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
2019-03-10陈秉公
陈秉公
〔摘要〕 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是关于世界“和合”生存发展的理论、规律、原则和方法的知识系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贯穿中华传统文化的所有领域和全部历程,包含世界“多样性统一”和“冲突与融合”基本存在方式,以及系统构成——“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和合”理念的形成具有独特的自然地理、生产方式、文化传统、时代使命和杰出人物等深层原因。“和合”理念无论对新时代中国还是世界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当代价值和世界意义。中国创造了继承和创新“和合”理念的成功经验。
〔关键词〕 “和合”理念;多样性统一;冲突与融合;天人合一;和而不同;协和万邦;人心和善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9)01-0001-07
2014年5月15日习近平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上讲话指出:“中华文化崇尚和谐,中国‘和文化源远流长,蕴涵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和主要标识,具有极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实践意义,应深入研究和系统阐发。
一、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基本内涵
中华传统文化的“和合”理念指,在五千年中华文化发展中,以儒家文化为主,包含道家、墨家、佛家等诸家文化创造融合而生成的关于世界“和合”生存发展的理论、规律、原则和方法知识系统。“和合”理念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贯穿中华传统文化的所有领域和全部历程,是中华文明对人类做出的杰出贡献,不仅是中华文明走向伟大复兴的精神根基和根脉,也是21世纪人类化解危机、走出生存困境的重要精神资源。
一般而言,在汉语中单字的“和”与“合”涵义相近相通。孔颖达在解释《礼记·郊特牲》时说,“和,犹合也”。“和”与“合”大体指世界的不同要素、要素的不同成分之间的相应、配合、联合、结合、融合、合作、调和、平和、和顺、和谐以及合力、合成、合生、合新、合超、合美、合久等。作为理念的“和合”基本含义是,世界是人与万物的一体性存在,即天人、人际、国际、种族、文明、身心等诸多要素、元素的相互冲突与融合的“和合”性存在,以及它们之间在冲突和融合中产生新要素、新元素、新事物、新生命的和合过程。“和合”是世界的基本存在方式,也是世界发展演变活动和过程。
“和合”理念从哲学的高度揭示了世界的本源和基本存在方式,回答了大千世界从哪里来?怎样存在?怎样发展等重大生存论问题。对此,中西两种文化的解釋截然不同。西方依凭“神创思维”,用上帝“创世纪”来解释——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和人类始祖,人类堕落,灾难,以及上帝的救赎。〔1〕中华传统文化是“世俗文化”,认为人与万物的存在及其生生不息的运行是自然现象。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那么,宇宙万物和人是从哪里来的?怎样存在?怎样发展?中国是从观察和研究事物与人本身而得出结论,这就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周易》.《周易系辞下》卷三),从而得出结论——世界原本就是“多样性统一”的存在,即众多分殊事物的统一性存在。这种“多样性统一”的世界及其生生不息的演进规律即“和合”。解释世界“和合”的理论就是“和合”理念或称“和合之道”。
在先秦,“和”的范畴使用较多。西周太史伯提出“和”与“同”两个不同范畴。他为郑桓公分析天下形势时说道:“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国语·郑语》)史伯提出“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著名命题。意思是:有差异的和合能产生万物,无差异的同一就不能发展。一方面“和实生物”——如金木水火土等不同要素相配合能生成万物;另一方面“同则不继”——一种声音构不成音乐,一种颜色构不成华彩,一种味道构不成美味,一种物体构不成可品评的世界。这里的“和”,是一个包含差异性、分殊性和多样性的存在,是差异性、分殊性和多样性的平衡、协调和统一,而非无差异、无分殊、单一性的“同”。