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认亲记
2019-03-10温云荣
一
越野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远处近处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一望无际的白杨林像列队的人群从眼前迎来再向身后退去。
我低头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十分,距离我们从昌吉出发已经三个小时了。这路途,在福建省的话,足够我从福州回一趟老家了呢。
在福建的时候,尽管对昌吉的地域辽阔有了心理准备,但身临其途,才会真正体会到小时候读过的“幅员”的概念。“其他地州的同志到乌鲁木齐开会,交通靠飞机。”司机和我说,“他们办事经常要横跨上千公里,开车的话要几天时间。”
记得来之前,有人说新疆上班是骑骆驼。其实不是真的骑骆驼,而是路途遥远,去哪儿都像骑骆驼赶路一样花时间。
出发之前,受援单位领导说已经帮我在木垒物色了一个哈萨克族的亲戚。说起哈萨克族,奶酪、酥油、刺绣,能歌善舞、骁勇彪悍等词就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我在想象我的亲戚男主人人高马大,英武威猛。要是这里刚认识的兄弟邀请我玩摔跤咋办?美丽漂亮的女主人要是给我三杯下马酒让我喝晕了咋办?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大南沟乌孜别克乡”几个大字映入眼帘。
到了!心里开始扑通扑通跳起来,期待着亲戚的出现。
二
车子在一排排“漳州水仙花园”字样的整齐别墅一般的援建住宅群中徜徉,在一家花园般的住宅前停下。
“访惠聚”的同事和村里及亲戚家的一群人已等候在这里了。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绽放出热情好客的黝黑笑脸,被人们簇拥在正当中,向我这位远方来的亲戚伸出热情的双手:“亲戚好!”
我一看,不错哈,主人木拉提,五十来岁样子,瘦小个子,显得很热情。在驻村工作队的翻译下,彼此寒暄几句,大致有了个了解。他家有个很大的院子,正是我一直想努力拥有的庭院,可以养花种菜。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因为现在积雪还没化,相信到了夏天会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热情地邀请我进家里,我发现他们家干净整洁,客厅里挂着漂亮的哈萨克民族刺绣,铺着光鲜毛毯的炕上,小桌上摆着丰盛的食品:奶酪、馓子……多得我叫不出名字。还好,我来之前认真询问了当地的习俗,哈萨克民族非常爱干净,上炕是要脱鞋的,所以我早上特地换上了干净的袜子。可是自己也有些粗心,我的大拇趾甲经常会把袜子磨出一个洞,然后大拇趾就会钻出来呼吸新鲜空气。
平常穿了鞋子没感觉,可这时没穿鞋子,脚拇哥就跑出来了,好尴尬。
上了炕,和男女主人一起拉家常,问问他家的人口、工作等情况。哈萨克族的奶茶用的是黑砖茶,热水烧开加牛奶冲泡,还会加上一勺盐。女主人用一个过滤网倒在大碗里,用勺子挖了一块自制的奶油,在碗里搅了搅就递过来。
我喝了一口,味道很特别。奶油还没化,像一条小船在湖面上荡漾。
这时,男主人送我一顶由女主人亲手刺绣的花帽,花帽是哈萨克族对尊贵客人的礼物,我欣然戴在自己头上。
但这时就有点尴尬了,因为早上出来,看了木垒的天气预报,居然会比昌吉低五摄氏度,便很自觉地穿了保暖秋衣,夹层又加了一件毛衣。进了门才知道,室内暖气开得很足,脱了外套仍然全身燥热,一戴上帽子更是热得受不了了,大汗淋漓。
可是,我没认真研究过哈萨克族对客人戴花帽的礼节,不敢轻易脱下来,免得让对方感觉不舒服。忽然灵机一动,摘下来欣赏一番,说:“这帽子是红色的,我喜欢。”
大家会心哈哈地笑。凉快了一下,我又主动戴回去了。说了几句话,感觉热了,我又摘下來欣赏一番,问:“这是什么图案?”一起来的朋友说是羊角,代表吉祥。
又凉快了一阵,我又主动戴回去了。
回到昌吉,和援友们交流结亲的心得,我告诉大家一定要穿干净而且没有洞的袜子,一定不要穿秋裤和毛衣。
三
前面两段文字,是我早在2017年4月,也就是刚到新疆一个月时的记录。
前几天整理电脑,忽然发现了这篇没写完的文字。
现在已不记得那时的心情,以及自己当初要写些什么了。还好分了章节,以后的两年,我经常到亲戚家去看他们,大家感情近了很多。
大概在2018年9月的时候,亲戚的儿子成了家。孩子成家了就得另外立户,于是他儿子又分到了一户新的房子和院子。因为老房子添置的家具齐全,亲戚把老房子给了儿子,夫妇俩搬到新房子里去。
差不多10月,我又去看他们。这次,除了备些油、面,我还写好了一幅毛笔字:“亲如一家”,托人裱好了,准备挂到他家的新墙上。
村上带路的工作队队员没空,只给了我一个地址。我和司机找了很久,终于在一片旷野地带,发现一排排新房。和亲戚通了电话,他在家,告诉我门牌号。我和司机找了一阵,终于看见一个大门,上面贴着一块小路牌:5号312。
院子的大门对开,两扇门打开了足可以进辆大卡车。房主在铁门上焊上了整片铁皮,外面看不到里面。这气派让我想起老家工厂的一副对联: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司机上去拍铁皮,砰砰砰,砰砰砰……
远处传来一声“嗷”,然后就有脚步声跑来开门。
我叫一声,木大哥!
