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黑色档案
2019-03-13李金桃
李金桃
懂事后,麦子很想扳倒姥姥的说法。麦子把姥姥的说法叫姥姥理论。没想到,扳倒姥姥理论要比扳掉姥姥的脑袋都难。比如说姥姥的大轱辘比小轱辘跑得快的理论,麦子用了十年才扳倒。八年抗战胜利,她用十年才完胜姥姥。十年,坝上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没公路到有公路,从没汽车到有汽车,直到姥姥在村东的公路上见到了比大轱轆跑得快的小轱辘车,她才算真正扳倒了姥姥。
她跟姥姥开玩笑:姥姥,你比日本人都顽固。姥姥不说话,也不认错,只用眼睛瞪她。从小跟着姥姥,她了解。姥姥的认错方式就是不反驳,用讪笑来掩盖自己的错误。
姥姥的口头禅是:你不信?我敢用脑袋打赌。
明知道姥姥用脑袋打过赌你也不能提,一提,姥姥就会说,把你拉扯大了,想要你姥姥的脑袋了。姥姥错了,也摆老姿态。
小时候,麦子只见过马车和自行车。那时候,她认为姥姥的理论是对的:大轱辘转一圈儿的长度长,大轱辘车就比小轱辘车跑得快。至今,麦子都能想起姥姥比画大轱辘小轱辘的手势,也能想起姥姥用盆和碗在炕上滚动,努力说服街坊邻里的得意神色。还有姥姥说的口头禅:你们不信我?我用脑袋打赌,你们找不到一辆比大轱辘跑得快的小轱辘车。
姥姥是外地口音,坝上村人都叫她“侉子”。在坝上村,姥姥的聪明像她的口音一样出名。麦子把姥姥的理论也叫“侉子理论”。想当年,姥姥在村里算有见识的人,她是从南边发达农村嫁到坝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姥姥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无论大小事,村里人都来向姥姥讨主意。按姥姥的指导,好多事不但办妥了还办好了。小时候,麦子觉得姥姥是无所不能的人,长大后,遇事懂得分析了,麦子才明白姥姥和村里其他人的区别:村里人是直线思维,遇事不想,跟感觉走。只有姥姥,不管什么事,想不说,还爱总结。姥姥的理论一套一套的,比如说,铝壶被烟熏黑了,不能用铁沙擦,铁沙一擦,就把铝壶外表划伤了,烟再一熏,划痕里的黑洗不掉,壶更脏了。她这个观点说服不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觉得,铁沙一擦,根本看不到划印,铝壶亮锃锃的,咋能说更脏呢。姥姥说,铝软,铁沙硬,肯定是有划痕的,是你眼睛看不到。
姥姥不识字,竟然知道铁比铝硬。上中学后,麦子才确认姥姥这条理论是对的。
姥姥遇什么事都爱动脑筋。邻村一个以磨剪子戗菜刀为生的人,每天站街上喊,临近中午才回家吃饭。农闲是这样,农忙还是这样。这年农忙时节,姥姥在街上碰到他,问他生意如何?他说,喊得口干舌燥,没喊出一个人,你们村没有一把刀需要戗。姥姥嘿嘿笑着说:农闲时人都在家,你多会儿来都行。这会儿人都出地了,晌午才回来。依我说,你前晌在家歇着,晌午或晚上来,你看看人们是不是排队戗刀?那人听了,第二天晌午来了,果然,几个月没戗刀的人家排起了队。姥姥又跟他说,等收秋了,人闲下来,开始拆洗棉衣被褥了,那时候,你得来勤点,磨剪子的人会多。过这节那节的,你也来得勤点,一过节,杀猪宰羊,吃肉的人家多,刀不快不行。
那人照姥姥的提议,没一次扑空的。他逢人就夸姥姥聪明。
按说,这是多简单的道理,村里人就是不总结,就是跟着自己感觉走。姥姥事事琢磨,就成了公认的聪明人。
麦子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娇子家的事。那年,大娇子爹和刘寡妇弟弟一起给刘寡妇砌灶。晚上吃了饭,邻居去刘寡妇家借水桶,看见刘寡妇在给大娇子爹端洗脚水。这就传出了闲话,说大娇子爹和刘寡妇有一腿。大娇子娘听说了,就找刘寡妇闹事,说派男人给她干活了,她倒好,想把她男人哄上炕了。刘寡妇说,你家男人帮忙,我好吃好喝招待不说,还给你送了一碗鸡蛋,你咋反咬人了?两个女人吵成了一团,村里人都向着大娇子娘,说刘寡妇说谎,洗了脚那不是要睡觉,还狡辩?
姥姥来了,细问刘寡妇,吃的啥,喝的啥,洗脚的时候都谁在?知道刘寡妇弟弟喝多睡了,又回头问大娇子娘他男人喝多了睡不睡觉?大娇子娘一拍脑门想起来了,说他男人喝多了就喊脚热,非要用凉水洗脚。姥姥说,这不得了,你男人是喝多了。刘寡妇说,那天他喊着要洗脚,不给端水不行,就给他端水了,正洗着,大娇子来接走了。大娇子娘说,大娇子不接走还给你留下?说罢,也不用劝,自己回家了。回头,她跟姥姥说:你一句话提醒了我,唉,一急,我这脑子就不够用了,也不多想,只往那上面想了,还是你聪明,啥事也爱多想。姥姥一拧身子,自豪地说,多想累呗,你们不多想也好啊,看你们头发多黑;我替这家想,又替那家想,这不早早白了头。
姥姥就这样,夸自己不明夸,巧说来巧说去,但那口气,比村长都牛。
姥姥个子不高,1.56米是姥姥最得意的数字。这个数字曾是姥姥一度的骄傲。
那年,麦子单位体检,她把自己的指标让给姥姥了。她领姥姥到医院体检。姥姥没记得她的血糖、血脂高,只记得身高了。
到医院,不是看病,是体检,这在坝上村是没有的事。就像麦子当年考上大学一样,这事儿听起来是稀奇的、牛B的。
那天,麦子送姥姥回村。一进村,见大槐树底下坐着一群纳凉的老人,姥姥就想告诉他们在市里体检的事。姥姥聪明,不好明着炫耀,就先以她的身高开头了。她跟纳凉的人说:呀,你们不知道我有多高吧?1米56,再高一点点,我都够得着房顶了。
村里不时兴用米论,尤其是老人,她们最常用的测量工具是手,都知道自己一拃是几寸。对米这个单位,他们是陌生的。姥姥说她身高1米56,一下把他们说懵了,他们看看她,再看看旁边的房,你一句我一句地问:
你能有那么高?
你还量身高,用尺子量的?
我一拃是半尺,1米56,是我几拃?
得有二十多拃吧。
二百斤大的猪才六七拃,她能有二十多拃?
用猪和姥姥比,引得一群人大笑。
有人细算开了:二哑子是村里最高的,他裤长才六拃多点,我给他挽裤边拃过。加上半身,也不超过十五拃。他跟房顶还差一大截儿呢,你有二哑子高?你是不是记错了,能有1米56?
话就递到了姥姥嘴里:有呢,咋没有。刚从市里大医院量出来的,我记得清楚着呢,1米56,错不了的。
有人就按姥姥的思路开始问了:去市里呆的身子不舒服了,咋去医院了?
姥姥这下有的说了,她一五一十把麦子领她体检的事说了一遍:不能吃早饭、抽血、验血、验尿,上了好几个机器,查心脏、查肝、查肺、查脑袋,还验便呢。她一早就解了大便,没验成,但钱是交了的。趁麦子上茅厕的工夫,她找到了医生,让退验便的钱,医生就笑她。说到这儿,她回头看了一眼送她回来的麦子,说,咱家麦子脸嫩,不好意思让退钱,埋怨我不说,还一个劲儿跟医生道歉呢。
纳凉的人问姥姥,验便钱有多少?
姥姥很懂的样子,说,咋也够买两袋盐。
住过院的人,很有经验地说:只够买两袋盐?才不是呢,咋也够买条羊腿。我那年住院,光检查费就花了一头卖羊的钱。
就有人劝麦子:麦子,不检查了咋不让医院退钱?跟城市人打交道,得一是一,二是二,不像在村里。你不好意思,人家好意思呢。
麦子,你脸嫩,你姥姥要,你咋还不让呢?
麦子,在城市,尤其是医院,花钱是无底洞呢,不省着点,日子能过起来?
