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札
2019-03-13钱红莉
一
这一阵儿读汪曾祺,并非小说、随笔,而是不常见的《两栖杂述》,他交待自己文字的来龙去脉,赤诚,不遮掩,让人狂喜——嗬,原来这个老头儿也有师承,好文字都不是凭空来的。他的小說里,流淌着人的气息,更有人世的规矩,读着读着,把书放下,在浓稠的夜色里叹一口气……这所有的好文字后面都有一颗心。包括他的老师沈从文,《边城》《长河》《三三》,我一遍遍地读,真好啊,后面也是一颗心。蒋勋讲解沈从文,那种入心、入情,叫人狂跳起来,隔空与他握握手。读书,如若人与人之间的相遇相知,都是一种缘分。
又或者,每隔几年都要重读《包法利夫人》,深感福楼拜伟大。
然而,有些经典,却怎么也读不进去。前阵儿,南京好友苏萝梨赠送《金瓶梅》一部,未翻几页,不得不放下,无论格非之前怎样抽丝剥茧地分析,就是感受不到它的好;还有《红楼梦》,威慑于各路大家的盛赞,不同年龄段拿起,一直无功而返,但,却可以把《儒林外史》《老残游记》津津有味地读完。
孙犁循着鲁迅日记里的书单,悉数收罗来,也不知“后事如何”,他也是做了笔记的。说到读书笔记,数周作人的一直攻克不下,啰嗦至让人撞墙的程度,也只能欣赏他笔下绍兴齁死人的腌苋菜梗了。可是,对于他的哥哥鲁迅,近年,任何文体都可以读进去。数十年过去,他的文字以及他的人格魅力,愈发凸显。这是迟到的缘分。
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曾几次逼着自己拿起来,可是,难以为继,并非翻译的问题,朱生豪的译本无懈可击。每读到十四行诗,昏昏欲睡,用00后的行话讲,“嗨”不到那个点上。
也有想读却读不了的书,比如《世说新语》《容斋随笔》。倘若你的古文言功底略欠了点,是体会不到这两本书的好的——如同隔岸观花,老远的你看的嘉树有荫,可是,你过不了河去,缺少一叶小舟。小舟怎么来?必须退回去,重新学习古文。这是原本热爱却失之交臂的无奈。
有一阵儿,咬牙搬出钱锺书《管锥编》,对照密密麻麻的注释,往下啃,好辛苦啊,不比体力活轻松。读透了吗?没有。如果把一本书读懂,应该是用一两句话就能概括出来——常做书单策划,每次约稿,都说明,三两句点评即可。等拿到稿件,高下立判——有人根本不会读书,甚至不惜大段引用;而有人,一两句话就把一本书轻易解决了。语言简洁的,往往都是比较有才气的人,一点则通的人,平时文章也写得好;疙里疙瘩说不到点子上的,文字一般比较平庸,下次不便再约。
这就是鉴赏力的问题。人的鉴赏力很重要。鉴赏力好比一个人站在山巅,山谷的草场溪流、山腰的流岚浮云尽收眼底。
读书的过程,也是慢慢培养鉴赏力的过程,书读得多的人,越觉得自己浅薄渺小。真正的读书人,因为渊博,所以谦卑,从不膨胀虚妄。
有些书,今天读不了,或许明天就读进去了,不能急,也不必自卑,慢慢来。比如我把《世说新语》放在电脑前的书架上,一抬眼就看见,并在心里对自己讲,总有一天会读透的。
青春期时,觉得国外的文学高级,大量涉猎日本以及欧美作家的东西,越到后来,越往里收了,老是在中国的传统里打转,这才是源头性的东西。宇文所安评价白居易,说他后来的三分之二诗歌本不必写。我对他这个论断拍案叫绝——看看,一个外国人竟也如此深刻地懂得中国古诗的堂奥,白居易泉下有知,或许面子上抹不开。他与李杜就是不能比的啊。而七言诗呢,没有人写得过李商隐。好几次,我都要冲动地给他写一封长信,谈谈我对于他诗歌的体恤之心,末了总是懒,找借口,忙别的去了。泱泱《全唐诗》,深深喜欢的也就那么几位,还有许多许多的好诗人,对他们都是隔膜的——不是他们的损失,是我的损失。
二
午后,读冯秋子。她说自己居在朝西的一个小房子里,每天只能晒四十五分钟的阳光。所有开花类植物一旦到了她家,渐渐地,都不开花了。
她写:绿叶也挺好的,我心里面有花就可以了。
