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卡梅隆
2019-03-12邱苑婷许多
邱苑婷 许多
规则挑战者
“Shes very insistent.”
詹姆斯·卡梅隆转头对导演罗伯特·罗德里格兹调侃道,语气是笑着的。他在形容一个不顾阻拦坚持合影的记者——进入采访间的时候,上一家刚刚结束发问的记者正兴奋地站在卡梅隆和《阿丽塔:战斗天使》导演罗德里格兹中间,满脸洋溢着“今生只此一次”的雀跃,面对手机镜头咧开嘴笑,希望拍一张合照。
一旁的工作人员立马伸出手臂拦了上去,语气严厉、不由分说:“不行,不能拍照。”举着手机的摄影师不知所措,气氛陡然紧张,卡梅隆和罗德里格兹听不懂中文,但凭肢体语言也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本来摆好的表情有点僵住,面面相觑了一下。
想合影的女孩赖着没有走,还是直视镜头摆着笑脸。笑容很快在卡梅隆脸上恢复了,示意摄影师可以拍一张。按下快门只是一秒不到的事。插曲迅速结束,卡梅隆笑着说出了开头的评价。
没有半点恼怒,甚至有些赞许,女孩达成心愿。站在一边的我旁观了这一幕,有轻微的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导演罗伯特·罗德里格兹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一瞬间,卡梅隆各种传记和报道里的故事与细节涌入大脑:
《终结者》的故事构思在卡梅隆当时的经纪人听来十分糟糕,他奉劝卡梅隆彻底放弃、写点别的,结果卡梅隆“在既没有资金又看不到前景的情况下”,把经纪人给炒了,此后也很少再雇佣经纪人——要知道这可是好莱坞,对一个刚入行的无名小卒来说,经纪人几乎是他们找到有酬工作的唯一渠道;
接任《异形2》导演前,《出租车司机》《第三类接触》的制片人茱莉亚·菲利普斯告诫卡梅隆,执导续集一般都没有好结果,这可能会是他刚开了好头的事业的自杀:“一切好的成果都会不可避免地被人当成斯科特的功劳,而一切失败则会归咎于他。”卡梅隆回答,是吗,我无所谓;
《泰坦尼克号》拍摄期间因成本巨额超支,铺天盖地的媒体标题都是诸如“詹姆斯·卡梅隆奢华的《泰坦尼克号》能否避免灾难?”超支也让卡梅隆压力巨大,出于歉疚,他曾主动向投资方福克斯公司提出不参与影片的后期分红,但公司派来谈判的人希望他放弃的不仅是《泰坦尼克号》的收益,也包括下一部为福克斯拍的片子后期分红的一半。卡梅隆收回了先前的提议,说:“你给我滚出去。”
“总会有20个会计师和20个逻辑学家站边上等着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做这个做那个。这并不意味着你不能做。”这种话出自卡梅隆之口毫不意外。后来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了:
《终结者》打响了卡梅隆在好莱坞的名声;作为续集的《异形2》打破了续集无好片的魔咒;成本共计两亿美元的《泰坦尼克号》成为影史经典,如今已狂揽全球21亿美元票房,从1997到2009年一直占据世界电影票房之冠——直到十年前《阿凡达》以27亿美元票房取而代之,并真正开启了电影的3D时代。
2019年2月18日,电影《阿丽塔:战斗天使》中国新闻发布会现场,左起:导演罗伯特·罗德里格兹、编剧及监制詹姆斯·卡梅隆、女主角罗莎·萨拉扎尔、男主角克里斯托弗·瓦尔兹以及制片人乔恩·兰道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能打败卡梅隆的人,只有卡梅隆自己。对他来说,哪部电影不是挺过了千百次无视规矩的一意孤行?
