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浸马蹄金
2019-03-06唐飙
唐飙
郑三毫百无聊赖地坐在夹金沟旁,偶尔捡起身边的薄石片,在刚刚化尽残冰的水面上打着水漂。轻盈的石片像抄水的燕子,把平静的水面荡起一串串涟漪,煞是好看。郑三毫在老蘑菇的淘金班里打水漂是高手,他会用巧劲,打出的水漂一连串至少有十多个,连那些力大如牛的金夫们都自愧弗如。今个儿,郑三毫心绪不佳,打了几次,水漂都是没超过五个的!
北国的早春,乍暖还寒。一阵料峭山风吹来,郑三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裹了裹棉袄,紧了紧腰间的麻绳,自言自语道:“我真不信这个邪了,还他妈打不出十个水漂了呢!”他鹰隼一样的目光,搜寻着合手的石片……此时,不远处的木克楞里传来了:“三毫!三毫!郑三毫,你赶紧把水拎回来呀!这死孩子,真没流!就贪玩!我还等着洗土豆呢,让老把头知道你偷懒,又该数落你了,难怪人家一天就给你三毫工钱。”
女人的声音清脆悦耳,嗔怪中带着娇媚。郑三毫忙抓起身边笨重的木水桶,灌了大半桶水回应道:“百合姐,来了!来了!你别着急,我刚才甩瓤子(金矿行话“大便”)了,马上拎回来!”
说着他用右手提着水桶,急忙走向半山腰的木克楞。喊话的女人迎了过来,边走边道:“三毫!你慢点走,别摔倒了,这地皮还没干呢,等我跟你一起抬吧,金夫们马上就回来吃饭了,他们个个都开奶早,嘴急!进屋就想吃饭。”郑三毫急切道:“百合姐,你不用来接,我能拎得动,不然让二把头看见了,他该说我不中用了!”
那女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别逞强了,谁都知道你左胳膊总脱臼,只有一只手能干活,连个半拉子都不如。”郑三毫瞄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张嘴想分辩什么,又苦笑了一下,把话咽了回去。说话间那女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来到郑三毫近前,递过一只扁担道:“咱俩抬着吧,瞧你那小身板吧,拎一桶水还挺费劲的。”
郑三毫不再推却,放下水桶,接过扁担讷讷道:“百合姐,让你……让你受累了。”
被郑三毫称作百合姐的女人叫小百合,是夹金沟老蘑菇金班的管家,同时也是金夫们共同的媳妇。她顺势掏出一块花手绢去给郑三毫擦额头上的汗水,郑三毫边躲闪边用左衣袖胡乱地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慌慌张张说:“百,百合姐!我,我自己擦了。”
小百合有些失落,讪讪道:“咱们金班的人呀,除了老把头外,都争着叫我媳妇,就你一天百合姐,百合姐的,我有那么老吗?”
郑三毫见小百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尴尬地道:“ 谁,谁说你老了,你长得多年轻,多好看呀,不然那些大哥、大叔的能往死里稀罕你吗?”
郑三毫忙乱中一句恭维话,把野百合说得脸上阴晴不定,她的嘴唇抽搐几下,冷笑两声道:“他们都稀罕我!他们都稀罕我?他们稀罕的是我的……”
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郑三毫,把欲脱口的不雅之词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把拍向下身的手硬生生地收回来,然后恢复了常态道:“三毫呀!你还小,很多事都不懂,跟你说这些干啥?咱们快回去做饭吧,别耽误那些饿狼吃饭。”说完二人抬起水桶走回了木克楞。
小百合是夹金沟老蘑菇金班上唯一的女人,金夫们都叫她媳妇也是千真万确的,她也是金夫们事实上的媳妇。由于金沟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男多女少,几十个男人当中只有一个女的,都是奢侈的事情了,尤其夹金沟是远离县城的偏僻山坳,女人成了凤毛麟角的稀罕物。在那里金班与金班之间,金夫与金夫之间,常常因为女人大打出手,刺刀见红,拼个你死我活是家常便饭。在金沟里女人是吉祥、幸运、光明、神圣的化身,在金夫的心目中,没了女人就像没了太阳一样。
