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望故乡
2019-03-06墨鱼
墨鱼
我的爷爷是绍兴人。“绍兴”这个地名,我是从自己的户口薄上得知的。
爷爷个子不高,寡言。因为我是长孙女,全家人都给了我无条件的溺爱,爷爷更是。小时候寒暑假回爷爷奶奶家,早晨醒来,朦胧中常能听见外头的纱门“咿呀”一声响,接着是踢里踏拉的换鞋声,那是爷爷去早市买菜回来了。看见我起床了,他笑眯眯地,也不说话,只坐在阳台摘菜。上桌的饭菜必是极丰盛的,酱鸭、大排骨、白切鸡,只要是我喜欢的,从来不打折扣。我在家里恃宠而骄,经常上蹿下跳、横行霸道,从未因此受过责备。爷爷吸烟多年,我年幼时耍赖要他不抽,他竟然就真的戒了。
上世纪50年代,爷爷为了谋生,带着奶奶从绍兴到了上海,在染织厂做工。1966年,为响应国家号召,他又带着家人随厂迁至闽西。爷爷一直保留着乡音,在家里,爷爷奶奶讲绍兴话,父亲兄弟姐妹四人讲上海话,我自小听惯了,并不觉着两者有什么区别。工厂初迁至福建时,效益很好,工人在社会上也颇有地位。爷爷当时在厂里是老师傅,带着徒弟,工资养着全家人尚有盈余,生活还算安稳。90年代初,随着国有企业改制,染织厂没能跟上时代的发展,渐渐衰败,原来的厂区逐渐被卖掉,有不少人又迁回了上海。爷爷一家仍住在厂子的家属楼里。
印象里爷爷从不曾对生活有过什么不满和埋怨。小时候爷爷奶奶家是平房,那会儿冬天闽西还下雪,四下漏风;后来住了樓房,70个平米,也并不宽敞。但无论什么条件,家里总是其乐融融。夏天的傍晚,大家围坐在阳台,聊生活趣事,冬天挤在有电视的里屋,一起嗑上海的奶油瓜子。每到这时,爷爷就坐在能望到我们的另一间屋里,也不说话,只乐呵呵地看着。疲了,就径自去睡,第二天早早起床准备一天的饭食。爷爷自己吃得很简单,他最爱早起一大碗泡饭,带着细盐的腌香椿,在凉开水里过一过,就是最好的下饭菜。我虽生长在福建,但是霉干菜、虾油露都是熟悉的家乡味道,还有爷爷的乡音,也使我对绍兴一直有着别样的情感。
爷爷年轻时就寡言,上了年纪,基本不和别人交流了,回想起来,我甚至都不太记得他和我说过什么话。每次回爷爷家,他看到我,就呵呵笑着说:阿未回来啦!接着就是每天满满的菜篮子和各种好吃的,再无多言。父亲兄弟姐妹四人感情很深,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闽南,离家最远,每次一回爷爷家,全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生活里的困顿似乎也不那么难过了。
蔡阿毛(1918-2008)绍兴人,工人
儿女都成家后,爷爷奶奶家冷清下来。我随着年龄渐长,放假总要和同学腻在一起,回爷爷家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迫切了,等到在北京上了大学安了家,更是常常几年才回去一次。爷爷奶奶住的楼房,慢慢地被商场和高档小区包围,变成了待拆迁的棚户区。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耳朵也不太好使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下楼,每日只坐在屋里的床沿上,沉默地望着窗外。好几次我回家,大声在他耳边说:爷爷(yaya)!我回来啦!他依然笑眯眯地望着我,却再也不叫我的小名儿。我伤心地想,爷爷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
一次在爷爷家短住了几天,返京前,我和爷爷道别,他依然没有说话。我下楼走出老远,抬头回望,意外地看见行动已经不太利索的爷爷,一个人站在五楼的楼梯口,倚着栏杆,正默默地望着我。我立刻转回身,抬起手,冲着他使劲地挥。我想告诉他:爷爷,我很快会再回来的!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没有分量的承诺。在爷爷的有生之年,他最疼爱的大孙女,还能在他膝下,给予多少陪伴?我转过楼角,在爷爷看不见的地方,哭得不能自已。
爷爷去世已经十多年了。我终于有机会带着孩子去了一趟绍兴,让他尝我自小爱吃的绍兴菜,告诉他这儿是我的故乡。回京后有一次我问儿子,你是哪儿人啊?小家伙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北京人!复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补充道,我也是绍兴人!
爷爷,您听见了么?
编辑 杨静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