麦子,要我说,你就不该给你姥姥体检,又没病,白白花那冤枉钱干嘛?等你姥姥真躺炕上了,你就得掏钱管她。
这个时候,麦子已经不跟他们争辩了。这些人的思路都是跟着姥姥走的,跟他们争辩就是跟姥姥争辩。自从上了大学,麦子就不跟姥姥争辩了。在大学里,麦子参加那么多辩论会,不管是反方还是正方,她都胜过,唯独跟姥姥争辩她胜不了。“侉子理论”硬得如同化石。不过,不管姥姥的理论是化石还是钻石,麦子都不想用金刚钻去扳倒她了。从小到大,麦子都在跟姥姥争,争来争去,吵来吵去,最终也是她服软,不服软不行,除非她把姥姥气死。
现在,不管对错,只要不伤害姥姥,她都让着姥姥。但有一件事她不能让,那件事是“侉子理论”的焦点,等时机成熟了,她必须得扳倒,那就是母亲的爱情。这关系到母亲一辈子的名誉,不扳倒姥姥不行。
姥姥有脑子,但没文化,不是没文化,是大字不识。麦子小的时候,姥姥连男女两字也不认识,等领姥姥进了城,麦子发现,姥姥竟然认识了这两个字。因为姥姥在城里要上厕所。领姥姥旅游一圈回来,麦子又发现,姥姥不仅认识男女汉字,还认识三个英文“wc”、“women”、“men”。
姥姥认识不说,还像小时候一样教麦子。她说:麦子,看见那两个字(指wc)了吗?那就是茅厕。看看,前面的字凹进去了,高一下低一下,多像茅厕板和茅坑儿。这外国人就是聪明,画啥像啥。看到字多的(women)了吗?那是女人上的茅厕。女人比男人想得多。女人得想孩子、想孩子的孩子、想男人的家人。要不外国人把“男”字画得少,“女”字画得多?
“侉子理论”执拗,已经掌握了流利英语的麦子只是笑,也只能笑。
等麦子当了领导,管几百号人的时候,姥姥又说,人是有轮回的。你这一世对谁霸道了,下一世,你就得让谁欺负。对欺负你的人,你不能抱怨,得说对不起,那是你上世欠人家的。麦子点头。姥姥得到鼓励似的,继续说,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你当领导了,得讲理,不能欺负人,你要为来世积德。麦子继续点头。姥姥说,你识文断字的,能听进人话,你那娘,唉,不说了,不说她了。
一说到这儿,麦子就知道,姥姥心口的伤痛呢。她不说,麦子也不逼着她说。
不管麦子是上大学还是大学毕业,不管麦子是普通干部还是单位的管理人员,姥姥总让麦子服从她的“侉子理论”。“侉子理论”有时候有道理,有时候就是谬论。谬论就谬论吧,麦子知道,改变一个老顽固的思想,比改变从娘肚里带来的容貌都难。
“侉子理论”又不是真理,只要没有大碍,能讨姥姥欢心,麦子还是很认真地听,不住地点头。这已经是麦子上岁数后的事了。
麦子不想讓姥姥生气,有时候,姥姥能把她气死。姥姥爱给左邻右舍送东西。这好像不是姥姥的爱好,而是嗜好。家里有什么,左右邻居家就能吃到什么。夏天,人们都爱坐在姥姥家菜园边聊天,水萝卜能吃了,姥姥就拔着给大家吃,还拣好的拔,直到一根不剩;向日葵能吃了,姥姥手握镰刀,割草似的,一颗一颗地往人堆里扔;瓜果蔬菜更不用说,就是大葱,姥姥也是成捆拔了送人。自然,她一送,少不了一堆夸奖。好像是,她半夜起来挑水浇园种菜就为得到大家一夸。这一做法,麦子不仅习以为常,并且在效仿。
让麦子受不了的是,她在市里上班,姥姥拿她炫耀不说,还拿她当讨好别人的筹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更可怕的是,姥姥因地制宜,会合理使用她。那年,麦子在北京培训学习半年。邻居素素娘生病了,县医院看了市医院看,市医院看不好,就想到北京看。他们听说北京看病不好挂号,看病的事就一推再推。姥姥听说了,主动登门,告诉人家麦子在北京学习呢。问人家想去哪家医院,多会儿去,谁陪着去?问清楚后,她就给麦子打电话。让她到大医院给排队挂一个号。麦子说,我学习呢,哪有时间?再个说,挂号得用她本人身份证。姥姥说,活人还让尿憋死?告诉我地址,我把身份证给你寄去,你抽空儿出去一趟不就办了?麦子说,抽空出去能挂上的话,她来也挂上了。姥姥可能也知道那么说不对,但不认错,就恼了,电话里骂道:你本事了,看不起村里人了,让你帮个忙,你的话也多了。你上学住校,素素爹套车给你送了多少次粮?人家专门为你跑腿,你忘了?麦子无语,只好四处打听挂号的事。还好,她挂上了。
到了看病日期,姥姥又打电话了,说素素爹娘没出过门,到了县里都转向,你认识路,回来接他们一下吧。素素说,600多里地,我去接?我是来学习的,总不能请假去吧?姥姥说,能请假?那就请吧,领着他们把路走熟了,下次就用不着你了,你就请这一次假吧。学习的事,加加班就学了,实在抽不出时间,五一休假你别回来看我,就在那儿好好学习吧。麦子说,我是单位组织学习,不是自学,更不是锄地,今天不干明天能补上。姥姥说,那我许下素素娘了,你回不来,显得我说话不算话,我这脸往哪儿搁?麦子气不过,说了一句,因为我娘,你说你的脸没地方搁,我回不去,你的脸又没地方搁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话还没说完,麦子后悔了,怕姥姥生气,赶紧补充道:让他们坐火车来吧。我到火车站接他们,然后把他们送到医院,这样行不?姥姥早生气了,麦子还没说完,就使出了她的杀手锏,赌气说:不用你了,我领他们去。你不用接,上你的班,当你的官吧。我领着他们排队挂号,等病床看病。我让你看看,离开你,这事还办了办不了!
麦子气得牙疼,最终还是回去接了一趟。
麦子在张市上班,离坝上村100多公里,这么远,姥姥照样用电话控制她,先是用小卖部电话花钱控制她,后来,麦子给姥姥买了手机。这下方便了,姥姥时不时给她打电话来,说某某某在市里那个医院住院了,你去看看吧,人家那时候可帮咱了。某某某孩子在市里学校上学呢,你抽时间请家里吃个饭吧,你上学的时候,人家给你捎过好几次东西呢。某某某老婆想去市里做环卫工,他男人在西港东大街盖楼房呢,你问问那附近招不招环卫工?你发烧住院,人家大半夜帮你请过医生。更遭心的是找人,姥姥说二狗子在市里干活,两年没消息了,你帮着找找,他妈担心他出事,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找人是她和姥姥的心病,一提找人,姥姥就是要结果的。活了死了,在哪儿呢,干啥呢?没结果,麦子别想安稳。为找二狗子,麦子以公谋私,发动单位人,在市里成立了寻亲团。还好,找着了,寻亲团成员提供的信息是,二狗子跟一富婆喝酒唱歌逛夜市呢。麦子知道,跟姥姥如实汇报,后面的事会更多。干脆,麦子把富婆家的地址告訴姥姥,说二狗子发财了,在市里这处楼里住着呢。二狗子家人好像真找到了那儿,回了村,竟然也跟姥姥说二狗子发财了。后面的事,麦子没再追问。某某某,某某某,村里有多少人,姥姥就让她帮过多少事。她帮过的人,回村总要去看姥姥,姥姥后半生就以此为荣,这也是她不愿意离开村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她一直守着家,等麦子娘回来。
如果说姥姥帮助人的目的是为人排疑解难,倒不如说她是体现自己存在的价值。上了岁数,麦子才给姥姥附加了后面这条。因为,会用微信聊天的姥姥,总是在群里跟人说,她劝这个外孙不要对钱认真,劝那个外孙下雪天不要开车,他们都听。当然,在群里,她还说了一大堆贪污公款、出车祸的视频。大字不识,已经78岁的姥姥不仅会语音聊天,还会转发各类东西。她像记路似的,把操作套路都记熟了。虽然,有时候,语音从这个群能蹿到那个群。
麦子在市里上班,接触的人太多了,群也太多了,姥姥非得把她拉进“村里的群”,她不进不行。所以,姥姥在“村里的群”出的洋相,麦子都知道。最可笑的是,姥姥在“村里的群”说,麦子到大连旅游,她说海里危险,劝麦子不要下海玩水,麦子连脚丫子也没敢湿。麦子听了,只想笑,因为,不仅麦子知道,就连村里人也知道,大姨的两个近30岁的孩子,一个在乡里当会计,一个在县委开车。一个必须对钱认真,一个下雪天也必须出车。况且,他们都把姥姥当小孩儿,没人真听她的。自己呢,在大连不仅湿了脚丫子,还在海里游了好几天泳,还把游泳照在朋友圈晒了一回。只是,万能的姥姥不会查看朋友圈。姥姥在村人面前强调自己在家里的存在感,村里人也不点破。不看僧面看佛面,麦子和大姨及两个有公职的孩子都被姥姥拉进了群里。按说,姥姥不会拉人入群,他们怎么被姥姥拉进去的,只有姥姥知道。
