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幼互动行为研究的两种视野
2019-03-08刘晶波
刘晶波
在幼儿园教育正式确立至今的200年里,尤其是进入20世纪下半叶以后,幼儿教育渐渐成为教育学、心理学、人类学、传播学、社会学、生态学等多学科的研究者们日益关注的一个领域。研究者从幼儿园的教育目标、师资培养、环境创设、课程设计、幼儿发展评估、制度制定、政策设计等各个维度着力进行研究,以期把幼儿培养到他们所能达到的最好状态。而师幼互动行为堪称与幼儿教育实践相关联的全部因素得以发挥效力的基础性前提。所谓师幼互动行为,是指发生在幼儿教育机构内部教师与幼儿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行为往来及过程。客观地说,任何理想教育目标的达成、优秀课程方案的施行都必须经由教师与幼儿之间发生的行为才能得以落实。同时,师幼互动行为产生的过程也直接关系到人们对教师专业素养和幼儿真实发展水平的界定与评估。有趣的是,如同人类对自身的认知一定滞后于人们对物质世界与社会变迁的探究一样,研究者们对师幼互动行为的大力探究也没发生在幼儿教育机构产生之初,直到人们对幼儿的社会认知、行为与情绪情感发展的差异进行成因分析之时,师幼互动行为才渐渐成为一个特别为研究者所关注的研究课题。
在过去20多年里,我国学前教育研究者围绕师幼互动这个课题进行了大量的探究,研究成果精彩纷呈,对我国幼儿教育的理论发展与实践提升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笔者从自身所采用的社会学与人类发展生态学两种研究视野对所做的工作进行回溯,以求在自我梳理的同时,推动师幼互动行为研究的进一步开展。
一、社会学视野下的发现
借助社会学视野对师幼互动行为进行的研究,缘起于笔者在1993年所做的一项旨在改善被忽视幼儿同伴社交地位的尝试①。在幼儿园的班级群体中,因被忽视幼儿(不被同伴明显喜欢和明显反感的幼儿)所获得的关注、所接受的人际行为刺激偏低,导致他们的社会认知与社交技能均处于劣势。为此,我们急需探寻为他们提供及时教育干预的良方。而在实施干预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做的是查明导致他们被同伴忽视的原因。在多方面反复分析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之前不曾意识到的事实:处于被同伴忽视状态的幼儿,实际上也正在被他们的教师所忽视。“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很出趟儿(南京方言,意为表现突出),也极少惹麻烦,所以在平时的各个环节中,我的确极少会顾及他们。”②
这一发现不仅引发了我们的兴趣,也促使我们排列出了一些问题:教师与幼儿之间的行为往来对幼儿在同伴之间的社交地位有怎样的影响?幼儿园一日生活中的教育实践到底是怎样进行的?教师与幼儿之间的具体行为到底是怎样的?要回答这些问题,最佳研究路径就是仿效社会学者的做法,以社会学中经典的符号互动理论作为理论基础,深入幼儿园的真实现场,采用非参与式观察的方式,悬置起研究者全部的主观经验,对从早到晚发生在教师与幼儿之间的行为往来进行“地毯式”的客观呈现。
在历时三个多月的预备观察中,我们完成了本研究中两项重要的准备工作:其一是确定了师幼互动行为事件的基本要素;其二是制定了获取完整的师幼互动行为事件的观察工具,即将时间取样和事件取样相结合,以独立的“五分钟时段”来完成现场观察与记录。
在正式的观察中,我们先后在三所幼儿园的小、中、大各一个班级中总共获得了589个互动行为事件。而后,花了近六个月时间对它们进行了编码与类属分析。最终,我们归纳出了以下几点。(1)师幼互动行为的三类参与幼儿:教师—全体幼儿、教师—小组幼儿、教师—个体幼儿。(2)师幼互动行为发生的基本流程和师幼互动行为发生的基本条件。(3)师幼互动事件的18种主题:由教师发起的约束纪律、指导活动、照顾生活、抚慰情绪、提问、让幼儿帮助做事、共同游戏、表达情感、询问,由幼儿发起的寻求指导与帮助、告状、表述情况、请求、发表见解、寻求关注与安慰、询问、帮助教师做事、共同游戏。(4)师幼互动过程中教师与幼儿的情绪特征:正向、中性、负向,进取、平和、畏惧。(5)师幼互动行为的内隐因素:场景界定、角色认知、行为期待。(6)师幼互动行为的模式:平行模式、倾斜模式。随后通过量化分析,我们进一步归纳出了师幼互动的四个基本特征:以事务性而非情感性为主导动因,以非对称相倚为主导形态,以传递固有知识技能和维护既存规则为主导内容,以教师的高控制/高约束和幼儿的高服从/高依赖为主导行为取向。进一步的综合分析使我们对师幼互动行为的功能有了明确的认识:当前幼儿园中的师幼互动行为对于帮助教师维护稳定的学习与生活秩序、高效率完成保教工作的计划与步骤、完成既定的知识技能与规范的快速传递具有非常积极的作用,但是在“适度满足幼儿的社会心理需要”“促进幼儿的主动性发展与保护幼儿的好奇心”方面所起的作用堪忧。而且,在教师负向情绪表达极端的情况下,师幼互动行为甚至成为直接导致幼儿出现社会性行为偏差的重要根源。①
