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上海男人!
2019-03-09龙应台
我是一个台湾女人,在美国和欧洲生活了二十年。从俄罗斯到南非,从以色列到菲律宾,全走遍了;以为这世界上能让我真正惊讶的事情大概已经没有了,直到我认识了上海男人。
在十年前开始阅读大陆文学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民族苦难、十年浩劫什么的,而是:咦,怎么小说里下厨烧饭洗碗的以男人居多?瞄一眼我的书架,随便抽出一本翻翻:你看,夫妻俩要请客了,“13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这周敏可是个男人。“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去近处旅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周敏紧接着开始剖鱼,他的女人就试穿上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化妆打扮。這样的情节在台湾的小说里可难找到,台湾作者要编都编不出来。
我对大陆男女关系的平等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没有想到上海男人在大陆男人中还自成一格,是一个世界稀有的品种。
某人被妻子赶了出去,在黄浦江边踱了大半夜。房子是妻子的单位发的,所以女人指着门叫他走,他就得走。某人在外头有了情人,妻子便让他每天趴在地上拖地,来来回回地拖,直到他一只手脱了臼;没关系,装回去,再拖。某人有一天回家晚了,发现他的写字桌、书籍衣物被妻子扔在门外,像丢垃圾一样。某人想离婚,女人就把水果刀按着手腕威胁自杀,男人遂不敢再提离婚,但女人从此每晚强迫男人向她求爱……
“男人——”我小心翼翼、结结巴巴地问,“男人——也可以被被被强迫吗?”我并没有那么无知,可是我们是在谈上海男人,情况也许特殊些。
“怎么不可以?”亲戚轻蔑地白我一眼,继续说,“小张每天都像死人一样去上班,再也没力气要离婚。他老婆还揍他呢!”
和一个文化界的朋友午餐。吃了一碗蚂蚁汤之后,他开始吐露一点婚姻上的苦恼。“你别看我在外面好像还是个挺重要的人,”他擦擦额头的汗,“在家里呀,我什么都不是。”第二天我们要一起参加一个会议。“我老婆叫我提早赶回家去买菜做饭,她有个亲戚要来看她。”
他摇摇头,愤愤地说:“我才不赶回去呢!是她的亲戚,你瞧瞧。”第二天,会还没完他人已不见。别人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哈,我知道。
接着是表姨要我到她家去吃午饭。我当然要她别麻烦,出去吃好了。不麻烦,不麻烦,她说。到她家时,饭菜已热腾腾摆上了桌,表姨和我坐下来吃,厨房却仍乒乓作响,是谁在做菜呢?端着热汤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表姨介绍,是她将来可能的女婿,一个工程师,刚巧从外地来访,所以要他下厨。果真不麻烦。
吃过饭之后,是这个男人收拾碗筷,清理厨房。
清洗之后,他陪我们两个女人逛街看衣服店。逛街的时候,他跟在我们后头,手里的大包小包一包比一包重,走了一个下午。
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爱:他可以买菜烧饭拖地而不觉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觉得自己卑贱,他可以轻声细语地和女人说话而不觉得自己少了男子气概,他可以让女人逞强而不觉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赏妻子成功而不觉得自己就是失败。上海的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样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发来证明自己男性的价值。啊,这才是真正海阔天空的男人!我们20世纪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种从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来的、既温柔又坦荡的男人吗?原来他们在上海。(编者有删减)
赏 析
提起龙应台,同学们最熟悉的自然是她的《目送》和《亲爱的安德烈》。在那些书中,我们看到龙应台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柔情。其实,龙应台对社会还有着深刻的观察,她的作品还涉及更加广阔的领域。
在传统印象中,中国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厨房从来都是女性的领地。但是文中的上海男人似乎颠覆了这一传统。文章发出来以后,社会上有很多的评论。有外地笑话上海男人不够硬气的;有为本地上海男人发声,反驳这一现象的;也有赞美上海男人是暖男的。选文中龙应台只评价上海男人是“可爱”的。仅仅如此?去找找原文,看看她还有着怎么样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