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立得起来命运自在其中
2019-03-08张伟
张伟
铁凝说:“当我写长篇小说时,我经常想到的两个字是‘命运;当我写中篇小说时,我经常想的最多的两个字是‘故事;当我写短篇小说时,我想得最多的两个字是‘景象。”(《铁凝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P57.)许多作家都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似乎只有以长篇的容量铺展开来,才配表现命运。马宝山偏偏不听邪,“螺蛳壳里做道场”,用微型小说谱写一曲命运悲歌。
其实,文学创作就是这样,文无定法,杰作的杰出之处恰在于“越轨的笔致”(鲁迅评萧红语)。汪曾祺不是说了吗,“有话则短,无话则长”。理论家尽可以总结成本大套的写作规律,那是他的职责和本分,对初学者有益。成熟的作家随心所欲,剑走偏锋,不按套路出牌,常能收到出其不意的艺术效果。为什么许多作家都对理论不屑,甚至狂妄地声称,从来不读评论。评论从业者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就释然了。评论与创作当然有关系,有时却也可以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不是也有评论家标榜吗,“我所评论的就是我!”你可以自说自话,作家照样可以我行我素。
命运者何?性格决定命运。写活了人物性格,也就写出了命运。性格不同侧面的刻画,又是在情节的徐徐展开中渐入佳境的。
苏雨村曾是宫中行走的阉人,见过世面,得失荣辱福祸,都能看得开。这一点,作品虽然没有正面叙写,读者可以由“后果”推“前因”,借助联想和想象,思而得之。小说在概括叙述中,以精彩的细节雕镂人物个性。回答严老板问话时,苏先生能准确说出在福昌隆商号供职的时间,具体到“天”,可见是个极为精明的管账先生。用以塑造苏先生性格的核心事件,是当严老板提出给他加薪时,他却连原来的二百大洋也不要了。他把钱财看得很淡,视如过眼烟云。这是苏先生的超拔之处,也是芸芸众生不能开悟的地方。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唱到:“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物欲是业障,从古到今,绊住了多少人的腿脚。
苏先生的智慧,不仅表现在视金钱如粪土,在人生历练中,他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明察秋毫。阉人无后,他得为自己的晚年生活谋划。看中村侄,需要眼力。看出伪满洲国的败像,更需要眼力。在吉凶未卜、世事难料的时候,做出正确判断,可谓神机妙算。点拨村侄“留心联络政府方面的人”,无疑是高人的高招了。站队,要站对。有了苏先生这样的智囊,才有当初那个小小连副的飞黄腾达,才有他的乌鸟反哺,苏先生才得以安享晚年。这是一环紧扣一环的因果链。
严老板对主角苏先生起到衬托的作用。平心而论,严也不坏,“没有太作恶”。只是缺少苏先生那般足智多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东北光复后,他以卖国汉奸罪坐牢。从大富大贵,到大灾大难,命运大起大落。严与苏,相向而行,走的是逆反的路线。一个跌得很惨,一个稳步上升。主仆颠倒,昔日的主子,投奔到仆从的门下。从概率的意义上说,严老板更具典型性,更有普遍意义。可以说,现实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严奉衍”。
说到命运,人们总有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是上帝,主宰着世间众生。其实不然,还是那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有着怎样的命运,从他的性格中,都能找到蛛丝马迹。命运,攥在每个人自己的手心儿里。这篇小说的功力,正在于它写出了这种必然性,而且振聋发聩,成为世世代代的人们的警示。
苏雨村是小镇福昌隆商号的管账先生。
福昌隆商号老板姓严,叫严奉衍,满族人。严老板是从沈阳故宫请苏先生来商号做账房先生的。(“沈阳故宫”,似不经意的一笔,却透漏出这样的信息:苏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严奉衍在小镇就有四五个商号,经营盐业、水产,还开着一家木材加工厂。他在乡下还有几千亩水旱田,又开一家烧锅,专门酿东北老烧——高粱红。
严大掌柜亦乡亦城,农工商做得真是得心应手,这应该说得利于他的管账先生苏雨村。苏先生经营有道,一月一结算,笔笔清楚,年尾准在腊月末的最后那一天,把一年的总账簿交到老板手里,入敷明晰,十年了没有半点差错。(不说“过年”,而说“腊月末的最后那一天”,也是有意味的,对敬业的苏先生而言,过年也是工作日。)严大掌柜十分感激苏先生,常常慨叹,没有苏先生的帮助,福昌隆是不会有今天的啊!
(概括叙述,必要的交待,要言不烦。)
严大掌柜无论在乡里,还是在小镇名声大噪。满洲国成立后,伪满政府和日本人硬逼着名声赫赫的严奉衍当了小镇的商会会长,懂商而不懂政的严老板,当了这个会长不知是祸是福,在那个人鬼同天的日子里,商号倒是照开着。(为下文严掌柜的命运转折埋下了伏笔。)
一天,严大掌柜请苏先生吃茶,严老板问:
“先生来我的小号有十年了吧?”