上小学那会儿,麦子跟姥姥的关系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现在想想,不是姥姥错不错的问题,是她那时候不懂事,非得跟姥姥犟。比如说春天,姥姥穿着薄棉裤,让她也穿,说春捂秋冻,不能只穿秋裤。她不穿不说,还脱了秋裤,只穿一条单裤。姥姥拿着她的薄棉裤追着给她穿,从家里追到院里,从院里追到街上。她们沿村里的大小巷子跑来跑去,一个小的,一个老的,捉迷藏似的。她跑几步回头等等姥姥,她在说服姥姥回去,也在表明自己打死都不穿的态度。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姥姥的主意只要定了,就是金刚钻,没有两把刷子,别想改变她。
那天,她跑得汗水直流,姥姥跑得气喘吁吁,她不放弃,姥姥更不改变。最后,她心疼姥姥,怕累坏她,就向学校跑去。反正下午也该返校了,她边跑边跟姥姥说:别追我了,我去学校了,你把书包让人给我捎来吧。她拐过两个弯出了村,回头看看,不见姥姥的影子,长舒了口气,以为自己战胜了姥姥。
至今,麦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正是暖春,大地刚从寒冬中苏醒过来,风吹得轻,鸟叫得脆,路两边的树经过细雨的冲刷,软了,柔了,也绿了。枯草也冒出了氤氲的绿意。拨开枯草,下面便是嫩嫩的新草。满世界都是青草的味道,像牛嘴里哈出的气。闻着草香,麦子心情好极了。后来回想起来,麦子觉得,那天的好心情不是春天带来的,是她摆脱了姥姥的管束得来的。她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在春天蔚蓝的天空里能自由的飞翔了。
因为走得早,一个村的同学都还没走,麦子一路走一路玩。她先到路两边地里挖了辣麻麻,那辣麻麻像白皮筋,从松软的泥土里一点点抖出来,手一刷,越发白,吃到嘴里,辣中带着甜味儿,很有嚼头。挖一根吃一根,吃到第三根,她想到了姥姥。每年春天,她都给姥姥挖辣麻麻,姥姥吃莜面爱就着辣麻麻,吃一口莜面咬一截儿辣麻麻,像吃大葱似的,边吃边吧咂嘴。再吃,麦子就吃不下去了。再好吃的东西,只要姥姥吃不上,她就咽不下去。她拔了一把,又拔一把,拔到第五把,她想给姥姥送回去。想想回去,返校的同学都该走了,夕阳西下,天也凉了,不穿薄棉裤,姥姥肯定不让她出门。她把辣麻麻整理好了,又到河边洗干净,想第二天在学校门口等村里人,把辣麻麻给姥姥捎回去。
上晚自习,碰到同村的娟子和伟伟,娟子说,你姥姥在村口等我们了,非得让我们给你把棉裤捎来,说你为了不穿棉裤,早早跑回学校了。我们知道,捎来你也不穿,就不给她捎,只把你书包背来了。她还骂我们呢。说到这儿,娟子呀地一声惊叫,顺着她的眼光,麦子看到了姥姥。姥姥站在校门口,得胜将军似的看着麦子,嘴角露着微笑。麦子说,坏了,追学校了!正要跑,就见姥姥迎着正走进校门的班主任走去。因为麦子不听话,姥姥到学校找过好几次班主任了。班主任刚大专毕业,也没多少经验,只要见一次姥姥,就跟麦子谈一次心。每次都劝麦子听姥姥的,说姥姥就是为她好,疼她,爱她。但是,一说起姥姥的理论,班主任就面如桃花,她笑不说,还捂嘴。那笑,让麦子特别尴尬。
麦子怕姥姥又在班主任面前大谈她的理论,就赶紧跑过去,她推着姥姥,让她赶紧离开,姥姥倒好,拉着她非得当她面把棉裤穿了。正是上晚自习时间,返校的学生都来了,见麦子和姥姥拉拽,班主任老师在中间劝和,都围了过来。麦子羞死了,只好按姥姥的要求,进了女生宿舍,当着班主任的面,把只有薄薄一层棉花的花棉裤穿在身上。当班主任把麦子犯人似的押到姥姥跟前时,看着班主任面如桃花地冲姥姥笑,麦子羞得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这以后,只要迎住班主任的笑脸,麦子就能想起姥姥对班主任说的话:你说说,她咋就不知好歹呢,啥也跟我对着干!薄棉裤,就一层层棉花,我老眼昏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好;你说说,你们谁的棉裤还分薄棉裤厚棉裤的?只有她,她还不知福呢。春捂秋冻,你这老师也不对,还穿短袖,啥天气穿短袖?要我说,你家大人就该管管你。班主任就笑,面如桃花地笑。边笑边安慰姥姥:您说得对,我回头也穿上棉袄。您呢,赶紧回吧,天都这么晚了。张小麦小着呢,到我这个岁数,她才能念起您的好来。可惜我姥姥不在了,她要在,跟您一样,非逼着我当下穿上棉袄。说罢,班主任又笑。
姥姥说了句:可怜的孩子,连姥姥也没了。好像有姥姥是天大的福气。
麦子懂事了才想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姥姥一个人去了哪里?回村得走到半夜,没回村,她又住在哪里?不过,那时候,麦子觉得姥姥是能人,没她办不了的事,她的事,根本不用人操心。
因为一条棉裤,全校师生都认识了她。麦子对姥姥恨到骨子里了。本来,她打算把辣麻麻给姥姥捎回去,见着姥姥后,她狠狠地将洗干净的辣麻麻扔到了垃圾堆里。
她盼着赶紧长大,长大就离开姥姥,离得远远的。
麦子从小就怕输,这一点像姥姥。跟姥姥,她虽没赢过,但她不生气。因为没人知道她输。棉裤事件,她不但输了,还让全校人做了裁判。这一口气,她不出,心不顺。自此,她跟姥姥扛上了,姥姥指到南,她就到北;姥姥指到西,她便到东。她不打算赢,但她也不想让姥姥赢。那段时间,姥姥骂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跟你那个不要脸的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娘的小名叫绸儿。麦子记得姥姥嘴里那个不要脸的娘,披肩长发,个儿比姥姥高,瘦条条的。麦子记得很清楚。娘刚走那年,春节回来看她们了。她提着大包小包进了村,村里人见了,大老远就问:“没领男人?”
娘笑嘻嘻地答:“没敢领,怕我娘不高兴”
又有人问:领证了?
娘自豪地答:领了。
对你挺好?
好着呢。
自己把自己嫁了,这不挺好吗?你娘就是死脑筋。
娘附和着:说的是呢。我又不是大闺女,都生过孩子了,我娘还挑三拣四的。
“你娘就那个性,啥事都得从她心上过,你别当回事。让她骂两句解解气就好了。”
娘说:嫂说得是呢。我娘宁相信她的眼光也不相信我。这个男人,比麦子爹都对我好。我娘看走眼了,就不认!我娘是疼我,就是倔,认死理儿,忘了以前她说的大轱辘比小轱辘跑得快的话了……
错就错在娘回来了,没及时进家,跟村里人炫耀自己的男人不说,更为过的是,她竟然把“姥姥的理论”诋毁了半天,其中就有大轱辘比小轱辘跑得快的理论。
娘还没进家,她和村里人聊天的话早传姥姥耳朵里了。等娘走到家门口,姥姥身子挡在大门口,死活不让进。姥姥放出狠话:你不把那男人扔了,别想进我家门。
娘说,他是我男人,又不是东西,咋能說扔就扔了呢?娘,我跟他走是不对,这不,我回来道歉了?
大姨后来说,那么多年,那是娘唯一一次跟姥姥说的软话。娘这么一说,姥姥当时一愣,不过,当看到围观的一群人时,姥姥立刻又变成了人来疯,骂娘不说,还发毒誓,说她要不扔了那男人,想进这个家,就得从她尸体上踏过去。骂着骂着,姥姥竟然把娘提回来的大小包抢过去,扔到了院墙外。罐头、牛奶、黑籽麻糊,破的破,碎的碎,汤汤水水搅成了泥,弄脏了两大包新衣服。那是娘给麦子、姥姥、大姨及大姨俩孩子买的衣服。娘哭着往大姨家跑时,姥姥跟围观的人嚷道:我用脑袋担保,不出两年,她就得承认她看错人了,那鼓匠,出气还得歇息,能养活了家?还有那眼睛,贼亮贼亮的,根本不靠实,我看人,从没走过眼!