金沟里还有“臊运”之说,就是哪个金夫有幸与女人合房了,下河淘金指定会有好运,一定能淘出很多金子来,金夫们又把这种金子叫作“臊金”,把这种财运叫作“发臊财”。还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如果哪个金夫碰巧与女人合房的時候“见红”了,那就是走了红运,犹如中了“彩头”,淘金中常常会出现“爆头”,能挖到金疙瘩,捡到狗头金,甚至能瞄到牛舌金、马蹄金的踪影。尽管女人在金矿中这般金贵,而生活在夹金沟的女人大多是被诱骗拐卖来的,或者是妓院里年老色衰淘汰的窑姐。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形在夹金沟里都成了男人怀中的宝儿。那些女人无论年轻的、年老的、丑的、俊的、瞎的、瘸的、聋的、哑的……都是抢手货,正应了“深山住三年,老母猪赛貂蝉”的老话了。
郑三毫与小百合急匆匆地把水抬回金窝棚,小百合指挥道:“三毫子,快洗土豆,我贴大饼子去,人是铁,饭是钢,吃晚了,饿得慌。”说完麻利地干起活来。
小百合是来自县城芙蓉楼的妓女,她并不是因为超了年龄吃不了青春饭,被老鸨子甩货来到夹金沟的,而是金矿保安队队长胡大棒子用金子赎出来的。芙蓉楼当时有五个头牌窑姐,老鸨子附庸风雅以荷花为她们取名,于是有了金荷、银荷、春荷、夏荷、秋荷,这五个窑姐,个个风姿绰约,犹如芙蓉出水,稍施粉黛则美若天仙。因此,芙蓉楼在九楼十一坊众多勾栏瓦肆中,艳压群芳,名闻遐迩,嫖客盈门。小百合原是肖大财主的女儿,名叫肖百合。自幼娇生惯养,刁蛮任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惜好景不长,肖百合的父亲肖大户染上了大烟瘾,一发不可收拾。为了满足瘾欲,先是卖车马,再卖土地,后卖房屋。怎奈大烟瘾像深不见底的渊薮,用什么都填不满。这个泯灭天良、丧失人性的大烟鬼,竟然把刚刚十四岁的女儿卖进了妓院,肖百合被迫沦落为娼妓。
肖百合进了妓院就不是啥金枝玉叶了,一切都由不得她的性子了。用老鸨子的话说,我花大价钱买的是摇钱树,而不是阔小姐。肖百合的名字中有一个“合”字与芙蓉楼的五朵花魁的“荷”字谐音,干脆老鸨子就把肖百合叫成了“小百合”,排在五大花魁之后,一来二去人们渐渐地忘却了肖百合,只知道小百合了。起初小百合是宁死也不接客的,曾经趁芙蓉楼看守不严逃跑了两次,结果都被抓回来,老鸨子为了让她赚钱,还舍不得下狠手打她。给她讲娼门的规矩,劝她认命。可是小百合错认为老鸨子不敢把她怎样,只是拿狠话吓唬自己而已,于是迟迟不肯答应让人开苞,接客就更谈不上了。这天老鸨子接了一大笔开苞小百合的银子,她深知再和风细雨地商量,是无济于事的,小百合是绝不会答应开苞的。于是,她让大茶壶抓来一只大狸猫来,她让打手把小百合拖来绑在柱子上,然后解开她的裤子说:“小百合!今个可别怪老娘心狠手辣了,我给你很多机会,可都没把握好,你那小脸蛋,小咂头我是不能给你弄坏的,不然就卖不上大价钱了。可是你的下身迟早都得破,你不愿让男人给你破瓜,那我就让狸猫给你挠烂了吧!”
说完一挥手,大茶壶抱起狸猫就要往小百合的裤裆里塞,小百合拼命地哭闹咒骂,却无济于事。老鸨子面无表情地抄起了掸子竿,就等大茶壶把狸猫塞入扎紧腰带后使劲抽打。就在这关键时刻,金荷推门进来,急切地说:“干娘手下留情,小百合年幼无知不懂事,如果这样,她那细皮嫩肉水葱般的身段可就全毁了,求您老人家让我再劝劝她吧。”
老鸨子瞪了她一眼道:“劝能管用,她早就开苞了,还用得着这样的酷刑吗?行刑!”
金荷跨上一步拦在小百合身前道:“干娘!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劝好她!”
老鸨子凶神恶煞质问道:“你他妈劝不好咋办?”金荷稍一犹豫声音颤抖道:“劝不好,我跟她同刑!”
老鸨子放一句狠话道:“娼门一向说话钉钉,放屁砸坑!就这么办了!”