“回大掌柜的話,我来贵号已经是十年零三个月……”苏先生掰着指头说:“……零、零七天啦”(十年的漫长岁月,却能精确到“天”,透着精明。商业洽谈中,常用此道,精确的计算和表达,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更容易玉成合作项目。)
严大掌柜呷了一口茶说:“先生一来小号的时候就说好月薪贰佰大洋,这已经过去十年了,我想提先生的月薪,再加贰佰……”
苏先生微微一笑:“老爷,您不说这个话,在下也要想说这件事呢。”(读到此处,读者读出的潜台词一定是,不谋而合,苏先生也要提出加薪的请求。读者和严老板想到一块去了,所以,就有了严老板下面的接话。)
“哦,那咱们想到一起来了。”严老板呵呵笑。
苏先生摇摇头道:“不,我与老爷想的不一样,我想眼前这贰佰大洋月薪我也不要了。”(第一次陡转,读者和严老板一起陷入意外的惊愕中。小说要制造这种顿挫感,从而克服平铺直叙,吸引读者探究底里。)
严大掌柜一急,手一晃,刚刚到嘴边的茶水洇了他前半襟:“怎么,苏先生想离开鄙号?”(这一笔,让我想到《三国演义》的“青梅煮酒论英雄”。不是说心理,而是说技法。内心悸动以外显动作出之。“想离开鄙号?”又节外生枝,平实而平静的叙述中,处处是玄机。)
苏先生摇一摇头:“大掌柜误会了,我是说这贰佰大洋的月薪我也不取了。老爷您想啊,我一个宫里的阉人,无家无业,无后无裔,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再说,我在贵号上老爷供我吃的供我穿的,我要那钱半点没有用的嘛。”(苏先生的性格在此初露端倪,不是看破红尘,而是勘破世事,智者的高妙。)
严大掌柜脸上灿然(上文的“入敷”,这里的“灿然”,文言词雅致,与故事的年代、人物的身份、事件的格调相吻合。):“谁说钱没有用啊?这世上顶有用的就是钱,你眼下用不着钱就找一家银号存起来嘛。”(商人的眼界,也是一般庸众共有的俗见,包括读者如我者。苏之高见与严之俗见,落差已显现。)
苏先生果然从这一个月起,再不从福昌隆商号里取一纹钱,严大掌柜知道了笑一笑,心想:不取就存在那里吧。有时见了苏先生也说:“苏先生,你要用钱就从账上取,需要亲朋接济用钱也从账上拿,这个你不用找我打招呼的。”
苏先生道一声谢了,再笑一笑,轻轻摇摇头叹息。(笑、摇头、嘆息,推出一串表情符号,无言中更显深藏不露,深怀城府。)
严奉衍一时还不解,这苏先生摇头叹息是什么意思啊?(一个“不解”,严与苏之间构成鲜明对比,后来不同的命运走向,也就有了性格的依据,情理的逻辑。)
东北光复了,严奉衍以卖国汉奸罪被抓进大牢,万贯财产,千顷良田,几家店铺都被政府没收,他所有的产业眨眼之间化为乌有。(如果是长篇小说,这一段要铺展出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字的篇幅。小小说是剪裁的艺术,以简驭繁,以少胜多。)
苏先生哭红了两眼,两袖空空走出严家大院,不知道去哪里苦度残年了。(一则刻画苏的有情有义,一则埋下伏笔。)
好在严奉衍没有太作恶,多少也结交些朋友,大家出资帮助严家把大掌柜从大牢里保释出来了。
败落的严家子弟各奔东西,严奉衍伴着病中的老妻凄凄苦苦过了几年。老妻去世后,他实在孤苦不过,就背一个褡裢,拄一根竹杖游走四方。一天,严奉衍来到辽河岸边一个小城,只见城中一座高大院落张灯结彩,鼓乐班子吹拉弹唱,大门内外人来客往,甚是热闹。严奉衍近前问:“这是娶亲还是祝寿?好大排场啊?”(起承转合,这里是“转”。又一次陡转,“大起大落”是也。)
有人回答:祝寿,为苏老太爷祝七十大寿哪!