亲戚木大哥听见我的声音,来啦!
哐哐,门开了一条缝。门下的滑轮有点涩,司机心急,帮着使劲推了个大开。
哇,比半个足球场还大的院子!我眼前一亮。和整个大院子比起来,他家的房子像是空空的麻将桌上只放了一块麻将。
可是我们没看见人。我想这亲戚不错啊,大门搞成遥控的了。
我们急着往里走,又喊了一声木大哥。
嗷,回答声却在我们身后。我回头看,亲戚木拉提正从铁门后面的一堆铁架子上爬下来。原来司机刚才用力过度,把木大哥推到门背后,铁门又刚好被门后的破烂卡住了,出不来。
我赶忙过去把他拉下来。他拍拍身上的土,嘿嘿地笑。把我们拉进屋子里。
四
新房子一层,四间一厅,是统一建的。里面有了一些简单的家具。我看了看,心里谋划着准备给他买些电器。
司机去外面从车上取来我写的那幅字,问我挂哪儿。我说挂客厅吧。
然后我们去客厅,一幅巨大的全家福在正墙挂着,中间坐的那个人是我。我一看,那是2017年春,我第一次来他家认亲时的照片。
我认真地端详了照片中的自己。只不过两年前,那时真的好年轻帅气啊!额头上没有一根皱纹,头发浓密乌黑,眼睛炯炯有神。
记得那时照片刚拍好,觉得照片里的自己拍得不好看,翻找了相机都不满意,但是大合照也就算了,勉强选了一张,请工作队帮忙冲洗。
认真想想,现在我就得多拍些自拍照片。再过两年翻开看看,一定会感慨:那时的光阴多值得珍惜啊!
我们虽然会有很多明天,可是我们只有一个今天,而昨天已经是历史了。
司机问,这书法挂哪?
我说那就挂门厅吧。
他说,好。就搬来一个凳子,站上去钉钉子。锤子砸了几下,房子上掉下来几粒水泥块。然后一片灰尘漫开来。
不好,这房子在抖。我担心要倒,拔腿就跑到外面去。
司机临危不惧,再砸了一下,“啪“的一声,钉子旁的一大块石灰掉出了一个二十平方厘米的大洞。黑黑的,白墙变得好难看了。
司机说没事,一会儿画可以把这里挡住。两枚钉子钉好,他把字挂上,果然黑洞就看不到了。
亲戚和我一起看字。我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只是笑,说不知道呢。我说就是我们是亲戚的意思。好看吗?他说好看。后来工作队员告诉我,这是木垒哈萨克族牧民家第一个挂中国书法的。
我对这房子质量的事挺纠结,正好遇到也来结亲的本地干部,说起房子的事。他说,老温你不知道北方的房子,外面是要包一层防冻层的。防冻层主要材料是玄武棉,不是水泥。白灰直接涂在防冻层上,当然没有水泥那么结实,所以很容易被砸下来。
搞了半天,原来是我不了解北方建筑材料,差点误会了。
五
晚饭后,离上炕睡觉的时间还很长。我邀请亲戚一起到隔壁的邻居家串门去。
院子是按标准分配的,面积都很大,像是到了隔壁的小工厂,只不过邻居没有院门,只牵着一条拦着车辆出入的绳子。
邻居叫哈山·努尔江,典型的哈萨克族壮汉,身高一米八左右,胖得足有一百五十公斤。尤其是肚子,裤子的扣子扣不上,露出一截衬衫,还好皮带很结实。哈山很会出汗,天不算热,和我亲戚说一会儿话就满头大汗,不断用衣袖揩。我进门的时候握了他的手,感觉手心都是汗水。
哈山的老婆看起来比他还胖。我一见到她就把她认出来了,上回我在村委会开会的时候见过她。那时开完会,我们都在下楼梯。一个胖大娘双手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侧身探脚挪下去。我想帮助她,但不认识,也担心她不好意思。就快步先走了,回头看了一眼她的样子。
我问驻村工作队员,有没有安排人照顾一下,别摔着了。
他说,胖的人下楼梯时眼睛会被肚子拦着,侧身扶梯下,是慢了点,但很安全,没事。
我说,牧民世代不住楼房,没有上下楼梯的习惯,该讓大家多运动减肥了。
他说,牧民主食就是牛羊肉,平均一个人一年要吃掉三百公斤肉。这几年,我们一直努力在改变他们的饮食习惯,工作队买了很多青菜送到他们家,但都原封不动地枯掉了。他们就是不吃带叶子的菜,也不吃辣子。
看来,要从思想和文化上转变牧民的观念,需要很长的时间。
