术后,重见了光明。他瞅着我,眼睛里泪盈盈的,闪着光。中年以后,我多少理解作为父亲和一个男人的艰难。父子关系很微妙,四十岁之前,我们的关系是陌生人。我不耐烦地问,有事吗?父亲进屋后第一次笑了,说,没事。就是看看你。我真想说“操”,但我咽回去了。我就是父亲“操”出来的,在父亲面前,我不敢说“操”。而且,他操的那个女人(我妈),在几年前子宫癌去世了。
父亲退休后,据我了解荒了很多年,现在,又找了一个。退休后,他就去了卡爾里海。他们几个老哥们在海边租了个房子,请了个保姆照顾大家的生活起居。他们钓钓鱼、喝喝酒、打打牌、吹吹牛逼,直到那个女人出现,父亲从“老年联盟”的房子里搬出去和那个女人住在一起。那几个老哥们总是嘲笑他,重色轻友。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他,对了,那次还有柯雨洛,那个女人告诉我们父亲去海边钓鱼了。我和柯雨洛去海边找他,看到他和几个老哥们坐在海边,但他跟他们保持着距离。有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叫老王,挨着父亲。两人之间距离两米左右。我和柯雨洛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吵架,面红耳赤的。柯雨洛看到一只好看的贝壳,弯腰捡着,我先到了父亲身后,他因为和老王吵架,很投入的,并没有注意到我。我听见父亲对老王说,你好,你每个月还让老马推着去镇里的舞厅摸人奶子。你那点儿退休金除了交联盟的份子钱,都摸奶子了。老王说,我摸的都是金奶子,你摸的呢?狗奶子。父亲气急败坏起来,说,金奶子被多少人摸过,也成了破铜烂铁。我在他身后咳嗽一声,他回头,看是我,愣了一下,要从马扎上站起来,我看到水面的鹅翎动了动,说,有鱼上钩了。父亲连忙提起鱼竿,一条一扎长的鱼,被拉出水面。老王在旁边说,你儿子来了,你运气就来了,坐了一上午都没钓到一条鱼。父亲对老王哼了一声。父亲把鱼收到鱼篓里,说,不钓喽,儿子来喽,回家喽。他的语气好像在气老王。这时候,柯雨洛手里拿着几个贝壳走过来,我介绍着说,这是柯雨洛,我女朋友。柯雨洛说,叔叔,你好。父亲微笑着说,好,走,回家,让你淑芬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柯雨洛看到鱼篓里的鱼活蹦乱跳的,她要拿过去看。父亲又跟海边的老严,老姚、老李、老马打招呼说,我回去了,明天再来。老王说,不让我们一起去吃饭啊,老年联盟的那个保姆做的饭菜我们吃够了。父亲说,改天,让你们尝尝淑芬的手艺。老王说,你真不够哥们,自己那边鱼水之欢的,撇下我们哥几个,不是有个新词吗?叫什么?看我这脑子,对了,想起来了,叫共享,我们共享你的淑芬吧。父亲说,去你的,好好钓你的鱼吧。老王坐在轮椅上,哈哈大笑,说,小气鬼。当初这个联盟也是你提出来的,没想到你为了一个女人第一个脱离群体,我看,早晚要散伙。父亲回身对着老王说,话不能这么说,今天,我儿子来,哪天再跟你掰扯掰扯。老王坐在轮椅上说,掰扯个屁。老王喊着,老马,不钓了,我们去镇上。老王说着,在轮椅上开始快速收拾鱼竿,并对老马喊,你也麻溜的,今天也让你沾沾荤腥。那个叫老马的竟然跟他的姓一样,长着一张马脸,脸上洋溢着喜悦。我听着老王的话,心里面觉得好笑,又感到一丝悲凉。我盯着前面佝偻身子走路的父亲,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衰老、死亡……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柯雨洛和父亲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我踩在父亲的影子里,他的影子一颤一颤的,企图摆脱我似的,但我还是在那个影子里,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他。柯雨洛回头喊我,干啥呢?快点儿。你看看,我捡的这个贝壳儿像不像蝴蝶?我快走几步,跟他们并排,拿过柯雨洛递给我的贝壳,我瞅了瞅,确实很像一只蝴蝶,尤其是那些纹理,栩栩如生了,在手心里随时都能飞走的样子。我把贝壳在手里扔起来,我说,看,蝴蝶飞了。当贝壳回到我手心的时候,我们都哈哈大笑。可以看出来柯雨洛很开心,刚开始我说带她来,她还不愿意,现在看来,她喜欢我出生的卡尔里海了。
父亲拿起茶杯,还有些烫,但手可以拿着了。他用嘴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试探着喝一口。看来不那么烫了,他又喝一口,还赞美说,茶叶不错。我说,是柯雨洛带回来的,什么茶叶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她的学员从南方带回来,送她的。我不喝,我都喝咖啡。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咖啡也少喝。我看书上说,很多写作者都靠咖啡和烟来支撑着,有的最后……我明白父亲的意思。可是,我目前是戒不掉的。
我注意到父亲的用词“写作者”,在他心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作家。他能说出“写作者”这几个字已经证明他仍不理解我的写作。理解不理解,无所谓。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我在乎的是,是否还能写,还在写,其他都是狗屁。从生理需要到心理需要,直至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这才是重要的。尽管生存艰难,但我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父亲喝完水,不吭声,坐在那里。我也沉默。这么多年,我们父子的关系更多是沉默。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十点多了,我说,下去吃饭吧?想吃啥?父亲手拄着地毯要站起来,一下没起来,趔趄了,我过去搀他胳膊一下,直到他站稳。他说,老喽,老喽,这胳膊腿都不听使唤啦。我问,上次眼睛手术后,再没出现什么问题吧?父亲说,没,就是这身上的其他零件都开始老化了,支撑不了几天啦。父亲的语气里渗透着无奈和悲观。我说,咋的?你怕死吗?父亲怔住了,盯着我,说,怕。我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他去门口穿鞋,弯腰,身体倚靠在门上。我换了衣服,到门口穿鞋,他贴着门站着,我说,把门打开。他说,你这门,我不会开。我把门打开,他走出去,站在门外等我,还叮嘱我说,钥匙别忘带啦。我摸摸裤兜,还真给忘了,穿着鞋又回到茶几那儿翻出钥匙,在手里掂了下。我关上门,发现父亲走到楼梯口,我问,干什么?坐电梯啊!难道你刚才是走上来的吗?父亲说,是啊,我没卡,上不来。我埋怨着说,你咋不给我打电话?父亲委屈地低着头,我不再说什么。进了电梯,父亲才说,我当锻炼身体哩。他以为他幽默了一下,可以缓和一下电梯里的沉闷气氛,但对于我来说,是沉重一击。就是我这年龄有一次电梯停电,我爬上来,都歇了好几次,两腿酸疼。我沉默。这时候,父亲的手机响了,是他女人的电话。父亲说,到了到了,电梯里信号不好,见到了,还好,我们下去吃饭,吃完饭赶下午的火车回去,好,好,我没事儿。父亲撂了电话,嘟囔着,说,这个不放心啊。从这个电话来看,我之前怀疑他跟那个女人吵架了,才跑到我这儿来的,是错误的。我心里面羡慕起父亲来,出门在外,还有一个女人惦记着。
柯雨洛离开一个星期,也没给我来个电话。我其实已经抱着这段情感即将夭折的绝望想法。或者说,从我搬进柯雨洛的房子,我心里面就是忐忑的,随时都可能被驱逐出去。我时刻陪着小心。她是这个屋子的主人。是的,主人。
在五楼,电梯停下来。从门外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香水味刺激我的鼻子,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女人表情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连忙用手捂住嘴,怕我传染给她什么似的。父亲木然地站在那里。女人到二楼就下去了。电梯门开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秃顶男人站在门口,是迎接这个女人的。秃顶男人伸手,女人也伸出手,在两只手还没拉到一起的时候,电梯门关上了。女人出去后的电梯间里,仍旧存留着她刺鼻嚣张的浓香。父亲问我是不是感冒了?我说,不是,是刚才那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出了电梯,我连忙掏了支烟,叼在嘴上。父亲小声唠叨着,能少抽尽力少抽。我仿佛故意气他,把打火机咔嚓咔嚓按了好几次,小火苗像匕首似的,晃动几次,我才把烟点着。是啊,父亲老了,这要是在以前,他可能随手一个耳光打过来。现在,他老了,他没有那个力气啦。老是可怜的,但我也会老。也会变得可怜,甚至可能比他更可怜。我抽了几口烟,碾灭,扔到小区垃圾箱里。我说,记着,下次要提前给我打电话,万一我不在呢,你不是白跑一趟。父亲说,好。过了一会儿,父亲说,其实,我打了你的手机,但一直都没人接。我说,怎么会?我掏出手机。果然。是我自己跟柯雨洛生闷气,把手机设成静音了。
在这座城市里,给我打电话的人不多,最多的可能是快递。因为我常常网上买书。(说个有意思的事情,我快递的名字叫“宇宙纵火犯”,每次快递打电话来,都问,你是“宇宙纵火犯”吗?我说,我是。快递员说,你的快递放哪儿?我说,给我放“1984超市”。有一次,一个快递员问我,大哥,你咋叫这个名字呢?我说,能收到就好,我甚至可以叫“国王”。生活中,我偶尔给自己制造一些有意思的事儿。)我冤枉父亲了。我说,对不起,以后来,头天晚上就给我电话。父亲说,好。父亲说,你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儿了呢。我说,我能发生什么事儿?