为了验证“侉子理论”正确,姥姥宁愿用她跟娘的生离死别做赌注。
后来那些年,娘半年回来一趟。据说,娘第二次回家,姥姥照样不让进,第三次还一样。娘次次回来都跟姥姥吵,吵罢,娘就去了大姨家,大姨再把麦子接家里。娘一见她就抱着哭,她呢,虽然想闻娘身上的香味,娘一抱,她就想起姥姥安顿的话:你别跟她黏糊,她为了个男人,忍心扔下你和我,咱别没心没肺的。她跟男人最亲,让她亲去吧。她多会儿把那男人扔了,你再认她。姥姥还吓唬她说,你娘名声坏了,你跟她亲,将来嫁也嫁不出去。她从娘怀里挣扎出来,娘哭得更厉害了。娘每次回来,都让她带给姥姥一沓子钱。有一次,娘问她想不想跟她走?麦子心动了。回了家,她跟姥姥说娘要带她走,姥姥脸一下白了,骂道:她带你走?做梦去吧。带去你,她能浪?她要不嫌你碍事儿,咋不领着你一块跑?她想拉扯你,咋不离开鼓匠回来?她不离开那男人,就别想把你带走。
不顾孩子不顾娘,见了男人腿就长。这是姥姥常骂娘的话。小时候,依据姥姥对娘的描述,麦子有点恨娘,遇事也想不起她。找姥姥,姥姥啥事都能帮她办了。后来,她治不了姥姥,就盼娘回来好好收拾一下姥姥。可是,后来,娘再没回来看过她。虽然娘没回来,但麦子感觉,娘和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个月,住在齐村的大姨都来看她和姥姥,来了,大姨就会留下几百块钱,从几十到几百,后来,就涨到了500。500块钱,对村里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每次留钱,姥姥就那几句话:她的?
大姨点点头,胆怯地望向姥姥。大姨好像很怕姥姥,时时刻刻都在看姥姥脸色。
姥姥又问:从哪儿寄来的?
大姨说,转到保定了,地址是保定康县符上庄乡,没有村名。
姥姥又问:还没联系上?
大姨更害怕了,说,我托人写了好几封信了,光邮票钱就花十几块了。
姥姥就不高兴了,说,要是换一下,她不出一个月就把你寻回来了。
大姨低头嘟哝道:我又不会跟人跑,不用寻我!
姥姥骂得更凶了:你还得有她那两下子呢!你跟你那个窝囊老子一个德性,没主意不说,遇事还爱推。
姥姥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娘跟她了,不仅有主意,还说到做到。
大姨嘴笨,人也实在,只好苦着脸说:绸儿回来,说死说活,您就是不让她进家门。这两年不回来了,你又成天叨叨我。您咋不跟村里人说说去,说您念着人家呢?你倒好,嘴硬得跟石头似的,还跟村里人用脑袋打赌。
这话一说出来,大姨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果然,姥姥大声骂道:说你嘴笨,埋怨起来还不打磕绊。那咋,她跟人跑了,我还跟村里人表扬她?我跟你说,我现在还敢用脑袋打赌,她要不跟那男人分开,我死了也不认她。人要脸,树要皮,她没皮没脸跟人跑,我还护着?
说姥姥不爱她,麦子不相信;说姥姥很爱她,麦子也不太信。姥姥对她的爱带有强制性,甚至是强迫性。比如说,姥姥爱吃小米稠粥,小米里放土豆,熟了,再捣蒜似的用勺头捣一阵,粥和土豆完全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姥姥铲一块放在碗里,颠过来颠过去,把粥颠成椭圆形,用筷子从一头夹成片状,一片一片就着咸菜吃。她爱吃不说,还逼着麦子也吃。麦子不愿意把稠粥搞成屎的形状,就铲在碗里,扒拉着吃。姥姥硬说不香,非得抢过碗来给她颠,还让她夹成片状吃。本来,麦子就不喜欢吃稠粥,少寡没味的,这一逼,她就来了气,干脆把碗扔在桌上,赌气不吃了。别人家的孩子生气不吃饭了,大人一般会哄,麦子不吃,姥姥不理不说,下顿还是这饭。直到她饿得前心贴后背,狼吞虎咽按姥姥吃法吃了,姥姥才会眉开眼笑地说出她的理论:祖辈留下的吃法能改了?这么吃有这么吃的道理,颠来颠去,就像糕似的,越揣越精,吃嘴里才有嚼劲儿。
姥姥想把自己的口味变成麦子的口味,也想把自己的爱好变成麦子的爱好。这是姥姥爱麦子的方式。别人跟姥姥的看法、吃法、想法不一样,姥姥总说人家是怪人。别人怪,姥姥管不着,可姥姥不想让麦子变成怪人。
姥姥爱吃雪糕,也爱看戏。乡里戏院门口有卖雪糕的。
麦子不爱看戏。姥姥说,那么好的东西你不看?麦子说,咿咿呀呀的,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也听不懂,急得慌。姥姥就打着拍子,给她唱开了“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夹皮沟大山叔将我收养......”唱罢,问麦子听懂没?姥姥不是唱,是在念词。麦子听懂了,偏说没听懂。姥姥急了,说,你这孩子咋跟人不一样呢,咋这么怪呢?你看看娟子,哭闹着要跟她奶奶去看戏,她都不用买票,她奶奶都不想领。看看你,个子长这么高,还得买票,领你你都不去?麦子说,娟子去看戏是为吃雪糕。姥姥说,你莫非不爱吃雪糕?多好吃的东西,不爱吃了?我吃了牙疼,还爱吃呢,一口咽下去,肚里凉,嘴里甜,那才舒坦。从小,麦子就听姥姥喊肚里火烧火燎的难受,姥姥特别爱吃凉东西。
听说给她买雪糕吃,麦子跟姥姥去了。姥姥说要买两根雪糕,买到跟前,只给麦子买了一根。她给姥姥吃,姥姥在雪糕上舔了舔,说,我今儿不想吃了,看戏要紧,你吃你的。她说,姥姥,你不是肚里烧吗,你不是也爱吃,咋不吃呢?姥姥好像一下生氣了,说,我不吃就是不想吃,这还有假?
上岁数后,不舍得吃的东西,麦子也爱跟孩子说不想吃,这是天长日久跟姥姥学的。
那天看戏,姥姥怕麦子看不懂,台上人唱一句台词,姥姥台下就给她念一遍。怕麦子听不着,姥姥念的声音很大,念罢还问她听懂没有。旁边人不满地看姥姥,姥姥权当没看见。看到激动处,姥姥兴奋地拍手,还逼着麦子也拍手。跟姥姥看了几场戏,麦子竟然也爱看戏了。
孩子们都爱吃雪糕,村里爱吃雪糕的老人,可能就姥姥一个。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卖雪糕的,想吃就得到乡里买。冬天,有人到乡里,姥姥就托人给麦子买雪糕。村里人说,大冬天给孩子吃啥雪糕。姥姥却说,多好吃的东西,吃惯了,跟小米稠粥一样,离不了的。
为给她买雪糕,姥姥还专门做了一个小手提箱,小箱四周用棉花包了,能保温。姥姥说,这是跟戏园门口卖雪糕的人学的。姥姥为自己发明的雪糕箱自豪,动不动就拿出来,让人带到乡里给麦子装雪糕回来,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当时,村里只有郝大夫家有一个小冰箱,姥姥让人捎回一纸箱雪糕,自己吃一根,麦子吃一根,剩下的就冻在院里,给麦子留着。姥姥像操心麦子穿衣吃饭一样操心着雪糕,天稍一变暖,姥姥就端着小纸箱去了郝大夫家。雪糕冻在人家冰箱里,姥姥来来回回给麦子取雪糕,郝大夫老婆就甩了脸子。姥姥却装看不着,憨憨地冲人家笑。再去取,不是拿一捆葱,就是带一碗豆。
姥姥爱吃炒白菜,不爱吃炒土豆丝,麦子见别人家吃炒土豆丝香,嚷着让姥姥炒,即使炒了,姥姥也不让她多吃,姥姥吃土豆丝吐酸水,硬说麦子吃多了也会吐酸水。姥姥晚上吃饱饭胃难受,就说麦子吃饱了也会难受,饭再香,姥姥也会从她手里把碗夺走。
小时候,麦子觉得姥姥爱她自己更多一点,上了岁数,麦子才知道姥姥把她当自己一样爱着,或者是,姥姥爱她要胜过爱自己。只是,姥姥的爱跟她的性格一样偏执。
穿衣吃饭得按姥姥的来,就连走路睡觉都得按她的来。她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每一套道理到了她这儿都是真理,照办不说,还不能提出异议。
姥姥睡觉爱枕高枕头,她把两个枕头摞在一起,头靠在枕头上,像坐着一样睡觉。她枕不说,还给麦子也准备两个枕头。麦子说,姥姥,娟子奶奶说枕头枕高了会把背睡驼,我不枕枕头了。说了这句话,姥姥一下不高兴了,她生气地说:娟子奶奶算个屁!她说睡驼背就睡驼背了?我这样子睡了一辈子,也没背驼。麦子说,你的背比她的驼。姥姥点着她的脑门说,你看谁也比你姥姥强!还念书呢,你不知道高枕无忧的说法?当时,麦子上三年级,还没学过这个词。麦子不知姥姥是怎么学会的,姥姥说的振振有词。麦子说服不了姥姥,枕高了又不舒服,只能跟姥姥捉迷藏:等姥姥睡着了,把枕头扔到一边。就这样,天亮醒来,她的头下总枕着两个枕头。
为枕头的事,姥姥还专门找娟子奶奶理论了一番。她们从婴儿出生要睡平头开始理论,直理论到当兵的人睡硬板床。娟子奶奶扳不倒姥姥,就拉着姥姥找到了郝大夫。郝大夫当过兵,知道部队的规矩。姥姥在周围老人堆里是说一不二的人,郝大夫在村里是说一不二的人,姥姥最佩服的是郝大夫,因为他是从部队回来的,有见识。郝大夫给村里人排过名,论聪明,他首推姥姥,论颜值,他首推赵家大闺女。他的推崇,更加固了姥姥在村里的地位。
那次理论,郝大夫即认可娟子奶奶的说法,也认可姥姥的辩护。不过,郝大夫不主张给孩子枕高枕头,孩子也没什么忧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枕高了对颈椎发育不好。
理论罢,姥姥并没认为她错,最起码,口头上不承认她错了。不过,她不再逼麦子枕高枕头,还给麦子做了一个很瘪的枕头。麦子问姥姥是不是按娟子奶奶说的做了?姥姥当下就不高兴了。怒斥道:就她的脑子,我多会儿听过她的?她还是听郝大夫说的呢。郝大夫说你没啥烦心事,不需要高枕头。
“侉子理论”受到威胁,自此,姥姥对娟子奶奶有了成见,只要娟子奶奶说出的话,无论对错,姥姥总要反驳。姥姥和娟子奶奶常常抬杠,成了村里认定的一对“杠头”。
说了“侉子理论”里的衣食睡,再说说“侉子理论”里的“行”。姥姥走路慢,遇事也不急。绸儿跟吹鼓匠跑的那天,有人提前告诉了姥姥,姥姥四平八稳地走到后山上,见几个鼓匠手把娘扶上他们的马车,还吹吹打打迎亲似的。吹过一阵,几个男子也上了马车,扬尘而去。姥姥眼睁睁看着闺女跟人跑了,不喊不叫,缓缓地嘣出几个字:等你后悔了,看你咋有脸回来!