哈山老婆倒好了奶茶,加了一勺奶油。正要再挖一大勺,我赶忙制止了:太多了!对血压血脂不好。她大概听不懂,嘿嘿地笑,执意加了一勺。
正好哈山的孙子艾尔肯在家,他正在当地上小学二年级,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们可以畅快地交流。
我说,艾尔肯,你要告诉爷爷奶奶,少吃肉多运动。
哈山的家里没有自来水。不方便从水缸里舀水洗手。再说,牧民家没有卫生间,只在院子另一角落有旱厕。
晚上睡在亲戚家的炕上。
我由衷钦佩那些常年下乡的工作队员们。这么些年,村容村貌虽然有很大改善,但总体缺水,卫生条件差,人畜共居情况仍然存在。这里气候干燥,尘土多。我提醒工作队员在做好入户走访的同时,要注意个人卫生,特别要对群众做好卫生健康教育宣传。
六
新疆2019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晚一些。5月,在最后一场雪融化之后,我又去看了亲戚。
走进院子,看见一群人挥舞着镐头、铁锹在翻地。原来是驻村工作队员和村干部在帮助牧民发展“庭院经济”,要种上青菜、苹果树和葡萄。
种菜是我的爱好。我一看就乐开了,马上找了个镐头,和大家一起干起来。忙了一个上午,一排排西红柿、茄子、辣椒秧苗就都下地了。亲戚活到五十多岁,还没种过地,也没见过这阵势,一家人很好奇地围着看。非常巧的是,从昌吉出发的时候,我遇到农业援疆的援友在分发百香果苗,也要了几株,想着送给工作队在院子里种。便取了一株苗,和亲戚一起种在了房子边上。
院子里有了植物,一下子变得热闹和可爱起来。
想起我福建的家和老家的村子,忽然很羡慕这些牧民朋友,这片院子,超过半个足球场大。放在南方,该值多少钱呢?
我对亲戚说,土地就是财富。相比之下,新疆农民比福建农民幸福。一定要好好珍惜党的好政策,发挥好地多的优势,从牧民转变为农牧民,多学点种养知识,发家致富。
工作队员频繁地入户走访,亲戚的普通话明显进步多了。从最初只会简单的词,到会使用简单的句子。从“好着呢”到“你身体也好吧”的问候语,我看到他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6月的一天,从福建来了几个家里的亲戚,他们想去看看哈萨克族人家。
我说,我在木垒认了个哈萨克族亲戚,正好可以一起去看看。于是给亲戚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一个男人操着标准的普通话,压低了声音:我在上课。
我有些疑惑,电话打错了吗?问,你是木大哥吗?
他说,是啊,我在村里上国语培训班,老师正上课呢。
我说我明天来看你。他很高兴,连说欢迎您,好久不见您啦!我们都很想您!
普通话非常标准,吐字准确。特别是“您”字,我们南方人都说不好,老说成“你”。
两月不见,村里和工作队为牧民办的“国家通用语言培训班”,效果令我感到很意外。
到了亲戚家,大家语言交流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了。
我对福建的亲戚说,你们肯定难以想象,当初我这个哈萨克族亲戚,只会说“奶茶”、“吃”、“好着呢”。然后大家都笑。
院子里,菜秧苗子拔节了,长得争先恐后的,一场大收成即将来临。
亲戚说,我现在会写字了呢。他像个小学生那样,把课堂练习本给我看。上面工工整整的,一本笔记本快写满了。
我说,那你写个字我看看吧。
他小心地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很认真地写了一行字:
中国共产党好。
作者简介
温云荣,在《儿童文学》《回族文学》等报刊发表作品。福建省援疆干部,现任新疆昌吉州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新疆昌吉州作家协会、回族文学杂志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