说完一挥手带着大茶壶和两个打手,悻悻而去。金荷把小百合的绑绳解开,抱着她怜惜道:“小妹子,太危险了,干娘这酷刑没有谁能扛得住,到那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狸猫挠你到骨头,大腿里子和那个地方成了萝卜丝了,你坐不下,躺不了,生不如死。”
小百合听金荷这么一说,还真有些后怕,她抽抽搭搭地說:“大姐,那你说,那你说咋办,咋办呀?”金荷长叹一声道:“还能咋办,跑,跑不了,死,死不起,只能怨我们命苦呀!”
说着二人抱头哭作一团,哭了一阵后,金荷又劝道:“好妹子,就认命,听干娘的吧。”
小百合又号啕大哭了多时,终于胳膊拧不过大腿屈服了,当夜被一个大商人开了苞,从此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直到遇到了胡大棒子拿金子给她赎身,才算逃离了娼门苦海。
胡大棒子是警察局派到夹金沟游击队的队长,为人凶狠残暴,除了插在腰间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枪外,手中始终拎着一根三尺来长,一寸粗细的柞木棒子,金夫们稍有忤逆,他不问青红皂白抡棒就打,几年来伤在他棒子下的金夫,或折胳膊、或断腿、或碎了肋骨锁骨的不计其数,所以,人们送他绰号胡大棒子。这家伙对金夫们凶狠,对女人却特别好,肯往她们身上花银子。
小百合刚刚接客不久,他去逛窑子一眼就看中了小百合。一番巫山云雨之后,他问起了小百合的身世,小百合毫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胡大棒子也是被小百合的美貌所吸引,顿起怜香惜玉之心,于是,几经与芙蓉楼老鸨子讨价还价,花了几百两银子给小百合赎了身,带回夹金沟过起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胡大棒子好显摆,经常带着小百合抛头露面,小百合的万种风情、妖冶娇媚倾倒了夹金沟所有的男人。夹金沟的金夫们没有一个不对小百合垂涎三尺的。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入冬之后,天寒地冻,淘金难以进行,许多金班慢慢自动歇业了,夹金沟进入淡季。此时,大部分金夫都回家猫冬去了,只有少数无家可归的,留守在金沟里。这年腊月时节,夹金沟矿务总管家杀年猪,胡大棒子应邀去吃杀猪菜。能到矿务总管家喝酒的,都是夹金沟的头面人物,上至县太爷、警察局局长、矿务局局长,下至各个金班的把头,几十号人的场面。胡大棒子则是挂上联下的中间人物,自然要多喝几杯。他上敬下碰,左■右干,喝了好几桌,别人又敬了他几杯,未等酒局结束,他已经喝得醉醺醺,舌头僵硬,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金沟里喝醉酒是稀松平常的事,一个大老爷们要是没喝醉几回,好像不是男人似的。因此,胡大棒子喝多了,没有任何人在意。酒罢宴散后,胡大棒子还死皮赖脸到厨房要了根血肠,说拿回去给小百合吃。矿务总管的家离胡大棒子的家也就二里地左右,他一手拎着棒子,一手拎着血肠,含混不清地唱着骚曲,踉踉跄跄地向家走去。
寒冷的冬夜,街上早就没了人影,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算是给这冻得几乎凝固的天地,带来了一点点生气。胡大棒子走着走着便酒劲上涌,伴着刮脸的西北风,连连打起酒嗝来。这家伙是夹金沟出了名贪吃贪喝的主,何况这又是第一场年猪宴,他旋风筷子抡圆了猛造一通,肚子吃得鼓鼓的。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胡大棒子打了一个哑酒嗝,声音没出来,却喷出来了酒菜,他赶紧扔掉棒子伸手去摘脖子上扎的狐狸尾围巾,结果第二轮呕吐又开始了,这次喷出来的更多,围巾上、山羊皮袄大襟上、貂毛袖口上沾满污秽之物。胡大棒子为人粗鲁凶残,却喜欢穿奢华衣服,还特别爱干净,这也是小百合心甘情愿委身于他的缘由之一。他赶紧扔掉了血肠,摘下围巾,脱掉大衣抖落脏物,哪料想那些东西早已冻在衣服上。他发疯似的抖动着,结果酒劲又翻江倒海地攻了上来,他甩了大衣躬下腰来接着呕吐,缎子棉袄、俄式大皮靴子也沾满秽物,他又扒下棉袄脱掉皮靴……
此时胡大棒子不觉得冷,却觉得内里火烧的一样热,渐渐地睡意袭来,便靠在路旁的一棵树上沉沉睡去。
这一夜西北风呼啸不停,这一夜几只看家狗狂吠不止。