客观地说,上述这些研究结果已远远超出了我们在研究之初所确立的研究问题的范围。社会学的研究视野在本研究中的应用仿佛是一盏光照极强的探照灯,帮助我们看清了幼儿园日常教育生活中的师幼互动行为的全貌,也让我们生成了一系列用于标定师幼互动行为概念的工具,并确立了分析的路径。毫无疑问,这些收获对于研究本身以及研究者本人而言都是令人欣喜的。但是,在对它们逐一进行检视的同时,我们也产生了深深的不安:人类设立幼儿园的初衷在于集中人力物力、专门为幼儿提供最好的教育,以期促进幼儿健康与适宜地发展,但是研究中所揭示的师幼互动行为及其功能的定位却让我们看到了幼儿教育实践本身与这一初衷的偏离。于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又被迅速提上了研究日程:显见的师幼互动行为背后的原因有哪些?各自又是怎樣的?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能止步于用“探照灯”去呈现客观事实,而要借助“聚光灯”来探究那些与师幼互动行为事件的发生相关联的各个支脉和节点。由此,人类发展生态学的研究视野成为我们下一阶段研究工作的依托。
二、人类发展生态学视野下的探寻
就其基本命题来看,人类发展生态学与符号互动论的视野在解释人的社会行为方面有很多异曲同工之处。比如,两者都认为发展着的人类个体不是被其所处环境任意涂抹的白板,都认为个体发展是一个不断成长并时刻对环境产生影响的过程等。同时,人类发展生态学在个体行为表达方面又有着一些更为深刻的解释:与个体发生联系的环境不是单一、即时的情景,而是包括各情景间的相互联系及这些情景根植的更大的环境。这些观点提示我们,在对师幼互动行为原因的考察中,不能只描述教师与幼儿的客观行为特征,还要从他们所处的物质与人际环境、在互动中的自我觉察、感受以及他们带入互动中的观点、信念、期待等方面去深入剖析。这便意味着研究者在从事研究的过程中,不仅不可以再站在非参与者的立场,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深深地卷入”教师与幼儿的具体互动行为过程之中,把自己作为工具,去真实体验作为成人的教师与幼儿之间的互动行为发生、进行的过程,并由此去探寻导致师幼互动行为发生的各种原因。对于研究者而言,这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作。由于各种客观原因,这项研究断断续续持续了近8年之久。即便如此,在收尾之时研究者仍然感到意犹未尽。同样,研究的结论远远超出研究者最初的预期,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超出了师幼互动研究领域本身。其中关于目前师幼互动行为状况的成因,我们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其一,制度化中的“系统误差”
作为社会分工与工业革命共同催生的一个专门教育机构,幼儿园设立的根本逻辑在于要将幼儿从家庭中带离并让他们聚集在一个特定的场所,让接受过专门训练的成人专门负责他们的生理照护和社会教化。这一做法与人类其他任何一种文明的演进一样,都堪称一把“双刃剑”:在优化养育、解放父母的同时,也必然把幼儿放入制度化的管控之中,从而也就必然削弱甚至根本忽视幼儿行为的差异性表达。取而代之的是让不同的幼儿在同一时间做同样的事情,学习同样的东西,经历同样的评估。即使在一定程度上、速率上允许幼儿之间有差异性表达,但无论怎样,进入幼儿园的幼儿必须因为不同于他们在家庭中的分散养育而被放置在规定行为的预期之中。所以,幼儿指向教师的行为和情绪情感一定不同于他们在家庭中指向父母及其他私人养育者。这种与幼儿园机构教育实践共存的现象如同统计学意义上的“系统误差”一般,是不可避免的。在教师方面也是如此。社会学视野下的研究发现让我们注意到:教师与幼儿之间的互动模式以教师主导、幼儿跟随的倾斜式为主,教师与幼儿之间处于一种非对称相倚的状态。对此,许多师幼互动的研究者都曾以不利于幼儿主动性发展为由尝试作出改变。但是,依据笔者的考察与分析,此类努力不仅是徒劳的,也是不必要的。换句话说,在幼儿园教育中,师幼互动行为的模式是全程打着机构本身烙印的,是与机构并存的。
其二,成人与幼儿之间的“鸿沟”
