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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诗人吉狄马加

2019-03-13刘向东

当代人 2019年2期
关键词:全诗骑手智者

刘向东

哈萨克骑手醉酒之后在马上的酣睡,是骑手所认为的自由;而马虽然身有重负,但依旧可以漫无目的地行走。真正的自由恰恰不是来源于典籍和“智者”,而是恣意的个体生命。

吉狄马加的诗,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土地、爱情、和平的意念闪着灵光,互相辉映,和谐共生。走出彝山的吉狄马加,不管远涉何方,永远眷恋着那片土地和人民。作为一名少数民族诗人,他深知土地的可贵多情,他对土地的讴歌无疑是精神的原始皈依,是对生命的真诚承诺和感恩。

他以诗歌的名义告诉世人:什么是民族的,要怎样传承和发扬民族的文明和文化。只有深刻理解本民族的精神,才能在本民族的苦难与幸福中获取前进的力量,才能将自己的荣辱兴衰与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对此,吉狄马加的美国译者梅丹理有独到看法,他把他看作“既是一个彝人,也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位世界公民”,而且三者兼容,“互不排斥”。吉狄马加则在一次演讲中明确地说:“不管你生活在哪个地方,是哪个民族,有很多有普遍价值的东西是人类必须共同遵从的。”在另一处,他说得更为坚定:“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哪怕是对一个小小的部落作深刻的理解,它也是会有人类性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吉狄马加的诗是纯粹的,语言纯粹得有些透明,营造的意境纯粹得触手可及,对这样的诗篇,分析起来是困难的。我选了几首,稍做评点。

自画像

风在黄昏的山冈上悄悄对孩子说话,风走了,远方有一个童话等着它。孩子留下你的名字吧,在这块土地上,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

——题记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 我痛苦的名字 / 我美丽的名字 / 我希望的名字 /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 我传统的父亲 / 是男人中的男人 / 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 / 我不老的母亲 / 是土地上的歌手 / 一条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 是美人中的美人 / 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 / 我是一千次死去 / 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 / 我是一千次死去 / 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 / 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 / 那来自远方的友情 / 我是一千次葬礼高潮时 / 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

这一切虽然包含了我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正义和邪恶的抗争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 一切背叛 / 一切忠诚 / 一切生 / 一切死 /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 我——是——彝——人

这是吉狄马加的自画像。自画像是自己,又不是自己;他是集体无意识与独立意识交集的自画像。

《自画像》第一句中的“用彝文写下的历史”表明了“我”的民族属性,同样“我”也成为彝族历史的代表。“千百年来”“男人中的男人”“不老的母亲”,显示了民族历史在“我”身上的深深烙印,是“我”蓬勃生命力的象征。“土地上的歌手”“深沉的河流”孕育着“我”不朽的生命,给予“我”生存的力量。“我”的名字:痛苦、美丽、希望,显示出个体生命的复杂。“正义”“邪恶”“背叛”“忠诚”“生”“死”,这一组组意义相反的词语并置在一起构成了极大的反差,凸显了彝族人民对正义和忠诚的执着坚守,以及对背叛、邪恶的强烈反抗。“一切生 / 一切死”具有极大的包容性,蕴含着强大的生命力。最后一句“我——是——彝——人”,表现了对“我”是一个彝人的民族自信,对应了题记中所说的“因为有一天你会自豪地死去”。同时全诗中的“我”不仅仅是婴儿个体生命的指称,而是彝族本民族形象的、甚至是中华民族形象的代表。

被埋葬的词

我要寻找 / 被埋葬的词 / 你们知道 / 它是母腹的水 / 黑暗中闪光的鱼类

我要寻找的词 / 是夜空宝石般的星星 / 在它的身后 / 占卜者的双眸 / 含有飞鸟的影子

我要寻找的词 / 是祭司梦幻的火 / 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 / 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

我要寻找被埋葬的词 / 它是一个山地民族 / 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 / 那些最隐秘的符号

《被埋葬的词》开篇指明了诗人的意图:“我要寻找 / 被埋葬的词”,至于这个“词”究竟是什么,在诗的前三节中给予了多种形象的阐释:闪光的鱼类、鸟的影子、梦幻的火……而这些形象,都有古老的、传统的特征:母腹、占卜者、祭司。这些“词”显然已经不容易被寻找到,但是“我”依旧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叩问、探寻,因为这些逝去的“词”,“它能召唤逝去的先辈 / 它能感应万物的灵魂”。最后一节中,诗人将对“词”的描述从具体的形象的阐释,转变成宏观的概括:“它是一个山地民族 / 通过母语,传授给子孙的 / 那些最隐秘的符号”,其实就是一个民族传统的、具有民族再生力量的源泉。诗歌一方面映射出在现代社会中商业化浪潮的席卷下,传统的民族文化逐渐消失的现实;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诗人对民族文化传统的呼唤,对民族文化的守望與关怀。

自由

我曾问过真正的智者 / 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总是来自典籍 / 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 傍晚时分 / 我看见一匹马 / 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 / 一个喝醉了酒的 / 哈萨克骑手 / 在马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释的是自由的含义 / 但谁能告诉我,在那拉提草原 / 这匹马和它的骑手 / 谁更自由呢?