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一个起早卖豆腐的老豆腐匠发现了已经冻得杠杠硬的胡大棒子,于是乎整个夹金沟都传开来了,胡大棒子冻死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进了夹金沟千家万户。只有几个臭味相投的酒肉朋友兔死狐悲,余下的人都拍手称快,认为是老天有眼,惩治这个恶棍,替受胡大棒子欺凌的人出了一口恶气。到现场的人说胡大棒子咧着嘴、龇着牙、笑嘻嘻死的,还伸出双手作烤火状,一点也不痛苦。而有经验的老年人却说冻死的人都是那个样子,觉得内热才脱衣服,看见的都是火。
胡大棒子一死了之,夹金沟少了一个恶人,而小百合却失去了亲人,一个让她赖以生活的人,她便成了一个焦点。小百合已经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按照夹金沟和淘金人的规矩,金沟里忌讳四眼人(怀孕妇女),怀孕与坏运谐音,孕妇肚子里是胎儿,而不是金娃娃。胡大棒子活着的时候,没人敢提这个茬口,胡大棒子刚刚烧过头七,平时被胡大棒子欺负过的、盘剥搜刮的金班,纷纷站出来说话,他们把对胡大棒子的怨恨,全部发泄在小百合身上。说小百合是丧门星,克夫妨主,夹金沟里不能让她住了,不然会给所有的金班带来不幸云云,如果要住在夹金沟,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胡大棒子虽然作恶多端,但身边还是有几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如矿务局总管之流。他们出来跟矿管局和警察局说情,认为胡大棒子干了好多年矿管游击队队长,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他尸骨未寒,就这么对待他的遗孀,太不近人情,让死者难以瞑目,让活者心寒。再者,小百合早已家破人亡,还能让她回妓院吗?
最后两伙人各执一词互不让步,在矿务局和警察局的调解下,各让一步达成了共识:小百合可以留在夹金沟,但其必须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于是,矿务总管硬着头皮到了小百合家,说明此事后,结果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她骂世态炎凉,人死灯灭,没人帮忙;她骂胡大棒子生不积德,殃及子女;她骂容不得她的人,不近人情,不懂人味。最后她说宁肯一死也要保住孩子,孩子是无辜的,要搬家可以,必得明年开春之后,因为二八月才搬家。矿物总管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一说被骂的情景,众人惊诧不已,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出自娼门的女子竟然如此刚烈,并且说得句句在理。
他们自忖胡大棒子活着时惹不起人家,眼下他一命呜呼了,大伙合起来为难一个苦命弱女子,着实有些过分,况且寒冬腊月也不好立马逼她搬出夹金沟,只好作罢,等她来年春天搬家。
小百合好歹算过去了这一关。胡大棒子醉酒冻死的事,慢慢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小百合以自己的性命据理力争,保住了腹中的胎儿。然而,严霜常常要单打独根草,鹞鹰偏偏专叼瘸腿鸡。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整个夹金沟沉浸在祭祀灶王爷、灶王奶奶的喜庆气氛中。祭灶是在民间流传较为广泛的习俗,几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灶王爷的牌位,通常称之为“东厨司命主”“人间监护神”。人们期盼灶神降福纳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因此,民谚有云:“二十三,送灶官,放鞭炮,糖瓜粘。” 腊月的塞北天黑得特别早,日老爷被冻得早早地躲进山里,白毛风仍然吹着尖锐的口哨,肆无忌惮地去挑逗地上的积雪。
小百合挺着大肚子,按照惯例送走灶君,早早地吃过晚饭,闩上了院门、插上了房门。钻进热炕头的被窝里,抚摸着圆圆的肚子自言自语道:“孩子呀!你命苦呀!没见着你爹面,他就狠心地扔下咱们娘俩走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爹是坏人,在娘的眼睛里他是好人,他对娘好就是好人……”说着说着悲从心生便流下泪来。
