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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年猪

2019-03-13魏宪亮

当代人 2019年2期
关键词:刘三老伴儿猪肉

快过年的时候,刘明典老汉在外面工作的儿子刘远平回家探亲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漂亮洋气的城市女朋友,这让刘明典改变了主意,决定把原先准备卖掉的那头黑猪杀掉吃肉,过一个喜气洋洋、油水满满的好年。

说起刘明典养的这头黑猪,背后还真是有些故事。年初的时候,刘明典去参加一个同学儿子的婚礼,不想竟和已经当了局长的同学坐在了一个桌上。虽然已经二十多年不见,大家的头发也少了、脸皮也松了,但俩人彼此倒还有些印象。局长同学倒也没有架子,酒酣耳热之后,给刘明典交待了一项任务,让他在家里养一头猪,但不许吃泔水,不许喂饲料,只许喂青草和粮食,年底的时候,局长以高于市场双倍的价格,来把这头猪收走。刘明典当时有些犹豫,因为这几年,小家小户已经很少有人再养猪,主要是成本大赚不了什么钱,养头猪一年下来赚个三五百块,顶不上个大用,每天还要清理猪粪什么的,弄得满院子都是味儿,所以养猪基本就成了养猪场专门的事。但是,当局长的同学开了口,刘明典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拒绝,另外现在种庄稼都已经是机械化,不像前几年那样占工夫,两口子闲时间也不少,刘明典权衡一下,也就答应下来。几天后,局长同学差人送来了猪崽。这一年,两口子受了不少累,猪长到了一百六七十斤,显然没有养猪场的猪长得像样,但局长同学倒很高兴,说要的就是这样的猪。前几天,局长同学来了一趟,看了猪,当场就答应给刘明典五千块钱,并说这两天就来拉猪。

吃过晚饭后,儿子递过来一根高级香烟,刘明典点上吸了一口,软绵绵的很是舒服。这些年,刘明典一直抽旱烟,烟叶是他自己在地里种的,跟别人说是抽不惯过滤嘴,没劲儿,实际还是心疼钱。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后,刘明典庄重地向全家人说出了杀猪的决定。儿子和老伴儿还没表态,儿子的女朋友黄莎莎率先兴奋起来,好哇好哇,我还没见过杀猪呢,这次正好开开眼,放到朋友圈,一定会爆刷爆赞。老伴儿不懂黄莎莎在说什么,她看下刘明典,又看下黄莎莎,小心翼翼地问,不是答應人家局长了么,你杀了怎么交待人家?刘明典知道老伴儿是反对的,毕竟五千元钱不是个小数,但又不好当着未来儿媳的面儿明说,所以才有此一问。儿子刘远平在看手机,但并未遗漏母亲的话,他问,答应什么局长了?于是老伴儿便将养猪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刘远平听罢,不屑道,你这个局长同学肯定是用这头猪给领导送礼,现在这种猪肉最受欢迎了。不管他,我们杀了自己吃,凭什么自己养的好猪肉送给别人吃。当母亲的不说话了。刘明典看下老伴儿,终于下了狠心说,那我们就自己杀,同学那里我好好跟他说一下,他也不能把我怎么着。于是,一家人当场定下,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杀猪。