春秋战国时期,齐相晏婴进一步阐发了史伯关于“和”的观点,《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了晏子与齐侯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火单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意思是:“和”与“同”是不同的。和好比做羹汤,用水、火、酱、盐、梅,烹调鱼和肉。经烧煮过的羹汤,各种元素已融为一体。厨工再适当加以调和,味太淡就增加调料,味太浓就冲淡。这里,晏婴将“和”比作“羹”,形象地说明了“和”是多样性的存在,是多元统一的整体,是需要高超技术才能创建的“多元统一体”。他在回答齐侯“和与同异乎”后指出,“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专一,谁能听之”,以及相成相济,君主治理国家应善于倾听不同意见等观点,将“和”进一步引入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领域,由自然哲学上升到政治哲学和社会哲学,使“和”发展为一种关于社会关系和秩序的理论。《吕氏春秋》讲,“天地合和,生之大经也”。(《有始览第一》.《吕氏春秋·上》)“和合”是变化之源、运动之力、发展之本、生长之根,是事物可持续发展的源泉。
“和合”理念内涵极为丰富,大致包含以下意蕴:第一,和合指世界是“多样性统一”的存在,即众多分殊事物的统一性存在,而非单一性存在。世界既是差异性、分殊性、多样性的存在,又是同一性、一体性、统一性的存在,是差异性、分殊性、多样性的一体化存在,是“多样性统一”的存在。这是“和合”理念的理论前提。第二,多样性、分殊性、差异性事物互相关联、互相渗透、互相支撑、互相补充,可达致平衡、均衡、和谐、和美。第三,多样性、差异性、分殊性事物存在不平衡和矛盾,必然通过“冲突与融合”走向新的统一并产生新事物,促成创新、创造和创生。第四,“和合”是一种化合或融合,产生新事物后,原有参与“和合”的元素并不消失。它们虽然形态或形式发生变化,但仍能以变化后的存在发挥作用,如盐放进汤中,咸味仍在,但盐原有的形态不存在,它们以新的形态参与新事物或新共同体。“和合”统一后,世界仍是“多样性统一”,即众多分殊事物的统一性存在,而非消灭多元多样归于无差别无分殊的绝对的“一”,僵死的“一”。“和合”是世界存在和运行的原理、规律和原则。自然、社会和人自身都离不开“和合”,都必然遵循“和合”理念。
二、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要素系统
“和合”理念包含一系列重要观念和范畴,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无比丰富的价值观念系统。习近平提出中国“和”文化蕴涵“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协和万邦的国际观、和而不同的社会观、人心和善的道德观”,是对中华传统“和合”理念要素系统的科学概括。具体可做如下解释:
(一)“天人合一”的宇宙观
“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宇宙整体的看法和态度,是“和合”理念的宇宙观前提和基础,为“和合”理念所包含的一切价值观念奠基。
“天人合一”思想发轫于先秦,贯穿于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春秋时期,郑国大夫子产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左传》下册,昭公二十五年)意思是:“礼”是一种天经地义民行相统一的自然法则,天道与人道是统一的,因而人们必须按“礼”行事。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这是“天人合一”思想的最直白的表述——直接言明“天人一体”“天人为一”思想。《易传·文言》提出“与天地合其德”思想,更进一步表达了天与人之间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一体,更是心灵和精神上的一体,将天地与人心融合为一。“天人合一”宇宙观大体包含以下意蕴:
第一,在天人关系问题上,中西宇宙观差异明显。中国传统宇宙观是连续的且“天人合一”的“从天”宇宙观(《庄子·齐物论》),西方宇宙观是断裂的且“主客二分”的“制天”宇宙观。中国传统宇宙观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西方宇宙观则是“天人断裂”的宇宙观。
