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舍与得
2019-03-13于路
于路
母亲说,有舍的人才有得。
母亲出生于胶东半岛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乡民纯朴、友善、热忱。在老解放区做过青妇会工作的她,后来随打淮海战役受伤转业的父亲进城,并辗转于父亲任职工作过的一些城市,曾有过一段任国家公职的经历。父亲离休后,由于改革开放的好环境,母亲便想起重开而立之年中断的育儿工作之花。在父亲的支持帮助下,她办起家庭托儿所,收留了就近家属院十多名一岁半至三岁的孩子。她把家中最大的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拿出来,供孩子学习玩耍。除了教孩子一些儿歌识字和故事,她总是把小朋友的伙食安排得精致周到。
我见过孩子周一至周五的食谱,小肉包、汆小鱼丸、手擀面、小花卷、囫囵丸水饺,每天不重样。白天照顾孩子精力不及,她常常晚上加班,為孩子们备好基础食材放置冰箱,第二天继续烹制。当年母亲只收每个孩子二十多元保育费,除去所需费用,每个孩子实得也就四五元。
一个周末,我帮婆婆清扫拾掇了房间,便匆匆与婆婆告辞,蹬上自行车急往娘家赶,因为我已有两周未见母亲的面。天刚擦黑,家中已开启节能灯。灯下拉长了耳顺年身影的母亲,正在用缝纫机给孩子赶制六一儿童节的兜兜褂。那花花绿绿像彩蝶般的兜兜褂,并没引起我的兴趣,许是疼惜母亲,“一共没挣几个钱,整天从早忙到晚,还嫌不累?”急着赶回来与她拉拉呱的我,脸有愠色。
“说嘛,”母亲操起她的胶东腔,“少挣俩,为着孩子快乐!”她不满我说的,重复起她的老话“有舍的人才有得”,脸转向我有点歉意,“稍等会儿。”许是人老眼花了,闺女回来分心,她纫了几次才把断了的线重新穿过针眼。无奈,我挨到母亲身边坐了下来,帮她剪去那五颜六色兜兜褂上的线头。
母亲做过的一次舍,对于我们这个家来说,是最大的一次。
上世纪60年代,铁路行业接到精简下放一批职工的任务。在安徽区域任铁路局宣传部长的父亲,担纲这项工作的组织发动,他很快想到在下属单位任托儿所长的母亲。
一天夜里,已经睡着的我,被母亲的啜泣声惊醒。借着从窗口照在屋里有些阴柔的月光,我看到对面墙上折射出父亲一只胳膊揽过母亲肩头的影子。“你带头下,我才好做别人的工作!”父亲的声音。“这么多干部家属,为什么我先下?多好的工作说丢就丢了!”一向顺从父亲的母亲少有的辩解。
沉默。
早起晚归,连年先进工作者,对幼儿工作投入全部爱的母亲来不及做突然转变的准备。
“国家需要!”一阵沉默后,父亲说。
窗外,一阵骤风突起,闪电过后,雨敲打着玻璃。“怎能让妈妈丢了工作?”刚上小学不久的我见不得母亲的泪,忽地从被窝坐起,一知半解,似乎知道母亲丢了工作对家意味着什么。
“你懂什么,国家有难!”母亲竟冲向我。稍许,她搂着我,泪珠滑落到我的脸上。这一夜,母亲总在翻身,躺在她身边的我也没睡好。
次日清晨,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的母亲,眼睛有些肿,神情有些憔悴,嘴里却对父亲说这样的话:“国家需要,按你说的,咱先下……”她的举动,让我们这个家之后的每月减少了49元的收入,这在当时是不少的工资。
伴着母亲收入的减少,我们家在那段日子由原来常常食米饭掺许多胡萝卜,变成厚稀饭掺进母亲跑市郊剜来的野菜;弟弟因吃不饱饭,经常偷偷捡垃圾筒外别人丢掉的烂菜叶,以致有段时间他肚子鼓得吓人,到医院打下过近百条虫子。虽说这样,腿部岀现浮肿的母亲,坚持每月从父亲的工资中挤岀20元和10元,寄给在胶东乡下同样困难的奶奶和姥姥,偶尔还接济从故乡找来的乡亲。
一天早上,我小学的同学石头像往常一样,轻轻敲开我的家门,叫着我一起上学。我起得晚,尚未吃早饭,随手掀开锅盖,从几个黑窝窝中拿出最后一个白馍,拉着石头就要往外走。
母亲看出石头精气神不够,她叫住我们,问石头:“吃了吗?”
石头低着头,用一个手指拧着另一个手指,未吭声。
母亲见状,迅速从我手中要过馒头递给石头,又从锅中拿一个野菜窝窝给我,她摸着石头的头说:“吃吧,别饿着,好好读书。”
上学路上,我未像往常那样拉着石头的手,而是走在他的身后,用脚不停地踢路边的石头,说不上是埋怨母亲,还是心疼自己。
石头就住在我们机关家属楼相邻不远的一片平民居住区。他的父亲是一位耿直的知识分子,早年被打成“右派”,工资低,孩子多,家徒四壁。那年月,普通人家都拮据,他家更甚。母亲知情,偶然会搲点粮食叫我送去,也会叫我把穿小了的衣服送给他的弟妹。
我时常揶揄母亲对自己和对他人有不一样的舍。她常常接雨水浇花,用洗衣水冲厕,父亲过世后,她单独起火,宁愿啃个馒头,也舍不得买个油火烧。可是孙辈成婚生子、邻里奔丧,她都要从为数不多的积蓄里,或多或少挤出一点钱来表达心意。父亲的老战友去世,她坚持照顾老战友的遗孀,常常步行一里多路,送去变换花样的饭肴,直至遗孀过世。我不理解她时,她却说,从小过苦日子惯了,舍不得;穷自己,但不能穷别人。
母亲的舍是有得的,因为她获得内心的充盈和快乐。
责任编辑:秀 丽
美术插图:吴 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