严奉衍再近前,只见大门两侧贴着火红寿联,门楣上挂着四盏大灯笼,分别写着福、寿、安、康,四字。灯笼下面站着容光焕发的苏雨村,苏先生。严奉衍禁不住大喊:“苏先生,苏先生……”
苏雨村寻声望去,啊呀一声,急忙跑下台阶,在人群中抱住严奉衍:“老掌柜啊,您怎么来,想得我好苦哇。”
俩人相拥相抱着迈上台阶,走进高门大院。苏先生的大寿宴席就开始了。主持寿宴的是一位年轻军官,只见他跪在苏先生面前,叩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致贺辞。(军官何人?悬念迭生。)
年轻军官说什么,严奉衍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连用两个“什么”,第二个改为“一句”为宜。)他完全懵懂住了,脑子想的全是:这苏先生哪里来的这个深宅大院?这个给苏先生叩三个响头的军官又是谁?严奉衍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喝酒吃肉,整个祝寿的热闹场面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借严之口,说出读者的疑问。作者和读者捉迷藏,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作者占据智力的高点,拥有自信的气度,像评书艺人一样“控场”。)
在以后安静下来的日子里,这个大院里除了几个勤杂人员和大门口守卫的两个卫兵外,就是苏先生和严奉衍两个人。这两个往日的主仆二人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吃酒,默默地喝茶,过去那些事情似乎被岁月的风尘深深淹埋起来了,谁都不再提起。忽然有一天,苏先生说:“老掌柜,您不想知道这个深宅大院是怎么来的吗?”(再次卖关子,搔到读者的痒痒肉。写小说,要懂得读者心理,“后来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儿?”都是读者之问。)
“不想知道。”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的严奉衍说。(他是想知道的,上文已有所交待。从前的主子,在雇员面前,必然这么说,惯性使然。面子也好,虚荣也罢,无论如何,他会这样去应对。作者揣摩透了人物心理,此其一;其二,读者越心急,越不急着揭破谜底,叙述的魅力在此。)
细心的苏先生看到,严奉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睥睨了一下,这就把他的心思告诉了苏先生。(这里,表情刻画胜于言辞。)
苏先生笑了笑:“老掌柜不想知道那是假话,您是想知道的。”
严奉衍躺着不动,苏先生就知道他这是要听他说呢。(这一段,多像相声的逗哏、捧哏。经验不足的作者,常常在这些地方露怯,叙述太匆忙,缺少必要的褶皱,缺失叙述节奏的把控。)
苏先生说:“老掌柜还记得吧,我在您商号里做了十年的时候,您说一定还要给我加薪,被我拒绝了。其实在这十年的月薪,我一分都没有花,全存着哪。一天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年轻军官,是我原来家乡一个村的,还不是一个族姓的侄辈人,那时他还是伪满国兵的一个小连副。我看着他还算机灵,就用我的积存帮助他招兵买马,很快他就升任了连长。不久,我看出伪满洲国的败象已显现,就悄悄告诉他要留心联络政府方面的人。这个孩子是个一点就透彻的人。他很快就与政府军队的人取得联系,在日本人投降的前夜,他拉起他那一连人马,打死鬼子顾问起义了……”(投资“潜力股”,是要有眼光的。)
苏先生看到,严奉衍从躺椅子上坐起来特别认真倾听。(读者也在倾听中思考。)
苏先生接着说:有趣的是,(“有趣”,用语似不妥,不能拿着别人“倒霉”当“有趣”。)光复后,您一家倒霉了,可是我的这个村侄却飞黄腾达,到政府军这边来就升任了营长,是他把我接过来住到这个小城里的。前不久这个侄子升任为团长,就买下这座宅院子,作为我七十大寿的礼物赠送。你我真是有缘分啊,那天我过生日,正好被您赶上,这是我的荣幸啊!
严奉衍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是浮生若梦,人生莫测,世事难料啊,在这人世间背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玄妙与变数啊。(点睛之笔!严的感慨,同样是读者的感慨,在作者、人物、读者的同频共振中,思想得以升华。)
“老掌柜,留下来吧,咱们在这里有人护卫,有人打扫庭院,一日三餐有人侍奉,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你我相依相伴,度过剩下不多的日子吧。”苏先生真诚挽留严老掌柜。
严奉衍叹息:“我一个落泊之人,哪里有这般福气哟”
这时候苏先生环视一下眼前这个偌大院落,似自言自语,又似对严老掌柜说:“您以为这座大院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吗?不是的,我不过是替他人看家护院罢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支撑几天哪,没几天喽。我一闭眼,一蹬腿,这座院子该是谁的还是谁的。人生既是过客,不知道哪个东西是你的,哪个东西不是你的,说是你的却不一定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说不定还真是你……”(故事叙述到此,这段议论水到渠成,没有一点儿说教的味道,反而是大彻大悟,深化了主题。人生乃匆匆过客,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不过是“看家护院罢了”。)
在苏先生说这番话时候,严奉衍睡着了。
睡着了的严奉衍再也没有醒来。
苏先生哀叹一声,苦笑:“看来眼前的荣华富贵也不属于老掌柜呀。” (这一笔补得好,神完气足!虽然看不见,命运的力量,彻底征服了读者。实际上,是作者彻底征服了读者,我们仿佛看见,作者狡黠而诡秘地一笑,那眼神儿,分明在说,怎么样?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