第二,人与天地同体同心。宋儒张载主张“同胞物与”,意思是吾之体、吾之性不再是个人的身体和本性,而是与天地一体的共体共性、同体同性。中国古代文献经常使用一个概念——“天地之心”,意指宇宙、天地有心,也有心的主导意向和指向。在汉代则进一步言明何谓“天地之心”?出现了“仁,天心”的提法,意指“天地之心”为“仁”。“仁”不仅是人心,更是“天心”,是宇宙、天地的主导意向和指向,是人与天地的“共心”。上述见解构成了“天人合一”宇宙观的本体论基础。
第三,“天人一体”强调整个世界的一体化关联——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身与心之间的一体化共生共存共荣关系。一个存在物不可能孤立存在,只有与其他存在物共存才能存在,否则便不能存在。这种宇宙观对于西方断裂式宇宙观及其价值哲学——“自我优先”“某国优先”,无疑是一种彻底的批判和超越。
(二)“协和万邦”的国际观
“协的万邦”的国际观是“和合”理念在国际社会的展现和应用。奉行“和合”理念,必然抱持和实行“协和万邦”的国际观。
从西周开始,中国就产生了“天下”观念,指引和照耀中国“柔远人”,协和万邦,延续至今。孟子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离娄上》.《孟子》)显然,其视“天下”在先、为大,这使中国人具有广阔至大的视野和胸怀,以至诚包容的心灵对待世界其他民族和国家并处理国际事务。这包含极其深刻的意蕴:
第一,“天下”是中国传统世界观——以“天下观天下”的集中表述(老子《道德经》.五十四章),与西方世界观——“以国家观世界”截然不同。以“天下观天下”使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有一种“家—国—天下”的视野和情怀,形成“天下一体”的国际观。这既是“和合”理念的展现和应用,也为“和合”理念提供了世界观基础和支撑——“以天下观天下”的世界观,为“和合”理念及其所包含的一切概念和观念奠基。
第二,“天下”观念使中华民族产生很高的国际情怀和精神境界——“视天下犹一家”。“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学问》.《王阳明全集》,第壹卷,第一七二页)将“天下”看作自己的家,并将有这种精神境界的人视为“大人”,而将没有这种精神境界的人视为“小人”。
第三,以天下情怀和态度处理国际事务。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忘势》)这主要指君子逆境时应保持节操,顺境时要服务天下,表现了孟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和理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下”不仅是一个时空观念,更是一种对“天下”的情怀、态度和价值观。中国传统文化倡导天下“无外”的思想和行为原则,认为普天之下都是内部,无外部,都属于远近亲疏的内部关系。司马迁说,天子以天下为家。(司马迁:《史记·高祖本纪》)而且,应当以 “天下为公”原则主持国际的公平正义。几千年来,中华传统文化从“天下一家”理念到“协和万邦”“以和为贵”“兼济天下”“计利当计天下利”等价值观已凝铸人心,形成文化传统和优势基因,绵延至今、奉行不渝且更加发扬光大。
(三)“和而不同”的社会观
“和而不同”的社会观是“和合”理念在社会领域的展现和应用。确立“和合”理念,必然会形成“和而不同”的社会观并建立“和而不同”的典章制度和行为规范。
“和而不同”是孔子提出来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内涵丰富而深刻。孔子说,“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大小由之。”(《学而篇第一》.《论语》)意思是:礼的运用,以和为最重要。过去圣王的为政之道,美好的地方在于此。无论治国理政,还是处理人际关系,均应这样实行。“和而不同”的社会观包含多重意蕴:
第一,社会是分殊一体的存在。社会有民族、宗教、地域、阶层、组织、职业、群体的不同,也有性别、年龄、能力、性格、健康水平的差异,是有差别、有分殊的一体存在,只有奉行“和而不同”的社会观,承认差别且坚持和合,才能和谐有序并达到合力、合生、合美、合久。
第二,处理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应遵循“和而不同”原则。孔子指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篇第十三》.《论语》)意思是:君子都有自己的独特能力,但又能和谐相处,而小人沒有自己的独特能力,却矛盾重重、冲突不断。显然,孔子鲜明地赞美“和而不同”的君子人格以及“和而不同”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反对“同而不和”的小人人格以及“同而不和”的人际关系和社会关系。