父亲沉默。
小区里的喷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正常了。之前几天,我下楼散步,总是看到几个人把水泵都拿出来修理。现在,它正常了。从几只天鹅雕塑嘴里喷出来的水柱,看上去像它们在洗澡。某个傍晚,我和柯雨洛从河边散步回来,我总觉得那几只天鹅看上去是邪恶的,对,邪恶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在我的印象里,对于天鹅的美好印象来自叶芝的一首诗歌《丽达与天鹅》。那首诗歌里面隐含着性和爱。好像某个画家还根据这首诗歌创作了一幅油画,丰满性感妖娆的丽达怀抱着一只天鵝……天鹅的头部随时要进入到丽达的身体里。有人说那天鹅是宙斯变的。
父亲看了会儿喷泉说,这个小区的环境真不错。我想说,不错,有个屁用,又不是我的房子。但我把话咽回去了。对于我这个穷人,就是上一辈子班的积蓄也买不起这片小区的房子,何况现在我辞职了。
喷泉里的那几只天鹅雕塑再次让我感到邪恶,甚至是狰狞的。长长的脖颈让我想到了蛇。是的,蛇。此刻,我才明白之前那种邪恶感觉是因为它们的脖颈像蛇。几只天鹅的细长脖颈在一起,就像是美杜莎的蛇发。我快速逃离喷泉,仿佛那几只天鹅的细长脖颈真的变成蛇会缠绕我……而我可能瞬间石化……
我在逃离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楼体,二楼的窗台上,那个秃顶男人趴在上面抽烟,好像是最后几口,他啯完了,拉上窗帘。我还记得每次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会看到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画,是牡丹。他的妻子也头发稀疏,像得了斑秃,又像是正在化疗期间似的。他们常常手挽着手在河边散步。有人从小区的门进来,父亲连忙拦住铁门,我就没有掏出门卡,我们出了小区。街道两侧停放着挤挤挨挨的私家车,都是没有车位,停在路边的。这个小区的车位二十万,在其他地方可以买个房子了。我问父亲,吃啥?父亲说,随便吃点儿,我还不饿。早上,你淑芬阿姨给我卧了四个荷包蛋。你想啥就吃啥,雨洛不在家,你一个人也要吃好,别对付。我不再征求父亲的意见,直接去了闵筑居。这条街上的饭店也奇怪了,就他家火爆,其他几家都冷冷清清的。
前不久,一家闽菜馆黄了,房子出租给卖性保健用品的。开张的时候,很是热闹,几个女人穿着男性器官的衣服,几个男人穿着女性器官的衣服,在门口搭的台子上表演。在围观者起哄欢笑的时候,警车来了,人们惊恐、哑然、噤声。从车上跳下来的警察说是有人举报,说这里举办淫乱表演,他们接电话就赶过来,终止了这场开张表演。表演的男女狼狈、急促、慌乱地脱着身上的器官,践踏着踩在脚下。围观者作鸟兽散,更多意味犹尽者,扫兴离开,偶尔回头目光在那些器官上瞟一眼。其实,就是一个推销游戏,为什么有人不舒服呢?
在这条街上,也难怪闵筑居火爆,他家的菜味应该是最好的。六张散台只剩一个了,我连忙走过去坐下。父亲脚步很慢,身体透着衰老,近乎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他手扶着桌子慢慢坐在我对面。两手青筋暴跳地放到桌面上。服务员过来,把菜谱递给我,我递给父亲说,你看看吃什么?父亲说,你点吧,我随便。我有些饿,不和父亲推迟了。我点了拆骨肉、红烧土豆、海胆豆腐、素烩汤。我问父亲,要不要鱼?父亲说,不要。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一条父亲从卡尔里海带来的鱼。也不知道它现在是死是活?坐等菜上来的时候,我点了支烟。父亲木讷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木头雕塑。我问,喝酒吗?要不来一点儿。父亲说,你淑芬阿姨不让我喝酒。我说,现在不在她的范围之内,可以喝一点儿,回去酒气也就散了。父亲说,还是不了。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他想喝了。我让服务员拿来一小瓶红星二锅头。这时候,我看到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来,我扭过头去。这个人我认识,是望城市里的一个领导,这几年反腐,都不敢去大饭店吃喝了,就躲在这些地理位置偏僻的地方。他直接上了二楼。我猜测着上面的包房里什么人在等着他。我甚至想恶作剧上去看看,想想,算啦。菜上来了,我给父亲倒酒,倒了半盅,他就不让倒了。我说,要不下午别回去,在这儿住一宿。父亲说,不行,你淑芬阿姨会不放心的。我不勉强,给自己也倒了半盅。平时,我很少动白酒的,即使在夏天的时候,也只是喝一点儿啤酒。因为我的胃。我不敢挑战酒,我怕我的胃会造反我。它造反我,我就要受罪,就要打吊瓶。如果它推翻了我,那么我就嘎了,彻底与这个世界说再见啦。所以,我尽力在百般呵护着我的胃。父亲也再次指出说,你的胃,能喝吗?我说,就一点点儿,这不是你来了吗?我们一年也见不了几面,破例一把。父亲没再多说。他脸色苍白,整个人处于一种虚弱状态。他一定有什么事儿?但我追问几次,他都没说,我只好噤声。我确实饿了,敬了父亲一口酒后,我开始大吃起来。父亲吃的很少。
从我辞职后,更多是一个人,吃饭是个大问题,也多是对付一口,和柯雨洛同居后,相对好些,她会给我做早餐,晚餐,中餐很多时候是她早上做好,中午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热热就可以吃了。有女人和没女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样。柯雨洛做的面条,我百吃不厌。她也抱怨成了我的保姆。
父亲两口就把半盅酒给喝光,咂着嘴,夹了口菜放到嘴里,咀嚼着。我看他自己把酒倒上,我在心里偷着乐。但他倒酒的手是颤抖的,最后几滴酒被他倒在了杯子外面。我记得母亲去世那段时间里,我去看他,每次都见他喝酒,眼睛盯着柜子上母亲的遗像(在遗像旁边是母亲供奉的观音像,头上蒙着红布。父亲不信这个,后来听说好像被父亲给送回到庙里了),他一喝就醉,然后,醉醺醺地倚歪椅子上发呆、失神。两眼里一片空洞。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酒气,我每次都要开窗户放一放才能喘过气来。那是一个日伪时期遗留下来的红砖小楼,三层,我家在二楼。我放着酒气,父亲打嗝的臭味,屋子的霉味,我坐在窗台上抽烟,看到一楼的那个侏儒2,坐在墙根玩泥巴,一道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囚禁在里面似的,他把泥巴团成一个个女性生殖器的形状,然后摔到墙上,我噗嗤笑了。我劝了父亲几次,让他别这么喝酒,会死人的。他反驳我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我答不出。就坐在窗台上抽烟,看着侏儒2在玩泥巴,我抽过几只后,推门离开。到了楼下,侏儒2邀请我一起玩,我笑了笑。他面前摆了一堆生殖器形状的泥巴。我挥了挥手走开。在北方说一个人二,二乎乎,二逼,都是骂人,就是有些傻。他矮,再就上傻,附近的人们就给他取了这个“侏儒2”的外号。