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阳光(小说)
2019-03-07周伟团
周伟团
一
十月底的羌塘草原,不等太阳落山,寒气就一阵阵袭来。完成工作交接,前一批驻村的同事上了返程的车子,小黑和阿黄两只充满灵性的狗追着车子跑出好远,最后绝望地回来了,回来后就粘着丁家源他们。丁家源与三个队友放慢节奏,简单打扫了床铺,开始准备晚饭。一锅稀粥,就着拉萨出发时带的馒头、酱菜,几个人简单吃过后围着牛粪火炉聊天。两天的长途颠簸加之从拉萨突然来到海拔4600多米地方带来的不适,使得几个驻村队员不仅精疲力竭,也都出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高原反应。
眼看夜里11点了,徐薇和陈依依两个女同志正准备回房休息,突然听到小黑和阿黄一阵急促的嘶吼,村委会的大铁门被拍打得叮当乱响。凭经验和直觉,丁家源知道要发生点什么事。两个女同志留在屋内,丁家源和格桑走到了村委会大门口。
太阳能路灯把院子照得雪亮,村委会大门外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越野车,站着三个藏族小伙子,不停拍打摇晃着大门。格桑没好气地喊道:“喔呀,大半夜的,做什么?这么大动静!”三个人一看驻村队员有藏族,稍稍后退了一步,说:“车开不动了,我们想喝点热水。”格桑眼见他们三人醉醺醺的样子,很是反感,用眼神征询丁家源的意见,丁家源冷静地说:“开门吧,让他们进来。”
一进到屋内,两个人直接坐在火炉边,伸手拿起丁家源他们防止路上瞌睡剩下的红牛饮料就喝,另一个怯生生地靠门站着。徐薇看他也是喝过酒的,就倒了杯热水给他。这时穿着一身油污不堪的,看不清楚是耐克还是阿迪品牌衣服的小伙说话了:“介绍一下,我是罗布,他是多吉,那个叫旺扎。我以前在内地读书的,现在回老家创业,带着一帮子贫困牧民做项目。”他看了看丁家源,又接着说:“这个村里有书记,有村长,但是大事都得听我的。听说你们来了,我就赶回来看看。希望你们记住我,你们前边的工作队不听招呼,把项目给了县上的工程队做,是看不起我们村的穷牧民,我正准备找他们的事,这倒好,走了。他们走了,你们来了。那我就先把话搁这,以后有什么扶贫项目和工程不能给别人做!”说着,他将自己的手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格桑不屑地说道:“我们第一天到,你们就来搅和,凭什么把项目让你做?任何事也得有个说法!什么穷不穷的,穷到吃不起饭,喝得起酒了?工作队里有女同志,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现在喝也喝了,话也说了,赶紧回去吧。我们要休息。”罗布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格桑说:“你别给我牛哄哄的,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的?后边你打听一下我是谁!看你也不是这儿的头,以后给我说话注意点!”格桑一听怒火陡增,站起来准备动手,丁家源赶紧按住了他。多吉扶着罗布,两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不稳,手碰到了炉管上,烫得胡叫喊。随后罗布耍起了酒疯,骂骂咧咧,满嘴脏话,踢翻凳子,差一点就掀翻炉子。徐薇和陈依依第一次见这阵势,有些惊恐。丁家源站起身来,拍了拍罗布肩膀,冷静而不失严厉地说:“这位小兄弟,今天已经很晚了,现在也不是谈工作的时间,你们先喝点热水回去睡觉,工程也罢,其他事情也罢,咱们明天说。怎么样?”“我们车没油了,开不回去了。”多吉喊叫。丁家源看了一眼墙角的几个油壶说:“你们提一壶去加油,路上注意安全。”
那个叫旺扎的扶着醉醺醺的罗布与多吉,三个人呼呼喝喝、摇摇晃晃出了村委会,把油壶放在车上,竟然直接开着车加大油门疾驰进了草原。说车没油了,纯粹是谎话。