第三,创造实现“和而不同”的社会条件和中介。这有多种措施和要求,主要是进行“和合”教育、蓄养道德,让人们懂得“和合”的道理;天子和官员要有“仁爱之心”和“仁爱之行”,做出表率;要依据“和而不同”社会观念制定礼仪制度,规范行为,建立秩序等。荀子说,“审节而不和,不成礼,和而不发,不成乐”。(《大略》.《荀子》)意思是:制订礼仪制度须以“和合”为原则和标准,不坚持“和合”,就不能制订出礼仪制度;不奏出“和谐”的声音,就不成其为音乐。可见,古代思想家认为“和而不同”是社会存在和发展的规律,也是人的行为准则,是人类文明建立秩序、协调发展的真谛。
(四)“人心和善”的道德观
“人心和善”既是“和合”理念对人心和道德的要求,也是该理念的心理和道德情感基础,只有“人心和善”才能实行“和合”理念。
“人心和善”的核心是“仁”,即“仁者爱人”。“仁”是中华传统道德的金律,是人心和善的根源,贯穿中国传统道德发展全部历程。“仁”发轫于西周时期,到孔子已将其发展为普遍的道德原则。汉代儒学用“仁”包容了以往各家的爱——兼爱、泛爱、博爱,将其解释为“天心”,并推广到政治领域——“仁政”。宋明儒学已将“仁”视为“道”的核心——“道体为仁”,并以“仁”为核心构筑价值观体系,将仁爱从血缘关系逐层推向社会以至自然界,不只主导中国文化,也影响东亚文化数百年。“人心和善”的核心——“仁”有极为深刻丰富的蕴涵。
第一,“仁”以“天人一体”为宇宙观基础。“天人一体”是“仁爱”的绝对性宇宙观——“仁爱”的根源、目的和归宿都是“天人一体”。具体而言,“仁爱”来源于“天人一体”,是“天人一体”对人心的本质规定和自然延展,也是“天人一体”对人心的根本性需要和要求。“天人一体”是“仁爱”的目的和最终归宿——“仁爱”的目的是维护和发展“天人一体”,推动“天人一体”协调有序、和生万物、和合运转;同时,指向终极境界,将“仁爱”推广至天下所有人和万物,并最终走向更高层次的“天人一体”——“大同世界”。
第二,“仁”的核心内涵——“仁爱”。“仁爱”的经典表述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意思是:你想立于社会之上也应帮助别人立于社会之上,你想获得发展也应帮助别人发展。你不想得到的恶果,不要施加于别人。前两句表达了人道思想,后一句表达了恕道思想,都已成为中国人的行为准则。中国传统儒学甚至将“人”与“仁”互为定义——“仁者,人也”,意思是“爱人,才是人”。反过来“人者,仁也”,意思是“人者,爱人之谓也”。此外,“仁爱”还包含“与人为善”“成人之美”“贵人而贱已”“先人而后已”“讲信修睦”“存异求同”等丰富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
第三,达到“仁爱”的方法论——中庸哲学。怎样才能达到“仁爱”,做到人心和善?儒学提倡中庸哲学——“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庸》)意思是:处于喜怒哀乐未发状态,淡然澄明且符合高尚的人性,叫中;发而皆恰当、正好、恰如其分,无过无不及且合乎节度,叫和。“中庸”是达到“仁”,做到“人心和善”的途径和道路。甚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将“仁爱”与“和合”直接表述为“中”“中庸”“中和”“中道”等概念。實现“仁”与“和”的理想,最根本的途径是“持中”。只有掌握中庸方法,才能真正做到“仁爱”和人心和善,实现“人与万物”的和合。
三、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产生的深层原因
任何一种长久存在并对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化理念和精神都不是偶然出现的,都有其产生的自然、社会、历史、传统以及杰出人物贡献等深层原因。“和合”理念的产生原因如下:
(一)辽阔雄伟多样的自然地理环境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气势磅礴的国家,幅员辽阔、内陆纵深、群山巍峨、大河滔滔、率土万里。5000年来,国土东西长约5200余公里,南北长约5500余公里。〔2〕至今陆地国土面积960万平方公里,居世界第三位,多山辽阔、沃野千里、富饶丰美、壮丽多姿。中国大部分领土处在北温带,恰是黑格尔所称的“历史的真正的舞台”。〔3〕马克思说:“资本的祖国不是草木繁茂的热带,而是温带。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4〕中国自然地理的差异性和丰富性世界罕见。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称中国有七种复杂地貌:“这些地区从北算起有:1.以沙漠草原为主的蒙古地区;2.以森林、山地为主的东北地区;3.以黄土高原、黄土平原为主的黄河中下游地区;4.湖泊、河流众多的长江中下游;5.自北到南的沿海地区和岛屿;6.有高山盆地和纵行谷地的西南地区;7.遍布高山和高原的西北地区。”〔5〕这使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十分发达的经济和文化。