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四日

一

黄山是中国的名山，没有去过黄山的人，此生总会有或多或少的遗憾。

然而，去过黄山又怎样？去拜访黄山的人，络绎不绝地去，又络绎不绝地回到各自出发的地方，黄山还在那里，不曾少了一块石头，一棵树。

中国人的形象思维借助于历代书画，人和山水之间的关系很近，近到弹一下手指，就可以弹出一座山，近到即使没有到过黄山，在盆景里摆上一座袖珍的黄山，也能感受山了，而我不行，我为自己励志，此生此世，一定要看到真的黄山。

从飞机上看大地，大地是一汪水，黄山就藏在水中。黄山的山体形态独特，有立方体节理、垂直节理、纵节理、横节理等。科学家所说的黄山第四纪冰川遗迹，分布在前山的东南部，天都峰顶是三面冰斗创蚀遗留下来的角峰。朋友是画家，当然从绘画的角度评说黄山：黄山群峰气魄雄壮，是中国山水画构图的标本。黄山层峦叠嶂，云海飘忽，无论站在哪里，都可发现一幅幅美妙的中国山水画构图。观赏这幅天然的图画长卷，就会明了“重重悉见”的中国山水画散点法的原理。

同一风景，在不同人的眼睛中会呈现不同的图像。一如天空的云月，挂在天空是云月，如果落在地面，就可能是别的物件了。

二

次日，雨后初霁，朋友把我送到黄山南大门登山集散地。

打开车门，空气都是甜滋滋的，有松树的香味，还有花香混合味道扑面而来。刚进南大门，就看见一座不高的小山，竹子们贴心贴肺地站在山脚或者山坡，仰头望山是山，再看，山就成了一棵树。

进山门之后乘大巴车，大巴车走S弯，把我们S进了半山腰，其间穿越白雾，车窗外白茫茫的，没有了在山下望雾的缥缈感;美需要距离，又一次得到印证。半小时后，汽车终于停驻，右手扶栏外有五棵松，极像迎客松，只不过它长在山门，未在山巅。

回头望，只见北面的山尖尖上露出了灰白色的白石头，给白石头照了一张相，白石头就被飘来的云雾罩住了，不过，还是露出了山尖尖白石头的纯白。山尖尖白石为什么这么白呢？应该是常年累月被白云白雾熏染的吧。

在任何地方登山，有缆车我也选择徒步，这是对山的尊重，在黄山亦然。拾级而上，可看见红中透黑的花岗岩巨石。尽管有缆车，山道上依然有很多徒步爬山的人，我还看见一位患脑血栓后遗症的爬山人，他也选择徒步，恐怕心中蕴着一种精神支撑吧。

天空真的晴了，阳光真的出来了，人影和树影都在山道上晃。山上有各种各样的树木，有的我能叫出名，大部分叫不出名……山路上还有穿林而过的风，那些坐缆车的人高高在上，他们看不到登山路的好风景。我站在山路，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蓝天，云彩一朵朵在天空万千变化，刚看到它们在天空的背景里相互缠着抱着，再抬头，已经消失，不知是不是被蓝“吃”掉了。山路上有用担子挑物爬山的挑夫，虽然担着重物，依然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平稳。有些树木不认识，挑夫大哥说，那些枝干比较细，叶子也小的树，叫柴胡。哦，我仅仅知道柴胡是一种药材，没想到在黄山竟然有柴胡树。

继续攀登，认识了一位从南京来的年轻人，他已来黄山多次，是一位黄山通。他告诉我，到黄山必看云海。看黄山云海有几个非常好的观察点，可以到玉屏楼观前海，清凉台观后海，排云亭看西海，白鹅岭看东海，至于我们奋力攀登到光明顶，只能看“天海”了。于是在年轻人的鼓励下（他不时搀扶我），攀登到“仙人指路”，又咬牙坚持到了光明顶，并没有看到“云雾是从脚边升起”，还好，蓝天在光明顶似乎比别的地方更蓝，朵朵白云不时从身边飘过;人在云中，恍若神仙。

三

仅仅登上黄山，还不算看黄山。除了看整体，还要看它的细节，因此决定去黄山的支脉，凤凰源、翡翠谷和黄山竹海。

第三天，天空陡然下起了大雨，我穿上景区特有的雨衣和防雨鞋，冒雨去凤凰源。凤凰源是黄山东海仙都峰与布水峰之间的一条大峡谷，纵深10余公里，景区大雨倾盆，世人都说黄山秀，秀就秀在不仅有山的伟岸，还有水的缠绵。雨滴打在雨衣上，也打在山涧桂花树上，这给了我一种错觉，感到自己在山涧走，也成了一棵树。