这一句,银钩一样,刺棱有声,泪水瞬间涌出来,不可遏制,怎么都止不住,简直是抽噎了……在安静的家里,在孩子的书房里。窗外骄阳高照,孩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打着五人制足球游戏,他不晓得自己的妈妈刚刚历经了什么样的灵魂震颤。
一直喜欢冯秋子,不仅仅是文字,甚至包括她的长相,值得仔细端详。有一种女性,天生的艺术气质。这种气质,诗人蓝蓝身上也是天生自带的,许多女性均如此,令人爱慕。
那种坚韧、强大而不可被摧毁的意志,正曲径通幽地影响着我。
还有一次,也是读她的文。总觉没有写完,就匆匆刹了尾。也许不是这样的,是我不够历练,不懂得适时节俭语言。
有一个细节:有一年,父亲病重,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女婿,父亲一直看重这个人。但,那个阶段,夫妻正在冷战中……末了,那个人并未去看望自己的父亲。
多年以后,她站在对方的立场,非常体恤地猜测:也许,他怕去看了岳父以后,从此改变心意……
什么样的婉转心肠,得历经多少风霜雨雪,才能拿得起放得下?换做一般的女性,一提起怕都是有怨怼的吧,怕是无法忘却和原谅:未免太狠了吧,连父亲想见最后一面都不肯遂愿……怕是后半生都要埋在心底,时时沉渣泛起。
她,如此大气壮阔。
随笔,也是执笔者的精神自传——自一个人的行文里,是可以触摸其心性的,一直替别人考虑,干净,纯粹。
她那样的文字,叫人一读难忘。编这一组文字的也是一位作家。碰巧一个采风活动上,我们又遇见。自然而然,谈起这些……好文字总是令人感念。正当我们轻声交谈之际,另一位写作者路过,加入进来,我问:你喜欢冯秋子的文字吗?得到的是无比否定的答复……如此这么一番,话题被迫中断,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所有的写作者,都在寻找相似的灵魂,聊得来,则聊;聊不来的,半句,也嫌多。
实则,文学并非用来聊的,它只能默默感受。每一个人都是寂寞的,寂寞地跋涉在途中。我们的一生都在途中,有起点,但,始终没有终点。好文字就是让我们用来默默感念的。
我的朋友少之又少,很少正经地聊文学,无从启口。大家正为着生活奔忙,无暇他顾。偶尔,多年前相熟的人,因为一篇文字重新联系上,说完正题,会问一句:你还好吧。嗯,我還好。再无别话。人至中年,还有什么可以诉说的呢?即便倾诉,也是要向风去诉说,向云去诉说,这些虚无的东西,才是支撑我们灵魂的东西啊。
有时,去单位,真的不愿遇见那一副副胸无点墨的嘴脸,但不得不遇见,情绪难免复杂,得尽快调整,尽量跳出来,翻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我还要书写啊,写完风,写完云,还有霜,还有雪……都还没写呢,要规划,谋篇啊,布局啊,打腹稿啊,不能让这些尘俗之事干扰了心情。
我的定力差不多是在一夜一夜的读书中慢慢磨练出的。比如冯秋子这样的文字,总是给人的精神注入一种无形的力道,是瀑布之下的深潭,秀润甘冽,获益良多。
三
买到一本假书——契诃夫的《札记与书信》。凑合着也可以的,看得饶有兴味。
契诃夫有一个随时记录的习惯,叹为观止。走到哪,记到哪,几个字,半句话,都记下。一种与生俱来的职业素养。后来,这些只言片语都用到了他的小说里,戏剧里……
创作这个行当,勤奋是垫脚石,想象力是金翅膀,二者缺一不可。得随时准备着,去飞,不可以有一丁点偷懒。另外,投入和产出是永远不能成正比的。比如我个人储备了许多年,但至今尚未完成一篇令自己满意的小说——尽管青春期里,写过几个中短篇;比如我从早晨七点半开始坐至电脑前,一直到下午一点半,一共写出五千字。这五千字并非简单的就是这五个小时产出的,而是在心里盘旋了很久很久的,以及更多的数不尽的心血,并非五千字那么直观简略。这样的五千字只不过是一种表面的呈现,它们被我捂在身体里,自一粒种子,到发芽,长叶子,开花,结果,直至挂果后期,才可以打开电脑,一点一点把它们呈现出来,有时没能对准路径,呈现出的,并非当初想要的,必须删除重来。所有删除掉的,也是心血,是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补偿的了。