叫着叫着人们只知道他叫“侏儒2”,而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现实中,很多这样的情况。多年前的一个邻居,就因为长得瘦,人们都叫他“宦官”,直到死的那天,人们在殡仪馆房间门口摆放的花圈上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恍然,哦,原来这个人叫范中华啊!)侏儒2的父母离婚后,父亲又找了一个女人。他父亲在轧钢厂倒班,下夜班的时候,和那个女人行苟且之事时,就把侏儒2赶出屋去,插上门。(无论雨天还是雪天,我都曾看见过,侏儒2被撵出来。他眼里含着对继母的憎恨,父亲上班的时候,他就对着继母打“手枪”,继母就用棍子抽打他……像对待一头牲口……父亲下班回来,继母添油加醋的告侏儒2的状,他又会遭受一次毒打……)我问,够不够?不够再来一小瓶儿。父亲说,够多了。这要叫你淑芬阿姨知道,说不定会跟我冷战几天呢?我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父亲笑了,从来之后,他第一次笑,像个孩子。父亲说,你淑芬阿姨的鼻子比警犬还灵敏……(我记得楼下侏儒2家隔壁是一个兽医,在乡下的兽医站,偶尔,他会带回来一两个牛的睾丸,装在塑料袋里,让他老婆卤了,切片,然后,站在楼下喊我父亲下去喝酒……我多次好奇想问问父亲,牛睾丸的味道,但我没敢。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我想,父亲也忘了。)
我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我自己设置的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我看了眼,是柯雨洛的短信:“亲爱的,我想你了,最近几天很忙,你要乖乖的,不要我不在身边,就往家里带女人。我第六感很灵的。爱你。”我没回,把手机揣到兜里。我不想在父亲面前和她谈情说爱。
那次和柯雨洛去卡尔里海看父亲。父亲从海边把我们带回到他和淑芬阿姨租住的房子,距离海边两公里左右。柯雨洛穿着长裙、高跟鞋,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她干脆脱了鞋子拎在手里,光着脚走。我必须承认我喜欢柯雨洛赤脚穿高跟鞋,那光洁的脚踝莫名的性感,刺激著我。父亲警告说,海滩上的贝壳碎片还有玻璃碎片会扎到脚的,但柯雨洛没在乎。为了配合柯雨洛,我也脱了鞋,赤脚走在她前面,刚开始柯雨洛还小心谨慎地踩在我的脚印里,过了一会儿,就乱了章法。那是黄昏,海边的黄昏是那么美……海水变成了液态的黄金。海边的栈桥延伸开去,仿若通向一条黄金之路。在栈桥的尽头是一座红色的凉亭,宫殿般矗立在那里。柯雨洛说,我要到那边去。父亲乐呵呵说,吃过饭的。我看到父亲脸上的喜悦,因为我有了女人。之前,也有过,而且结婚了,后来,离了。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是你猝不及防的,是你不可预料的。那些年父亲尽管不说什么,但他心里有阴影,他的儿子离婚了。可以看出来对于柯雨洛父亲是满意的。起码在外表上他是满意的。从父亲的眉宇间,我也看出父亲的担忧。柯雨洛高个,苗条有型,一头秀发,倒是我这个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不配她。从外表看柯雨洛起码小我五岁,我就像是一个大叔,而实际情况是柯雨洛大我四岁。
到了父亲的出租屋,那是一个三间瓦房,有一个小院。父亲和淑芬阿姨租住在左面。右面偶尔也出租给游客,父亲在介绍的时候说。父亲对我说,环境不错吧,你可以过来写作的。我没吭声。院子里种了茄子、西红柿、辣椒、豇豆什么的,还有鸡冠花、芨芨草花、地瓜花、正开得艳着呢。柯雨洛说,真好。她指着鸡冠花说,这个给我留着,我要做成干花插到瓶子里。父亲说,好,好。那个叫淑芬的女人走出来,她看上去也比父亲小,头发竟然没有一丝白发。她个子不高,短发、尖脸、眼睛很大。她穿着拖鞋走出来,父亲连忙给我们介绍,又给她介绍。她微笑着,让我们进屋。进屋后,她拿出水果给我们,和父亲小声商量着做什么吃的。她微笑着说,你们坐着,我去给你们做饭。柯雨洛说,要不要我帮忙。她说,看你光脚走过来,一定累了,歇歇。父亲也说,你们歇歇,我出去帮忙。我对柯雨洛说,我对父亲的女人很满意。柯雨洛说,嘁,你满不满意有什么用,关键是你父亲满意。我看出来了,你父亲是满意的,幸福的,就是不知道你父亲对他儿子的女人满不满意。我说,你没看出来吗?父亲对他儿子的女人也是满意的,那满意都写在脸上啦。柯雨洛说,泼猴,休要贫嘴。我笑了笑说,悟空知错了。屋子里摆设很简单,一个炕琴柜,一个桌子,桌子上摆着一副耶稣受难的照片镶在镜框里。在相框前摆着一本黑皮的《圣经》。地面上铺了地板革。整个屋子是那么整洁,透着清新的味道。从摆设看来,淑芬阿姨是个基督徒。我确实走累了,我躺在炕上。这几年的辞职生活让我身上有了根懒筋,生活中,我更多宅着。除了坐着写作,更多的时候是躺着。我拉过柯雨洛躺在身边,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柯雨洛说,别让人看见。我说,没事。我坐起来,透过窗户看着窗外,父亲和淑芬阿姨在地里摘菜。我问柯雨洛,我们将来老了,要不要也过这样的生活?柯雨洛沉默。那时候,她在加拿大的舅舅家还没有发生变故,她表妹还没有被人绑架杀害。我又追问了一句,要不要嘛?柯雨洛说,要。我说,如果我的小说将来能卖影视版权,我们就过这样的生活。柯雨洛说,那也是我的梦。我说,是啊,有梦总是好的。写作这么多年,我从没卖过一个影视版权。我的小说不适合改编,因为我不会编造那种曲折离奇的故事。我在坚持着我个人的小说方向,我在坚持着个人的虚构表达方式,不想被别人左右。这样就注定边缘于主流之外。尤其是我这样的自由撰稿人,不投其所好,不妥协,坚持自己,挺难的。要不是近年稿费涨了,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想想这些,不免心酸。窗外,父亲和淑芬阿姨还在摘菜,看上去天有些阴,暗下来。潮湿的气息漾动着从窗户扑进来。柯雨洛躺在那儿,不吭声。我问,想什么呢?柯雨洛说,想我们的老年。我怔了一下,她说,我们,是的,她说,我们。(从我们两人在一起,我很注意措辞,我很少用“我们”,因为我不知道这段情感是否可以……)我说,哦。想也没用,该来的注定会来。老也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柯雨洛叹息着说,想到老,我就悲观,还有死。我说,悲观有个屁用,好死不如赖活着。(其实,我同样是悲观的,当初从轧钢厂辞职,在家写作,经历离婚,净身出户。我把轧钢厂摊派的一块公墓给卖了。起码那三万块钱够维持我一年多的生活。要说死,我才将是死无葬身之地之人。对于死亡,我从小就敏感。那时候就想人总要死的,为什么我妈要生下我呢?)柯雨洛不说话。我也沉默。过了一会儿,柯雨洛问,我要不要去帮忙干点儿什么?我说,去看看也好。柯雨洛说,好。柯雨洛起来,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柯雨洛扎着围裙回来问我,看我像不像你家的儿媳妇。我笑,说,像。她再次出去后,我眼含着泪了,躺在那里,泪珠从眼角滑落,我轻轻抹去。对于婚姻我真的不敢奢望。真的。躺在那儿,我想了很多很多,未来像一条黑暗的隧道,我近乎窒息,看不到光亮。