只不过这次,争议轮到了《阿丽塔:战斗天使》头上。这部十几年前卡梅隆已经在着手改写剧本的日漫改编电影,因拍摄《阿凡达》暂时搁置。2005年,他将160页的剧本初稿和八百多页资料交给了多年好友罗伯特·罗德里格兹,导演权也交由这位以执导邪典片(cult film)如《罪恶之城》而出名的导演。
尽管有詹姆斯·卡梅隆监制及编剧背书,但情况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乐观。国内正式上映前,看过预告片的观众对阿丽塔那双大眼睛表示不适,上映后,观众对《阿丽塔》的评价也褒贬不一:有人褒赞其保持了卡梅隆一贯的水准;也有人毫不留情地表示失望,认為除了动作打斗戏亮眼之外套路陈腐;也有漫画原著粉大肆声讨其情节的改编,甚至号召说“别去看了”。
詹姆斯·卡梅隆,神迹不再?
技术挑战者
卡梅隆早就预料到阿丽塔的大眼睛会成为话题。
“每次人们评论说,阿丽塔的眼睛太大了!卡梅隆就会说,那我们就把它搞得更大一点。”导演罗德里格兹一副觉得对方疯了的不可置信模样,“然后我就像这样,真的?还要大?结果我们发现,他是对的!好吧,他永远是对的!”
“其实我们并没有把眼睛放大,”卡梅隆解释,“眼睛的大小是一样的。我们真正调大的是虹膜和瞳孔。阿丽塔是一个合成人,我希望观众时刻意识到这个事实,而这双无法遮挡的大眼睛,会让这点变得无从逃避。”
据对WETA特效团队的报道,阿丽塔的虹膜由830万个多边形组成,这使得它能够尽可能地模拟光照进瞳孔的效果,而一般的CG人物,构成其眼睛虹膜的多边形数量大概只是阿丽塔的三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终结者》 1984
《异形2》 1986
《阿凡达》 2009
《阿丽塔:战斗天使》 2019
眼睛里透出的那股“神”,在一般人看来玄之又玄,但在卡梅隆这个技术宅眼里,所谓眼神,也完全是可以被科学分析解释的事情。他开始提及科学文献,提及瞳孔的放大如何让人感到被吸引、同情、支持与被聆听……
自然,有《阿凡达》在先,在动作捕捉与CG技术的结合方面,卡梅隆已经试验过如何让虚拟人物栩栩如生了。看起来CG技术在《阿凡达》中应用的量级巨大,但它讨巧在其CG片场和真实场景是截然分开的,反而更好搭建。可《阿丽塔》面对的是更高一层的难题:虚拟人物要与真人演员并肩走在大街小巷,共同滑轮、玩球,进行高速竞技与对抗,与真实的生命发生情感联结。
如何让CG人物甚至比真人更真实?这是摆在他们面前最大的挑战。3万台电脑同时运作,平均每帧约500小时、总共5.5亿小时的渲染时间,2600多个特效镜头,800多名特效师,两年时间——电影最后呈现出的效果逼真度,足以让最资深的技术宅脸红耳赤:从CG服装里最难制作的毛衣,到被打湿的头发与往下掉的水珠,小狗伸出舌头舔阿丽塔脸蛋,阿丽塔与雨果牵手并接吻——最后这两个看似简单的特写,由于CG与实拍场景互动的关系,对特效团队来说却是最难的部分。
卡梅隆与CG技术的故事,则要从1989年上映的《深渊》说起。时间回溯到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那是一个CG技术刚刚诞生、运用在电影制作中仍饱受质疑的年代。《星球大战》导演乔治·卢卡斯创立了“工业光魔”,1985年,电影史上出现了第一个CG角色——史蒂芬·斯皮尔伯格任制片人的《出神入化》中一个由彩色玻璃构成的骑士,“只有六七个镜头,全身轮廓线条生硬,没有任何面部表情。”
卡梅隆在《深渊》里想象了一种活在深海的智能生命体,他设想的一个场景是,这种生物在与被困深海潜艇里的女主及其伙伴打招呼时,它们将水柱塑造成了人脸的形状,模仿男女主的笑容。
当时,卡梅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这个场景的制作交给了工业光魔。尽管只有20个镜头,但在漫长的等待中,特效师出身的他,也同时准备了用石膏制作实体特效的备案。
卡梅隆显然不放心。工业光魔整整做了九个月。好在终于看到结构后,卡梅隆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立刻拍板:用CG镜头。
正是从这个水形人脸开始,卡梅隆真正相信了CG技术的潜力。两年后的《终结者2》,他的想法愈发大胆:他想把反派T-1000做成一副拥有全液态金属躯体的智能人,能把身体的任意部位变形成刀或其他形状,也可以像水一样毫无障碍地穿过铁栏。
在卡梅隆之前,还没有人尝试过难度如此高的CG技术。这次,卡梅隆没有退路:整部《终结者2》的反派设定与打斗情节都依托于此,万一CG特效做不出来,电影也算完了。
再后来,是《阿凡达》的3D与动作捕捉技术,是《阿丽塔》的CG與真人互动。卡梅隆的电影履历,几乎就是一部电影特效技术发展史,而他每次都走在最前头。我试图从社会学或艺术史的角度向他发问:“《阿丽塔》的日漫大眼睛,是想表达虚拟与现实的边界终将被消解吗?”
