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最先绿过来的春天
2019-03-13刘振频
刘振频
某一日黄昏,我下班回家,无聊地走上房顶,忽然,一阵悠扬的民歌从远处飘入我的耳际:“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哎哟,戴上了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地的那个声……”我一惊,心头骤然刮过一阵飓风。
我听到了一种超越尘世的语言,听到了一片生命的水声,荒寂中,时间的犁铧切开板结的土壤,有无数的种子在萌芽、跃动……在这块神奇的黄土地上,一头头黑骡子在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土路上,低头拉着板车前行着,骡子脖子上带一串黄铜铃儿,头上扎一束鲜艳的红缨穗,脑门心还嵌有一个小圆镜。山汉们轻轻挥动着长鞭儿,鞭梢上系一小块红绸子,然后,亮起了令人荡气回肠的山歌声。
在我的故乡,乡亲们烧的炭,先是用人背,后来是驴驮,到我记事的时候,驮炭就是骡子的事了,而赶骡子的大都是村里一辈子无妻无室的光棍。那些年常常遭旱灾,粮食青黄不接,吃了上顿没下顿,因贫穷无钱,男孩大了就难娶媳妇。男人难活唱曲子,女人难活哭鼻子。光棍的日子有多少酸楚,拉炭汉子都用山曲子宣泄。赶骡子驮炭,一年四季跟他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那两头骡子。翻过一道圪梁爬上一道坡,想着心事,唱着山曲子,放飞心情,抒发胸臆。
拉炭汉子的山曲子,自由、流畅。他们的曲子纯粹是心境的写真,情绪的宣泄,想喊什么调子就喊什么调子,想配什么词就配什么词,嘴里唱,肚里生,边走边唱:“驴下那个骡子哟/马呀么马采驹哎/打伙计那个不如呀,啊呀呀,娶呀么娶老婆/公鸡那个打鸣哟,天呀么天破晓哎/光棍儿的那个心事呀,啊呀呀,你呀么你知道。”骡子脖子上的铜铃串,“丁零、丁零”地响着,小圆镜一晃一晃地晃着亮亮的光柱,他们赶着骡子,扬着系有红缨穗的长鞭,唱着那嘹亮、高昂、婉转的歌声,那情境、那韵致,是那样的相融相和,合拍合韵。
民歌,是黄色高原上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是黄色高原上一年四季长吹不停的大风。
儿时的冬天,村庄里总是下很大的雪。村委支部有间极大的屋子,人们生好火红的煤炉,临时演员们围一圈坐着,自然有添煤、烧水、泡茶的人和看热闹的围得屋子水泄不通,板胡一响,演员们站在人群中央,开唱。
走西口的民歌,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艺术水平上,都属于上乘,许多关于离别、思念的小曲达到了极致境界。正如一首民歌里唱的“山曲曲儿本是糊心的油/心中难活才往外流”。从心上流出来的东西,自然最能打动人心。
记得村子里唱小生的有一个叫旺的,唱旦角的有一个叫芳的,他们在《走西口》里,旺就是太春,芳就是金莲:“歇时平地歇/不要靠崖头/恐怕崖头倒/压你崖里头/过河坐船舱/不要坐船头/恐怕风摆浪/闪在河里头。”这是一对新婚妻子对走西口的丈夫生离死别时的痛苦叮嘱。走西口是出去受苦挣钱,所以,走的都是年轻人,离别的都是新婚夫妻。小两口刚刚开始了如胶似漆的甜蜜生活,远没有亲热够,突然就要两头分开,孤零零地一个人过。而且可能一走一两年也回不来,期间音信不通。有的说不定在路途就送了命,比如疾病、土匪,还有的在茫茫草原上迷了路,最终倒毙于荒野。所以,走西口的分别,简直就是生离死别,正如民歌里唱的:“人人都说走西口好,一有闪失把命丢了。”
从那一刻起,我才晓得它不是一般的情歌,它不仅表达了山西女人对朦胧、陌生的远方的惧怕和向往,更重要的是对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荒睡时无法抵挡孤寂的另一种恐慌。
一阵掌声响过,又一对青年男女来到胡琴前引吭歌唱,男的叫柱,女的叫兰。兰抿了抿额头垂下来的几缕秀发,随之那甜丝丝、沙悠悠的音符便振荡在房屋里:“咱二人相好真正儿好/你不用那真真假假虚撩撩/说你你来你早些些到/有没有樱桃不要紧/你不该叫妹妹心头好比火来烧。”柱亦受到感染,和兰挤眉弄眼一阵后也嘹开了嗓门儿:“水灵灵的一捧红樱桃/映得妹妹脸更俏/看的哥哥我魂颠倒/真格愣愣对着妹妹笑/你就是哥哥我福气咋就这么好。”歌子一落,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调不醉人人自醉,韵如阳春白雪,境似高山流水,听得人犹如肺腑里倾入了一注纯美甘泉。这些晋西北女子意真情实的歌声,系紧了男人们那颗沉甸甸的“撂下村村摞不下人”的心,使他们在这块穷困潦倒的土地上,躬耕不止,繁衍不息。听着这一曲曲意趣横生的民歌,我的心神、我的情感,我的整个精神和灵魂,似乎亦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让我怔怔地在回味无穷的音乐圆润里长时间拔不出来,仿佛自己就是一句清俊的歌词,在做一个甜蜜的梦……