事情定下后,刘明典惴惴不安地给局长同学打了个电话,说了儿子和准儿媳回家探亲,想自己把猪杀掉的事。不想局长同学竟没恼火,反倒夸奖了一番刘明典教子有方,培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等,最后让刘明典杀猪后把猪下水和一半猪肉留给自己就行,价钱还按以前说的五千元一分不少。刘明典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第二天,刘明典去找刘三。刘三是本村的屠夫,杀猪宰羊许多年,长得高高瘦瘦,不像个凶恶的样子,但下手却又准又狠,据说猪见了他便浑身筛糠,哆嗦得走不动路。刘三有三个女儿,却没有儿子,前几年经常为此喝多后哭得一塌糊涂,没想到这几年农村男多女少,女孩子竟成了稀缺品。刘三嫁了两个女儿,收了一大笔彩礼,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加上这几年养猪的少了,找刘三杀猪的也少了,刘三就干脆封刀不干,每天过着喝酒打麻将的滋润日子。刘明典去后,说了不少的好话,又拿出了儿子从外面带回来的两瓶好酒和两盒好烟,刘三这才答应下来。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早晨五点多,天还黑着,刘明典和老伴儿就早早起来,把院子里的大锅加满水,架上干柴烧上,又将那张多年不用的旧地桌搬出来,放到院子里。天渐渐亮起来,七点多的时候,儿子刘远平起来了,黄莎莎还没起床。趁着儿子洗脸的工夫,刘明典对刘远平说,一会儿你刘三叔来了后,你帮着打打下手儿。儿子说,知道了。

八点多的时候,刘三来了,带着他的全套家当。这时候,全家已经吃完了饭。老伴儿和好了猪食,端着盆要去喂猪。刘明典道,马上就要杀了,你还喂它做啥。老伴道,犯人枪毙前还让吃顿饱饭呢,就要喂!说着眼里竟噙了泪水。刘明典不好意思地对刘三笑道,女人家,到底是心肠软。刘三道,终究是个活物,天天喂,时间长就有感情了。说着,便转了话题,问刘远平一些部队上的事。老伴儿则在猪圈旁一勺勺地耐心喂猪,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睛。终于喂完了,老伴儿红着眼睛进来,说,等我出去后你们再动手,然后扭身向院外走去。等人出去了,刘三道,动手吧!刘明典道,听你的。于是几个人起身向猪圈走去。

见有人来,猪停止吃食,机警地抬起头,嘴边还沾着刚才的残食。刘三一步跨进猪圈,猪感觉到了危险,转身向里面跑去。刘三伸手抓住猪的一条后腿,使劲一掀,将它掀翻在地。刘明典爷俩儿一拥而上,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猪捆死,抬到那张破旧的地桌上。猪声嘶力竭地嚎叫着,眼里露出绝望的光。刘三用脚踩住猪的脑袋,一刀下去,猪的叫声顿时变弱,血汩汩地从脖子上冒出来,流到地上的盆子里。

一头好猪。刘三道,别看这猪个头不大,出肉可不会少,保准会卖个好价钱。刘明典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道,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少功夫啊,这一年光吃我的粮食,就得吃几百块钱的。血流干了,猪的眼睛里也失去了光泽。刘三在猪的小腿上用刀子割了个小口,鼓着嘴巴用劲吹起来。在一旁不停用手机拍照的黄莎莎咧着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地,猪的身体开始饱满起来,鼓涨得像年画里人民公社养的肥猪一样。刘三停止了吹气,迅速用绳子将猪的小腿扎死。几个人将猪抬起,扔到已经烧开水的大锅里,刘三开始快速地给猪褪毛。应该说,刘三虽然收刀已经几年了,但功夫却没有退化。只见他手起刀落,刀刀到位,没多大工夫,就将一头黑猪刮得白白净净,全没了刚才的模样。紧接着,刘三将猪头割下,用铁钩将猪吊起,开始给猪开膛破肚。一刀下去,猪的内脏流出来,刘三急忙接住割下,放到一个大盆里。这时,刘明典的老伴儿已经回来,将大盆端到压水井边,去翻洗那些猪肚猪肠。黄莎莎本想过去帮忙,但见到翻洗出来的那些东西,捂着嘴又回来了。

这时,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刘三用手摸到猪的一个部位,用刀割下,递给一个孩子道,去吹着玩吧!孩子一脸困惑,不知此为何物。刘三道,唉!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要搁以前,早被抢走了。然后他吩咐一个孩子,去拿个吸管来。孩子飞快地拿了个饮料吸管来,刘三将吸管插进那块肉里,又鼓着嘴巴吹起来。只几下,就将那块肉吹成了一个圆圆的气球。原来,这块肉是猪的膀胱,一个叫猪尿泡的器官。吹好后,刘三用绳子将口扎住,递给一个孩子,孩子们高兴地拿出去玩稀罕了。而边上的黄莎莎则不停地啧啧称奇,兴奋地拉着刘远平的胳膊跳脚。

