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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多玛(散文)

2019-03-07斌礼

西藏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牧民心灵生活

斌礼

每次与没有去过西藏的朋友聊天,谈起西藏的事情,我总会提到一个村子:多玛。这是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子,甚至不是一个内地人概念里的村子。在我看来她是一个符号,是一个有着多重含义的符号的存在。只有去过、住过、生活过、体验过的人才知道多玛存在的意义。

多玛离陕西很远,离咸阳很远,但她能够在我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记,让我回味,那是我和多玛的缘分。曾经在羌塘腹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农牧区的小村子生活半年,那是我们难忘的经历。在我看来,她在青藏高原的高原腹地不知等了多少个世纪,等到了我的到来。这似乎有些宿命的味道。

一切的偶然其实也是必然。2015年7月,当单位通知我去多玛驻村的时候,我很坦然地接受了。我知道,到多玛去驻村是必然的。在这个时候去,更是必然的。当我从咸阳到拉萨,修整四天后,乘坐汽车长途跋涉两天到改则县城的时候,我知道我离多玛越来越近,别人越来越心里紧张,我却有着一种不同的期待,我想在多玛安放心灵。住在多玛的第一个晚上,我竟然能够睡着。

心灵的安放必须先经历身体的适应。以后的生活,从能不能睡好觉开始,从能不能吃好饭开始。这是从海拔400米的地方到海拔4700米的地方的人必须要面对的,这是生存的需要。我竟然能够很快适应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即使我本来就有高血压,即使我是我们四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但我的适应却出奇地快。安静的心灵加速了身体的适应。这是相得益彰的好事情。

早上起来,站在村委会院门外遥望从远处的山梁上露出的巨大的红彤彤的太阳,我震惊了。我曾经也见过海上的日出,陕西农村的日出,大山里的日出,却从没有过如此的壮观,如此的光耀万丈,如此的纯粹和热情。回望我们住的村委会的小院子,走到东边看不远处几户牧民的院子和靠着北边山坡的一排红色墙壁的院子,看南边不远处平静如镜、碧蓝如宝石的小湖,看已经出发放牧的藏族同胞和在阳光中闪耀着银色的羊群,西边一望无际在朝阳中映红的平缓的原野。这就是多玛的早晨。上午9点以后,太阳完全展现了自己的热情,我的脸上已经感受到了灼热,而我身上却穿着防寒的冲锋服。这就是高原的阳光,当你敞开心灵面对他的时候,他是那样的炽热,就像要融化你一样,当你用力遮挡住他的时候,你却感到了寒冷。午后一点,太阳依然在空中撒播着热情,风从西边来了,在短暂的温柔之后,挟裹着高原荒漠的沙子,呼啸而来。天空有时候有些云,有时候一丝白云都没有,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蓝色天空中太阳在高冷地看着。那风无缘无故地来,在三四个小时后,无缘无故地又走了。没有了风,就出去看看吧,看看多玛。

晚饭后,已经九点多了(在内地是晚上,在多玛是夏天的傍晚),太阳已经到了西边,离着地平面还有一丈高,太阳把自己一天的热情变成了金光,撒播在广袤的大地上,远处牧民的小房子和山坡,全部笼罩在金光之中,那是一种壮观的浪漫,那是一种浪漫的庄严。夏天的多玛有时会在早晨下雨,虽然只是一丝丝,连地皮都不会湿,却是难得的滋润。多玛有四季,多玛的一天之中也有四季。多玛的美丽就在这一天中,毫无保留的展现在面前。

