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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简《楚居》与“风马牛不相及”之“及”

2019-03-06李秀强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牛马逆风男女

李秀强

最近,李国文先生在《中华读书报》2018年9月26日《家园》版发表《风马牛不相及》一文,对有关“风”字的学术论辩作了系统梳理,并发表了己见。魏伯河先生又在《中华读书报》2018年10月24日《家园》版发表《“风马牛”何以“不相及”》一文,对此进行了商榷。这种探索求是的为学精神是难能可贵的,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但问题解决得仍然不够爽利,相关概念还需要进一步厘清。实际上,解决“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关键不在“风”字,而在“及”字。

“风马牛不相及”一语出自《左传·僖公四年》:

四年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关于“风”的解释,大致有以下三种观点:

(1)牝牡相诱。孔颖达疏:“服虔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尚书》称‘马牛其风。此言‘风马牛,谓马牛风逸,牝牡相诱,盖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云:“牛马牝牡相诱而相逐谓之风,风马牛不相及者,谓齐楚两地相隔遥远,纵使牛马牝牡相逐,奔逸虽速而远,亦不致互相侵入边界。”王力《古代汉语》云:“马牛牝牡相诱也不相及(依孔颖达说)。风,放,指牝牡相诱。这是比喻两国相距甚远,一向互不相干。”

(2)走逸,或谓走失。郑玄注 “风”为“走逸”。杜预注:“楚界犹未至南海,因齐处北海,遂称所近。牛马风逸,盖末界之微事,故以取喻。” 朱东润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册》中云:“风与放通,此指两国相去极远,虽马牛放逸,也无从相及。”

(3)风向。宋代陆佃在《埤雅》 中说:“楚子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按牛走顺风,马走逆风,牛马风逸,往往相及, 楚是以云耳。”俞文豹释云:“牛马见风则走,牛喜顺风,马喜逆风。南风 则牛北而马南,北风则马北而牛南, 相去遂远,正如楚处南海、齐处北海也,故曰不相及。”明代梅膺祚编的《字汇》则直接解释为:“风,风佚。牛马见风则走,牛喜顺风,马喜逆风。”清代吴楚材等所编《古文观止》 亦云:“牛走顺风,马走逆风,两不相及,喻齐楚不相干也。”

各家观点均有依据。事实上,要解决上述争议,从而真正理解“风马牛不相及”的本义,问题的关键应当在于“及”字的释义。这需要我们借助新材料或新发现。正如陈寅恪所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

幸运的是,清华简《楚居》刊布了!

《楚居》简文分别记载了楚人先祖季连与盘庚之女妣隹以及穴酓(穴熊,即鬻熊)与妣■之间婚配生子的史实。这为我们理解“及”字之义从而解决“风”字的争议问题,提供了新契机。兹将原文迻录如下:

季连初降于隈山,抵于穴穷。前出于乔山,宅处爰波。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秉兹率相,詈胄四方。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伯、远仲。游徜徉,先处于京宗。穴酓迟徙于京宗,爰得妣■,逆流哉水,厥状聂耳,乃妻之,生侸叔、丽季。丽不从行,溃自胁出,妣■宾于天, 巫并戈赅其胁以楚,抵今曰楚人。

上述简文中言季连“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秉兹率相,詈胄四方。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伯、远仲”,意思是季连逆汌水而上,偶遇盘庚之女妣隹,她美丽贤淑,四方闻名。季连一见倾心,甚是爱慕。虽听闻她已经有婚约,但仍不甘心,于是就一直追赶妣隹,终于在盘赢得了她的芳心,并与之发生男女关系(也可以说是“野合”),于是生下了■伯、远仲。后来“鬻熊”得其妻“妣■”,也与此类似。赵平安先生指出:“‘得通常表示得到,‘得后面跟人时往往表示掳获的意思。从‘爰得妣■这种表述看,鬻熊之于妣,很像是‘匪寇婚媾,即劫夺婚,抢老婆。”这也就是远古部族之间盛行的“抢婚”习俗,正是由于“抢婚”才导致了季连与妣隹的“野合”(及之盘)。

简文说“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伯、远仲”,“从”字整理者释为“追赶”,是正确的。但“及”字整理者释为“赶上”,恐不确。缘何季连仅仅是“追赶”上妣隹,并未言及婚配,于是就生下了■伯、远仲?实际上,“及”字当释为“男女交欢”,也就是“交媾”。季连既然是“抢婚”,必然想急切得到妣隹,于是就追赶她,两人在盘发生了男女关系,生下了■伯、远仲。

“及”字的“男女交欢”义,或者说“婚配”之义,在传世文献中亦多有记载,譬如《国语·晋语四》载:

