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里的滚蹄马
2019-03-13郝万臣
郝万臣
小时候,生产队部在我家东南角,而只有一道之隔的马圈牛棚、碾房磨道,是我經常玩耍的场所。后来因地势低洼,夏天饱受南沟子水患欺负,队部又整体搬到了我家东北角的上岗地方,还好,离我家远近还一样。渐渐地,我熟悉并喜欢碾房和磨道这种场所。喜欢看老驴老马在晃悠悠地遛弯弯、转圈圈,喜欢看大人们陀螺似的在磨米、压面。伴随着“驾”“吁”的吆喝声和鞭打棍捶的呵斥声,碾盘和磨具在转动中呻吟着、哼唧着,“吱呀呀”“嗞扭扭”地像害了牙疼病似的在唱着一支亘古不变的老歌儿。
在碾房和磨道专用牲畜中,有一匹被阉割的滚蹄马。它长长的鬃毛,硕硕的身躯,脑门上有一撮明显的白毛,通身为没有丁点杂毛的沙青色;褐黄色的角质物从那条右后腿蹄子的前侧延伸向下,又向后延伸过来,将整个蹄子包裹起来,光滑而坚硬,硕大而圆润,且底部较为平坦;因右后蹄残疾,马在走路时腿脚不太灵光,总是一跛一跛的,蹄印也很古怪。
好奇心使然,我曾问过几位年长者。据说这匹马的滚蹄是胎带的,只不过小时没有现在包裹得这么“瓷实”。在计划经济时期,人有病经常得不到及时治疗,何况一匹队里的滚蹄马了,谁肯为它医治,哪怕只是个小小的切割术。这,让我不免生出些许的遗憾和怜悯。
滚蹄马(村民都这样叫)虽说腿脚不济,但在碾道“第二梯队”的老弱病残中还是很出色的。当你牵进碾坊,扣上夹板,带上蒙眼,随着“驾”的一声吆喝,它就跛着一条腿不停地转啊转,“闷哧闷哧”从不偷懒,且还能按照急性子或慢性子人的口令自动调节快慢。别看是哑巴牲口,可谁对它好,它仿佛格外亲切,见面“咴咴”叫着,还不时用头摩擦来表示亲昵动作,忒像个不会说话的残疾孩子。
说起来,我与滚蹄马的特殊情感竟缘于一次溺水——
那年盛夏时节的一天上午,趁碾坊的活计拉开档儿的空闲,我偷偷将滚蹄马牵出马圈,借助低低的牛栏骑在马背上。在美滋滋享受一番骑大马的感觉后,作为回报,我将马松在一处水草肥美的小河沟旁。以往,我曾多次随饲养员父亲放过马儿,因有些马太贼太奸且太馋,常常溜进豆地、谷地或高粱地去祸害庄稼,因而必须把它们三三两两链在一起,并用缰绳绊住腿,限制其自由行走,而每逢此时,滚蹄马则不用链也不用绊——因为,它非常仁义,从不偷嘴吃庄稼。
头顶上,白云悠悠,像天河水洗涤过一样;临近中午的骄阳,火辣辣地蒸烤着万物,直烤得我头晕目眩,汗流浃背。我没兴趣再打水漂漂了,扭头向滚蹄马望去,见它不再吃草了,已然热成了一副泥马渡康王过江后的模样。怪可怜的!
“咋就这么傻哩!”看着微波荡漾的水面,我一拍脑勺。
几乎在将滚蹄马赶下水的同时,我将唯一的小裤衩抛在岸边,泥鳅般的钻进水里。滚蹄马很聪明,还没等我拍它腿呢就躺倒在水里,一副很惬意的样子。接着,我又为它撩了一会儿水,并清洗了鬃毛。完活后将它牵上岸,顺手拴在岸边一棵与我高矮相仿的小榆树上。
“这下好咧,马还能乘凉,人还能看得到。”待做完这些,我再次钻进水里。这条离家不足一里的小河沟,承载着我童年的厚重记忆,我与小伙伴们曾无数次在这里欢聚、嬉戏,搂狗刨、打漂洋、玩水仗……刚开始,尽管独自一人,可兴致还是蛮高的,我手脚并用地搂着狗刨刨,还抽空瞥了一眼岸边的滚蹄马。可搂着搂着,竟忘乎所以地游到了远离岸边的“深挺儿”。在力气将要耗尽之时,“送命狗刨刨”这句老话在脑海里闪现。“危险!”我心慌意乱,连忙往回游,可没扑腾多远,腿就像拴了块石头一样往下沉……
“啊——救命!”我拼命地挣扎着,呼救着!
