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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与醉的交织

2019-03-12赵燕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2期
关键词:酒神尼采意志

赵燕

“世界持存着,不是生成者,不是流逝者。或者毋宁说,世界生成,世界流逝,但它既无生成的起点,又无流逝的终点———它保持在生成与流逝中……”———尼采

《尼采的“生成意志”学说》一书由院成纯博士于2016年在北京完成,由王柯平教授、胡继华教授编入跨文化系列丛书,旨在重估中外文化的传统积淀、精神导向、价值系统与因革流变等多种向度。本书分为三章(第一章批判形而上学,第二章回归经验世界,第三章成立生成意志),三个章节之间既独立又统一,层层推演,逻辑严密,哲理百出。书中不仅从主体与存在、经验与超验、此岸与彼岸、梦境与醉态等多元复杂关系下找寻生存本性,感悟生命意义,而且重点探讨了尼采生命哲学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在主体消解、主体性框架已经失去构建能力的现代何以确立人生意义,以及研究尼采哲学的三个范例。作者选择海德格尔、罗森和德勒兹三位思想家,呈现出尼采的思想道路在不同研究者那里所呈现出来的差异与关联,进而从传统的形而上学回归经验世界,从肯定意义方面把握世界本性,此乃“生成意志”。

哲学与现实本身不可分离,哲学始终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归根结底要服务于现实。《尼采的“生成意志”学说》是一本倾向于让更多大众读者走近尼采、走向哲学的著作,院成纯博士在著作第二章大量沿用了酒神、悲剧精神、永恒轮回、超人等尼采式词汇,并赋予它们丰富的经验性内涵。其中尤为出彩的一个观点,即作者认为悲剧精神与“生成意志”在根本上具有一致性,而酒神式的丰盈的生命力冲动,则是这一精神的核心。

首先,院成纯博士就尼采对古希腊悲剧思想的研究,将着眼点放于“古希腊人”这一群体上,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认为古希腊人是一群积极、乐观且充满活力的人,他们彰显着一种积极的生存方式。尼采在古雅典悲剧中发现了一种超越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的艺术形式,古希腊人的悲剧情怀历来浓厚,有着比其他地区的人们更为深刻的苦难意识。悲剧却不悲观。希腊的观众们,通过观察人类苦难的深渊并肯定它,热情而快乐地肯定了他们自身存在的意义。他们知道个体虽渺小,却显得十分必要,于是在另一种生存状态中发现自我,肯定生命,肯定生成意志,他们深知自我不是消失于未来的世界里,而是呈现在现实生存的亢奋和狂喜中,并以悲剧的艺术形式加以庆祝。

其次,另一个更为深刻的原因,也是院成纯博士比较关注的,即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都由古希腊人创造并赋予不同的象征意义,古希腊人得以依靠两位神明获得生存意义和灵魂救赎。“日神”和“酒神”作为古希腊悲剧艺术的源泉,分别以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两位奥林匹斯神为原型,某种程度上也暗示着艺术在希腊人心中的地位,如同神明一样高大。“日神”与梦相伴,编织着光辉生动的造型艺术,“酒神”与醉嬉戏,忘我醉境里体验生命的内在冲动。[1]日神式的梦境,因其幻美的外观,使得生气勃勃的个体化世界执着于生命。在梦境中,个体以静观的姿态,沉湎于梦里静态的快乐,宛如一缕圣餐的芳香,飘浮在没有痛苦的、一片光明的幻影中。此时日神以个体化的神化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以一种崇高的姿态向我们指出苦恼世界多么必要,个人借以超脱而产生的幻觉,犹如滔滔海面的一叶扁舟,唯有潜心静观,方可安坐于颠簸小舟上,渡过苦海。[2]日神阿波罗被看作个体化原理的神圣形象,是诗与音乐之神、预言之神,他的庄严表情和炯如太阳的目光向我们展现着外观的全部喜悦、智慧和美丽。酒神式的迷醉,以一种群体纵欲的狂欢,直视本质的、至高的太一,打破日神幻美的梦境,直面人生悲剧,于表象世界的毁灭中呼唤生命的永恒存在。酒神狄奥尼索斯是葡萄的发现者,果实之神,他成长于印度,不久后到各地传授种植葡萄的方法,并吩咐人们建立神龛来供奉他。因此每年三月雅典都要举行盛大的酒神祭祀活动,祈求丰收。每年的酒神秘仪,于熠熠春日、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尽情享乐的古希腊人即兴唱起赞颂酒神的歌曲,以此纪念酒神的受苦、死亡和复活,最后达到群情亢奋、狂饮纵欲的醉态。此刻个体化的界限被打破,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的差别消失殆尽,个体回归到自然之母、永恒生命的怀抱。