姥姥说话急,遇事不急。姥姥领着她下地给猪挖野菜,见前面人走得急,麦子就觉得前面肯定有成片的野菜,不由得加快了步子。姥姥扯住她的袖子,说,你急啥?还急着受罪去?怕你没罪受?麦子说,他们进了地,找到一片好菜就挖了。姥姥说:挖菜跟羊吃草似的,一羊一片草,天黑都吃饱。满地的菜,还怕挖不满筐?
别人满地找茂盛的菜,姥姥不急不缓,进了地就挖,东一根,西一根,坐在地上,慢慢挪动着屁股挖那些稀稀拉拉的菜。姥姥不走,也不让麦子走。麦子赌氣不好好挖。姥姥干脆让她一边玩去,自己坐在地上,一棵一棵找着挖,她挖满一筐再挖另一筐。天黑时,转了好几块地,只挖了半筐菜的人回来了。姥姥跟麦子说:你看看,这山望着那山高,能行?不行的。干事的人,不怕慢就怕站,腿长就跑了路了。女人跑得快没福气,挣不来金山银山,女人坐着能得来东西,那才是福,女人的福是全家的福。
挖菜不让到处跑,就是赶路,姥姥也不让急走。姥姥的理论是,宁早五分钟,不赶三分钟。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做法不好,抱不住佛脚不说,还会养成坏毛病。
人一不着急,就有了思考余地。麦子遇事先思考,思考妥了再安排,就是跟姥姥学的。
吃喝拉撒睡,麦子不得不接受“侉子理论”,最让她接受不了的是姥姥爱穿花衣服,花裤子花袄,姥姥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花蝴蝶。她这样打扮自己不说,也这样打扮麦子。
村里女人遇见伤心事,不是大哭就是大闹。姥姥有了伤心事,只是静静地坐着,泥塑一样。姥姥坐着不动,比打骂都让麦子发憷。
小学毕业,麦子考进了本校初中。正是用钱的时候,大姨中断了送钱。第一个月,姥姥没当事;等到第二个月,姥姥跑大姨家一趟,问寄没寄钱过来;等到第三个月,姥姥坐不住了,直催大姨出去寻人。
这两年,娘在外干什么,大姨也说不清楚,只说每个月从不同地方给她寄钱,汇款单附言上写着同样一句话:送给娘。大姨不识字,收的汇款单多了,她竟认识这几个字了。她曾托人按汇款人地址给不同地方写过信,信都石沉大海,一点踪迹也没有。
这天,大姨来了,坐炕上嘤嘤地哭,哭半天,问一句:娘,咋办呀?哭半天又问一句:娘,咋办呀?大姨一遇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这样缠着姥姥。麦子也习惯了。麦子知道,无论大小事,姥姥任她哭,等她不哭了,姥姥也有主意了。没想到,那天,姥姥也没了主意,只是瞪着眼骂大姨:没馕的东西,就知道哭。你到市里转向,你男人也转向?大姨说,他也没辙,大海捞针呢,跨了好几个省呢。
然后,就听姥姥咬着牙说:死了算了。
麦子不知道咋回事,就问姥姥:谁死了算了?
姥姥恶狠狠地说:我死。
姥姥咒自己死,麦子心里不舒服,姥姥死了,她咋办?
小时候,姥姥常拿死逗她。姥姥说躺着舒服,一睡觉,就说死了算了。这么一说,麦子就吓哭了。她一哭,姥姥就高兴了。姥姥总用这种办法索取关心。后来,麦子识破了她的把戏,再说,麦子权当没听着。
那天,姥姥不像是逗人,麦子害怕了,主动抱住姥姥,求姥姥不要死。姥姥推她一把,问她:那你说,你娘哪儿去了?死了还是没死,接下来咱们咋办?
姥姥多会儿让别人拿过主意!尤其是麦子,才12岁!这不是为难麦子?麦子只好说:我听姥姥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大姨走后,姥姥在炕上坐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麦子没见姥姥好好睡过,也没见她好好吃过,话也有一句没一句的。那三天,麦子像脱缰的野马,由着她疯玩。不像以前,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这个不能动,那个不能挨,管这管那的。姥姥人虽然呆了,但是,她饿了回来,饭多会儿也是热的。麦子吃饭,姥姥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看一眼,再看一眼,看一阵儿,再看一阵儿。那几天,她看麦子好像没个够。麦子说,姥姥你吃过了?姥姥蠕动一下干裂的嘴唇,说:你吃你的。
那三天,她玩了吃,吃了玩,从没用心看过姥姥。半夜被尿憋醒,见姥姥对着黑漆漆的夜,倚窗坐着,以为姥姥刚醒。她还没说要尿,姥姥早把痰盂递进了被窝。从小到大,姥姥从不让她半夜下地尿,只要她喊一句:姥姥,尿。姥姥就会把痰盂放进被窝。即使上了高中,回到家都这样。姥姥的理论是,家里炕热,不比学校睡床,半夜下地尿会感冒。
三天后,姥姥满头白发,大大咧咧的麦子这才觉出不对劲儿了。她盯着姥姥看半天,疑惑地问:姥姥,你头发咋都白了?姥姥照着镜子捋了一把白发,说:烦的。麦子问姥姥是不是烦她上学没钱了?姥姥半天才回答道:我没的烦了,为几个铜子烦?麦子又问:你是不是担心我娘死了?姥姥被电触了似的,打了个冷颤,骂道:你个乌鸦嘴,给我冲地吐三口。麦子呸呸呸吐了三口,姥姥才悠悠地说:你娘早不是我闺女了,我担心个屁。
长大后,麦子才明白:大人哄小孩的话,是不能完全当话听的。
三天后,姥姥像一个复活的怪兽,眼神疲惫,却透着吓人的凶光。那样子,像杀一个人,杀一遍不解恨,还想再杀一遍。麦子不知道,那三天,姥姥在心里把娘杀了一次又一次,而每一次,她都不把她彻底杀死,她对她还抱有活的希望。
姥姥犟,娘更犟。娘如果不犟,也不会失踪。长大后麦子才知道,姥姥、娘和她,是不同时代的三个版本而已。
主意再硬的人,也有耳软的时候。
这以前,姥姥从不在人前提娘。那些天,她不仅提娘,还把娘三个月没寄钱来的事反复跟人说。村里人只关注娘寄钱来这档子事,根本不考虑不寄钱的原因。这个说,这么些年,人家绸儿给寄钱了,那“侉子”只字不提。那个说,这“侉子”,绸儿找了她没看对的人,就死活不认绸儿了,一般人做不到。还有人说,那“侉子”,世上少有的犟,依我说,闺女跟了谁谁就是女婿,可她就是不认。
以前,只要姥姥不提娘,村里人从不敢当她和麦子的面讨论娘。现在,姥姥主动说起了娘,村里人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从村里人的话里,麦子听出的是另一个版本,娘不得不跟人跑的版本。
讨不到主意,姥姥不再绕弯子,只能实话实说了:那个没良心的,不再寄钱来,你们说说她是咋想的?有了明确问题,村里人才琢磨起了不寄钱的原因。有人说,她出门在外,也不容易呢,月月寄那么多,能挣多少?听了这话,姥姥的脸色好看了点,低了头,偷偷长出一口气。紧接着,另一个说道:没钱好说,孩子别出啥事吧?姥姥的眼睛一下直了,缓半天才吐出一句疑问:鼓匠班能出事吗,出啥事?很明显,姥姥是在讨安慰。村里老人不像姥姥,能猜出别人说话的意图,也能对症说出一套安慰人的理论。村里人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维说话。这样,他们就把姥姥心里的顾虑一个个说了出来:打架了,伤人了,出车祸了,不会是得什么大病了吧?嗯,有可能住院了,她也急用钱呢。她急用钱,咋也得给她姐来个信吧,能寄钱来,就不能写信来?