我从炕上起来,翕动着鼻子说,真香啊!淑芬阿姨说,都是雨洛的功劳。我看了看柯雨洛,她冲我笑了笑,我也暧昧地看了她一眼。父亲在收拾桌子,我帮忙拿着碗筷。那个肉末茄子是柯雨洛的手艺,得到淑芬阿姨和父亲的夸赞。我傻笑。吃饭的间歇,我指着耶稣像问,淑芬阿姨信教吗?淑芬阿姨嗯了一声,说,我们都在苦熬,总要给心里找个支撑。这句话让我对这个女人另眼相看。是啊,我们都在苦熬。从谈话里,我知道淑芬阿姨以前是望城中学的语文老师。至于其他我没问。柯雨洛的手艺得到赞美,她非常高兴。从父亲的眼里,我看出来他很满意柯雨洛这个人。吃完饭,我帮忙刷碗,收拾好了,柯雨洛提议去海边走走。我说,好。我也好久没回来了。父亲说,这天,可能要下雨,带把伞吧。我说,不用。我和柯雨洛手拉着手出了小院,向海边走去。海潮的声音从远处滚滚而来。我看到涌起的巨浪有山高,仿佛要涌到天上去似的。海边的游客还很多。有一个出租马匹的马场。路过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驼背小人走过来问我们,骑马吗?柯雨洛看了看我,我说,你要想骑,就骑一会儿。柯雨洛看了看天,黑压压地压着海面,说,不骑啦,下次吧。驼背小人沮丧地去招呼别的游客。我们沿着海边向栈桥走去。
天渐渐黑下来,起风了。海边的游客稀少起来。我们在栈桥上走着,海风揭起她的裙子,她连忙拉下来。我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柯雨洛说,切,你还用看吗?是不是都看够了,厌烦了。我说,哪有够啊?柯雨洛说,泼猴,又贫嘴。海水拍打着岩石的声音,震耳欲聋。海水溅到栈桥上,柯雨洛躲避着,撞到我的怀里,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说,雨洛,我们做火车吧?柯雨洛问,怎么做?我说,你弯腰。柯雨洛说,你又要使坏。我说,不是。柯雨洛警告我说,不许使坏。我说,嗯。柯雨洛弯腰,我拉着她的裙子,我说,你是车头,我是车尾,呜呜,一列火车从栈桥向大海开去……我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柯雨洛在前面跑着……我们像两个孩子。这样跑了一会儿,柯雨洛说,火车头累了。我们停下来,抱在一起,亲吻着……
父亲起身去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有些摇晃,说,喝多了。我说,吃菜,要不晚上就别回去啦,在我这儿住一宿。父亲说,不行,你淑芬阿姨会睡不着觉的。我说,哦。父亲说,真的。从上次见到淑芬阿姨,我并不怀疑父亲的话。那种相依为命是爱,我在心里这么想。我想起之前问过父亲的话,我又问了一次,真的没有性生活了吗?父亲变得紧张起来,四周看了看,说,别什么都说。我说,咋啦?人之常情啊。我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吗?父亲发现要是不回答我的话,我还会继续大声说的。我也确实看到邻桌异样的目光在瞅我们。道貌岸然之徒,我在心里骂了句。如果父亲还不回答我的话,我会问得更大声。父亲身体探到桌面,几乎要靠近我的耳朵了,我故意拉开距离,看着他翕动的嘴唇因为我拉开距离又闭上。父亲又喝了一口酒,贴近桌面,轻声对我说,有,一个月两三次。我说,注意身体哦。我坏笑着。父亲也笑了。两个男人谈论性是多么的正常,但父子之间谈论性,可能有点儿不正常。我想起川端康成的《睡美人》,那个叫江口的老人,那是另一种老年。我在心里面羡慕父亲。此刻,我想柯雨洛了。只是不知道柯雨洛是否想我。即使她在短信里说,想我,但这遥远的距离让我失落。是的,失落。我看了眼父亲,说,我来瓶啤酒。父亲问,你行吗?我说,没事。父亲不吭声。我喊服务员来瓶啤酒。服务员起开瓶盖给我满了一杯。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右脸上有一块红色胎记。我喊服务员的时候,我看她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抽烟。她听见喊声,连忙掐了烟,用鞋子碾了碾,进来。之前和柯雨洛来吃饭的时候,没看到过这个服务员,看样子是新来的。我问父亲要不要来一杯啤酒,父亲说,我不能喝两掺的。从父亲的到来,直到我们坐在一起喝酒吃饭,这几个小时里,我总觉得父亲的目光在偷偷地看着我,好像我哪里出了问题似的。
其实,从我辞职后,我在他眼里就有问题,再加上我离婚。我辞职的时候,我妈哭了,说,没了国企的饭碗,以后,你可咋办啊?我们的那点儿退休金还要养活自己,顾不上你啊……当时,父亲坐在一边,脸色铁青,不说话。我安慰我妈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我是受够了那“囚徒”的生活。我妈说,谁又不是这样呢?咋就你能……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有个工作容易吗?就你们厂,很多大学毕业生和退伍兵要进你们厂,二十万块钱都进不去……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我妈,从他们家出来,我给李庆打电话,一起喝酒。李庆是我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他在税务系统工作。我是先认识他弟弟李戡的。李戡是个诗人,有一年模仿海子卧轨自杀了。我是在李戡的葬礼上认识李庆的。他们是孪生兄弟,他比李戡早出生五分钟。我不知道望城写作的人是否还记得李戡,但我一直记得。那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写作的人的死亡。对我触动也很大,死亡意识也在吞没着我。是一个无尽的虚无空间。那些年,除了上班,我更多用写作来抵抗对这个虚无空间的恐惧。我和李庆喝酒,再次讲起李戡,他泪眼濛濛的。后来,我们谈到了女人。李庆说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是有夫之妇,每次想到她和她男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这心就刀割般。他手捂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里面真的有刀子在刀割。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李庆,我知道那是动物般的占有欲。只有喝酒。喝酒。喝喝酒,李庆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响了一声,他说,喂。接着,就被掐断。一阵阵忙音。李庆哭了,仿佛世界在他的电话里坍塌,一直延伸到他身体的坍塌。他哭。鼻涕眼泪的。烧烤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李庆骂了句,他妈的,看什么看?没看过男人哭吗?他的哭泣刺疼了我。我只好劝他喝酒喝酒。哭过之后,李庆提起想花钱给李戡出一本诗集。我表示同意。我还记得李戡的诗句,大海在上,天空在下,我们都是倒立的人,企图来矫正颠倒的生活和世界。多么牛逼的句子啊。后来,我告诉李庆,我辞职了。李庆也一脸惊愕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和李庆散后,我去洗浴中心找了个女人……我企图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寻找男女关系的神性,在她的庙堂里,但我没找到,没找到。她的狐臭影响了我的性欲,我没到达制高点,就提前离开了包间。她只穿了个短裙,赤裸着上身,追出来问我的手牌号,我扬起手腕上的给她看,她好像近视眼,再加上走廊内灯光有些暗,她抓住我的手腕看着牌号。她的姿势让我很不舒服,那两个人乳房倾斜着,随时都可能淌到地上似的。她看完牌号,我匆匆逃离。我听到她被服务员呵斥,不该跑到走廊里,要出来,也要穿戴整齐了。