清清楚楚地记得,柱和兰在台上眉递过来、眼送过去后,真实的故事就和着古老的故事一并展开。可是柱是还未成家,兰是定了亲的女人,在一个冬日的早上,兰跳了井,打捞上来才发现,兰已怀有身孕,然而已经死了。叫柱的男人再不能唱了,一开口泪蛋蛋就流成河。
在晋西北这块保守的土地上,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正理,自由恋爱却为许多人不齿。所以,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会有“有心和哥哥讲上几句话,又怕人笑话”尴尬处境了。交通条件的不方便,大山的隔绝,使晋西北人既保守又内敛。那个“爱”是断然不可以说出口的,即使是最肉麻的一首民歌在现代人看来极其平常:“白格森森的胳膊,水萝卜的腿。扳转妹妹的肩膀,亲上一个嘴。”
许多年后,我跑出那片盛产民歌的地方。但我自始至终在那一首首优美的民歌里穿行,民歌以独特的形式,飞翔在无限的时空中。
歌,十之八九是情歌,它包容了多少山西男女的悲欢离合,笨拙的山西人在用民歌来表达爱情时一点也不笨拙。
一天,我有事去一个小村。正值中午时分,当我从一条深深的聚满枯蒿和沙蓬的沟壑爬出来,走上一块高地时。天空蓝得响亮,阳光钉子般打在地上。凝神间,我听到一丝高亢嘹亮的民歌,順着那声音,我爬上一座浑圆的土丘,终于看到了那唱民歌的年轻人:
对面的圪梁梁上那是个谁
那就是要命的二小妹妹
妹妹在那圪梁梁是哥在那个沟
说不上知心话便招招手
这是一首极美的民歌,像黄土一样朴素,但每听到它,我的灵魂就被那神性的精神硬度给紧紧拽住。歌者是一个俊格丹丹的晋西北后生,他正向着对面土坡上采野菜的一位女孩歌唱着。他真诚地以生命的力量,喷射出心海里恒久、炽烈的爱火,真心真意地去煨热姑娘的芳心。小伙子大胆而爽朗的土性歌声,才使我们更深刻地了解到晋西北那种“荞面咯坨羊腥汤,死死活活相跟上”的情爱自由性与神圣性。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望哥哥。”它表现了晋西北女子那种特有的持重和机灵。喜欢哥哥但不讲出来,只用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去看。它是“有心和哥哥拉上几句话,又怕人笑话”的。
在浩如烟海的民歌中,飄荡在晋西北黄土高原上的民歌是中华民族百花园中的一朵芳香四溢、鲜艳夺目的奇葩。千百年来,太阳升起落下,而永远落不下的是黄土高原上悠悠飘荡的民歌。
“信天游,不断头,断了头就没法解忧愁。”可以这么说,民歌是人们用来解愁之歌,是“情感之至不得不形于声”之歌。陕北曾素有:“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关中人可以用秦腔解忧愁,而与陕北隔河相望的晋西北的人,他们用“揽羊嗓子卧牛声”的歌曲,把他们心声唱出来,用它来解忧愁。唱出了他们的苦闷和忧伤、欢乐和开怀、追求和向往……
平日里,那些身裹羊皮袄,脚踩“石壳”鞋的山汉们,终年在黄土地里劳作、耕种,沉重的生活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只有到了正月里,乡亲们褪去了一年的风尘和疲倦,醉出了对新的一年的希望与憧憬。于是,他们才顾得上享受一种喜庆的欢乐与热闹,那就是闹“社火,唱曲子”。
“哇啦啦……”一阵悠扬嘹亮的唢呐声响起。村里组织的秧歌队唱着山歌 “疯舞”地来到这里。几百号人燃起了一片扭动的火焰,红绸子飞舞着过来了,板旱船摇摆着过来了,踩高跷的大踏步过来了:
正月里闹元宵,村子里好热闹
龙灯狮子跑呀,水船后面摇
船里边坐得二袅袅,实实生得好
乡亲们张嘴歌唱着,声震天宇,惊飞了枝头落着的鸟儿,那宽厚、嘹亮的声音,宛如这土地上恣意生长的植物,朴素、自然,却又给人希望与力量。头系的白毛巾迎风飞舞,黑红黑红的脸上汗珠挥洒而下,扑簌扑簌地落在脚下的土地上……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