特别是,中国大部分地区“雨热同季”,温度和雨量配合良好。广阔的农业地区,产量在亚洲遥遥领先,支撑了稠密的人口,使经济文化变得发达并成为东方文明中心。自古以来,中国人口总数一般占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至五分之一。〔6〕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地势西高东低,呈簸箕型,有多条大河自西向东流入大海,又有多条山脉的“隘口”从北向南连成多条通道,组成“多横多纵”的全域交通网,给中华文明创造了极为有利的生存发展条件。这表现在:使中国自古就形成了统一的国内大市场,支撑经济文化密切交流和传播;支撑中国形成牢固的“大一统”观念和“天下”“和合”观念,建立统一的中央政权,怀柔内外;有利于抵御外来侵略,维护国家安全。以至于“在西方殖民者进入亚洲前,没有一次军事行动能够到达中国。公元751年的怛罗斯(撒马尔罕)之战是唐朝与阿拉伯军队的唯一直接冲突”。此后,也被青藏高原、沙漠和吐蕃王朝隔开了。参见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28页;〔德〕维尔纳·斯泰因《人类文明编年纪事·政治和军事分册》,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2年,92页;王文书、莫久愚《中国全史》卷14,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1年,2314页。一点说明:前书战争年代(715年)记述有误,后两书记述战争年代(751年)准确,故标注三处。总之,辽阔雄伟多样的自然地理环境,不仅支撑中国具有强大无比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也支撑中国产生“天人一体”“和而不同”“协和万邦”“天下”“仁爱”和“中庸”等卓越的文化价值观,成为东方文明的发源地和中心。
(二)“农耕水利”为基础的综合性生产方式
辽阔雄伟多样的自然地理环境,哺育出了以“农耕水利”生产方式为基础的包括“草原游牧”生产方式和“海洋商业”生产方式在内的综合性生产方式,产生了“以农耕水利文明为基础的包括草原游牧文明和海洋商业文明在内的综合亚细亚文明”。依据许倬云先生的研究,中国的七种复杂地形地貌,孕育了人类文明最基本的三种生产方式:“农耕水利”生产方式、“草原游牧”生产方式和“海洋商业”生产方式。〔7〕其中,两条大河——黄河、长江中下游广阔地区,是典型的农耕水利生产方式,西北、西南、北方和东北地区是草原游牧生产方式或山林渔猎生产方式,东南沿海地区则属于“海洋商业”生产方式,从而孕育了“农耕水利”文明、“草原游牧”文明和“海洋商业”文明,并最终沟通、揉合而形成了世界仅见的“以农耕水利文明为基础的包括草原游牧文明和海洋商业文明在内的综合亚细亚文明”。自古以来,中华文明就综合了这三种文明基因,既有农耕水利文明的吃苦耐劳、质朴节俭、安土重迁,又有草原游牧文明和山林渔猎文明的粗犷热情、勇敢顽强、善于奔趋和海洋商业文明的敏于观察、机智灵活、善于筹谋,形成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中华文化”。它综合了农耕水利文明、草原游牧文明和海洋商业文明的文化基因和特质,因而无比深刻丰富,包容天下且富有韧性,具有超强的生命力,使中华文明成为世界四大古老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而常新的文明。
(三)海纳百川的文化传统
辽阔雄伟多样的自然地理环境哺育出“综合性文化”,而此类文化又创造出海纳百川的“文化包容”传统。不论哪种文化与之接触,其优秀成分往往被吸纳并融合为一,即中华文化。5000年来的中华文化形成和发展史就是一部文化包容史。较大的文化包容至少发生过三次:第一次,春秋战国时代。儒墨道法等诸子百家,均试图从不同角度包容和超越“夏商周”(包括“尧舜禹”)三代文化,实现了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壮丽的日出。胡适说:“从老子、孔子到荀卿、韩非,从前六世纪到前三世纪,……韩非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孔氏有孔氏的尧舜,墨者有墨者的尧舜,其实都是创作的。”〔8〕这次文化包容和创造连续燃放了三百余年,成就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具创造力的时代,使中国古代文化成为人类文化的永恒源头之一。第二次,宋明时代。此次文化包容发生于隋唐,完成于宋明,前后历经数百年。这一时期,佛学开辟出了新的思想并广为传播,出现“以释代儒”的文化现象。