那段时间,我处于一种焦虑之中,甚至怀疑得了抑郁症。不写作或写不出来的时候,我开始在大街上游荡,像一条野狗。不仅仅是游荡,而是在街拍。是日本的森山大道给了我引领。是的。还有深濑昌久。那个拍乌鸦的人。他拍的《鸦》系列,给我治愈的效果。街拍之后,我才发现,我以前从来没关注过这个座城市,也没关注过这座城市里的人,他们对于我是陌生的,我更多囚禁在我的工厂生活之中。现在,我关注他们,成为他们……我的焦虑也多少得到缓解……我更加了解这个世界的真实……每按一下快门,我都在保存这个世界存在的一部分真相……
一天,我在街上闲逛、拍照,一辆黑色丰田大吉普车在我身边来了一个急刹车,我都闻到沥青路面和轮胎摩擦出来的胶皮味。我张嘴就要骂,只见从车窗里伸出来一个光头,喊着,罗斯,罗斯。我看了看光头男人,想,谁啊?那人说,咋不认识我啦?我是袁军啊!我说,啊,是你小子。我向车里看了看,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了个女人。三十多岁。白色露脐装,黑色短裙,两条细长的大腿裸露着,皮肤白皙。袁军说,上车啊,好久不见,去喝点儿。袁军是我中学同学。那时候,他家就很有钱,他父亲收购了望城的化工厂。化工厂是国企,这其中藏着猫腻,他父亲被人举报,成了某个官员的替罪羊,进了监狱。他父亲出狱的时候,袁军叫了班里的同学去吃饭,整个明珠大酒店都被包下了。来了很多人,很多人,黑白两道的。他们班就五桌。他父亲在酒席上,提出金盆洗手了,以后的事情都交给袁军打理。那时候,化工行业已经跌入低谷,他们开始进军铁矿领域。袁军初三没上完,就退学了。我那时候考了个技校。偶尔会从同学嘴里听说,袁军那小子发达了,有好几座矿山,一天就三十多万的收入。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一只耳朵听,从另一只耳朵就跑出去了。我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不稀罕。我站在车下面说,改天吧。袁军说,咋的,听说你成了作家,就牛逼吗?我说,这跟作不作家没关系的。袁军说,咋的,不稀罕我这样有铜臭的人吗?我说,靠。你在望城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跟我这样的落魄的人不怕丢份吗?袁军说,靠,上中学的时候,你就装逼,独来独往的,现在,还这德行。我笑了笑。袁军再次邀请说,上车吧,难道还让我下车拉你吗?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有人把你绑了。我说,信。我上了车,闻到副驾驶座位上女人的香水味。我摇下车窗。袁军介绍说,这是尤娜。这是羅斯。我和尤娜相互问好。尤娜回头礼貌性冲我点了点头。她真像她的姓,是一个尤物,她裸露的锁骨,像两把刀子,在右侧的锁骨下面,还纹了一根羽毛,羽轴近乎红色,像另一把刀子。她眉眼间的媚态让人想强暴她。吃饭的时候,袁军问我现在干什么?还在工厂吗?我说,辞职了,在家写字。袁军说,要不要跟我干?我说,算啦,我过不了那种刀尖上舔血的生活。我知道他们都是打打杀杀的主儿,靠打打杀杀来抢夺矿山。袁军说,也罢,你如果缺钱的话,吱一声。我说,谢谢。袁军问到我的个人生活,我说,耍单呢。袁军说,要是解决一时饥渴的话,可以找我,女人嘛。我说,算啦,一时饥渴,我有右手。袁军笑了。袁军对尤娜说,这个任务交给你,帮着物色一下,有没有本分的,帮罗斯介绍一个。尤娜看了眼袁军说,我不本分吗?袁军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别找那种花钱就可以操的……袁军的语气变得恶狠狠起来,透着寒气。尤娜软下来,她好像在脑子里物色着。袁军叫服务员开瓶红酒,我喝了一点儿。那是一个大包房,带卫生间的。喝到一半的时候,袁军突然拍了拍尤娜,两人去了卫生间。我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差点儿拿着相机过去拍照,但我忍住了。)过了一会儿,袁军晃动着光头,气喘喘地走出来。我听到卫生间里马桶冲水的声音。袁军冲着我笑着。我说,靠,你这不是馋我吗?袁军说,要不要你也……我说,你的女人我不碰。袁军说,我只有哥们,没有女人。我说,谢谢。这时候,尤娜从卫生间出来,问,你们说什么呢?尤娜化了淡妆,涂了唇膏。我能闻到她身上袁军的精液腥味。在她坐下后,屋子里都是那味儿了。我看出袁军的疲惫,他点了支雪茄。尤娜坐在那儿,又问了句,你们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了?袁军说,罗斯说,他馋了,我让他跟你来一次,他不干,他说你是我的女人,他不碰。尤娜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尤娜说了句,你以为谁都像你吗?袁军说,我怎么了?尤娜说,不说了,说多了,你又要骂我,又要吵架了,跟你这几年,我看你的哥们里面,就罗斯算个人。袁军坏笑着,啯了几口雪茄,没说话。我听到噗的一声,是从尤娜身体里出来的,不是屁。是从阴部发出来的声音。她脸红一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低垂。袁军说,你们喝着,我迷糊一会儿。他脱了鞋,躺到沙发上,还说了句,罗斯,如果你真馋了,让尤娜给你解解馋,我不在乎的。我说,你睡吧。袁军很快打起呼噜,我看到他腰间露出来的手枪,我哆嗦一下,张大嘴,收回颤颤的目光。我看了眼尤娜,对她比划着,手作手枪的形状,对着天花板射了一枪。我这样做来表示我的惊讶,但尤娜好像见怪不不怪了。我又比划着,我先撤了。她看着我,眼睛蒙了层水雾似的,冲我点了点头,悄声说,谢谢你。从包房出来,我还在想,尤娜谢我什么呢?遗憾的是,我真应该拍下尤娜说谢谢我的时候表情,那是我用文字无法描述的。