小百合自从胡大棒子死后,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憋闷的时候就跟肚子里的孩子说个不停,常常是声泪俱下。今晚也是如此,她说一阵哭一阵,腹中的胎儿似乎听懂她反复唠叨,配合着她动弹几下,小百合又破涕为笑,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未出生的孩子身上,就在这悲喜交加中,她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她梦見了一个姹紫嫣红、鹅黄柳绿的盛夏,胡大棒子领着她走进了深山老林,他们嬉笑着、打闹着,采摘着一簇簇野百合花。胡大棒子给她编织了一个大花环,戴在头上,真是人面百合相映红,胡大棒子抱住她忘情地吻起来,亲着亲着把头上的花环碰到脖子上……
忽然,那美丽的花环变成了一条蟒蛇紧紧缠住脖子,任凭怎样撕扯都拽不下来。只缠得她透不过气来,几乎要窒息了。她拼命地撕扯喊叫着,突然被憋醒,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梦魇中的小百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不速之客,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一个低沉、冷酷、凶残的声音道:“臭婊子!别他妈睡了,赶紧把胡大棒子的银子拿出来,不然老子掐死你!”那声音比从地狱里刮出的阴风,还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小百合还以为是梦魇呢,自己喘不过气来是梦中那条缠在脖子上的蟒蛇在捣鬼,此时觉得自己脖子隐约疼痛。她稍稍冷静一下,使劲咬咬舌尖,疼痛感传遍全身,她明白这不是梦魇,是活生生的现实,已有歹人入室抢劫,自己完全落入了魔爪。
“臭婊子,你还装睡呀?你给我起来吧!”随着那刺耳的声音,小百合被掐着脖子猛地提了起来,坐在炕上。小百合艰难地透出一口气来,黑暗中她隐约觉得屋里有三个人影在晃动。她定了定神,颤抖着声音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我,我可是胡大队长的媳妇呀,你们想咋样?”
话音未落,另一个劫匪挥手给小百合一个嘴巴道:“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还提胡大棒子有用吗?他能从阎王爷那儿回来帮助你呀?痛快把银子交出来,免受皮肉之苦。”
小百合吸了一口冷气道:“银子,银子都让胡队长,存进银号了,他跟老板有约定,得本人拿着兑单才能取出银子来呀,我这没有。”
掐小百合脖子的劫匪狠狠地道:“你他妈的还拿胡大棒子说事,他能从地下钻出来救你呀!如果今个你拿不出银子来,我就送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去见胡大棒子!”
小百合本来被噩梦惊吓得三魂出窍,要银子不打紧,一听还要伤害腹中的胎儿,更加魂不附体。此时,她似乎感觉到胎儿在蠕动,在求助妈妈保护。
母爱的本能让小百合稍稍冷静了些道:“我,我确实不知道他把银子放哪儿了?”另一个人用假嗓子道:“糊弄谁呢?难道姓胡的一点散金碎银都没放在家里?”显然这个人跟小百合熟悉,怕小百合听出他的声音。小百合惊恐之余,想到的就是只有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于是怯生生地说:“散碎银两倒是,倒是有些,可你们拿走了我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又一个邪淫的声音道:“你是个窑姐,又有姿色,只要你往大街上一站,跟在你后边的男人多得像苍蝇一样嗡嗡的,还怕没钱?”领头的那个人不耐烦道:“还他妈的跟她啰唆啥?快点把钱弄到手得了。”“快说,你家里的银子在哪呢?”假嗓说话的人也催促着。
小百合深知难逃此劫,为今之计只能是破财免灾,便有气无力道:“还有一些银元在错节柜的小匣子里,你们拿去吧。”假嗓说话的人奔到柜子前,三下五除二翻出了小木匣子,果然有几十块银元,领头的还是不死心,他又威胁小百合道:“拿这么点子打发要饭花子呢?我就不信胡大棒子家里一点金子都没有?”
小百合觉得不满足来者的贪欲,他们决不能善罢甘休,为了活命又无可奈何道:“胡队长的金子有没有我也不知道,他钱庄的兑票在炕沿下的砖层里,你们也拿去吧,能兑出来可是一大笔钱呀!”三个人又把炕沿下的砖抠掉,拿出了兑票。
假嗓子又道:“胡大棒子还真他妈的挺有心计,说不定还有啥宝贝藏着呢,赶紧都说出来。”
小百合见贵重的东西都被搜出,几近绝望道:“胡队长就留下这点东西,你们都拿走了,以后我孩子出生了可怎么活呀?孩子你命苦呀!”说话淫声淫气的家伙还想说什么,被领头的制止,他不理睬小百合的唠叨,一挥手道:“货都到手了,赶紧撤呼!”