第一天到扶贫点,身体的不适和困倦加之遇上这样的闹心事,丁家源知道大家都不舒心,示意三个队友围炉坐下后,说:“第一天到驻村扶贫点就遇到这样的事,万一发生冲突,传开了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这件事说明,我们的驻村扶贫工作不容易,不简单。格桑你是副队长,已经30岁,也是好几年的科级干部了,第二次驻村扶贫,有一定的经验,又是我们队伍里唯一能与牧民用藏语交流的同志,很多事情得靠你来协调沟通,遇事不能急躁。”格桑是运动员出身,体格健壮,性格活泼外向,有点不好意思,嘻嘻笑着说:“这几个家伙太过分,气得真想揍他们一顿。”“我们要讲究工作的方式方法,特别是要搞好民族团结,再怎么样,也不能与牧民打架!”格桑点点头,说:“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请队长放心。”“徐薇不仅要完成我们村的任务,还承担着我们单位其他几个驻村队员的保健任务,肩上担子很重。出门巡诊要与格桑或小陈结伴,不要单独行动。”丁家源对着随队医生徐薇说道。年近40岁的徐薇,是单位附属医院的副主任医师,是一个很讲究的女人,驻村出征前狠心剪掉了一头秀发,短发上压着帽子,穿着户外装,少了一些女人味,倒显得英姿飒爽。她沉稳地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既然来了,就要一步一步把工作做好。我会和大家配合,近期先给村里老人做个简单体检。”陈依依内地大学毕业刚工作三个月就从拉萨来到这羌塘腹地驻村扶贫,有豪气,更多的是好奇,但胆怯是一看便知的,这会已经回过神来说道:“他们刚才进来耍酒疯,我都悄悄用手机录像了。那个小旺扎也看见我录像了,没吭气。我觉得他还不坏,一定是被罗布和多吉逼着来的。”她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轻松了好多。转眼时间到了凌晨,丁家源说道:“今天发生的事都不要往心里去,大家安心睡觉,明天睡到自然醒。”
等大家都睡了,丁家源悄悄披着大衣走到院子里。前几批驻村队员养的两只狗小黑和阿黄,下午已经与自己熟悉了。看见丁家源,小黑从牛粪棚里跑出粘着他。丁家源从衣兜里掏出火腿肠喂给小黑,这时候阿黄也蹭地飞奔过来,围着他兴奋地与小黑争抢着火腿肠。阿里有暗夜公园之称,十月底,冷风飕飕,漫天繁星拉开的夜幕好像就掖在房屋后边。丁家源已经是奔50岁的人了,身体消瘦,精神矍铄,坚强的意志和丰富的经历,被同事稱作不倒的胡杨。他几年前曾到羌塘草原腹地挂职担任扶贫副县长,对羌塘草原的民俗民风很了解。但是担任驻村工作队长和担任副县长有着天壤之别。经过几年来的持续扶贫,塔玛村的牧民生活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但是在这海拔超过4600米的牧区,要么寸草不生,要么只生寸草,满目的贫瘠苍凉还是超过了丁家源的想象。这次要和三名队员在村委会里吃住工作一年,任务的艰辛艰巨是很明显的,他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带好队伍,圆满完成扶贫任务。
二
塔玛村村委会建在朝阳的斜坡上,白色的院墙围起来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地面用水泥硬化了。一排整齐的房子里有医务室,办公室,会议室;房屋前有个储放牛粪的棚子。屋前延伸的太阳暖棚经过风吹雨淋,太阳暴晒,臧红色油漆不少已经脱落,裂开好多道口子,却依然发挥着保暖效用。村里没有医生,医务室存放着一些常用的应急药。牧民不大习惯吃药,一些药已经过期。牧民零零散散的住在村委会周边的山坡和沟道里,木柱与石料搭垒的房子外墙上糊着沙泥,屋顶上晾晒着厚厚的牛粪。伸出屋顶的烟囱里飘荡出或浓或淡的牛粪烟,很快就混编进了半山上的流云。这才十月底,满眼望去已经没有一点绿色,鼠兔在草地里到处打洞,搜罗着草根为食。饥饿的流浪狗,三五成群的在村委会门外转悠,期望得到一些施舍,在不能实现愿望的情况下,就对着鼠兔洞吹气,如果逼出鼠兔的话,就会饱餐一顿。抬头便能看见远处山坡上的积雪,村前的湖泊已经结了浮冰,闪耀着蓝光,与蓝莹莹的天空相比美,更增加了几丝寒意。
单位每年派五支队伍帮扶羌塘草原里边的五个贫困村,每支队伍四个人,丁家源他们已经是第五批扶贫工作队。因为扶贫点海拔高,贫困面大,扶贫任务艰巨,前几批单位派出的扶贫人员都是男同志,但扶贫工作的持续性,只安排男同志驻村扶贫已经不现实,从这一批开始安排了一半的女同志。连年的不断宣传使大家对五个贫困村的情况都已经有所了解,村委会会议室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村情介绍、驻村日志、贫困户建档立卡表、扶贫项目进度表等。