过了几天,袁军给我打电话说尤娜给我物色了个女的。我拒绝见面,但袁军态度强硬,还说这个女的,你一定会看上的,我都看上了, 多次想弄到手,可是人家烈女似的,我也没了兴致。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想,我去见个面。这个女人就是柯雨洛。那天,她穿了件中式的长袍,带纽襻的那种。是长袍还是长裙我没问过。头发挽了个髻,露出白皙的脖子。素颜。尤娜介绍说,这是她“姐姐”,她们合伙开了一家健身会馆。我轻轻握了握柯雨洛的手,柔软。看到她第一眼,我就怦然心动了。柯雨洛后来问我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我说,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还是上次那个包房。好像那是袁军专属的包房。对于那次卫生间里发生的事情,我仍记忆犹新,包括尤娜最后看我的那个眼神儿。吃了一会儿,袁军和尤娜说,先走了,不给你们当电灯泡,吃完后,记我账上。他们走后,我和柯雨洛沉默了很长时间。从柯雨洛之前的眼神里能看出来,她不喜欢袁军和尤娜。这也殃及到我。她安静地吃着东西。可以说,在柯雨洛面前,我是自卑的。后来,是柯雨洛先说的话,说,你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呢?我反驳说,你不也跟他们混在一起吗?柯雨洛说,我是生意上的事情,那年健身会馆缺钱,正好尤娜想干点什么事儿,袁军就给她投了五十万跟我一起开这家健身会馆。我说,哦。在之前,袁军介绍过我是作家。我那个脸红啊。作家倒成了柯雨洛的话题。她竟然问我看没看过一个叫《撒旦探戈》的电影。我说,在网上看过。柯雨洛说,据说是根据小说改编的,你看过那个小说吗?我说,国内还没有翻译过来吧,我也在留心这本小说。柯雨洛对文学和电影的热爱,让我感到意外。柯雨洛问,你的小说能改成电影吗?我沮丧地说,不能。如果要改也是艺术片那种,没有市场,没有票房。柯雨洛说,票房并不说明问题。我说,可是,这是一个盲从的时代……这是一个娱乐的时代……人们失去了对艺术的评判标准……柯雨洛叹息着,说,那么,你呢?你在写的东西呢?我说,我写的东西更多是在抵抗这些,我想提供一个标准。柯雨洛笑了,说,天才都是给别人提供标准的。我笑,说,我不是天才。我更多是在记录作为个人在这个时代的精神走向……以及作为个人在这个时代的内心挣扎……透过个人,我来呈现这个时代的某一部分……不迎合、不妥协,我企图在小说里保存这个时代的肉身和灵魂……至于这个灵魂是什么?它可能是混沌的……芜杂的……
柯雨洛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孤独的,在文字里随时准备起义、又随时准备就义的人……听了柯雨洛的话,我吓一跳,顿生一种悲壮感,我盯着她长袍上的纽襻,像一只只眼睛,我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们沉默。
后来,我们又说了很多共同喜欢的韩国电影导演。金基德。朴赞郁。李沧东。洪尚秀。我们吃完,去望溪公园走了走,买了谷物喂了鸽子,然后,一直走到纪念碑下面,坐了一会儿。柯雨洛说,好久没来了,好像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似的,上次来,还是中学的时候,清明节学校组织来的。
这样交往半年多,我带着我的近万本藏书“嫁”到她的房子里……这一切好像不是真实的,但确实发生了。我像活在一个梦游的世界之中……梦游,这也许是我个人生活的真实状态。
父亲吃完了,坐在那里,我问,吃完了吗?父亲点了点头。我站起来,去服务台买单。父亲走过来拉住我说,我来。我说,我来吧。父亲说,你不上班,写字那点儿稿费,还是留着吧。我说,小瞧写字吗?父亲说,不是。是我和你淑芬阿姨用钱的地方不多。再说,作为父亲,这些年也没帮过你什么,也帮不上你,你一个人蹦跶到今天,就让当爹的为你买次单。父亲这话说的,我都感动了。我说,好。就一次,下不为例。花了一百二十三块钱。三块钱被老板娘抹去了。一百二十块钱。我把吃了一半的肉打包。出了闵筑居,父亲说,那我回了,打车去火车站。我看了看时间说,还早呢,要不要上楼再坐一会儿。父亲说,不了,看到你就行了。是啊,看到我就行了。这话说得我心里面酸酸的。四十多岁的人了,也算个大老爷们了,还让父亲惦念着。我说,这样吧,阳光这么好,去河边坐会儿。我们爷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父亲说,好吧。我们穿过小区,过一条马路,甬道旁边是一大堆的绣球花和白桦树。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我都会感到阵阵凉气。不知道为什么?白色的绣球花像花圈摆放在那里。幽暗的桦树林内却没有坟墓。我看到父亲也怔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到了河边,我们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河对面是一个叫“碧水云天”的小区。在夜晚的时候,“碧水云天”的水字和天字的霓虹灯坏了,不亮,只剩下碧字和云字。我甚至想用“碧云”两个字写一篇小说。我打包的肉挂在椅子旁边的树枝上。阳光落在我们的脸上,暖暖的,我看到父亲闭上眼睛享受着日光的沐浴。我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我看了看眼前的河面,并没有动物之类的死尸。那股气味格外强烈,我椅子四周寻找着腐烂气味的源头。父亲问,看什么呢?我说,有腐烂的味。父亲翕动着鼻子说,我怎么没闻到。我说,要不要换个椅子?父亲说,算啦。这日光真好,把骨头都晒懒了,不想动弹。我给柯雨洛回了个信息,说,父亲来访,我们刚吃完饭,在河边坐会儿。吻。我等了一会儿,柯雨洛沒回。我刷了下微信,看到我被一个人踢出群。当初也是他(一位作家)拉我进群的。他还私信我说,观察我在群里从来不转发群里的内容,还有我不对社会时事发言,像窗外一片沉默的叶子,所以抱歉。我笑了笑,删了那条私信。我心想,朽窗,不会因为树叶的繁茂而崭新。叫嚣和戾气改变不了什么。每个人的发声方式不一样。我用我的方式发声。
一只白色的鸟从河面飞过,我喊叫起来,鹤,白鹤。父亲睁开眼睛,说,哪来的什么白鹤啊?是鹳鸟。那白色的鹳鸟悠忽飞过,不见了踪影。起风了,水面上的波浪犹如前进的军队,涌动着。那一刻,我有种想坐在电脑前写字的冲动。我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仿佛敲打在水面上。缓慢流淌的河水就是我的键盘。
高铁列车从小区后面的山下经过(我居住的小区总能听到火车穿过的声音和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像从我们的身体里经过似的。父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这火车多影响晚上睡觉啊?我说,习惯了,就好了。父亲说,哦。像我这样神经衰弱的,要是晚上听到火车的声音是要睡不着觉的。不过,这河边的阳光真好。我说,我还是喜欢海边的日光。闪烁着日光的河面,犹如无数玻璃碎片组成。父亲闭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仿佛进入了悠长的梦境。我知道他没睡。我刷着微信,看到一个朋友(作家阿乙)说到契诃夫的小说《在庄园里》,他后面跟了一句话,秋天来了,先人还骄傲地活着,而我们像苍蝇一样纷纷落地而死。(“先人”,我理解是契诃夫,而“我们”我理解成我们这些还在写作的人。“苍蝇”是一个好意象。)这篇小说,我没看过。我有的那个版本的契诃夫小说集里没收入。我开始在手机上找。这时候,父亲突然说,罗斯,你还记得老王吗?我问,哪个老王?父亲说,就是我们“老年联盟”的那个。我说,有印象。怎么了?父亲说,死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儿?父亲说,半个月前。我说,哦。怎么死的?