三个人迅速离开小百合的家,消失在凄冷的夜色中。假嗓子說话的那人道:“大哥、三弟,胡大棒子的衣装都挺好的,扔那也瞎了,我去拾掇回来,能穿则穿,不穿卖了也是一笔钱啊!”淫声淫气说话的人嘻嘻笑道:“二哥心里想的啥,我和大哥最清楚,别看我平时尽说荤嗑臊话,实际都是假把式,二哥你尽干实事。”
领头的讽刺劝道:“老二,那是盐篓子,不是蜜罐子,整大的伤身体,何况这死冷寒天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哥、三弟,银元和兑票我少要一股。”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穿衣戴帽,各好一套。”
这一刻,小百合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几乎被洗劫一空,她也无心再去闭门插门,因为值钱的东西被抢走了,她回想自己的身世,悲从心起,扶着窗台放声大哭。她恨大烟鬼父亲,她恨薄情寡义的芙蓉楼老鸨子,她恨给她开苞的富商,她更恨刚才入室抢劫的三个强盗……
然而小百合万万没想到,假嗓子说话的强盗又杀了个回马枪,使她继续回到噩梦之中。 见那人又闯进来,小百合怒问道:“该抢的东西你们都抢走了,你还想干啥?”
那人压低嗓音道:“还有你呢,你才是我要得到的至宝呢!”那声音淫荡透着凶狠。如果不是暗夜里,小百合一定会看到他贪得无厌、淫秽不堪的面庞。
小百合也不示弱尖声吼道:“畜生!你敢过来!我就跟你拼命。”
那人却不在乎小百合的警告,而是厚颜无耻道:“小百合,你是被无数男人睡过的窑姐,还差我一个人了。”说着饿虎扑食一样蹿上炕来,直奔小百合。
小百合在妓院里混过,谙知男人身上的弱点,黑暗中,她毫不示弱,双手抓向那人的面部,右脚踹向那人的裆部。那家伙本以为小百合会乖乖就范,没料想她竟然反抗起来,他躲过了小百合抓向脸部的双手,却没躲过踹向裆部的一脚,幸亏小百合身小力弱且怀有身孕,那人下身虽然中了一脚,却只是短暂的疼痛,丝毫没有减弱他发作的兽性。他先是攥住了小百合乱抓乱挠的双手,然后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任凭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此时,小百合能用的只是一张嘴了,她怒骂哭号,时不时用牙齿扯咬那人逼过来的臭嘴巴。
小百合拼死抵抗,让那色狼恼羞成怒,他不再怜香惜玉,撕扯中腾出右手,一拳重重地击在小百合的头部,把她打得晕了过去,然后边扒下小百合的裤子边得意忘形地说:“臭婊子,跟我装贞节,老子今个整掉你的胯胯。”
小百合是在睡梦中被三个强盗撬门而入的,脱掉外衣睡觉,仅剩下的两件亵衣被那色狼剥鸡蛋壳似的,两三下就扒光。然后,那家伙忙不迭地退下自己的棉裤,在小百合的身上玩命地动作起来。嘴里还含混不清地说些淫词秽语,那家伙贪婪得像草爬子吸血,不把肚皮撑破绝不罢休。两泄其阳时,小百合苏醒过来,听到那家伙得意畅快的呻吟声像公猪配种般。她厌恶得几乎作呕,刚想挣扎,脑袋又被正在兴头上的色狼打一拳,那家伙第三次泄阳后发出了夜猫般的狂笑,才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小百合半昏迷中,被淫笑声刺得耳膜发胀,那家伙临走时还不忘把胡大棒子的衣服给拿走,然后,像一个偷食的野狗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小百合昏迷中被腹部剧烈疼痛疼醒,她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针扎一样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忽然,小腹有一阵剧痛袭来,她觉得有一个物体从下身滚动而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那畜生给折腾掉了。
此时,小百合已是万念俱灰,活下去的希望破灭了,生存的勇气没了,眼泪也哭干了。任凭腹痛不停,流血不止。
“豆腐!新出锅的热豆腐!”