这样的疑问,说不如不说。
当局者迷。姥姥说不出自己的理论,又没人给她宽心,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那些天,她领着麦子往郝大夫家跑的次数明显多了。去了,姥姥又不好意思明着向郝大夫讨主意,就用她的小聪明,一点点套郝大夫的主意。今天来了,把娘寄钱的事跟郝大夫和她老婆说一遍;明天来了,又把娘三个月没再寄钱来的话说一遍。听说这些年娘每个月给寄钱来,郝大夫老婆就夸一顿娘,埋怨一顿姥姥。听到娘没寄钱来,郝大夫一下就明白姥姥连着两天来家的意思了,他细问了姥姥一番,安慰道:三个月没寄钱来,你是不是担心绸儿出事?你不能瞎想,说不定就是没挣上钱呢,这年月,挣钱难呢。
姥姥说:我也这么想过,就是不敢确定,老觉得还有想不到的意外。
郝大夫嘿嘿一乐,说,你劝别人,理论一套一套的,论自己头上,没主意了?你想想,鼓匠是从咱坝上时兴起来的,鼓匠班其他人也没外出,就他俩外出了。她既然不在咱坝上,天南海北地走,那就不是靠鼓匠挣钱了。最后一趟在保定,保定红白喜事有雇鼓匠的?就我了解,没有。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她干什么挣钱,你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不知道。依我看,要不你就再等等,要不你就出去找找。要出事,三个月了,早通知村里了。咱村在外面出了事的人,都是公家出面找着的家属。公家人,啥事办不了?三个月了,能找不到家属?
郝大夫说一句,姥姥点一下头。郝大夫说到最后,姥姥的眼睛也亮了,盖在脸上的愁云一下散开了。姥姥脸上有了喜气,回来的路上腿脚也灵便了。她走得飞快,好像家里有什么要紧事似的。她边走边跟麦子夸郝大夫,说还是识字好,识字的人想法就是不一样。夸到最后,姥姥竟然来了一句:我爹只供男孩上学,要供了我,还用跟他讨主意?
麦子想问一下姥姥,你不是不操心我娘了吗,不是当我娘死了吗?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话说出去,少不了一顿骂,说不定,还会挨一顿笤帚疙瘩。
娘不再寄钱来,除了几亩薄地,家里的生活来源只能靠姥姥养鸡养猪维持。一出地,姥姥就骂死去的姥爷,骂死去的麦子爹,说他俩是省心人,撂下一摊子活儿、几个要吃饭的人自己享福去了。姥姥骂死去的人,麦子再没听她骂活着的娘,甚至是,她一句跟娘靠边的话也不说了,娘好像成了待燃的地雷,一触及就会灰飞烟灭。
娘不再寄钱来,学校收书费。回家过周末,麦子跟往常似的,把58元书费告诉了姥姥。她以為,姥姥也会像往常一样,把钱提前准备好,装在书包侧面。没想到,等她从外面玩回来,姥姥竟然没做饭,还在翻箱倒柜地折腾:把以前放过钱的地方翻了好几遍,柜顶的梳头盒、房顶吊着的竹篮子、柜子里压着的大大小小包袱,她一件一件翻,一遍一遍找,这儿10块,那儿5块,也没凑够58块钱。姥姥无奈地盯着她,半天,嗫嗫嚅嚅吐出一句很沉重的话:以后,这学可咋上呀?姥姥眼神里藏着麦子不熟悉的胆怯。
那晚,麦子醒来,见姥姥又坐在窗口,盯着夜空发呆。这次,麦子知道姥姥睡不着的原因,姥姥正式为几个铜子发愁了。她盯着姥姥背影看,盯着盯着,有了主意。
第二天,她什么也没跟姥姥说,把新书带上,把书包藏在麦垛里去了学校。她办了退学手续,又软磨硬泡,把新书退回学校,把刚交的学费要回一部分,兜里装着退回来的102块钱回家了。
背着行李卷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觉得自己勇敢极了,像刘胡兰、黄继光,生死关头有一种牺牲自我的勇气。她迈着英雄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秋天的大道上。她跟姥姥声东击西斗争,没少惹姥姥生气,也没少挨她的笤帚疙瘩,她觉得,唯独这一次,为她们俩艰苦的日子,她跟姥姥走在了一条战线上。麦子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傍晚,夕阳挂在天边,月亮却到了当空,橘红色的弯月,如一根香蕉漂浮在蔚蓝的天空上。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卷往回走,越走越精神。她想好了,只要她不上学,姥姥就不用替学费书费操心了,她跟姥姥养猪养鸡种地,两个人养活两个人,日子不会窘迫到哪里,她跟姥姥有吃有喝,姥姥也不会有什么愁事了,也不会半夜不睡觉,盯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呆了。她爱跟姥姥对着干,可她盼周末,盼跟姥姥在一起。她喜欢一进家就能闻到饭香,更喜欢暖暖和和睡在姥姥身边,听姥姥深一声浅一声的呼噜声,姥姥的呼噜声给她送来好多甜美的梦。反正,她对学习没多大乐趣,学习成绩也时好时坏,她不像那些学习好的孩子,学习第一,她的玩心永远大于学习。
走在回家路上,微风轻轻吹着,两边麦浪翻滚着,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把她推进地里,推进欢快的麦浪里。上了东山,望着夕阳染红的大半个天空,再抬头望一眼没有一颗星星陪伴的月亮,麦子心情好到了极点,她真想放开喉咙高歌一曲。
站在山顶向下望,见从山底爬上一个人,头像弹球似的,一顶一顶向山上跳。麦子向山下走。待两人距离拉近时,麦子吓了一跳,是姥姥。姥姥一肩背着她的书包,另一肩扛着一根大绳,大绳绕成圈扛在肩上,绳头一前一后地摆。她左手拿着一把镰刀,低了头一昂一昂往山上爬,镰刀随着胳膊前后摇摆。看样子,姥姥是要割草去了。姥姥每天吃了晚饭都要割一捆草。背书包干啥呢?麦子把行李往上颠颠,心咚咚咚地跳,她知道,姥姥一旦听她退了学,不会给她解释时间,更不会让她抗议,她俩的战争就在此时此刻此地立马爆发。按麦子安排,这场战争应该发生在家里。既然提前来了,那只能提前应战了。麦子把行李扔在路边,等姥姥过来。不过,麦子知道,学已经退了,木已成舟,姥姥也无力回天了。她只要挨姥姥一顿打,等姥姥气消了,她态度端正地跟姥姥承认错误,等姥姥平静下来,再把自己的学习状况、贪玩的念头结合家境情况跟姥姥分析一下,她们的战争也就结束了。
姥姥抬头看到了她,人还没过来,骂声早过来了:你个小兔崽子,上学咋还把书包丢了?打仗丢了枪,你还能活命?是不是老师收作业你才想起回家取书包?不是给你送书包,我早割好一大捆青草了。你看看,天都这么晚了,羊羔还没草呢。姥姥边骂边呼哧着往山上爬,因为爬的吃力,抓镰刀的手就有点张牙舞爪,那样子,要把麦子砍了似的。麦子边回头往山上跑边跟姥姥说退学的事。
好像眼睁睁看着她掉进火坑似的,姥姥先是瞪大眼珠啊了一声,然后,又拧紧眉头惊叫一声,接着,把书包一扔,肩上的绳子一扔。晴空突然下起了冰雹,噼里啪啦,姥姥连吼带骂,举着一把镰刀向麦子冲过来。
姥姥骂得特别难听,骂她不说,还骂娘。自从娘不再寄钱来,姥姥再没把她和娘连一起骂过,甚至是,跟娘有关的话也一句不提。眼下,姥姥疯了似的,把她和娘缠在了一起不说,还绑在了一条战线上。小兔崽子,跟你那个娘一样样的,大路不走走小路,正路不走走歪路。跟你娘真是一路货,不顾脸不顾腚,贼大胆儿。活着不受人高看,死了没人问的东西,咋就想活成废物?退学算本事?跟你那个娘似的跑了才有种。咋就不跑呢,跑了就不用我操心了你们一个个都跑了,试试我能不能活下去?骂着,骂着,姥姥就骂出了狠话:冤家啊,你们咋不死了呢,嘎嘣一下咽了气,试试我能不能活下去!