一个人右手牵着一条小狗,从我们面前经过。啊,他是一个独臂。我为自己的发现惊讶,差点儿叫出声来。
父亲如是说:
父亲说,那天,我和你淑芬阿姨去教堂做礼拜,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我跑出去接电话,是老马打来的。老马说,老罗,老王不行了。我说,咋不行了?老马说,你和老严、老姚、老李说一声,赶快过来吧?我问,你们在哪儿呢?老马说,县城医院,你们叫辆车赶快过来,也许还可以见到老王最后一面。老马电话里带着哭腔了。我说,老马你别急,我马上去叫他们,我们一会儿就到。我没跟你淑芬阿姨打招呼,就向海边跑去。老姚看到我大汗淋漓的样子问,咋啦?我说,赶快收拾渔具,跟我走。老王不行了。老严问,咋回事啊?我说,老马打电话来说,老王不行了,现在县城医院呢,赶快的。老姚和老严收拾渔具,老李坐在那里没动。我说,老李,你咋的?快点儿啊!老李说,我不想去,我怕。我说,老马说, 我们去玩了,可能连老王最后一眼都见不到了。老李倔强地说,那我也不去。老严说,不去就不去吧,我们走。我们在海边拦了辆三轮蹦蹦,来到县城医院。我们还是去晚了,看到老马的时候,老马说,送太平间了。父亲哽咽了一下,继续说,老马带我们去太平间,老严和老姚有些怵了,在门外点了烟,狠狠抽着。那种心情可以理解,我和老马先进去的。只见老王身上蒙着白布。那人形没变。他因半身不遂佝偻的右手仍可以看出来,还有他多年坐轮椅蜷缩的双腿。太平间的老头问,看看吗?我说,再等等,外面还有两人儿。我出去向老严要了支烟,他给我点烟的时候,手是颤抖的。我说,进去看看吧。老严说,抽完这支烟。老姚眼睛看着别处。他目光的方向是一座远山。我抽完烟,说,走吧。我在前面,老严和老姚在后面。我对太平间的老头说,看看。老头揭开白布,我们都屏住了呼吸。老马在旁边哭着,之前,他就哭过了。两眼红肿。老王看上去很安详,静静地躺在那里。那静让人心里面空落落的,透着凉。老严说,好,好,走了好,省得在这世上遭罪了。老姚在旁边抹着眼泪。我突然恐惧起来,是的,恐惧,我感到老王躺在那里笑,是的,他在笑我们。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身上突然没了力气,要不是老马搀了我一下,我可能就栽倒在地上。这是我没想到的,我咋会这样。从太平间出来,老严问老马,咋回事?老马揉着红肿的眼睛说,老王让我推着他来县城,你们都知道老王好那口,这次,我们没去舞厅而是去了那女人的家。我们在菜市场买了熟食和酒。我们在女人家里喝酒。老王这次很慷慨,先让我摸。我就摸了一会儿。等我摸了后,老王让女人把他推到里屋去,回头对我说,你过完瘾了,就在外屋,好好喝酒吃肉。我说,好。我听到里面脱衣服的声音,之后,就听不到声音了。直到我听见那女人的尖叫声,才冲进去,只见女人拿着个床单遮着裸体站在床边,我问,怎么了?她哆嗦着说,他……他……他……我上前,喊着,老王,老王。没有声音,我伸手试了试鼻息,没了。送到医院,一番抢救,也没……老马蹲在地上呜呜哭着。老严说,别哭了,人都死了。想想怎么办后事吧?他好像没儿没女,再没什么亲属了吧?老姚在旁边说,没听他说起过。老严说,那就由我们“老年联盟”送他上路吧。我仍旧处于恐惧之中,总听见老王在笑。你淑芬阿姨给我打电话问我,去哪儿了?我说,老王走了,在县医院呢。你淑芬阿姨问,要我过去吗?我说,算了。老李没来,你去给做顿饭,保姆回村里了。保姆的儿子在工地上出事了,被送回来了。你淑芬阿姨说,好。这时候,天黑下来,还不是晚上,是要下雨。黑云铺天盖地而来,闪电,雷声滚滚,雨落下来。我们躲在破旧的太平间门口,那木窗框都朽烂了。一些树叶落在窗台上。老姚说,我们回去吧。老严说,这么大雨怎么回?老姚说,我讨厌这里面死人的味。老严说,看来是老王让我们多陪他一会儿,好吧,我们就多陪他一会儿。老马仍蹲在地上抽泣。老严踢了老马一脚,说,别哭了。雨水漫过来,我们又往门口里站了站。那个看太平间的老头端着茶缸子喝水。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浓重的阴气。他看到地面上的雨水越来越多,走出去,拎了两袋沙子堵在门口。我给他敬了支烟,他唠叨说,这太平间也要取消了,以后都去新修的殡仪馆。殡仪馆要和火葬场合并,到时候,我也就失业了。你们啥关系啊?他指了指躺在那里的老王问。老严说,老哥们。他羡慕地说,不易啊,这年头,还有你们这些老哥们。那天傍晚,我们把老马留下守灵,接着是我,老姚。老严负责办理死亡证明之类的事情。三天后,老严找车,把老王的尸体拉到火葬场,火化了。我跟着把老王抬進去后,没敢在里面看,我出来,抽烟,看着一缕烟从烟囱冒出来,我心一阵抽筋儿,我心想,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没了。我眼泪忍不住就流出来了。听老马说,是老严帮着捡的骨。把老王的骨灰安葬什么地方也成了问题,后来,还是老严说,归于大海吧,他也会和我们一起钓鱼。那个时候,只有老严是一个有主意的人。我们就把老王的骨灰撒到我们钓鱼的那片海水里。你淑芬阿姨和老李也到场了。我们站在岸边看着老严,一把把把老王的骨灰撒到海水里。从那之后,我们在海边钓鱼,我总是听见老王在海水里喊着我的名字。我问老严老马他们是否听到老王的喊声,他们都没听见,吓得我一个星期没去钓鱼,整个人也病怏怏的。来看你之前,我梦见你了,我先是梦见我从一棵树上摔下来,掉在地上,钻进泥土里,然后,你慢慢从地底下长出来,越长越大,直到你现在的样子。我早起后,就跟你淑芬阿姨说,我要来看看你。她说要陪我过来,我说还是我一个人来。你淑芬阿姨说,也好,你们父子好好说说话。她脸色严肃,转身,站在耶稣像前默默祷告……
……这不,我就来了,父亲说。
那个独臂人牵着小狗又转回来,从我们面前经过。
父亲从衣兜里翻出来一个东西递给我,是存折。父亲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攒下的血汗钱,留给你吧。十五万。还有五万,我给你淑芬阿姨留着。我说,我不要。你这算什么?遗嘱吗?父亲说,我当年在轧钢厂公墓买了五块墓地,也算投资,给我留一块,剩下的你卖了……如果你淑芬阿姨老了那天,愿意跟我一起,就一起,你妈,算我对不住她啦……我说,靠,还真是遗嘱啊?父亲说,算是吧。这十五万块钱,你拿着。我拒绝。父亲眼含着泪说,我知道这么多年让你在轧钢厂受苦,我也没办法帮你,后来,你辞职,让自己过上自由生活,但这样的自由生活,你可能是快乐,但也是恓惶的。钱你拿着,会用得着的,再说,雨洛……你们是否有将来,我看不出来……我心想,是啊,我自己也没看出来。父亲说,我回去了。我说,我送送你。父亲说,不用,我打车去车站。临上出租车的时候,父亲再次把那个存折推给我。我只好收下,说,好好的,老罗,到了,给我电话。父亲说,好。他关上车门的瞬间,我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我站在路边,膝盖酸软,眼睛盯着出租车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我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点了支烟。我在想父亲描述的那个梦,他像种子一样钻进泥土里,长出来的是我。我不禁怆然。我掉进泥土里那天会长出什么呢?什么都不会长出来。泥土仍旧是泥土,而我只是一颗沉默的种子,隐藏在泥土之中。悲。凉。我扶着膝盖站起来,酸疼的膝盖让我随时都可能跪在地上。我向小区走去,进了门,下意识看了看二楼那家的窗户。窗帘紧闭。回到柯雨洛的房子里,我倚靠在沙发上,我变得焦躁起来。我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到火车站了吗?父亲说,到了,在等着检票。我说,好,到了,打电话给我。父亲说,好。父亲的声音变得苍老很多。父亲说,你一个人也要注意身体。我说,知道。撂了电话,我想抽烟了。从裤兜里拿出来的只是一个空烟盒,我的烟抽完了。我懒得下楼去买,从烟灰缸里找了半截烟,点着,啯了几口,阵阵苦味。我扔到烟灰缸里。膝盖疼,我用手揉了揉。盯着四壁的书籍,这些我二十几年来唯一的财产,却堆放在别人的房子里,随时都可能随我被驱逐出去,而居无定所。我陷入失落之中。我仿佛看到那些书籍里面的人物在跟我一样,是沮丧的。