太阳渐渐升高了。欢乐像水一样浸漫在这个农家小院儿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祥和喜悦的光泽。

忽然,刘三的脸色一变,骂了句,操蛋!刘明典爷俩儿急忙凑上来,问,怎么了?刘三没说话,用刀尖从肉上剜下一个绿豆大小的白色东西,伸到刘明典面前。刘明典脸色一变,道,米猪?刘三说,别急,我再找找。他又用刀在肉上薄薄地拉了两下,结果又挑出一粒,道,还真的是。这一下,刘明典不说话了。这时,老伴儿凑过来拍下大腿道,娘哎!怎么这么倒霉,偏偏让咱碰上这恶心事。刘远平正在低头鼓捣手机,这时他抬起头平静地问,那是不是这肉就彻底不能吃,要销毁了?这时黄莎莎也不合时宜地凑上来道,米心猪我知道,那里面是囊虫卵,对人体有害,不能吃的。刘明典仍没说话,但心里却在翻江倒海。他又何尝不知道米猪肉不能吃,可是,这是他一年的血汗和盼头啊!且不说这一年猪吃了他多少粮食,光这一年来,他起早贪黑从地里割回的青草,恐怕也要成几吨的来算了。有些话他不好意思对儿子说,儿子工作后,据说每月有六七千元的工资,但除了过年过节给个一二千块钱,平时没有给家里交过一分,刘明典只能靠地里的庄稼卖点钱,但现在粮食不值钱,一年到头,实在没有几个收入。因此,当局长同学答应给他五千块钱时,刘明典嘴上客气,心里却很是高兴了一阵子。可今天竟遇上了这样倒霉的事,刘明典的心里像堵上了一团乱麻,这两天来的喜悦烟消云散,人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窟窿里。

看刘明典垂头丧气的样子,刘三道,其实老哥你也不用这么难受,我杀猪这些年,哪年不遇到几个米猪,有谁会傻到去销毁,还不是都处理出去了。我认识一个做火腿肠的老板,死猪肉都敢收,米猪算什么!我跟他说一下,让他来收走就行了,不过价格可就没有这么高了。刘明典有些犹豫,说,让我想想。偏偏这时,刘明典的手机响了,是那个局长同学打来的。刘明典看着,知道是同学催问猪肉的事,因为昨天他已告诉了同学今天要杀猪。而现在竟遇到了这样的事,刘明典不知如何跟同学说,一时竟不敢再接电话。等同学挂断了手机,望着众人疑惑的目光,刘明典道,是我的局长同学打来的,并向刘三简单介绍了事情的来由。刘三一听,用刀在桌子上一拍道,那就更没有问题了,直接把肉给你局长同学,送礼的话,几圈转下来,早都不知道转给谁了。再说城里人又没见过杀猪,哪知道什么是米猪肉,吃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这样,这猪肉一半给你同学,一半卖给做火腿肠的,比你原先打算卖的钱还要多。现在这年头,吃的东西里毒多啦,咱这算得了什么!

