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医学生的科学修养
2019-03-12冯唐
冯唐
1993年到1998年,我住在基础所注六楼,五楼是女生宿舍,七楼是教室。每次下了电梯往宿舍走,都会路过病理生理实验室,闻见老鼠饲料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如此根深蒂固,二十年过去了,如果晚饭没吃饱,如果夜熬得太久,我勉强入睡,还是会反复梦见老鼠饲料的味道。那时候饥饿缠身,最常问自己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而活着?翻遍图书馆,找到英国人罗素的一篇文章:《我为什么而活着?》。罗素说,因为三个原因: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但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
后来,我习惯了饥饿,有了疑似的爱情和肉体的高潮,反复目睹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苦,也体会到了在物欲横流的帝都最物欲横流的市中心青灯黄卷埋头读书的快乐。最常问自己的问题是: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研究?科学研究要遵从的最基本的方法论是什么?那时候中国开始有了互联网,我找到了一篇爱因斯坦在他三十八岁时候祝贺普朗克六十岁寿诞时候的讲话:“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各人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里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1998年,我临床医学博士毕业前夕,写完了博士论文:表皮生长因子和受体与c-myc基因在卵巢上皮癌中的表达及其与癌細胞凋亡的关系。但是,我厌倦了饥饿。有个小护士问我,你喜欢夜晚吗?我说,喜欢。她又问我,在夜里,你带我去做点什么吧。第一个夜晚,我带她去看了星星。第二个夜晚,我又带她去看了星星。第三个夜晚,我觉得我们应该吃点什么,但我身无分文,于是决定,我要去做一点不看星星的工作,然后请她吃点东西。
2000年,我读完MBA,第一份工作是去一家叫麦肯锡的咨询公司。那是一家只从最好的商学院招最好的毕业生的公司,那是一两年淘汰一半以上新员工的公司,那是一家一周工作九十个小时的公司。我乐在其中地工作了九年。麦肯锡最重要的方法论,一言以蔽之:以假设为前提、以事实为基础、以逻辑为驱动的真知灼见。这个方法论,本质上其实就是我在基础所学会的科学研究的方法论。于是,在今天,对于科学,我做为一个小白鼠的总结是:
第一:有效。罗素有他有道理的地方,爱因斯坦有他有道理的地方,医科院基础所给我的科学修养救了我:面对商业上的未知和人类肉身的未知,科学的方法论一样适用,智慧和慈悲并不过时,还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和快乐根本,即使在今天。
第二:求真。哪怕刀架在脖子上,真理不能屈服。商业管理的底线是不能做假账,科学研究的底线是不能做假数。面对误导造成的巨大罪孽,个人因为造假得逞而获得的荣耀如同地沟油一样短暂而油腻。
第三:坚守。不要怕黑暗,不要怕穷困。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是坐在路边喝啤酒的时光,我们最幸福的时光是救人于病痛的时光,我们最满足的时光是发现前人尚未发现的幽微的光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救无数人命。六十年一甲子,我们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