契诃夫写下那么多的书信,给妹妹,给妻子,给前辈,给同行友人,给曾经爱过的人……读罢,唏嘘,不能说出什么……这世间,许多东西一旦呈现于目前,我们再也不能说出什么了,如同多年不再联系的朋友,偶尔遇见,除了一句“你还好吧”,再也没有别的了。
我非常喜欢写信,不!是热爱。生命的不同阶段,总是试图写信——尽管找不着一位可信赖的合适的收信人。对着电脑写,去年春天,不可遏制地写下四五万字的信,给一个莫须有的“H君”——他们是众人,也可以是我青春期的不同笔友,也可以是我崇敬的人;他们是众生中一部分的灵魂……
也非常愿意收到朋友们的信,纵然三言两语,也值得感谢——珍重,书生气,不可多得的仪式感。
倾诉,正是另一种获得。
四
早晨,橘色霞光铺满东面的整个天空,抱着两岁半的小侄女在露台浇水,顺便掐了一朵九重葛的花给她玩。一边浇水,一边告诉她:大姨正浇着水的是梅树,它到冬天才开花……小侄女接过话头,奶声奶气道:冬天下大雪。随后,带她的阿姨迅速赶过来,问:晗晗,那春天是有什么的呢?
小侄女思考了一会儿,答:春天燕子来。
简直神启一般的早晨,值得铭记。幼童的语言,稚拙,天然——冬天下大雪,春天燕子来。
天然的语言,宛如世间最美的流动,天真,诚挚,无以形容的好。
近年,陆陆续续读过许多童话,得益于诗人周公度的慷慨馈赠。树才翻译的《小王子》,可能是国内最好的汉语版本;朱纯深翻译的《夜莺与玫瑰》,伟大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以及周公度自己创作的若干本童话,尤其他那本《鲸鱼来信》,真是不可多得的宝贵,奇异的想象力,纯净的语言,与怀特的《夏洛的网》、希梅内斯的《小银与我》放在一起,也是毫不逊色的。
诗歌与童话,最高级的两种文体——没有想象力的写作者,无法胜任。
在好的诗人与童话作家面前,我们都应该谦卑,丝毫没有炫耀的余地。
为什么一个真正的诗人,他在驾驭小说、随笔等题材方面得心应手?因为连诗歌这个高峰都攀登过了,余下的溪谷、坡地还有什么可以言说的呢?
以往,觉得这个世上,《夏洛的网》是最牛的童话。怀特一生致力于随笔写作,开拓了《纽约客》专栏的清新文风,末了,他又为这个世界贡献出童话三部曲。直至读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似乎整个世界格局都为之崩塌,必须重建。原来还有比《夏洛的网》更恢弘壮阔浩渺的童话世界。《夏洛的网》呈现的是一只蜘蛛和一头猪的情深义重,以及生死的考量。《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呢?目前我尚不能用一句话将它极其精准地概括出来,说明还未读透它——这不仅仅是一个小男孩与一只鹅的故事,它的架构、布局早已超越了我的想象力。
读这本伟大的书,方深知,自己是一个缺乏奇异想象力的人。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即便你对于语言的组合能力何等强大,也始终是翅膀缺失的,注定飞不高,飞不远。
一直记得小侄女的话:冬天下大雪,春天燕子来。这分明就是日本的俳句了。
(钱红莉,安徽枞阳人,供职于纸媒,有作品若干,现居合肥。出版有《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一辈子历历在》等十余部随笔集。)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