但卡梅隆似乎对谈论技术背后的社会学意义并无兴趣,很快绕开了这个问题,转而谈论他认为的“人与机器边界的思考”。挑战新技术这件事,对卡梅隆来说好像是无需思考和质疑的:
“没有人做过。就这么简单。每部电影都应该去尝试一些前人没做过的事情。”
科学探秘者
“你们认为卡梅隆和罗德里格兹作为导演有什么不同?”我对面坐着的是《阿丽塔》女主角罗莎·萨拉扎尔、饰演医生的克里斯托弗·瓦尔兹、制片人乔恩·兰道。
乔恩·兰道与卡梅隆已合作25年有余,面对提问,他说了一通两人作为老友如何相似、如何都擅长把理念变成具体可感的故事和细节,直到被再次追问“差异”,才给出答案:“从预算控制角度来说,罗伯特更省钱……他现在还处于较低成本拍片的阶段,当然吉姆也是从那个阶段走过来的,比如拍《终结者》那会儿。”
在罗莎眼里,卡梅隆和罗德里格兹,很明显一个更像科学家、工程师,一个更偏艺术家。卡梅隆自然是更像科学家的那个:“卡梅隆有一种工程师的思维。如果一个东西能运转,它就必须像在真实世界里一样有逻辑地运作。但和罗伯特一块拍电影的话,大概就可以有个家伙随便捡了一个吉他盒然后从中发射出一枚导弹。”
尽管卡梅隆自认与真正的科学家比起来,他这个拍科幻电影的人自愧弗如,但他也同意,好的科幻想象需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在《终结者2》中,他为反派T-1000设定的规则是,T-1000只能变形为物理属性单一的某种物质,比如钢刀,但不能变成构造复杂、多种物质组合而成的东西,比如枪械——这便近乎作弊,超出了科幻的范畴而更像魔法了。所以在电影中,才会有T-1000从铁栏中穿行而过、却被手上拿着的手枪卡在栏杆之间的细节。
但要想看到那个科学家卡梅隆,最直观的答案,或许可以从2012年的一部纪录片《詹姆斯·卡梅隆:再见泰坦尼克》里得到。《泰坦尼克号》要重制3D版,卡梅隆动念,这次,他要尽可能准确地还原泰坦尼克沉没的过程。
为了这件“可能全世界只有九个人在意”的事,卡梅隆找来了世界顶尖的舰艇系统工程师、海洋学家、造船工程师、海上救援师、视觉历史学家、泰坦尼克历史学家、泰坦尼克公司水下行动负责人及研究主任,与亲历者访谈,研制了能深潜进入沉船内部拍摄的摄像机ROV——他十分技术宅地盘算着,总算可以借机深潜了。
对照着绘制出的泰坦尼克残骸图、船体结构图,卡梅隆和他的八人团队在会议桌前开始了科学解谜的思维之战:为什么船头和船尾残骸的方向不一样?它们是如何断成两截的,剥离和下落过程分别是怎样的,倾角分别是多少?为什么有一大块残骸奇怪地落在了离其他所有船体如此远的位置,而这块残骸之前甚至从未被人们发现?以及最终的最终,究竟是什么导致这艘号称永不沉没的巨轮在擦过冰山一角后迅速倾覆?