如果抛开地域、种族、信仰等因素不谈,人类群体可以分为最基本的两两对应的四个类别:男性和女性,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因为生理与心理之间的差别,每个类别中两类群体之间总是处于彼此依存而又对立的关系之中,而作为未成年人初期的幼儿,与成人之间的差别尤为明显。尽管每一个成人都是由幼儿成长而来的,但是若要让他们真正理解幼儿的行为与心理并作出恰当的回复,实在是一件繁难的事情。为此,无论是在对幼儿园教师进行职前培养还是职后培训时,儿童心理学相关知识的学习与掌握总会被格外看重。但是,即便教育者与学习者都很认真、很有能力,在现实的师幼互动过程中也无法避免教师对幼儿行为及其背后心理需要的“误读”与“误复”。例如,在幼儿排队去户外做早操的时候,一个女孩慢慢地走在后面,不仅没有紧跟前面的幼儿,而且还不时地去寻找教师的目光,甚至有意要与教师离得近一些。她的本意是想让教师注意到自己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新鞋子,而此时的教师最有可能看到和想到的是“她怎么这么磨蹭”,接下来发出的行为就根本不会是满足女孩被关注的行为期待,而是让她“快点走啊,跟上前面的小朋友”。
除“误读”“误复”之外,“正读”“误复”也是师幼互动过程中屡见不鲜的现象,因为成人与幼儿在心理发展水平与社会经验上存在巨大差异。在以约束纪律为主题的师幼互动行为事件中,教师往往因为想快速让幼儿改变他们当下某种不合适的行为而采取一些见效快的方法。例如,有的教师会这样说:“某某,我已经提醒你几遍了,如果你再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我就请你回到小班去了。因为你看上去像小班的小朋友一样不能听懂老师的要求!”教师以这种方式与幼儿进行互动时,极少会想到这实际上是一种剥夺幼儿归属感的恐吓行为,极少会认真考虑这种行为给幼儿带来的心理伤害。
成人和幼儿之间固有的“鸿沟”,也很容易让教师体验到“认知疲劳”,进而导致他们在与幼儿互动时仅仅依据惯性思维作出反馈,而忽视幼儿之间的个体差异。
其三,幼儿园教师的“不能承受之重”
如果不深入幼儿园教师真实的工作场景,只是作常态的推断,很多局外人会倾向于认为幼儿园教师的工作内容无外乎照顾幼儿的生活、教会幼儿某种本领,而这些实质上都发生在教师与幼儿之间的行为往来之中。但是,我们开启人类发展生态学视野下的探究过程,深入幼儿园教师的每日工作之中,发现他们的工作内容实际上远远超出与幼儿进行互动的范围。做墙饰、做教具、撰写活动方案、集体备“课”、接受各种评估、公开教学、参与课题、写幼儿观察记录、撰写论文、与家长进行各种形式的沟通、制作成长档案、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等等,所有这些工作无不发生在与幼儿的单纯互动之外。客观地说,幼儿园教师的日常工作是极其繁忙的,他们要在成人与幼儿、物质环境与人际环境之间不停往返。而这种工作样态决定了他们不但要投入大量的脑力劳动、体力劳动,还要担负起超负荷的情绪劳动。幼儿园教师这份职业看上去“很美”“很单纯”,殊不知它在很多方面透支着教师本人身与心的能量。
综合个别访谈和焦点小组访谈数据,我们读出了幼儿园教师共同的心声:
如果只是和孩子在一起,教师是很容易体驗到教育者的职业幸福感的,但是背负着各种沉重的与孩子互动之外的工作压力时,他们是无暇发现美好、体验幸福的。很多时候,教师就好似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试想,处在如此紧绷状态的教师若想在与孩子的互动中做到张弛有度、和颜悦色、温暖明亮,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除了上述三个方面之外,人类发展生态学视野下的探究也让我们注意到,教师与教师之间、教师与幼儿园的管理者之间、教师与家长之间的互动状况也在深深影响着教师与幼儿之间的互动。这一发现提示我们,任何试图对师幼互动行为现状进行改变的尝试,都一定不能只是瞄准提升教师个人的职业素养方面,而要从更为宽泛的范围入手。
综上所述,在师幼互动行为的研究过程中,借着社会学与人类发展生态学两种研究视野的交相支持,我们得以对当前师幼互动行为的总体特征与细节作出尽可能客观、翔实的描述与说明,进而对师幼互动现状的成因作出相对深入、细致的分析。走进师幼互动行为这个研究领域,起初只是先前有关幼儿同伴关系研究的一个后续性工作,不料它却成为笔者在过去22年的时间里不曾放手、现在和以后也都将继续投入力量的一个研究领域,理由很简单:师幼互动行为是幼儿园教育中根本之根本。如果我们可以把师幼互动更新到一个教师与幼儿之间彼此共同成长的愉悦、满意的状态,我们的幼儿园教育质量一定会达到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