就在我手刨脚蹬地喝了两口“汤”的危急时刻,那匹拴在小树上的滚蹄马,好像听懂了呼救声,知道我遇险了。它不住地打着响鼻,前蹄不停地刨着沙土地,躁动地转圈子。突然间,滚蹄马一嘶长鸣,头部向下一低又猛地向上一扬,竟将那棵比我胳膊还粗的小榆树连根拔起。刹那间,滚蹄马疯了似的扬鬃甩尾,腾空而起,一跃入水,缰绳上还紧紧地系着那棵小树,树冠在水中斜斜摆动着。说来难以置信,这匹平常无奇的滚蹄马,千钧一发时犹如神马再世,拖扯着小树恍若蛟龙,二十多米距离,只短短几秒就游完了。当我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拽住小树的那一刻,我知道是滚蹄马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大难不死,我脸贴马头喜极而泣……
这一年,我刚好8岁。打那以后,我对滚蹄马的救命之恩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人不备时总要给它填上一点好的精饲料。还好,知道我小心思的父亲和继任饲养员吴大叔,都没有介意此事,但我也不敢过分,毕竟饲料金贵着哩!
每年深秋至年关,正是社员们推碾子拉磨高峰期。每天,生产队的碾房、磨道都会有小盆、小撮子、小簸箕陆续送来,按顺序摆放在扇车上,“扔一把笤帚占把碾子”,这已是不成文的老农排号方式。为赶进度,经常有人不顾老驴老马的死活,该歇不歇,当换不换,让牲口们加班加点连轴转,伤害最大的自然是滚蹄马了。每每看到缺德人近乎于暴虐滚蹄马时,我就特气愤,真想臭骂一通,暴揍一顿,可一个小屁孩干瞪眼,只好找饲养员或队长“告密”,来个“曲线救马”。久而久之,被训人发觉是我在搞鬼后,大都是佯装发怒:“好你个臭小子,叫你管闲事,看不揍扁你!”话未落地,便十分夸张地要追我逮我像要吃了我。可他没跑上几步,就停住脚不撵了,两手不住地拍着大腿,两脚不停地跺着,似乎追得更凶了。看我抱头鼠窜玩命蹽的■样后,又前仰后合地发出一串长长的“哈哈”大笑声,差点把我鼻子气歪了。
9岁那年,也就是1964年,我上学了。自然地,生产队的队部连同碾坊等场所,溜达的次数就少了。但不管是小学也好,初高中也罢,时光的流水并没有冲淡我对滚蹄马的情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与马接触中,我越来越痛心地感到滚蹄马每况愈下,不忍直视它那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称呼上,人们都叫它“老滚蹄”,而不是叫“滚蹄马”了;形体上,昔日那油光瓦亮、膘肥体壮的身躯,已被稀疏鬃毛、羸弱躯体所替代;做活上,有气无力,任凭棍棒交加也提不起一点速度了……
终于,在“文革”结束的那年,老滚蹄的生命画上了句号。那是一个深秋季节的阴天,送老滚蹄上路的,是生产队里杀牛宰马屠猪戮羊无数的“职业杀手”温老二——一个少言寡语一脸阴沉的狠角色。屠宰场就选在马圈前的一块空地上。这天一早,男女老少踏着寒霜,有说有笑地陆续而来,有的腋下还夹着领马肉用的盆子,我知道,到了“老驴老马下汤锅”的时候。当“温二冤家”举起足有十斤重的铁锤步步逼近时,好像知道死神降临的老滚蹄,拼命地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叫着,就像小时候我在水里喊救命一样;它那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神忽然像通上了电流,惊恐而无助地扫视着人群,似乎在搜寻着救星,两滴硕大的泪珠滚落在枯草上……刹那间,我好像也被重锤击中,灵魂被抽空,泪流满面,踉踉跄跄地挤出人群,像逃兵一样朝生产队部后面的榆树林拼命跑去。
老滚蹄是被先锤后杀的,相当血腥,也相当残忍。温老二因此多分了10斤马肉,还多记了20个工分。在那常年不见荤腥的年代,几斤马肉可是好大个事儿了。队里每家都按人头分了马肉,但也有不领的,还不光我一家;即使在领肉的人家中,也有领了不吃并且埋掉的——因为,这匹20来年始终都在推碾子拉磨的老滚蹄,与人们的感情实在太深了。
以至于父亲宁可杀掉唯一的大公鸡,也不愿意领马肉吃。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