第二天,太阳刚从山后边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丁家源起床简单洗漱后进了厨房。他知道年轻人瞌睡多,自己悄然起床,用高压锅煮上了稀饭,从拉萨带来的箱子里找出一捆已經有些泛黄的青菜,洗干净等几个年轻人起来后再做菜。这里干旱高寒,青菜很快会失水,工作队一般情况下一周进县城采购补给一次,买的菜前两天要紧着绿菜吃,后边几天就只能是土豆、萝卜为主了。
吃完早饭,天气晴好,没有风,暖和了不少。丁家源带着三个队友到牧民家里了解情况。走访了两户牧民后,他们来到了罗布的家里。
罗布不在,哥哥桑布放羊去了,只有他的奶奶和嫂子德吉在家。几根木柱支撑起的一大间房子被简单隔成三部分,中间摆放着一圈沙发和茶柜,对面顺墙摆着一排较高的柜子,柜子左边摆着一个小彩色电视机,右边是经堂。屋子中间生着炉子,牛粪把屋子烧的很暖和,这既是客厅,又是饭厅,也可以做卧房。左边屋子是桑布和德吉的卧室,右边是老奶奶的居室,为了取暖,两间侧屋都没有装门,只挂了一个帘子。简单的家私被爱美的德吉收拾得温暖整洁。丁家源、格桑、徐薇、陈依依与老奶奶坐着聊天。老奶奶身体硬朗,看着客人满脸是善意的笑容。德吉穿着一件雪青色的掐腰藏袍,从领口到下摆处露出短而雪白的羊毛,映衬着她丰腴的身材和红润的脸庞。她抱着一盆酥油,一双大眼睛就像村前的湖水一样清澈,安静地看着丁家源他们与奶奶说话。一旦发现谁的杯中酥油茶喝下去一点,就立马上前给续满,然后用左手唯一没有留长指甲的无名指挖出金黄色的酥油,刮到茶杯里。德吉牙牙学语的女儿,可爱地跑来跑去,毫无陌生感地与陈依依玩。德吉读过小学,会说普通话。当听到工作队了解罗布的情况时,竟一下子红了眼圈,抽泣着讲了一段不堪的往事。
原来,罗布爸妈死得早,他和哥哥桑布与奶奶生活。政府考虑到他的情况,小学就把他送到了县城读书,和德吉是同学。罗布小学表现不错,后来又被送到内地读中学。谁料他在初中就开始抽烟、喝酒、上网。喝酒后打架滋事,实在呆不下去了,没上完高中就回到了村里。到目前为止,他是村里读书最多的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可惜的是他回到村里后,把自己穿得不伦不类、花里胡哨,还到处炫耀自己的见识和服饰。村里一些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受他迷惑,很快聚集在他身边,经常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出来。罗布花着奶奶和哥哥的扶贫款和草场补助,带着一帮小兄弟经常往乡里、县里跑。他们嘴上说是做生意、做工程,实际上整天打台球、进歌厅,干着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回到村子里,晚上到处打狗转悠,钻女孩子帐篷。
德吉漂亮乖巧,小时候就与罗布玩得好。罗布回到村里后,大家想着如果俩人能成家也许会让他安下心来过日子。德吉一直没嫁人,大家都知道她在等罗布。罗布一旦回到村子,就去找德吉。可是眼看着德吉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罗布却不承认孩子是他的。德吉父母很难堪、很着急,找到村干部让协调解决。村干部把村里的老人和他们两家人召集起来,希望罗布承认事实,不愿意和德吉结婚也应该承担孩子出生后的费用。罗布那一阵正和一个在县城宾馆打工的内地女孩小花搅和在一起,不承认德吉怀的是自己的孩子,还说不是他一个人进过德吉帐篷的混账话。善良的德吉又羞又气,说他不要孩子也罢,让罗布不要侮辱她。德吉的父母懦弱,无奈地看着书记和村长,希望有个说法和结果。村支书次仁很生气,质问罗布说他如果能够指证出谁是孩子的父亲就饶了他,否则必须拿出3000元的孩子生活费。一说到钱,罗布一下子跳了起来,说他死也不会认这个账。一大帮人正无奈地僵持着,罗布的哥哥桑布突然说话了。桑布低声说德吉的孩子是他的,他愿意和德吉一起抚养孩子,请德吉父母同意。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桑布。桑布大罗布十岁,健壮憨厚。大家都知道桑布勤快善良,因为前些年家里太穷,一直耽搁到30多岁了还没有娶亲。现在家里慢慢富裕了,养了五头牦牛,30多只山羊。可是因为桑布年龄大了,年龄相当的女孩早都出嫁已为人母人妻,所以他一直还是单身。