“根本没有巧合这回事。”讨论到那些位置离奇的沉船残骸时,一位工程师表示不同意巧合这种说法,卡梅隆抬手拍了拍这位工程师的肩膀,说,我同意,没有什么是偶然。
他相信所有的历史真相都藏在散落的残骸里,这些散落海底的线索,正等待他们重新拼图。在种种假设、论证和推翻可能性的过程中,谈到诸如液压差、水体动力学、船舶构造等专业领域时,卡梅隆的语速和思维速度丝毫不亚于受过专业训练的科学家、工程师们。
为了找到答案,卡梅隆又一次潜入海底。
日常探险家
詹姆斯·卡梅隆痴迷于潜水。
无论《泰坦尼克号》,还是《深渊》那个海底救援偶遇智慧生命的故事,卡梅隆许多次说过,除了拍电影,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潜水探险。甚至是在看起来和海底世界毫无瓜葛的《阿丽塔》里,他也在改编中藏进了水下段落:在一次与同伴的探险中,阿丽塔被雨果带到了一艘已大半沉没到水下的战前火联飞船残骸前,而阿丽塔毫不顾忌地跳下深水中,进飞船找到了一具完好的狂战士躯体。
“漫画里确实没有这个情节。永远要有一个水下场景,好吧,那是我!”卡梅隆说“Come on, its me!”的时候竖起脸摊手自黑,我们大笑。
卡梅隆长大的地方在加拿大安大略省,离尼亚加拉大瀑布不远,湍急的奇帕瓦溪是孩子玩耍探险的宝地,也是卡梅隆17岁时第一次潜水的地方——极其简陋且没有安全保障,镇上能充当安全员的两个有潜水证的人是专为消防局下尼亚加拉河打捞尸体的,所以最后是父亲在码头上拉着他腰上的绳缆。
卡梅隆对海底世界的兴趣,来自于法国海洋学家雅克·库斯托的水下纪录片。上世纪60年代,库斯托的海底纪录片常在北美地区的电视上播出,在少年卡梅隆看来,深海几乎等同于另一片外太空。16岁时,他央求父母为他报名位于美国纽约州布法罗的潜水班——正是这段学习军事潜水法的经历,让他逃过了几十年后拍摄《深渊》时因氧气瓶耗尽而差点葬身深海的事故。
但抛开《深渊》《阿凡达》之类的奇观片,哪怕在最日常的电影情节里,卡梅隆解决问题的方式,也非常“探险家”。
1994年上映的《真实的谎言》是卡梅隆相对不常被提及的一部作品,也是他作品里少有的以家庭题材为主的电影,聚焦于关系进入倦怠期的一对夫妻。一反科幻、未来、海底等常设背景,卡梅隆在这部电影里老老实实地描写着当下现实与日常场景,夫妻二人各自心怀秘密,表面相敬如宾,实则渐行渐远,直到一场荒诞的“捉奸”大戏上演,在真特工丈夫的设计和各种巧合下,妻子假特工变真特工,两人共同制止了一场恐怖分子的核弹袭击,也抢救了他们险些在日常沉闷中走向死亡的婚姻与家庭。
这部为后来的经典特工片《史密斯夫妇》提供了蓝本的卡梅隆电影,细想起来,其实颇有趣味。与伯格曼等始终把镜头对准家室之内的导演截然不同,卡梅隆眼中的日常似乎多与沉闷、倦怠、无聊挂钩,而尝试打破日常沉闷的方式,竟然是特工、绑架、枪战、爆炸、核弹、命悬一线的飞机追赶戏……极尽刺激,一如他大部分的好莱坞式特效大片。
卡梅隆在《泰坦尼克号》(1997)拍摄现场指导表演
《真实的谎言》 1994
刺激而工整,这也是卡梅隆。以商业导演角度而言,通常以挑战者形象出现在大众传媒里的卡梅隆,骨子里很标准。或许这也是部分观众对《阿丽塔》并不那么满意的原因:当一个人已经被捧为神的时候,你难免也希望神能标新立异,独绝于世人之上。
我不禁想,日常,琐碎,这些对卡梅隆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传统主义者
无人不知工作狂卡梅隆,他几乎把探险变成了生活本身——拍电影中一次次尝试新的技术挑战,也未必不是在工作中探险的一种方式。除此之外,唯一还可向其生活内窥探的缝隙,便剩下了情感。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结了五次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那句“什么人都能做父亲、做丈夫,但是这世界上只有五个人能做我现在做的事”,于是许多人认定,他对待婚姻家庭的态度一定与传统背道而驰。