宋明时期,朱熹、程颢、程颐和王阳明、陆九渊等学者,以儒学文化为基本源流融合了“儒、释、道”诸家文化,实现了新一轮文化包容和建构,使儒学重新占据了主导地位,“宋明理学”成为其后几百年间中国文化的主流并深刻地影响了“东亚文明圈”的文化传统。第三次,近现代和当代。1840年以后,在民族危机面前,先进的中国人尝试回应挑战,以多源一脉为基础高势建构文化。1917年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以中国共产党人为主导,围绕马克思主义、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关系展开了“马中西”文化道路讨论和文化建构,至今已持续了一百年。这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第三次文化包容和建构,取得了伟大成就,建立了两个“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理论并夺取了中华民族独立解放和伟大复兴两个历史性胜利,至今尚在进行之中。中华文明的三次文化包容,非同寻常——第一次包容了东亚大陆的文化创造;第二次包容了亚洲的文化创造;第三次包容了世界的文化创造。英国文明史家汤因比曾高度评价说“佛教一旦传入中国,就被中国化了”,“这次似乎要把共产主义中国化。”〔9〕经过五千年历史演进,中华文化不仅创造了文化包容传统,而且创造了自身——使中华文化成了一种前途无限的且永远处于“海纳百川”过程之中的“包容”型文化。
(四)“由乱到治”的时代使命
中华文化的历史源头可追溯到“上古时期”,但它的第一个高潮发生在春秋战国时代。其时,周朝末年,王室衰微、礼崩乐坏、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平均三十天一场战争,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当时的历史使命是“怎样实现由乱到治,由混沌到有序,由战争到和平”。由此,诸子百家为“救时之弊”,解民于倒悬,均从不同角度提出不同的理论和解决方案,隧成“百家争鸣”之局面。梁启超在评析《淮南子》时指出:“自庄、荀以下评骘诸子,皆比较其同异得失,唯独淮南则尚论诸家学说发生之所由来,大指谓皆起于时势之需求而救其偏僻,其言盖含有相当之真理。”梁启超:《中国古代学术流变研究》,《饮冰室全集.专集》,转引自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84页。胡适也有此论,“吾意以为诸子自老聃、孔丘并于韩非,皆忧世之乱而思有以拯救之,故其学皆应时而生。”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胡适文存》卷2,转引自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84页。诸子百家为拯救乱世,实现由乱到治、由混沌到有序、由战争到和平的历史使命,从各自角度提出很不相同又有内在联系的解决理论和方案,造就了中华传统文化大致相同的底色和价值旨归——“天人一体”“和合之道”“怀柔远人”“世界大同”,其中尤以儒家学说最切合中国国情和特点,成为几千年来中华传统文化的主流和主色调,不仅奠定了世界两大文明之一——东方文明的价值基础和价值起点,也为人类指明了一条通向生存发展和幸福永续之路。
(五)背负天下的杰出人物
春秋战国时代,面对礼崩乐坏、群雄逐鹿、民不聊生的局面,涌现出一大批背负天下、上下求索的杰出人物。他们讲学、著述、论辩、参政、献言,创立了丰富深刻的诸子百家学说,儒、墨、道、名、法、阴阳、农、纵横、杂、小说诸家群星灿烂,开创了中华文化的先河。胡适说:“……他们虽然称道尧舜,称述先王,终究遮不住他们的创造性,终究压不住他们的个性。……中国的思想界燃放了三百多年的异彩,建立了许多独立的学派,遂使中国古代思想成为世界思想史的一个重要时代。”〔10〕孔子是第一位值得称道的杰出人物。“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為政》.《论语》)他出身“弃妇孤儿”“自学成才”“创立仁学”“劝导列国”“百折不回”“死于工作”,是为中华民族之脊梁与楷模。年逾七十八岁的孟子离齐,曾发出激越的感慨:“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孟子·公孙丑下》) 意思是:上天不想平治天下,如想平治天下,当今之世,除了我孟子,还有别人吗?于是,回归家乡山东邹国(今邹县),做书《孟子》,思想博大精深、语言华美,成为中华文化的历史源头之一。孟子还曾评价孔子:“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孟子.尽心上)》诸子百家多是孔子孟子一样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竭绝之人物——“点燃梦想,燃烧一生”,以其理想情操、智慧才华、顽强意志、超越精神和灿烂夺目的思想光辉照亮了古代中国的星空!