在这种情况下,一向温顺的德吉,看着脏兮兮还没有酒醒的罗布,大胆地走到桑布跟前,给他倒了一杯酥油茶说,如果桑布大哥愿意娶她,她就和桑布回家。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羌塘草原,兄弟几个娶一个女人是常有的事。眼看德吉要临盆,总得有个男人接受她。罗布不认这个孩子,桑布作为哥哥认了这个孩子并把德吉娶回家也算是一个好的结局,甚至有人想着也就等于桑布和罗布一起娶了德吉。大家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除过这些事外,罗布经常以做生意包工程为名,揽到工程项目就转包给别人,自己要一点介绍费,一天带着一帮年轻人胡吃海喝,不务正业,不在城里好好打工,不在村里好好放牛放羊,回到家总是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目前在村子里有着很不好的影响。
听了这些,徐薇坐到德吉身边去,拉着她的手,安慰说:“我们会慢慢引导罗布走正道的,不要着急,也不要伤心。以后有事没事多到村委会找我和陈依依聊天。”看着徐薇真诚的笑脸,德吉破涕为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下午,村支书次仁和村长巴桑送来一只羊腿,和丁家源他们坐下来喝着酥油茶拉话。大家对罗布的表现很是头疼。丁家源眉头紧锁,沉痛地说道:“罗布本来是塔玛村送到内地读书的第一个人,可是因为引导不当,监护不力,说白了本来还可以和哥哥一样是个好的放羊娃,这不仅没有学成才,也没有学会做人,倒带回了一身坏毛病。可惜呀!”丁家源清楚地意识到要想真正带领村民脱贫,不能局限于实物上的捐赠和牛羊的添置购买,即便是有简单的育肥培训也不能从根本上让大家脱贫。因为限牧,需要把罗布这些有一点文化基礎的人引到正确的致富道路上来,让村里的年轻人都自食其力,勤劳致富。
来到塔玛村两个星期后,丁家源和几个队员基本适应了羌塘草原的气候和高寒缺氧。这段时间里,徐薇和陈依依配合着对村里的老人做了一次健康检查,工作队把医务室能用的药分发给大家,细心说明了用药的时间和剂量,以防在寒冬里老年人因为气温变化剧烈而发生不适。丁家源则在几个年轻人忙活的时候和次仁、巴桑一起认真研究着扶贫项目,希望把有限的资金用在刀刃上。驻村工作队和村两委合计在村口公路边,修建一个商店和茶馆。这方圆50里的地方没有商店,没有茶馆,很多过路车辆和牧民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商店建起来后,一是可以安排没有牛羊的牧民就业,还可以方便牧民和过往车辆司乘人员。有了商店和茶馆,牧民就不用为一个小物件和生活生产用品跑到乡上和县城去。计划有了,资金现成的,丁家源立即起草了可行性报告报给县强基惠民办公室和单位,希望得到支持。报告很快批了下来,但是要求必须规范地使用好资金。
一个改造罗布的计划在丁家源的脑海中一直酝酿着。当听了村长巴桑说罗布只佩服喝酒能喝过自己的人时,丁家源有了主意。
三
十一月最后一天,天寒地冻,漫天飞雪,远山弥漫在一片白茫茫里,只有几只硕大的黑鸦在屋顶发出饥饿的哀鸣。羌塘草原真正的冬天来了,暖春还遥遥无期。丁家源屋内牛粪炉子火势熊熊,炉子上炖着一锅羊肉。这里习惯吃开锅肉。所谓开锅肉是指因为高原气压低,羊肉很难煮熟煮透,只要锅开一阵,就可以从滚汤里割下来一片片羊肉,蘸着辣椒粉吃,未熟的羊肉继续煮着,这样边吃边煮,喷香无比。
丁家源请来了村支书次仁和村长巴桑,也请来了罗布和他的两个跟班多吉与旺扎。火炉旁的桌子上摆着几碟袋装的熟食泡菜,还摆了两瓶牛栏山牌白酒和一箱百威啤酒。这酒是丁家源自己掏钱,让格桑进县城买菜时专门带回来的。格桑早早的打好了酥油茶,徐薇和陈依依笑容满面地端茶倒水招呼着大家。
罗布带着多吉和旺扎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看到书记和村长都在场,不再张扬,嬉皮笑脸地坐了下来。小黑、阿黄一左一右蹲在门口,时不时乖巧欢喜地叼一块人们丢过来的骨头。格桑对小黑和阿黄进行了梳洗,原来满身的粘毛变得干净蓬松,两个家伙也显得更加威猛。
丁家源招呼大家先喝茶吃菜吃肉,给自己和罗布、多吉、旺扎各倒了一小杯白酒。一个多月来,丁家源知道书记、村长和大部分羌塘草原淳朴善良的牧民一样是不喝酒的。看着大家茶杯、酒杯都满上了,丁家源说道:“今天大雪天的,请你们来聚一聚,一起商量一下我们村盖商店、开茶馆的事!”