姥姥骂娘不要脸,不让人高看,麦子从小听到大,可咒娘死,也咒自己死,麦子第一次听到。姥姥骂娘什么都行,可咒她死,咒自己死,麦子的心一下就疼了,一疼,她的犟劲儿就上来了。当姥姥举着镰刀向麦子扑来时,麦子一下镇定了,她不跑了,原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等着姥姥。姥姥哆哆嗦嗦跑过来,见年仅13岁的麦子,冷酷地盯着她,摆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根本没把拿镰刀的她当回事。姥姥似乎忘了她骂麦子打麦子的原因,只看到了麦子以死相磕、对她敌对的样子了,这比不上学更让姥姥吃惊。姥姥举起镰刀,大张着嘴,吃惊地望着麦子。麦子想起了刘胡兰的事迹,她挺直脖子,把脑袋伸过去,一字一顿说出了最伤姥姥的那句话:你砍,你砍,死了一了百了,省得像我娘似的受不了你才跑,还得死在外面。
听了这句话,姥姥腿一下软了,她趔趄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长大后,麦子无数次回忆那个场景,她一直不认为姥姥的腿是她自己用镰刀砍伤的,她明明看见姥姥摔倒时不小心碰在镰刀上割伤了自己。可后来,姥姥却跟大姨哭诉,说听了麦子那句话,她死的心都有,只是,想想她死了,就留麦子一个人了,那镰刀才没砍在自己脖子上。
麦子终于找准了姥姥的脉搏,复学后,麦子跟姥姥的斗争少了许多。原因并不是姥姥遇事可以通融了,是麦子找到了打击姥姥的办法。两人一僵持,麦子就会冒出那句话:别逼人啊,谁都会跑。一说这话,姥姥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为了让麦子复学,姥姥先找了班主任,班主任做不了主,又找了教导主任,然后又找了校长。姥姥后来说,每找一个人她都给人家买点东西,等麦子复了学,姥姥共花了386块钱,那钱,是姥姥跟大姨借的。大姨说,那笔钱是她向邻居借的。大姨还说,姥姥爱面子,不会在村里借钱,她只能帮她借。
麦子考上大学后,他们谈论最多的就是那次复学。那次复学,是麦子复活的过程。麦子入了学,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都找她谈了话,他们说姥姥带她如何不容易,姥姥供她上学如何受罪,姥姥如何盼她成才。从不同人的口里,麦子似乎听到了姥姥常常对她唠叨的同样的语气。这还不说,每过一段时间,麦子都会受到他们的关注,不是班主任就是教导主任,有一次其中考试,副校长还专门问起了她的成绩。麦子的学习就是从那时候抓起来的。她从中游赶到上游,到了初三,她遥遥领先,一跃成了年级第一。
那几年,姥姥成了学校的常客。家里的瓜、菜、豆子、小米,地里产什么,姥姥给老师、校长家送什么,没的送,姥姥就给他们送大绳。学校家属院内的晾衣绳,几乎都让姥姥统一了。大绳是姥姥从外面背回来的。
她复了学,姥姥做起了买卖。没做过买卖的姥姥,没经过摸索就走上了发财之路,这跟姥姥的聪明有关系。后来问起姥姥,姥姥说,自从她嫁到坝上,就发现坝上人往回拉庄稼没绳子,谁家有一根大绳,几家轮流借用,轮不上的人家,就是那些把拉庄稼的车歪倒在半路的人家。
姥姥一出去就是五六天,有时候是十天半月,一回来,她就背回一大捆绳子。然后,自己套着车拉着绳子沿村卖。卖完了,再出去。姥姥也不種地,地由大姨两口子种。大姨和姨夫从齐村到坝上村来回跑。姥姥回来还是要骂,骂他们不成气候,如果他们会坐火车,能出去的话,何必她一个老太太受这罪。那年,姥姥54岁,总喊自己老太太。等她真成了老太太,麦子再没听她喊过老。
后来,麦子才知道,县城里的商店有的是绳子。只不过,姥姥从外地背回来的,比商店便宜五块钱。更重要的是,姥姥以进绳子为由,沿着娘的足迹,一直在寻娘。这是麦子考上大学后才知道的。
有一次,姥姥贩绳子回来,天已经黑了,见麦子一个人在家,二话没说,拉着麦子就去了大姨家。一进大姨家,姥姥像骂三岁孩子似的,把大姨从头骂到脚,当时,姥姥是这么骂大姨的:你个窝囊废,孩子老汉热炕头的日子就把你治住了。跟你爹一个样儿,一只眼的耗子,离不了墙根儿。也没有自己的想法,别人说啥就是啥,没个前没个后,一辈子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走,你也不嫌别人的屁臭!骂着骂着,姥姥就说起了她的理论:做人得有主心骨,想干啥就干啥,错了也是领头人。像你,推不前攘不后的,处处看人脸色行事,一辈子不受人高看。
后来,大姨跟麦子说,那天姥姥专门去家骂她,是以为她听了大姨夫教唆,把麦子一个人扔家里了。
唉,姥姥,她咋就不先问一下麦子呢?那个星期,大姨到学校接她,让她到大姨家。大姨说她不能到姥姥家陪她,得连夜割她家的麦子,说白天只顾割姥姥家麦子了,自家麦子熟透了没工夫割,一下雨就都会倒在地里。麦子不去,想一个人在家学习。大姨说,那你一个人在家学习,等我割了麦子,连夜来陪你。结果是,姥姥不问青红皂白,回来就骂了大姨一顿。
不过,从姥姥骂大姨的话里,麦子听出她好像在夸娘。
听大姨说,娘想干啥就干啥,有主心骨。娘和姥姥的矛盾,就是各有各的主意,风霜雷电都动摇不得才产生的。
那天回来,麦子问姥姥,问她心底是不是很赞许娘?姥姥眼睛一翻,说:赞许她跟人跑?麦子说,你要同意她能跟人跑?姥姥不解地瞪她一眼,疑惑地问:你是猜的还是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谁告诉你的?从姥姥的表情,麦子读出了紧张。一涉及娘跟人跑的真相,姥姥就紧张,姥姥缓解紧张的办法有两种:一是开骂二是说教。那天,两个方法姥姥都用上了:你是不是听村里人说的?那些烂了嘴的,跟你瞎说,明摆着是挑拨,想让你恨我,想看咱们的笑话。我跟你说,跟你最亲的人是我。你别听村里人瞎说,我还能害我闺女?明知道那鼓匠不靠實,我别说,眼睁睁看你娘往火坑跳?还有你,找对象必须先领回来,让我看一下五官长相:眼睛亮堂堂的不能找,心眼多人也滑;嘴太小不能找,男人嘴大吃四方,看你大姨夫,嘴小得看不到牙,一辈子没出息,哪儿也不敢去;眉头太低不能找,眉头低受人欺,男人受人欺负,女人别想在人前抬起头;眉毛太短不能找,你姥爷和你爹的眉毛都短,早早走了......
麦子早算出姥姥会玩这一套。不用姥姥证实,麦子也能猜出娘跟人跑的真相。麦子是谁,姥姥是谁?麦子的聪明如姥姥,娘的倔强如姥姥,与姥姥锅里碗里同吃了十几年饭,麦子能不知道姥姥的性格可能导致的结果?