刘明典仍没说话,但脸色渐渐地好起来。老伴儿的脸上则露出了笑容,对刘三道,还是三兄弟你办法多,这事就靠你多操心了。实在不行,咱都卖给做火腿肠的也行。

不行。这时,儿子刘远平说话了。明知米猪肉有寄生虫不能吃,咱还卖给别人,万一给人吃出毛病来,就算追不到咱头上,咱这心里能安生吗?严格地说,这可算是违法呢!刘远平看看爹娘,又将目光盯在刘三的脸上,眼中竟是老两口儿从未见过的坚毅。刘三一时有些尴尬,讪讪道,大道理谁都懂,我这不也是为你们家着想吗?你们把它扔了、埋了,我又受不了一分损失。刘远平道,我也知道这猪肉要不销毁能卖几千块钱,但钱和命哪个重要,这个账还算不清吗?刘明典急忙插话,远平,可不能跟你叔这么说,你叔可是为咱好。刘远平道,三叔,我不是说你,我只是说这个道理。刘三笑笑,开始收拾东西,道,你在机关工作,思想自然比咱老农民高,懂的道理也比咱多。刚才的话就算我没说,这里的活儿也拾掇个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剩下的事儿,你们一家人商量着办吧!刘明典急忙道,三兄弟,怎么也得吃完饭走啊!按照规矩,杀完猪后,东家要请杀猪人吃一顿杀猪菜,喝上一壶,临走时,再带上五斤肉。但现在这样的情况,刘明典自然无法再让刘三拿猪肉走,不过吃饭的事无论如何还是要让一下。刘三道,本来是想在你这里喝壶好酒的,可碰上这么个事,大家哪里还有这个心思。算了,咱哥俩儿还是下次再喝吧!说完,刘三自顾走了出去。

送走刘三,刘明典本来想再说儿子几句的,但回到院子里面对儿子时,刘明典一下又不想说话了。四个人沉默着,看着挂在铁钩上的猪肉各想各的心事。半天,黄莎莎说话了,是对着刘远平说的,她说,其实,这肉卖掉也没什么,毕竟只是一头猪。咱每天吃的东西里,谁知道又有多少不干不凈的东西,只是咱看不到而已。叔叔阿姨花了一年时间才养这么一头猪,其实挺不容易的。这话让刘明典老两口儿心里一下子舒展了很多,觉得黄莎莎关键时候真是挺懂事的。刘明典正想说点什么,儿子却说话了,对黄莎莎道,你知道什么,现在的社会风气之所以这么坏,就是你这样的人太多了,都像你这么想、这么干,那还有个好?咱管不了别人,至少要管好自己,你不要在这瞎说了。黄莎莎白一眼刘远平道,就你是好人,别人都是坏人,懒得理你。说完,扭身进了屋子。院子里再次陷入沉默。刘明典从口袋里掏出烟袋,点了一锅儿抽上。长长吐出一口烟后,对儿子道,远平,爹想好了,你是干部,是有身份的人,是给别人讲道理的人,咱办事不能给你抹黑,给共产党抹黑,这猪咱不卖了。一会儿我就给局长同学打电话,把事情给人家说清楚。刘远平问,那咱这猪咋处理呀?老伴儿也用一双迷惑的眼神看着刘明典。刘明典说,你别管了,我来处理就行,反正肯定是不卖了,这个你放心。刘远平说,爹,你心里没有不高兴吧!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不过这事咱真不能干。你说怎么弄,我来帮你吧。刘明典说,不用了,这点活儿我慢慢鼓捣吧!今天天气挺暖和,你带莎莎去县城转转吧,顺便给莎莎买两件衣服。刘远平问,你自己能行吗?刘明典说行。于是,刘远平进屋换了衣服,带着黄莎莎去了县城。

逛县城的时候,刘远平遇见了高中同学,被拉住吃了晚饭,喝了一肚子的酒。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进屋,刘远平竟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爹娘正在忙活着,将一块块切好的熟肉放进一个坛子里。你们在干什么?刘远平问。刘明典扭头看儿子回来了,道,我和你娘把肉煮了,煮了一下午,好几个钟头,再命大的寄生虫也煮死了。一时半会儿吃不完,我们把它腌起来,只怕一年都吃不完呢。你放心,咱老农民不像城里人娇贵,吃不出毛病。说这话时,刘明典的脸上安静平和,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不好意思跟儿子说,其实他和老伴儿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肉了。

望着爹娘满足喜悦的表情,刘远平的心里咯噔疼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但他知道,这时候,说再多的大道理都没用了。

(魏宪亮,河北巨鹿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满族文学》《小小说选刊》《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500余篇。)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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