罗布一听有新建设项目,还让自己和书记、村长一起商量,兴奋地喊道:“去年灾后重建项目没有给我的工程队,今年必须给我。否则谁也别想在塔玛村干活。”次仁一听就火了:“凭什么必须给你干,你拿什么保证工程质量?你什么时候戒了酒,让人看到你的变化,再说给你项目的事。”罗布一听书记这么说,着急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干,喊道:“你有本事喝一次酒,你喝得过我,我就听你的,我就戒酒。无论怎么说,工程得让我做。”
巴桑知道他是利用大家都不喝酒这一点逞强,胡搅蛮缠,没好气地说道:“罗布,你就不看看你的样子,你意思就你的酒量好,天下的酒就该你喝。你不知道你喝醉酒后做的那些丑事?难道喝酒是你的本事?你不信有人比你酒量好?”“我就这样,真正哪一天有人敢和我比酒量,我输了,我就服他,我就戒酒怎么样?否则,想让我不喝酒没门。书记不敢和我比,要不村长你来试试!”罗布骄傲地嚷嚷着。
看着火候已到,丁家源笑哈哈地说:“罗布呀,你有工程队,你有文化基础,但是据我了解,你说话不作数。前边村里的工程给过你,你都是转包给了别人,也没有管控好工程质量。所以呀,让人怎么能相信你呢?你说只要有人喝酒喝得过你,你就戒酒,这个话可当真?如果当真,就说明你靠得住,我就建议书记和村长把项目让你来做。项目做好了,茶馆还可以让你和多吉、旺扎几个人一起经营。”
入冬后,天寒地冻,乡里县里很多外地客商和生意人都回老家去了,开春三四月份才会再来。罗布无事可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家里混吃混喝,哥哥不言声,德吉转爱为恨,根本不理睬他,他在家里待着也别扭。和多吉几个混吧,都是吃了上顿下顿无着落的主,现在听说有项目可做,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他急忙说:“丁队长,谁让我信服,我就听谁的,像我们村长和书记连个酒都不敢拼,能干什么大事!”
“今天我和你喝,咱俩一比一地喝,不准离桌,谁先认输就听对方的。书记、村长和多吉、旺扎一起作证怎么样?”丁家源镇定地说。罗布看了看桌上的两瓶牛栏山白酒,还有地上堆着的整箱的百威啤酒,最近日子紧张,好长时间没有好好过酒瘾了,当即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今天如果我输了,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不说半个不字。多吉、旺扎作证,不然我就不是他们的大哥。”他轻蔑地看了看头发花白、清瘦异常的丁家源继续说:“如果我赢了,那这工程可必须我来做。”丁家源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格桑让多吉和旺扎喝了各自面前的一小杯酒后,收了他们的杯子,陈依依给他们倒上了酥油茶。格桑把一瓶牛栏山分倒在两个大玻璃杯中,摆在了丁家源和罗布面前。罗布急着喝酒,叫嚣着和丁家源碰了三次杯,两个人基本没吃东西就各自喝干了半斤白酒。陈依依充满担忧地看着丁队长,一个快50岁的老同志和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比酒,虽然她知道丁队长在罗布他们来之前吃了一个馒头,徐薇帮队长推了一支葡萄糖,但在这么高的地方一下喝这么多酒还是有些令人担心。罗布看到半斤酒下肚后丁家源一副面不改色、气定神闲的样子,赶紧找个借口出了门,给格桑说炉灰进了眼睛。当格桑准备打开第二瓶牛栏山时,罗布摆摆手说不喝白酒了,要喝啤酒。格桑就给丁队长和罗布每人面前放了六听易拉罐百威啤酒。第四罐喝完,丁家源淡淡地看着罗布,罗布开始摇摇晃晃,说想去上厕所,大家都不同意,他只好坐下。刚喝下去第五罐,他腾地站起身来要出门。次仁和巴桑说不能出去,出门就算他输。罗布抓起一罐啤酒狠狠地摔在地上,开始耍酒疯,耍无赖。还没等次仁、巴桑制止,小黑、阿黄忽地站起来吼叫着扑向罗布。罗布打了一个激灵,赶紧躲在了格桑身后,低着头说:“我喝不下去了,我认输。”多吉和旺扎平时跟着罗布混,现在见他认输,又看着书记村长瞪着自己,赶紧说:“罗布认输了,我们认输。以后一定听丁队长的。”这时徐薇和陈依依拍着手,满屋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罗布赌酒输了后,在家蜷曲了一天,勾搭着多吉和旺扎又去了县城。