我必须尽快认识多玛,了解多玛,体会多玛,因为她既有着太阳的热情、金光的浪漫,也有着风沙对心灵的拷问。多玛在藏语里是“红色的山”,多玛村因此而得名,但那座红色的山并不在附近,而是在东边二三十公里的地方。我所住的地方只是村委会所在地。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多玛到底有多大?从副村长索南扎巴口中知道,离村委会驻地最远的本村村民大约有九十公里。这彻底颠覆了我的距离感,也颠覆了我对村庄的认识。村委会前面不远的小湖,不叫多玛错,而是叫热那错。错在藏语里是湖的意思。多玛错在多玛山旁边,远比热那错大。村支书旺杰就住在湖边。村委会附近有几户牧民,北边不远的小山下还有一座寺庙。小山下有个取水点,那是前面驻村的同志们为牧民们办的好事,打了一眼水井,其实就是一个小泉眼,汩汩地涌着不大的水流。 这是生命之泉,对我们,对村里的牧民都是。住在多瑪11天之后,我写了一首打油诗:“海拔四千七,方圆百公里;牧民近百户,人口二百九;村前湖一面,村中泉一眼;每日有艳阳,云彩幻无端;午后风六级,时有润草雨。”这是我对多玛最初的认识,我将在这里住半年之久。我会安心感受西风中凌厉的嘶喊,也会去感受夏天难得的细雨中的滋润;我会去感受白天阳光火炉一样热烈,也会去感受黑夜刺骨的寒冷;我会去感受泉水的冰凉的甘甜,也会去感受牛粪燃烧中淡淡的草香。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都是生命中恰到好处的味道。味道不是写的,而是用来体会的。所以,我常常会提起多玛。

我常常也会想,到遥远的多玛,自己就真的了无牵挂了吗?我并不是无情的人,我也并不是要离群索居。离开单位去多玛前,领导问我有什么需要组织解决的困难,我只说了我父亲去世两周年,我不能回来祭奠。我也回老家看望了母亲,告诉她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半年,中间可能没有机会回来看望她,好在有手机还可以通话。我告诉妻子,西藏已经多次去过,生活上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要担忧。我告诉儿子,上高中了就好好学习,半年后我回去和他一起打篮球。我平静地到遥远的多玛,去安放心灵,这是为了另一段旅途。

在第一次和村委见面的时候,我恳切地向村支书旺杰、村长欧玉还有村里的其他支委说,我是农民的子弟,我并不排斥农村和牧区的生活。我们到多玛来驻村,就是和大家一起来生活的,一起工作的。看似是些官场的话,但我自己知道,这些话是真情,也是真心。我并不想在多玛逃避什么,而是选择了与多玛同行。心灵的安放不是在黑暗死寂的保险柜里,而是在鲜活的生活中更加生动。

旺杰书记是我见过的牧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他喜欢看藏文报纸。第一次召开党员大会的时候,他面对30名党员和我们4个驻村队员,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小时。同伴罗松次仁给我翻译。等他讲完,我发现他竟然从中国梦开始讲起,讲了自治区的富民政策,鼓励大家一起脱贫致富,要求党员要发挥作用,还希望全体党员要支持我们驻村队的工作,关心我们的生活。第一次听他讲话就对这个戴着石头镜,清瘦的中年男人充满了敬意和佩服。我甚至有时候感觉有些惭愧。从后面的接触和村民口中了解,他当了十多年的村支书,深受村民的爱戴,村里的各种纠纷,他出面就都能解决。几天之后,他让自己的儿子给我们送来了一车牛粪。我们要给他钱,他儿子坚决不收,还说,爸爸说了,其他村民送牛粪,你们按规定给钱,他送的,不收钱。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车牛粪,我清楚地感觉到了牛粪燃烧的温暖和清香。后来,我们到他家去看望他。他家住在二十公里之外的多玛错旁边。多玛错是一个比热那错更大,比热那错更蓝的湖。他家的房子就在湖边。在一般人看来,这就是人间仙境。我明白了旺杰书记为什么当了十多年书记,为什么一直愿意为大家服务,那是因为他的心就没有离开过多玛。多玛,多玛山、多玛错、多玛村的书记!

我离开多玛三年后,向新去的驻村队员打听旺杰书记的情况。知道他在2018年7月底因为肺癌去世了,才61岁。

我在多玛有三个“亲戚”,但却没有见过面。到了多玛以后,我就盘算着去见见这几个亲戚。刚好,县上给牧民免费体检,全村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村委会。村委会院子里真是热闹。我让罗松去打听谁是我的亲戚,一会儿,他告诉我一位老人是我结对子认亲的亲戚,把我带到老人跟前。刚才,我也在纳闷,为什么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直盯着我看。经罗松介绍,我才知道,她女儿家的结对认亲卡上有我的照片,她觉得面熟。老人叫次仁嘎措。我当即给了她200元钱,算是见面礼了。我没有作秀的意思,真诚地表达着自己作为晚辈应有的尊重和关心,而她也真诚地表达着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她走很长的路,颤巍巍地送来羊腿;我给她送去治疗胆囊病的马宝丸。我们的来往在平静的日子中进行,一切都出自于内心本能的关心,而这种关心与日俱增。11月底,我离开了村子一段时间。返村后,罗松告诉我,老人问他,我那个汉族儿子最近怎么没有见着。我的感动瞬间从心里涌出,无法自已。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她提前一天到我们住的地方,送来一只羊腿,说她走路慢,怕耽误时间,明天可能赶不上送我。她的眼神里满是慈祥。第二天,我专门向她告别,她给我脖子上挂上哈达,口里念念有词。我知道,她在为我祈福。