大姨说,姥姥赚钱是其次,主要是去找娘。姥姥很爱面子,跟村里人说是去外地进绳子,只是遮羞罢了。想当初,娘跟人跑了,姥姥曾当全村人面发誓,说娘回来她绝不会认她,更别说出去找她了,她就当她死了。
姥姥经过了咋样的曲折,麦子不知道。麦子只知道,为了给她筹学费,姥姥民工似的,背着一大背绳子,从保定坐火车到张市,再坐五小时汽车到县城,从县城再倒每天一趟的中巴车回村。为了不给绳子买票,姥姥跟售票人没少吵架。吵得最厉害一次,售票员把一捆绳子从车顶扔了下来,给姥姥退了票,不拉她了。姥姥泼妇一样坐在车前哭,说她没钱给绳子买票了,说售票员逼着她给绳子买票不对,绳子超重又不占座。说不把那捆绳子放在车顶,车想走,就从她身上碾过去。后来,售票员收了她两根绳子才把那捆绳子放在了车顶。这话,姥姥只跟大姨说,跟村里人,姥姥说她没钱买票,就用绳子换票,两根绳子换一张回村的票,五根绳子换一张到县城的票。姥姥说得有模有样,村子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纷纷说,这主意也只有姥姥能想出来,这买卖也只有姥姥可以做。卖绳子时,姥姥也拿这说事,说便宜下的钱是坐车省下的,这次不买,下次没这个价了。村里人实在,也穷,点星儿便宜也是便宜,姥姥的绳子分外卖得快。
人们对于死的理解是绝望。麦子觉得,一个遁入空门,一个在空门外等候更让人绝望。本该绝望的事,姥姥却死守了一辈子。
到麦子高中毕业,姥姥在外面共跑了五年。先是卖绳子,后来卖袖套。一根大绳,一家能用十年。按卖出绳子的数量,姥姥算出周边村每家几乎拥有一根绳子了,她说绳子卖不动了,就改成了卖袖套。袖套是那个年代独有的东西,套在棉袄袖口上,防袖口过早的脏、破。袖套是姥姥从唐山引进的新东西,没有袖套前,村里人就把破袜口子剪下来缝在袖口上。姥姥在唐山发现有专门生产袖套的,就瞅准了这个商机。袖套本身是白色的,姥姥带回来,在大锅里放入色料,熬了煮了就染成了各种颜色。袖套卖得很好,姥姥按斤进按对出,卖得便宜,但挣得多。高中三年,麦子的日子过得特别富裕。
姥姥何时追踪到了娘的足迹,麦子不知道。她接到大学通知书那天,姥姥告诉了她有关娘的消息。麦子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姥姥一本正经地跟她说:麦子,我把你娘的去向给你搞明白了,至于她在哪里,回不回村?就看你的本事了。你以后别说你娘是我逼的,我没逼她,是她自己走的。说到娘,姥姥第一次用走没用跑。说到这儿,姥姥盯着麦子看,看麦子听到这话的反应。
姥姥一看人脸色,就是心虚了。那天,姥姥说了她找娘的经过。
姥姥把那个吹鼓匠的就叫鼓匠,姥姥从不提他的姓,好像提了他的姓就认可了他是女婿。麦子对鼓匠没印象,更不操心他是何方神圣。不懂事时,麦子也用鼓匠代替娘第二任丈夫的名字。后来,鼓匠从娘的生活中消失了,麦子也不用打听他的名字了。
姥姥说,娘跟鼓匠跑了后,没在坝上呆着,他们一起出去打工了。那鼓匠好吃懒做,这儿干几天那儿干几天,总觉得别的城市有好活,有不出汗就能挣钱的活。就像去地里挖猪菜的人,总觉得前面有好菜,结果是,到天黑只挖了半筐菜,时间都用在寻菜上了。姥姥就是这么跟麦子说的,姥姥这么一打比方,麦子就大致知道鼓匠的性格了。
姥姥说,到死,鼓匠也没给娘一个安稳的家。他领着娘,从这个城市跑到那个城市,就租房住,丧家犬一样。姥姥到保定康县符上庄乡没打听着,就到符上庄乡下的村打听,她一个村一个村问,最后终于找着了。鼓匠和娘在符上庄梁家村租房住着,鼓匠跟人在符上庄乡干小工。村里人说,鼓匠懒,一回家就躺着,娘就是不嫌弃,跟人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不是我说,你娘真是……好了,一说你娘,你的脸就拉了,我从小带大你,也没个好!不过,你娘也算有良心,再没钱,也没断了给咱们寄。最后一次的钱,是你娘寄的。那时候,鼓匠早死了,突发心脏病死的。他死了,你娘话就少了。没几个月,你娘就离开了那个村,抱着男人的骨灰走了。村里人都说她回老家安葬去了。我知道她没回来,就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了鼓匠的老家。原来,他是内蒙白旗上洼镇的,离咱们还挺近。鼓匠家穷,没父母,跟哥嫂一起过。后来,到坝上唱二人台,看鼓匠挣钱又学起了鼓匠。你娘真是回人家老家了。鼓匠哥嫂说,鼓匠从小就有心脏病,先天性心脏病,你娘事先也知道。第一年,鼓匠领着她去见哥嫂,他哥嫂就告诉过你娘他的病情,可你娘就是乐意。鼓匠还是死在了她前头,她回去安葬了鼓匠就走了。到哪儿了,他们也不知道。不过,你娘跟鼓匠哥嫂说,她要上什么寺出家,还跟人家说她有佛缘。
最后,姥姥用“侉子理论”做了总结,姥姥说,你娘肯定是让鼓匠伤了心,又跟我赌气,才不离开他的。离开,她就输给了我。鼓匠一死,你娘不好回来见我,就去了什么寺。世上有那么多的寺,我去哪儿找?我想好了,总有一天,你娘会想通,世上数孩子和娘亲了。我就在村里等她,我用脑袋担保,她迟早会回来。
麦子问:姥姥是咋知道娘出家的原因的?
姥姥拿出智者的神態,骄傲地说,用脚后跟都能猜到。不是让他伤透了心,你娘好端端的,出哪门子家?
又是猜的!麦子只能是听非听。
听说娘遁入空门,麦子像遭到雷劈似的,一阵茫然。对于空门,刚刚步入大学门槛的麦子还不甚了解,她当时的感觉就是绝望。成人后,麦子有了另外的看法:出家人不一定单单是因为情伤,普通人不能用俗人的眼光去猜测佛门的神圣与庄严。
麦子算了算,距娘最后一次回来看她的距离是六年零三个月。也就是说,娘回来看过她后就出家了。娘用一年时间决定出家,那一年,鼓匠病在床上,没人挣钱还花钱,娘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娘经过了怎样的死亡才得到了新生,更无人知晓。斩断娘的六根,爱情是一把刀,生活是另一把刀,她和姥姥也各持着一把刀。
上大学后,麦子喜欢上了旅游。她借旅游之名在找娘。在学校,同学们都叫麦子徐霞客,说她穿着布衣破履饿着肚子都想游天下。几年间,她把北方的寺庙翻了个遍,上班后,她又向南方扩展,出差路过寺庙,她必进。这么多年,她把所到之处的寺庙都进了,也没有找到娘的影子。麦子现在怀疑,娘的行踪是姥姥杜撰出来的。
麦子40岁的时候,姥姥86岁。这年,姥姥的身体不太乐观,心脏病、高血压。因为脑部供血不足,时不时就要晕倒。麦子想把姥姥接到城里自己身边。姥姥死活不允。姥姥说,她要守在村里,等娘回来。她还说,我敢用脑袋打赌,你娘老了,病了,肯定会回来的,叶落归根,老张家的坟在村里,你娘死了只能埋进老张家祖坟。老张家祖坟紧挨我们杨家主坟,到了阴间,我们出门就能遇着。
86岁这年,姥姥迷上了修电器,只要能拆开的电器,她一件件拆。把拆下的小零件一个个摆在地上,她坐在地上,一修就是一天。她怎么拆下来的,还能怎么装上去。她还是那么聪明,还是那么倔强,装不上去的话,她会反反复复没日没夜地装。她先后修坏了一台不再摇头的电扇、一台冷冻室温度不能降低的冰箱、一台只能洗不能脱水的洗衣机,还有一把一磕才能亮的手电。虽然,这些电器经她修后彻底坏了,但她还是被村里人夸来夸去,夸她能把那么复杂的电路拆下来再装上去,夸她能干年轻人的活儿,能干有文化人的活。这种夸奖,姥姥好像很享受。
那天,麦子回村看她,吃了饭,两人看电视。姥姥说电视不清楚,非要修,麦子咋劝都不行。想想也应该给姥姥换台新电视了,麦子干脆把电源拔了,由她折腾。姥姥打开电视后盖,把能拧下的零件用改锥拧下来,一排排摆在地上;能拔的零件,拔下来擦擦土,擦不到的,就用电吹风吹,然后再一排排摆好。最后,在麦子的眼皮底下,她竟然按部就班把所有东西又复了原。姥姥坐在地上,干得满头大汗,麦子像欣赏一个贪玩的孩子,满脸欣喜地看着她折腾。电视组装完后,姥姥手里多出个零件,她重新打开后盖,硬把那个零件找到了安装的地方。麦子以为,那台电视让姥姥彻底修坏了。待插好所有电线,打开电视,电视屏幕上竟然出现了雪花。麦子说,姥姥你真聪明,竟然没修坏。没想到,姥姥孩子似的跳起来,指着铺满雪花的屏幕,急吼吼地喊:快看、快看,你娘、你娘的脸在雪花后面呢!然后,她把麦子拉到她的位置,说,仔细端详,你看,脸、鼻子、眼,还有嘴,啊,嘴还动呢,你仔细听听,你娘说啥呢?
雪花越来越浓,屏幕上像撒了一堆细盐,沙沙沙,沙沙沙,声音过后,屏幕哗一下黑了。
一切安静下来,静得只有姥姥高一声低一声的啜泣。麦子不知道,姥姥是为修坏的电视哭泣,还是为消失的娘哭泣。麦子不问,她知道,问了,姥姥也不会说实话。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