雨中登黄山，可以更透彻地理解黄山，黄山是石山，也是水山，有石头的坚硬，也有水的柔软。天空的水落到地下，与山谷的泉水融合，山中的水就加快了脚步。水和水不一样，雨是天空的水，溪水是山中的水，它们不是一个系统，正好像人，人的称号是一样的，却隶属于不同种族，有着不同的文化传统。

雨点子越来越大，凤凰源大峪谷中咆哮的水是激越的，它吐着白沫往山下猛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大有黄河壶口瀑布的气势。气势归气势，艺术归艺术，水珠子在大石头上迸溅，大盘小盘落玉珠，水从石头缝隙往下奔，不舍昼夜，石头很顽皮，略显狰狞，却挡不住奔流而下的水。天是一口锅，地是一枚盘，能迸溅出世上动人的音乐呢。

明朝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两次登临黄山，赞叹说：“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黄山确实很有气魄，但是我依然觉得徐霞客有点夸大了，尤其是后人引申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更是有几分荒谬，不同的山，有不同的景致，有不同的性格，都是值得一看的，哪里能用一座山代替世界上所有的山呢？

不过，我还是喜欢黄山之秀的。人在黄山待久了，也会沾上秀气。我眼中的黄山秀，在于它的绿。黄山的树木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生长，可以在山坡，可以在山崖，任日月流淌。下雨了，雨水扑在它的叶子上，它更嫩绿。溪流边有的树会开花，开花时会把一二花瓣洒进水中，一任诗人们想象去。

晴天有晴天的晴朗，雨中有雨中的空濛，雨中登黄山，山中的小花小草都洗净了脸来迎接你，心中的天空更加新鲜。雨洗干净了树叶，叶子们油亮亮的，大石头上的青苔也似乎更绿了。

四

第四日，我来到了黄山竹海。黄山竹海位于距黟县城北面15公里处际联镇的群山之中，地处桃源山村东大门，为黄山入黟第一寨。距黄山著名古村落——宏村仅仅四公里。漫山的竹林，郁郁葱葱，但赏竹的游客不多，可能他们不愿意费劲地从植物身上寻找做人之道吧。

山路两边尽是竹子，溪水边也有竹子，竹子是这里的主角，竹子郁郁葱葱，山谷形如金斗，聚财不漏，风水甚佳。此谷纵深约六公里，我量力而行，只走了四公里，走到山腰一处观景台，看到在前山翻滚的白云。这些白云似乎是稳稳地坐在山头上，顷刻开始移动，移动得极快，像是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我没有想到，在黄山光明顶没有看到浓重而翻滚的云彩，反而在黄山竹海圆了这个黄山云梦。

黄山的云彩是流动的，也是静止的;是成片的，也是丝丝缕缕的。你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到不同的云的风姿。黄山的云有时如一缕青烟随风翻浮，有时又如万马奔腾，波涛汹涌，来去匆匆，渺茫无际。云是虚无的，又是结实的，云来了，那些怪石、奇松就全被白云“吃”掉了，刮来一阵子风，云淡了，怪石、奇松就渐渐被云“吐”了出来。云朵不像黄山的河溪、瀑布、深潭，或迂回曲折，水流湍急，或浪花飞溅，悬流直下，构成一种恒长之美。在黄山观云，妙处就在于瞬间之美，可惜很多人到黄山看风景，仅仅是看热闹，并没有看出真的妙处，就像是人生亦有爆发之美，而不在于庸庸碌碌的长度。有的人活的时间并不长，但生机勃勃，充满了活力;有的人活的时间很长，却苍白得很。

满天的云雾和层积云所構成的云海，是黄山的奇特景观。云是虚的，云也是实的，能在黄山看云海，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黄山很大，云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凝聚方式：在玉屏峰的文殊台看云海，云围雾绕，高低沉浮，前后参差，错落有序;在狮子峰顶观云海，亦可观到日出;在白鹅岭观云海，缥缈不定，露出玄妙之相。那么，在黄山竹海看云海呢？

云彩最美的时刻是雨后，但老天爷又不能一直下雨，天晴之后，还会出大太阳，太阳出来，云彩就消失了……若习惯于珍存永恒的东西，比如权力、地位、金钱，对转瞬即逝的云，不会有什么兴趣。

竹林相对安静，小桥流水间，只剩我孤影一人。有几分的孤独，但觉得惬意，人生许多幸福是需要用孤独来氤氲的。很多人来黄山是看山的，有人是来看水的，我则是来看云的。朋友问我，到黄山看到了什么，我说，看到了云。

（王克楠，原名王克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巷子里的阳光》《放飞年轻的梦想》《大地上的河流》以及诗集、报告文学集共五部。）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