关于多玛的记忆,关于多玛的人,常常在脑海里浮现。能人索朗旺堆和他曾当过周围四个村子的支书,已经90高龄的老父亲;带领大家致富的村主任欧玉、副主任索南扎巴;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家里做客的布加日和扎拉兄弟;我的藏族兄弟拉巴,还有当过兵的高大帅气的曲达。我还记得10月1日附近村民一起来和我们升国旗的场景,他们虽然对国歌唱得不熟,但从他们凝望国旗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坚定和感激。

离开多玛的这些日子里,我常常在心里感谢他们与我一同走过的日子,虽然只有半年。半年里,我没有浮躁,没有沉寂,而是生动而安静地生活着。感谢他们!

有位哲人的话讲得好,世界的未来在孩子。在多玛的日子里,我总认为,多玛的未来在孩子。

當牧民们转场到了村委会附近,村委会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就成了我们的常客,我们就成了孩子们的头。

小德吉是欧玉村长的大孙女,那年六岁;小向巴是欧玉村长的孙子,那年四岁。小德吉很喜欢学习。有一次去她家里,她一个人趴在窗前藏式柜子前,认真地写字,见我们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写字,口中还念念有词。罗松告诉我,她在写藏文字母和常用词。看到她专注的神情,我不禁笑了,表扬了她几句。还有一次,她在本子上做数学题,是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看她扳手指算题的可爱样子,我忍俊不禁地笑,想起自己小时候算数学题的情景。小向巴很聪明,长得虎头虎脑,一双大眼睛,圆圆的脸。他是和我们混得最熟的孩子,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会主动地跑过来,拉着我们的手说“你好!”然后偎在我们怀中,安安静静,不乱动,不打扰我们说话。有时候远远看见我们,就跑过来,拉着我们的手,我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有一次竟然到我们的住处任凭怎么叫都不回去,和我们一起吃饭,看汉语版的《猪猪侠》,两只大眼睛入神地盯着电视,完全被电视情节所吸引。这是他们的快乐,也是我们的快乐!

小不点呢?他叫普布,现在应该上学了。那时候他还小,没有上学,其他的孩子都不太和他玩,尤其是他的两个上小学的哥哥。他的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让人无法忘记。扎西达娃,那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小男孩,更是罗松的宠儿。他现在也应该上小学了。

看着这些孩子,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孩提时代,和他们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喜欢吃水果和零食,也和他们一样进入学校学习知识。他们的幼儿园和小学在离村委会120公里的察布,这是乡政府所在的地方。他们在只有四岁左右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去上幼儿园和小学,小学四年级后又到县城去上学,还是离父母很远。将来他们也很可能会去更远的拉萨,或者去内地上学,可能考上大学到咸阳,成为我的学生。这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多玛的生活和大城市无法相比,孩子们的学习生活条件更是无法相比,但我始终佩服他们在大自然中如雄鹰一样自由翱翔的天性,以及他们离开父母在艰苦条件下生活的能力。不管将来遇到什么样的挫折与困难,我都相信他们能够战胜,他们将不断地改变自己的命运,越来越好!这是多玛的未来。

很多关于多玛的事情,都在脑海里,限于篇幅,写不了;很多在多玛的情绪、思考,甚至是对自己的心灵的拷问,不能说。有些事情不能写出来,有些心思不能说出来。一旦写了或者说了,可能破坏了本来安静的心,躁动不已,也会让我和多玛都产生无尽的烦恼。我小心翼翼收藏了它们。

我总归要离开多玛,再回到单位去工作。半年时间,具体说是200天的多玛生活,在一生之中并不长,但她留给我的记忆却胜过我在喧嚣的城市中生活多年的记忆。

人一辈子记得的东西不会太多,能够记下的必定永恒。

多玛的壮美风光。多玛的纯朴牧民。多玛的孩子。多玛的友谊。多玛给心灵带来的安静与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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