苍老雄劲的吆喝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老豆腐匠的吆喝声,犹如晨钟响彻在夹金沟的每一个角落,睡梦中的人们次第醒来,女人开始生火做饭,男人则起来或干些杂活,或到街上去买豆腐。
在东北漫长的冬日里,除了秋天储藏下来的白菜、土豆、萝卜、大葱、大蒜,是没有青菜的,水豆腐变成了美味佳肴了。尽管民间流传着“贵人吃贵物,穷人攮豆腐”的俗语,豆腐对富人来说也是餐桌上的常菜,老豆腐匠的水豆腐变成了抢手货。
老豆腐匠的豆腐鲜嫩可口,香气诱人,他豆浆熬得火候好,卤水点得恰到好处,且为人也好,他的豆腐可以用大豆换,也可用钱买,还可以赊着啥时结账都行。老豆腐匠踏着薄薄青雪,吆喝着路过了小百合家门口。他借着淡淡的晨光看到小百合家的院门大敞四开,门前雪地上,有凌乱的脚印。他马上警觉起来,暗暗嘀咕寡妇门前是非多,胡大棒子尸骨未寒,小百合又重操旧业接上客了,又一转念,不能呀,小百合当年是逼良为娼,现在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况且前些日子,夹金沟里很多人要把她撵出去,她据理力争,绝无再回娼门之意。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忐忑不安地走进院里,嘴里不停地喊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晚黑儿没关院门呀!你起来了吗?”老豆腐匠边走边喊,来到了小百合的房门前。
此时,几个起来捡豆腐的男人,听到老豆腐匠的喊声也跟进院来,老豆腐匠拉开厨房门,咋喊咋叫,小百合就是不应答。他直接推门进了卧室,晨光中他发现,小百合赤身裸体横躺在炕上,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他向跟进来的几个男人喊了一声:“小百合出事了!”
两个跟进来的男人进屋后,也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虽然多瞄了两眼小百合的胴体,但更多的还是同情,老豆腐匠,拽了一床被子胡乱地给小百合盖上身子道:“快去叫我老伴来,女人的事咱们整不明白!”一个男人应声而去。
不多时,豆腐匠老伴气喘吁吁地赶来,三步并作两步抢进屋里,连鞋都没脱就蹿到炕上,抱起小百合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咋地了?”
小百合只是泪流满面,不肯吭声,豆腐匠老伴掀开被子,一下全明白了,小百合是流产了。她向老豆腐匠等人喊道:“还在那杵着干啥呀?赶紧回家把鸡蛋拿来,你俩快去烧水,煮小米粥,她小月(流产)了,小月也是生孩子,得当月子伺候。”几个男人依言而行。
豆腐匠老伴给小百合擦拭干净,穿好衣服,鸡蛋和小米粥都已煮好。大伙左劝右劝,小百合就是一言不发,也不肯吃东西,只是泪流满面地不停啜泣,幾个人急得团团转,仍是束手无策。
一筹莫展之际,老豆腐匠急赤白脸地说:“小百合呀,小百合!你这不吃不喝的,能救回你的孩子,能找回你的钱物呀?你要是死了!能报仇雪恨呀?”一句激将的话,点醒了小百合,她突然止住抽泣,眼睛里射出一丝寒光,旋即化作感激的目光道:“谢谢!大叔、大婶救了我一命,小百合下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找出仇人来为孩子报仇!”
豆腐匠老两口子是夹金沟里有名的好人,谁家为难遭灾的他们都帮忙。豆腐匠老伴说:“百合呀!这死冷寒天的,你也不便出门,如果你不嫌弃婶的话,婶就住在你这伺候你,反正你大叔做豆腐也不用我干啥!好歹将年过完,开了春就好办了。”
小百合自从母亲被大烟鬼父亲活活气死之后,再也没得到母爱,豆腐匠老伴的话让她心头一热,泪水又刷地流下来,她忙擦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婶子!我听你的,你比我亲妈还亲呀,真是难为你们了。”
小百合被劫匪抢掠,又被强暴导致流产的消息不胫而走,夹金沟的住户、金班几乎人人皆知。人们大多数是同情小百合的不幸遭遇,也有不少心里龌龊的人,垂涎着小百合的美色,总想一亲芳泽。好几个金班的班主暗地里打起了小百合的主意,都想把这个无家可归的、不干净的女人弄到自己班里,做金夫们公用的媳妇,既是一种犒劳,也是一种激励,让金夫们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卖命。
农谚有云:“春打六九头。”立春的第三天便是春节了。年节好过,平常日子难熬。转眼间正月就过去了,到了二八月乱搬家的时节了,“关心”小百合的人们都清楚地记着,胡大棒子死后,小百合当众承诺二月份搬家。二月二青龙节刚过,矿务总管在众多的金班主的撺掇下,又来到小百合家,假惺惺问询道:“你看这年前忙得一塌糊涂,也没来看望你,再者你做小月了,我也没法来,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又不便来。”
小百合把嘴一撇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咋敢劳驾日理万机的总管大人呢,有道是人走茶凉,何况是人死了呢?不知你今个有何贵干?”