喝完酒后来到他帮小花租的房子。小花下班后,身子不舒服,满身疲惫地刚躺下,罗布带着一身酒气一进屋就扑向小花。小花不停解释,罗布根本不听。任凭小花哭着喊着,罗布像疯了一样,按住小花,就是一顿没轻没重地撞击。发泄完后,罗布喷着难闻的气味打起呼噜。满身青紫疼痛的小花蜷缩在床角,看着身边这个肮脏的男人,越看越伤心,越看越后悔,越看越厌恶。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的罗布,发现小花的衣物不见了,觉得不妙,跑到小花工作的宾馆问,得到的消息是小花已经辞职离开了。罗布不停地给小花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罗布反复发信息给小花道歉。收到的一个回复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穷鬼、醉鬼!你这辈子休想再找到我。羞辱过德吉,伤害了小花,罗布落得个光棍一条。
丁家源知道一场酒不可能完全让罗布改邪归正,当从县城传来小花回了内地,和罗布断绝交往的消息后,带着几个队员又去了桑布家里。与桑布、德吉聊了起来,希望桑布和德吉监督罗布,让他真正戒酒,能好好地把工程队做起来。桑布说那天在工作队喝完酒后,罗布窝在家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说自己再也不喝酒了。德吉讽刺他,说听他说话还不如听乌鸦叫。罗布低着头出了门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丁家源说了小花回了内地,罗布落单的事,希望德吉能给罗布做一身新藏装,改变一下他的形象。德吉看了桑布一眼,笑嘻嘻地答应了。
丁家源深知,最近罗布经历几个挫败,自己一定会有所反思。现在是做他思想工作的好时机。几次把罗布叫到村委会,对他过去的种种表現进行了罗列比较,对他人生失败的原因进行了分析,让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内地读书的同学们成了公务员、医生、教师等等,自己却成了一个谁见谁嫌弃的人。罗布每一次来都低着头不说话,人明显瘦了一圈。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天,罗布洗漱得干干净净,穿着德吉为他做的簇新的藏装来到村委会。藏装整体是带暗花的棕黄色,领口用料为稀罕的狼毛,袖口和下摆用金黄色布料滚边,脚下一双黑色的藏靴,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丁家源没想到罗布洗干净后的脸庞白皙俊朗,养好精神后的眼睛乌黑明亮,一见到就不住地夸赞他帅气。罗布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戒酒了,也会好好学习工程知识。丁家源担心他说谎,试探性地拿出啤酒说如果一下子戒不掉,先少喝一点也行。这时候罗布脸红脖子粗地说自己一定说话算数,不会再做乌鸦,要做草原上的雄鹰。
四
丁家源起草了商店和茶馆修建合同,在原材料集体采购的基础上,人工承包给了罗布的工程队。合同里有一条有别于任何合同的条款:乙方工程队人员一律不许饮酒,一旦违反,即刻终止合同。
冬季不能施工,人闲车闲,是备料的好时节。罗布一改醉醺醺、迷瞪瞪的样子,带着一帮年轻人积极备料。开春后,一座白墙灰顶,黑色窗框的藏式平房矗立在了塔玛村口,这座房子一半面积是综合商店,里边有各种生活用品和生产物资;另一半是干净整洁的茶馆。多吉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商店和茶馆招呼人;旺扎负责采购货品,有时候还会送货上门。罗布在茶馆里品着茶,看着驻村工作队送给他的管理书籍,他希望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经理。听说德吉现在对他也有了笑脸。
六月,草儿慢慢地冒出绿芽,太阳祥和地照耀着羌塘草原,遍地金黄,丁家源和三个驻村队员期待着下一个扶贫项目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