四、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的时代价值与创新发展
(一)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的时代价值
“和合”理念包含深刻系统的哲学思想,涉及社会生活各个领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它珍贵的内涵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解决人类生存困境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值得我们深入开掘。第一,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建立和谐秩序的知识和智慧。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不可能是无差别、无矛盾、无冲突的社会,只有坚持 “和而不同”“以和为贵”原则,遵循“和合”理念承认差异性、多样性、矛盾性,通过自觉的多样性联结、转化、融合和统一,才能建立和谐秩序。第二,“和合”理念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开发动力的知识和智慧。“和合”理念认为,“和实生物,同则不济”,大到宇宙,小到一个人和一件事物无不由“冲突—融合”产生并通过“冲突—融合”创生发展。“和合”是自然和社会生存发展的动力源泉,也是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动力源泉。第三,“和合”理念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提供治国理政和日常行为的世界观方法论知识和智慧。“和合”理念的方法论——中庸哲学,提倡看人看事和处理人处理事“贵和执中”“恰当正好”“无过无不及”并准确掌握“度”,引申到政治生活,就是始终坚持“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原则并掌握其实现的智慧和方法。中庸哲学无疑揭示了世界存在和发展规律,为民族伟大复兴提供了宝贵的哲学方法论智慧。第四,“和合”理念为破解人类生存困境提供了宇宙观、价值观、方法论知识和智慧。500年来,以“个人理性”为价值支点的西方文明经历了“由黎明到衰落”的嬗变过程,已将人类引向生态危机、资源危机、人口危机、暴力危机、道德危机……实质是人类文明的危机。近代以来,许多著名学者提出寻找“西方价值观和世界观的替代方案”〔11〕并把希望寄托在中华文化的复兴上。英国著名文明史家汤因比说:“现在各民族中最具有充分准备的,是两千年来培育了独特思维方法的中华民族。”〔12〕历史学家许倬云说:“四五百年的发展,现代文明竟走到了夕阳衔山的时光。再下一步,也许就是茫茫长夜。……盼望人类共同缔造第二个‘现代文明”,并寄希望于中华民族。〔13〕“和合”理念给人类提供了“天人一体”“和而不同”“协和万邦”“人心和善”等宝贵价值资源,为人类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建立新的价值共识提供了优质文化基因,这无疑将给人类摆脱困境走向未来带来新的光明和希望。
(二)中华传统文化“和合”理念的创新发展
新时代,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以客观、科学、礼敬和发展的态度对待中华传统文化,提出和实施了一系列创新理论和创新政策。“全球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就源自中华民族虽历经沧桑而始终不变的“天下”情怀——“天人一体”“协和万邦”“兼济天下”“仁者爱人”“和而不同”“以和为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下秩序”“天下大同”等价值观。又如:“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谐社会”“精准扶贫”“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和“一带一路”建设,以及在国际治理上的“非零和博弈”发展观、“和而不同”的文明观、“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亲诚惠容”的外交理念以及在中非合作论坛上提出的“五不”准则等,都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继承和发展,体现了高超的文化继承、创新和建构智慧。这种智慧概括来说就是:第一,坚持立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以解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大问题为对象和着眼点。第二,坚持多源一脉,综合创新。也就是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根基和根脉,以西方包括其他民族优秀文化为借鉴资源,融合创新并高势建构,推动中华文化一脉相承地继承、创新、发展和自我超越。第三,著重进行新时代中华文化,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构。上述文化继承、创新和建构经验不只对中华文化建设,也将对人类文化建设产生持续的积极影响。
〔参考文献〕
〔1〕许华应.基督教文化〔M〕.长春:长春出版社,1992:27.
〔2〕〔6〕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2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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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许倬云.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1-2,1-6.
〔8〕〔10〕胡适.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4:1,1.
〔9〕〔12〕〔英〕阿.汤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纪——汤因比与池田大作对话录〔M〕.荀春生,朱继征,陈国梁,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5:292,295.
〔11〕陈来.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192.
〔13〕许倬云.文明变局的关口〔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3-9.
(责任编辑:陈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