全诗由“我”对“智者”的追问开始,紧紧围绕着对“自由”的真谛的探寻而展开。诗人首先向“智者”发问,并且强调是“真正的智者”,以为可以获得自由的真谛,但是智者的回答引经据典,也并没有给出十分明确的答案,而“我”完全信赖智者的回答。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拉提草原的所见所闻:哈萨克骑手醉酒之后在马上的酣睡,是骑手所认为的自由;而马虽然身有重负,但依旧可以漫无目的地行走。广阔的那拉提草原、醉酒酣睡的骑手和悠闲的马所建构的生活中真实的“自由”的场景,启发了诗人:真正的自由恰恰不是来源于典籍和“智者”,而是恣意的个体生命。诗人跳出了“智者”和“典籍”的禁锢,开始独自思考“自由”的意义。全诗最后一句“这匹马和它的骑手 / 谁更自由呢?”是对“自由”的含义的再思考、终极追问;同时,也蕴含着对“智者”和“典籍”所代表的“真理”的质疑。

回答

你还记得 / 那条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吗?/ 一个流蜜的黄昏 / 她对我说:/ 我的绣花针丢了 / 快来帮我寻找 /(我找遍了那条小路)

你还记得 / 那条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吗?/ 一个沉重的黄昏/我对她说:/ 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 不就是你的绣花针吗 /(她感动得哭了)

《回答》全诗简洁、段落齐整、对仗工整。整首诗以诗人与读者对话的方式展开:“你还记得 / 那条通向吉勒布特的小路吗?”然后将两位彝族青年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其中包含着爱情的甜蜜与苦涩。两节诗中的前两句完全一致,中间两句只有语词方面的细微差别:第一节是她对我的发问,而第二段是我的回答。故事发生在一个黄昏,但诗人前后的两次描述则完全不同:第一次是“流蜜的黄昏”,象征着爱情的甜蜜与美好;后来在“我”漫山遍野寻找绣花针之后,则变为“沉重的黄昏”,“沉重”一词不仅勾勒出“我”寻找绣花针之后的疲惫、倦怠,更加隐喻了恋爱过程中有可能遭遇的艰辛与磨难。全诗中虽然没有一句正面描写爱情的诗句,但一句“那深深插在我心上的 / 不就是你的绣花针吗”却让爱情的含蓄、美好与艰辛跃然纸上。

耶路撒冷的鸽子

在黎明的时候,我听见 / 在耶路撒冷我居住的旅馆的窗户外 / 一只鸽子在咕咕地轻哼……

我听见这只鸽子的叫声 / 如同是另一种陌生的语言 / 然而它的叫声,却显得忽近忽远 / 我甚至无法判断它的距离/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深处 / 又好像是从高空的云端传来

这鸽子的叫声,苍凉而古老 / 或许它同死亡的时间一样久远 / 就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在通往 / 哭墙和阿克萨清真寺的石板上 / 不同信徒的血迹,从未被擦拭干净 / 如果这仅仅是为了信仰,我怀疑 / 上帝和真主是否真的爱我们

我听着这只鸽子咕咕的叫声 / 一声比一声更高,哭吧!开始哭!/ 原谅我,人类!此刻我只有长久的沉默……

整首诗描述了诗人在黎明时分耶路撒冷的旅馆中,在鸽子的叫声里引发的系列联想和思考。鸽子的叫声唤醒了黎明的“我”,并且引发了在三教圣城耶路撒冷这个特定城市中的思考,犹如神启:“那声音仿佛来自地底的深处 / 又好像是从高空的云端传来。”“这鸽子的叫声,苍凉而古老”,像一首悲歌。因为朝圣者的鲜血从未被擦拭干净,这引发了诗人的怀疑:如此艰难以显示虔诚的朝圣之路,是否是上帝和真主真正意欲的?而鲜血、血迹又是否可以真正象征着朝圣者圣洁、虔诚的灵魂?此时,诗人便觉得鸽子的叫声更像是哭声,是朝圣者们的悲歌。而诗的结尾“原谅我,人类!此刻我只有长久的沉默……”,这一句包含着诗人仿佛“一语道破天机”之后的不安,诗人的沉默也是对所质疑问题的再思考。

古里拉达的岩羊

再一次瞩望 / 那奇妙的境界奇妙的境界 / 其實一切都在天上 / 通往神秘的永恒 / 从这里连接无边的浩瀚/空虚和寒冷就在那里 / 蹄子的回声沉默

雄性的弯角 / 装饰远走的云雾 / 背后的黑色的深渊 / 它那童贞的眼睛 / 泛起幽蓝的波浪

在我的梦中 / 不能没有这颗星星 / 在我的灵魂里 / 不能没有这道闪电 / 我怕失去了它 / 在大凉山的最高处 / 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

这也是一首写故乡的诗,由于诗人把重点放在“岩羊”上,赋予了此诗文化寻根的味道。整首诗呈现的是诗人与彝族文化隐秘而深厚的情感关联,用诗人的话说就是“不能没有”的关系,一旦失去它,诗人说“我的梦想会化为乌有”。与这种感情相应,此诗写得神秘美丽,对应着当地的山川氛围与文化气息,明显不同于汉族诗人笔下的诗句。诗中写岩羊的句子,如“蹄子的回声沉默”“雄性的弯角 / 装饰远走的云雾”“它那童贞的眼睛/泛起幽蓝的波浪”,如此等等,显得那么沉静,容纳或勾连着阔大的世象,而这正是涌动在作者“梦中”和“灵魂里”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些岩羊构成了古里拉达的灵魂,也构成了“我”的灵魂。

吉狄马加曾经说,正如神话中所歌颂的那样,我们和祖先一样来自大地,当我们重返大地的时候,我们将同样化作河流、山岭和草木,于是我们就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永存于天地之间。于是在吉狄马加的眼里,一棵植物、一只动物、一股泉水和一片云雾都充满灵性,它们的存在为我们的生命创造了更多的解释空间。因为有了这样的诗人,我们才能如此深刻地体会我们的历史与大自然的奇妙、沧桑,感悟那些慷慨与大爱,才能想象艺术之于我们生存的永恒价值。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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