但就像《深渊》里那对因共同经历海底绝境而重修旧好的夫妻,也像《真实的谎言》里在惊险的特工任务中找回激情的夫妻,若往卡梅隆内心窥探,他未必不期待一段感情的历久弥新。他也做过类似修复感情的尝试:
从1991年拍《终结者2》开始,卡梅隆已和饰演莎拉·康纳的女演员琳达·汉密尔顿断断续续约会多年,但当时的卡梅隆已有三段都不算太长久的婚姻,对婚姻备感疲惫,甚至当1993年两人的女兒出生,卡梅隆依旧没有因此迈入婚姻。
直到1997年拍摄《泰坦尼克号》期间,受情绪问题困扰多年的琳达被诊断为躁郁症并开始接受心理治疗,病情有所好转。是这时候,结婚的意图才再次钻进卡梅隆的脑中:两人都希望“和当时五岁的女儿约瑟芬一起通过家庭生活来寻求安稳”,他开始感到,这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的好时机。于是,在1997年7月,卡梅隆第四次结婚了。
电影可以在皆大欢喜处落幕,生活却不得不面对鸡毛一地。卡梅隆的家庭氛围远没有想象中的安宁,携手走上奥斯卡红毯、手捧小金人的两人固然迎来了事业上的高峰,但哪怕在那时候,琳达面对媒体也毫不留情地说“他一直是个混蛋”。两人关系很快再次跌入低谷,短短18个月后,正式分道扬镳。
尽管枝枝蔓蔓,卡梅隆喜欢的女性类型却一直都很一致。她们有类似的性格特质——一如阿丽塔般,聪敏、刚强、独立、富有力量感。他的第五任也是现任妻子苏西·埃米斯,会开飞机,精通射击、骑马,充满冒险精神和胆量;琳达·汉密尔顿不用说,个性强烈泼辣;第三任妻子是《拆弹部队》导演凯瑟琳·毕格罗,刚健高挑,电影里透露着孔武有力的气概,利落爽快同时不乏深度;第二任是与他共同扛下了《终结者》的制片人盖尔·安妮·赫德,在投资人试图排挤新人导演卡梅隆时,是赫德顶住压力说“不”;第一任妻子莎朗·威廉姆斯则和《终结者》女主莎拉·康纳一样是一名服务生,漂亮务实、阅历丰富。二十多岁的卡梅隆当时还是个蓝领工人,做过清洁工、卡车司机、机械师、加油员等各种各样的活儿,利用一切休息时间写剧本,在莎朗的提议下,卡梅隆去结识了兴趣志向类似的比尔·威舍——后来,他们一起创作了《终结者》的剧本。
人们也渐渐从他的电影里总结出了这样的偏好:卡梅隆爱写女性的成长,而且往往是骨子里十分强悍独立的女性。《终结者》把绝大多数戏份给了一名女性,这在当时是破天荒的。在对女性角色的认知上,卡梅隆一出手就打破了当时好莱坞的所谓公论:一是关于女性的动作片无法吸引年轻男性观众,二是女性不会愿意看以机器人、动作打斗、汽车追逐戏为主的电影。
同样的事情还在《阿丽塔》中继续。二十年前,当导演吉尔莫·托罗把漫画《铳梦》推荐给老友卡梅隆时,吉尔莫告诉他,这会是你的菜。果不其然。但对卡梅隆来说,漫画里的女主依然在有些地方显得过于被动了,比如她擅长战斗的躯体,全部仰赖于医生及他人的打造、帮助。他希望赋予阿丽塔这个女性角色更多自主权。
于是电影剧本里,阿丽塔潜入水下——如前所述以一种相当卡梅隆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第二副强健的狂战士躯体。
早就有人问过卡梅隆,你电影里这些强悍的女性形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他的答案永远是母亲雪莉——参加加拿大女子陆军,穿迷彩服战斗靴,学蒙眼装步枪,每周上一次地质或天文学的课,因为喜欢艺术所以同时还在坚持水彩和油画,而且是在三个孩子都不到八岁时。
“你从电影的结局就能看出我非常赞成婚姻、父爱和真情。我现在还是这样。”在接受传记作者丽贝卡·基根的访谈时,卡梅隆说,“只是我当时还没遇到苏西。”