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同志虽远,男女不相及,畏黩故也。

韦昭注云:“相及,嫁娶也。”姓相异则德行相异,德行相异则族类相异。族类不同即使关系相近,男女亦可以嫁娶婚配,为的是生育儿女。姓相同则德行相同,德行相同则心相同,心相同则志向相同。志向相同即使关系较远,男女是亦不可以嫁娶婚配,是怕亵渎了其族类。这段话讲的是“同姓不婚(不相及)”之义。同姓则族类相同,族类相同则其宗祖相同,同族男女婚配(相及)之后,其子女就不会繁盛,也就是“男女同姓,其生不蕃”。

又,《诗经·大雅·大明》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

“来嫁于周”与“乃及王季”对文,“嫁”与“及”同义。郑玄笺云:“挚国中女曰大任,从殷商之畿内,嫁为妇於周之京,配王季,而与之共行仁义之德,同志意也。”孔颖达疏云:“来嫁于周邦,既配王季为妻,曰能尽妇道於大国,乃与王季维於仁义之德共之而行,所以同志意。”可见,“及”确乎有“婚配、嫁娶”之义。

需要说明的是,“及”字的“婚配、嫁娶”以及“男女交欢”之义,并非其本义,而是引申义。清华简《楚居》与《国语》《诗经》等用“及”字之引申义是一种隐晦的说法,目的是不至于说得太粗俗,以雅化文句,出乎礼、止于文。古人讲男女发生关系,亦如今日所言,肯定是个粗俗不堪的词,是难以启齿的,故云“男女相及”,以含蓄言之。既然明白了“相及”有“婚配、交媾”之義,“风马牛不相及”就容易理解了,其意思也就说“风马牛”不相婚配或交媾。众所周知,牛或马只有在发情期才会相互交配,不在发情期是不会随意交配的。

由此断定,“风”字当以“发情”或者“牝牡相诱”解为确,遂可以排除“走逸”和“风向”二说。闻一多先生在《诗经的性欲观》一文中曾指出:“由牝牡相诱之风,后来便引申为‘风流‘风骚之风,也都含有性的意味。”

如果仍然认为“走逸”说有道理,那也是由于“牝牡相诱”而导致的结果,如若不是“牝牡相诱”牛马是不会随意“走逸”的。至于“风向说”则便是无稽之谈了。假若真的是“牛马见风则走,牛喜顺风,马喜逆风”,若风向是“西北风”,彼时恰好牛从西北走来,马从东南走来,牛马走的是同一条直线且中间没有过不去的障碍,两者如何会不相遇呢?坚持此说者,一是没有真正理解“及”字的含义,将“及”字简单地释为“相遇”;二是采用了诡辩的方法,开始就假设牛马从同一地点出发,让其相向而行,这样必然不会相遇。

行文至此,“风马牛”为何“不相及”的缘由,不待辩而明了。马与牛属于不同的种类,故“不相及”,按生物学说法就是:牛、马彼此之间有“生殖隔离”。风马牛不相及,意即将发情期的牛马同置于野,公牛与母马或者公马与母牛,牝牡之间亦不相诱,也就不会相互交配。以此比喻齐、楚两国相隔遥远,互不相干,不致互相侵入边界。

魏伯河先生认为,“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楚王这段话中重点强调的,是距离遥远的空间因素,而并不是马和牛的类别不同。此说有一定的道理,但太过周折、不能圆通,将问题的关键归结为距离遥远问题,那么一切问题都可以免谈了。既然承认了“牝牡相诱”,那就说明“风马牛”的距离定然不会太遥远。要是距离遥远,又何谈“牝牡相诱”呢?

实际上,魏先生忽视了“及”字的隐含义,而是將“及”字潜意识地理解为“相遇”,又结合前面语境,将句子强调的重心就落在了“不会跑入对方境内”上。亦即言连“风马牛”都不会跑入对方境内,何况人乎?然而,“风马牛不相及”之后还问了一句: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显然齐国已经兵临楚国城下,还是“相及”了,然后才有此问。按魏先生的逻辑,彼时应当接着问,你齐国是如何来到楚国的?而不是问,你齐国为什么要来楚国?句子结构亦应当变为: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至?

要之,“风马牛不相及”将发情的马牛放在一起,由于生殖隔离是不会相互交配的。以此为譬喻,只是为了说明齐楚两国本来毫不相关,从来互不侵犯的,故而才会问: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那么,在外交场合用此微语,是否不雅?前文指出,《诗经·大雅》中也采用“及”字类似的用法。《毛诗序》云:“雅者,正也。”郑樵《通志·总序》云:“朝廷之音曰雅。”可见,“及”字作为一种隐语而含蓄言之之后,是可以用于正式场合甚至朝廷之上的。同理,“风马牛不相及”这个含蓄之辞也是可以登大雅之堂,用于外交辞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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