生命总是涉及酒神与日神两种意志,在著作《尼采的“生成意志”学说》第二章,院成纯博士将作为本源的酒神因素放在首位,称之为自由的意志,由此衍生出一个空灵之美的意境,一个情胜于理的经验世界。作者认为经验即个人体验,类似于尼采哲学的一片土壤。个人体验,尤其神秘体验,可以让人洞悉有限人生之外的一種超验的、永恒的、绝对的精神世界。[3]个人得以神秘体验从经验世界超脱至超验世界,从有限走向无限,自由意志从此永恒轮回。笔者以为,无论是酒神意志还是日神意志,都无法以绝对的力量压倒另一方,驾驭生命意义。两种精神不断充满着矛盾与和解,如同两位兄弟联盟,遵循着永恒公平的原则,发挥着他们的力量。日神的梦境一旦被唤醒,个体节制破坏了生命的内在欲望,酒神则以一种崇高而压倒性的力量控制着内在平衡。而酒神的暴力一旦在何处汹涌膨胀,日神再一次为大地披上七彩祥云,后世子裔必定会看到一幅美轮美奂的壮观画面。因而生成意志并非反理性下的酒神意志,而是情与理相连,梦与醉相交,空灵与充实相生的两种意志。只有将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相提并论,合二为一,生命才能在任何时候都大放异彩,即生存并非虚无,意志不全然盲目。一味地逃离现实,沉湎虚拟,抑或是立足尘世,潜心苦修,都会让生命失去重心,生活失去意志,从而与经验世界背道相驰。两种精神,作为两种意志,共同构筑起生命的经验世界和艺术的形而上学。深受尼采哲学思想影响的宗白华,在谈及生命两境时,认为“空灵”象征酒神式的醉态,“充实”象征日神式的梦境,梦的境界充满无数的幻象,醉的境界滋生无数的豪情。[4]空明觉心,万境入生。充实悲壮,气象万千。梦醉相织,两境相悦,虚实相生,才能共同树立现代社会健康的精神价值,搭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桥梁,为个体生命注入活力,实现艺术化的自由人生。

《尼采的“生成意志”学说》一书对我们研究尼采的生命哲学思想大有裨益,书中对生命意义、生存本性的追问和探讨更是发人深省。反观当下生存即虚无的社会状态,越来越多的人将自我投身于脱离现实语境的虚拟世界,虚幻小说、网络游戏、人工智能等一系列高端产品甚嚣尘上。发达的网络科技连接了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也让越来越多的人被手机所俘虏,沉迷于自身狭小世界的孤岛上,从手机电脑上认识外界事物。人与人只需通过一张网络屏幕实现沟通交流,一个网络平台就可以集物质交易、人际交流、生活娱乐于一体。越来越多的人在享受网络技术资源的同时,也不断遭受来自网络的暴力和欺骗,其虚伪性的面纱开始被一层层揭开。网络时代下各种各样的人不断地编织着各种生活的华丽幻梦。梦境越是浮华光鲜,越是虚幻缥缈,就越容易令人盲目眩晕,整个社会越是不可避免地陷入消极负面的病态局面,弥漫着徒劳的虚无主义。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们深感生活百无聊赖,毫无意义,生命虚无主义让每一个深陷其中的人感到惶恐避世,痛苦无助。

病態的现代性社会仿佛一个连接着死亡的疗养院,居住在此的病人不肯接受和改变事实,而是幻想着为自己注入各种新鲜气息,用假象迷惑自我,以假乱真,入梦至死,却不知这只是死亡前夕的回光返照。德国文学家托马斯·曼在著作《魔山》对这种虚幻的梦做过大量描述和反讽。[5]魔山上的疗养院杂居着形形色色来路不明的病人,阴霾隐约、云雾缭绕的天空弥漫着可怕的死亡,远处的雪山在雾霭笼罩下如幽灵一般若隐若现,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寒冷冰封的雪地里做着超越时空的梦,飘入仙境的梦态下他超越了生死,站在至高的永恒上,遥望着生命的美好和死亡的涌动,以至于差点被暴风雪冻死,这一讽刺而戏谑的情节,暗示着幻梦犹如水中月镜中花,短暂而苦难的生命无法一直活在梦里,更多的是要直视人生悲剧,在悲苦交加的一生里载歌载舞,绽放出生命的精彩绝伦与妙不可言。此时院成纯博士对自我生存意义的肯定,对经验世界的反思,对生成意志的探讨,显得越发重要,引人深思。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的冲突和平衡,仍然为现代性社会所接纳。

最后,院成纯博士将“DerWille zurMacht”一词译为“生成意志”,意在表明它与尼采生成学说的内在机制与关联。“生成意志说”清晰明确地介绍了尼采一生的重要哲学思想。院成纯博士分别从自我存在意义、经验世界和“力”的能动与反动等多方面阐发“生成意志学说”,而其著作最大的特点在于把尼采的生命哲学归因于生成意志说,即生命短暂易逝,有始有终,而生成意志却生生不息,永恒不朽,是一个不断产生、创造、毁灭的周而复始的过程。作为生成意志的两种核心精神———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散发着尼采对美好生命向往的气息,前者告诉世人不放弃生命的欢乐,后者告诫世人不回避人生的痛苦。院成纯博士也并非完全让日神精神退出舞台,他认为日神冲动作为生存所具有的艺术冲动,同样呈现的是一种积极的生命力量,这与尼采所强调的酒神精神是一致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日神与酒神的二元对立是值得被怀疑的观念。

注释

[1]尼采著.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136.

[2]叔本华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83—484.

[3]院成纯著.尼采的“生成意志”学说[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8:前言.

[4]宗白华著.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21—25.

[5]托马斯·曼著.魔山[M].钱鸿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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