在卡梅隆所说的“当时”,他甚至想过把《真实的谎言》海报设计成一枚手榴弹,手榴弹的拉环,是一枚婚戒。而如今,卡梅隆和苏西已共同走过19年,生了3个孩子——这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卡梅隆的朋友曾形容苏西是大地一般的女人,性情低调、不爱出风头,也对出名毫无兴趣。这片大地,终于让卡梅隆的那份传统有了落脚的根基。
完美主义者的“洗心革面”
“卡梅隆真的那么严厉吗?”这个问题,在这次《阿丽塔》主创团队的中国行里,我几乎问了所有他身边的共事者。
每个人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都是大笑继而否认:“没有!”
在《阿丽塔》中饰演依德医生的克里斯托弗·瓦尔兹甚至栩栩如生地演了起来:“在我认识卡梅隆以前,我以为他是一条怪物龙,就是——”他抬起手臂、撮嘴发出喷火的声音,“会喷火而且很有力量的那种。但我见到他以后,他就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
“就像《绿野仙踪》里那些童话故事一样,人们会搞混传说与真实。”饰演阿丽塔的女主角罗莎·萨拉扎尔附和。她用“和善、充满人情味(sweetest, personable)”这样的词形容卡梅隆,“他也不过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只不过是一个有着非常厉害的大脑的人。事实上我不知道这些吓人的说法是哪来的。”
但乔恩·兰道显然知道。此外,所有看过传记的读者、与卡梅隆在《泰坦尼克号》及之前合作过的人也都知道——但在《泰坦尼克号》之后,尽管在片场以严厉、折磨人著称的臭名声已经传了出去,但卡梅隆似乎开始稍微变得温和了。
卡梅隆也承认过这一点。但他更愿意相信,变的并不只是自己,更是周围的环境,尤其在《阿凡达》这种毫无前例可循的技术摸索过程里,这种“每个人都是新手、共克难题”的团队感尤为强烈。在舆论强大的标签下,卡梅隆反倒学会了自我调侃。在《阿凡达》的一次远程会议上,他在爽快地通过了某一特效场景后,说:“你们看这不是很轻松吗,我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严苛嘛!”
“詹姆斯期待别人展现出最好的东西,但他对别人的要求从来不会高过对自己的要求。他每天都在逼自己在手艺上有所进步,在自己做的事情上越来越好。他激发人,他给他们设置挑战,让他们去尝试跳出舒适圈,也许不舒服,但他会在那里支持着他们。我们明白,我们的电影,是在走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走这条时,人们会犯错,而我们一定要在那里帮他们指出错误,然后一起继续我们的旅程。”面对这个问题,乔恩·兰道说得很认真。
“但这可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好好叔叔哦。”瓦尔兹提醒,配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卡梅隆完美主义的劲儿当然没变。在《阿丽塔》剧本的修改过程中,他有时会给罗伯特发邮件,提出一些诸如哪句台词应该放在后面的建议,并详细附上理由。如果出现意见不统一,他们多半会一起寻找第三個方案。但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这场合作里卡梅隆表现出过独裁者的特质——实际上,卡梅隆是一个相当善于自省和思考的人,他在意的是好的结果,而不是谁占上风。如果被误会为独裁,大概也只是因为他的说服能力太强了。
在两人的讲述中,这是一场合作愉快、思维激荡碰撞的切磋,罗伯特为此深感幸运:“因为整个工作团队里没有另一个人会这样(以导演的视角)思考了。”
“你有感到被严苛对待了吗?”我问罗德里格兹。
眼看罗德里格兹摇起头、一连串的“No”脱口而出,卡梅隆立马截断了话茬。他假装严肃地对罗德里格兹说:“给她看看你背上的鞭痕!”