我掏出手机,在便签上续写日常的一些句子,这也是我平时的自我训练,我要保持对文字的敏感。
十七,他被黑夜败坏了身子,从此一蹶不振。十八,秋近杀。拼命写作。疼。虚无中安置我们的灵魂。中年。十九,九月。第十天。属于我一生的闪电还没有击中我的心脏。那些落在地面的灰尘也落进我的身体里,肺里。沉积物。二十,做一个缺席者,你只代表你自己,你是你而已。局外人而已。二十一,随着光的移动,某一位置的影子注定消失。物。固定。影子将在没有遮拦的情况下,第二天的同一时间出现。近乎还魂。
写了几个句子之后,我变得安静下来。我沉浸在句子的那种情绪之中。我回到我。我把父亲的存折夹在那本《皮》内,当成了书签。我想起父亲带来的那条鱼,从沙发上起来,跑到厨房。因为挣扎,盆里的水少了很多,它半个身子露出水面,张着嘴呼吸,像是在求救。我连忙把盆放到水龙头下面,接满水,它又恢复了生机,但那个盆的容积还是太小,不能让它自由游动。我想到卫生间里有一个水桶,感觉要比这个水盆大很多,我去拿来,接了水,把鱼放进去。看着它变得自由很多,我心里也舒服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了饭店里打包的肉,还挂在河边椅子旁边的树枝上。我下楼顺便在楼下超市买了烟,去河边,看到那打包的肉还挂在树枝上,我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抽烟。河水在缓慢流淌着。这条河叫太子河。因燕国太子在荆轲刺杀秦王失败后,流落到这里,而得名。只是传说。那只白色的鹳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飞过来,向着下游。我坐了一会儿,一对情侣挽着胳膊从面前经过,我充满羡慕。那女人高跟鞋,裸露着脚踝,我突然有了欲望。
凉亭如是说:
黑云是滞重的,从天空压下来,我仿佛听到大海的呻吟。其实,我也感觉到来自黑云的重量,我在苟延残喘。这也是我在这里少有的一次。差不多五十五年了,我在这里,尽管多次被翻新,但我的心早已老迈。我不知道那些黑云要对大海做什么?大海狂躁起来,海浪翻涌着,企图把半空中的黑云裹挟进海水之中。但海浪怎么翻涌,向上,都无法触摸黑云的身体。那么撕碎黑云的身体,也仅仅是那些海浪的梦想。白色的海浪是大海的牙齿。
雨,是的,雨要来了。
一道闪电切割黑暗,接着,滚滚的雷声在云层里响起。受闪电切割的黑云,瞬间又愈合了。我转移注意力,看到一对男女在栈桥上亲吻。对于亲吻,我见怪不怪了。这么多年。甚至有更惊心动魄的。也许是为了转移对黑云的关注,我无聊,才关注他们这一对男女的。因为雨将至,海边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还在栈桥上。在雨到来的时候,他们会来到我的怀抱里的,会的。那样,我就不会这么无聊,我可以做他们的观众。雨,快来,雨,快来。我在心里说。雨瞬间就来了,好像听到我的话似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他们分开彼此的嘴唇,拉着手,向我跑过来。在跑到我怀抱里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在诅咒雨。落雨后的天空,黑,近乎夜。我也成了他们唯一的避难所。女的说,不错,别抱怨了,有这个凉亭不是很好吗?在这里感受一下雨中的卡尔里海,也别有一番情趣。男的点了支烟,想坐下来,地面上四个石鼓形状的石凳,他的屁股贴上去一下,像被烫了似的,说,真凉。这里变成了他们的世界。我倾听着他们的呼吸。这样,我才不那么无聊。我闻着女人身上的气息,是我喜欢的气息,不轻佻。这样的女人我见得不多。雨大,潲进来,风带着凉以及海水的气息进来。女人说,冷。整个宇宙都处于雨的倾泻之中,只有我这里是雨进不来的,被黑暗和雨封闭着。闪电。雷声。袭击着我,仿佛要摧毁我似的,但我不怕,这么多年了,我仍在这里,像是卡尔里海的守护神。海面上有一艘船在航行,船上的灯火犹如大海的一只眼睛。女人在转着圈,四处看,不时躲避着潲进来的雨滴。风让每个雨滴都充满力量,打在柱子上,我都有些疼了。男人吸着烟,好像某一个调皮的雨滴落在他的烟上,熄灭了火,他再次掏出打火机,点燃,细小的火苗犹如一颗羸弱的心脏在跳动。如果能生一堆火就好了,男人说。女人說,这大雨的都湿漉漉,去哪儿弄柴火啊?男人说,我只是说说。女人从男人的嘴上拿过烟说,我也来一口,暖和一下。她抽烟的姿势真优雅呀!但只吸了一口,就还给男人了。女人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呢?男人说,我也不知道。女人说,要是这一宿都不停可怎么办?男人说,总不能在这里呆一宿吧?那样的话,我们就冒雨回去。闪电照亮女人裸露在裙子外面的大腿,透着瓷光,令我心旌摇动。男人又点了支烟,说,这个凉亭,我在这里住的时候,也很少来,有一次发生了一件骇然的事情。一个女孩和男友在这里亲热,被女孩的前男友看见,那前男友兜里带着一把刀,好像是跟踪而来,他一刀就把女孩的男友刺伤了,好像是扎到要害,血哧出来,女孩男友倒在地上。围观的人都吓坏了,噤声。女孩前男友把女孩强暴了,女孩竟然高潮了,发出那种高潮来临的尖叫,直到前男友释放之后,从女孩身上下来,一刀割了自己脖子上的动脉……这件事后来上报纸了,很多人都谴责女孩,而我认为那是来自身体的本能……是本能……男人说的事情,我也记得。当时,那个女孩的尖叫和表情我是厌恶的,但后来,我理解了。闪电让我的部分明亮起来,又稍纵即逝。风裹挟着雨扑进来。女人说,我冷,你抱抱我。男人抱住女人。我闻到了一种气味,来自他们的身体。他们亲吻起来,男人褪下裤子,撩起女人的裙子,褪下她的短裤,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女人扶着柱子……闪电照亮男人苍白的屁股。男人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女人的喘息声,让宇宙变得安静下来。但闪电和雷声,还有雨并没有停下来。他们就像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交媾……我感到我的身子都软了,随时都可能坍塌下来似的……雨连接着海天……浑然一体……宇宙再一次处于混沌鸿蒙状态……他们肉体碰撞的声音被雷声和雨声淹没……
……我真没出息,想到和柯雨洛那次在海边凉亭的做爱,竟然湿了。有人从面前经过,我羞涩地低下头。坐在日光里,我整个人都老了似的。我拿起挂在树枝的肉,回去了。我下面黏糊糊的,不舒服,我冲了个澡,在浴室里,我听见手机响了,赤裸着跑出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犹豫接还是不接,最后,还是接了,我声音很大,问,谁啊?对方说,我是你淑芬阿姨。我的语气软下来,说,你好淑芬阿姨,有事吗?父亲已经坐火车回去啦,应该到了吧?我身上的水珠顺着身体滑落。淑芬阿姨说,我在车站,你父亲不行了。我说,什么?淑芬阿姨说,你父亲不行了。车长说,车上的乘客都要下光了,只有你父亲还坐在椅子上,他说了句,老人家该下车了,可是,你父亲不吭声,他试探了一下,你父亲已经没有鼻息了。淑芬阿姨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说,不可能,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淑芬阿姨说,你过来吧。我说,好。我身体颤栗着,我感觉下面的东西竟然硬起来。我冲进浴室找到毛巾擦着身上的水,我想到了那条鱼,穿好衣服后,拎着那个装着鱼的红色水桶下楼,叫车,向火车站而去……向卡尔里海而去……
……我的父亲,死了。
感谢罗斯(化名)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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