老套与永恒
“科幻不是关于创造未来的。它关乎阻止某种未来。”2月18日下午,在与刘慈欣对谈时,卡梅隆再次搬出了这句科幻界的名言。
如果说卡梅隆找到了什么阻止糟糕未来发生的方式,他也都把它们藏在他的电影里了。“爱”这个字被用得太多了,显得老套、泛滥又廉价,但卡梅隆还是不得不提,只是多了几个“爱”的变体,比如人性,比如人何以为人,比如信任,比如敬畏——说到底还是爱,面对不同对象的、不同层次的爱。
他太知道这种普世价值能够打动人,不分国别地域,不分性别年龄。他决不让自己的私人喜好喧宾夺主,这是创作者的某种高度自觉与主动避退:拍《泰坦尼克号》,当然是因为他对深海和这世界上最大的沉船之谜的兴趣,但他从一开始就清楚,他得为这个船难背景写一个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般足够牵动人心的爱情故事,才能真正引人走入这艘巨轮;拍《阿凡达》,固然出于他对3D、CG和创造一整个异世界的技术欲望,但再次,是纳威人妮特丽和人类杰克之间的情感、纳威人对自然之神的敬畏与虔诚撼动了观众的立场。
一切都是关于故事。卡梅隆更习惯也擅长于自己写原创科幻剧本,这样能更好地让他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放在既定的电影结构和逻辑内。改编自漫画的《阿丽塔》在故事层面被部分观众尤其是原著粉吐槽,卡梅隆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卡梅隆与斯皮尔伯格
“电影只有两小时的时间,条件非常有限,”卡梅隆谈起改编科幻电影的难处,“我们最爱的小说,都是有很多内涵,你要把它在银幕上呈现出来真的很难,根本没有办法把那么大的一个故事讲清楚啊,这可能要么只能拍一小段,要么你都拍,但是会很肤浅。所以我觉得最好的科幻电影都是原创的,不是改编的。”
当刘慈欣开玩笑提到《三体》的影视改编似乎与阿瑟·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一样遥遥无期时,卡梅隆立马严肃地把话筒要了过来,语速飞快:“真心的,你最好希望那不要发生。我看过太多这样的项目了,越拖越久,拖了十几几十年,最后出来的都是一些什么诡异奇怪的、糟糕透顶的、丧心病狂的、令人发指的片子啊!”
卡梅隆的义愤填膺随着一长串音节冗长的低频形容词喷薄而出,语调陡然顿挫,话里蹦出一颗颗凝结着厌恶的石子似的。
“我大胆地想象,或许未来,就像现在一个人可以写一本科幻小说一样,一个人就能出一部科幻电影。”刘慈欣在对谈里说。
卡梅隆忙不迭地揶揄:“不不不,你不是导演。”
“没有钱是沒有办法实现的,”卡梅隆谈起电影的商业性,“就好比说阿丽塔是完全CG绘制的,我们强调她的眼睛,强调她最顶级的视觉特效。这是因为我们拍成了商业片,才有足够的资金来做这件事。这里面有我们幻想的部分,也有最原始的木城雪户。雪户想要通过漫画来实现的,我们通过电影来实现了。”
卡梅隆已然觉得全世界人都活在科幻的现实中,发展迅猛的中国尤其如此,但也不只是中国。在《阿丽塔》漫画原著里,高高在上的撒冷城居民,大脑被芯片强化过,但保有真实的人类肉体;而低贱的废铁镇居民,恰恰相反,拥有人脑与机身。卡梅隆一次次问:
“如果我们可以把身体变成机械的身体,或者我们可以把大脑用一台机器替换,人到底是什么?”
对一个科幻迷来说,这些追问是老生常谈了。但卡梅隆想做的,或许就是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答案,哪怕这个答案有些许老套和传统,但“老套”,有时意味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