矿务总管干咳两声,掩饰满脸尴尬道:“也没啥大事,就是咱们年前定的说开春后,你就搬出夹金沟,我还是当时的保人呢。所以,今个有空前来问问。”
小百合闻言,柳眉倒竖冷冷地答道:“胡队长过世时,你们说我怀孕了,撵我走,如今我是人财两空,孩子也被劫匪折腾掉了,又有啥理由赶我离开夹金沟,不说清楚我绝不搬家,确实寡妇门前是非多,就连你这胡队长生前最好的朋友,不也照样来搬弄是非了吗?”
矿务总管见小百合像跟胡大棒子在世时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句句叨理,分毫不让。他在金矿上也是一跺脚地就晃动的人物,却受到一个弱女子的抢白,内心里非常恼火,恨不得上前抽小百合几个耳光,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仍微笑道:“我也是受矿上的指派和众多金班之托,前来问问,要不是看在胡队长的情分上,我才不扯这个呢!”
“情分?啥是情分呀?我都替九泉之下的胡队长寒心,我问你,胡队长是不是在你家喝酒回来冻死的,你问心无愧吗?我小年那天被胡子洗劫一空,你们矿上警察局给追查了吗?有没有个答复呀?逼我搬家倒是刻不容缓。”
小百合越说越激动,越喊嗓门越高,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过路行人的围观议论。矿务总管觉得这样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于是自找台阶道:“这事也不是我决定的,你别冲我发火呀!好了,好了,今个不聊了,时候不早了,矿上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谁也没请你来,也没人留你多待一会儿。”小百合不耐烦地回应。
矿务总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出了小百合的院门,悻悻而去。
老豆腐匠这时胆突突地劝小百合道:“百合呀,你说的全是理呀!可这年头没处讲理,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矿务总管是个笑面虎,他背后说不定怎样使坏呢!”
小百合倔强地说:“我才不在乎他们呢,反正除了这间破房子,我一无所有了。”
老豆腐匠摇摇头,暗暗叹息。
果不其然,三天后,小百合家不断遭到骚扰。先是有人在小百合的院门上挂了个牌子“卖大炕”,于是乎寻欢作乐的嫖客纷纷来敲门。把那牌子扔掉后,又有人在她的院门上挂上了“招上门汉子”,又惹得单身的金夫们频频光顾……搅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小百合更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豆腐匠老伴古道热肠,她劝小百合道:“百合呀,这事你也别往心里去,那些泼脏水的人就是想把你挤对出夹金沟,别跟那些下三烂子置气了。先搬我家住几天吧,反正你别怕做豆腐起早折腾就行。”
小百合左思右想后说:“大婶,我真是像那些人说的是丧门星的话,也会给你家招惹来麻烦,还不如一走了之,可我的仇谁给我报呀,我那可怜的孩子,没出生就被祸害死了……”说着泪如雨下。
豆腐匠老伴拉着小百合的手道:“我们才不在乎呢,走,就到我家去住,看他们还有啥新花样,这年头不欺负老实人有罪呀!”
小百合也万般无奈,为了避风头,只好去豆腐匠家暂住。
然而,落井下石的人是容不得小百合的,他们闻风而至,用同样的手段往老豆腐匠家门上挂牌子。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老豆腐匠的豆腐都要做不成了,即使做出来,卖豆腐也受到了干扰。
小百合才深深理解了古戏里唱词所说的红颜薄命、红颜祸水的真正含义。她不想再牵连善良的豆腐匠老两口了,不想让孩子白白地冤死,她决心用最万般无奈的一种方式留在夹金沟,查出真凶报仇雪恨。
小百合不顾豆腐匠老两口子的苦口婆心劝说,毅然决定去金班给金夫们当媳妇,小百合的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良家儿女谁愿意往火坑里跳呢?而小百合入娼门之前也是良人家的儿女。
于是有人说:“窑姐就是窑姐,是狗改不了吃屎。”
“她就是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觉。”
“金夫的钱好挣,还享受着。”
“有钱难买愿意,不费米不费油的,干去吧!”
……
夹金沟二十几个金班听到这个消息,像炸了营的马蜂,金夫们则如热锅上的蚂蚁,整个夹金沟沸腾了。争夺小百合成了各金班的头等大事,跃跃欲试的金夫们,比淘出一块狗头金还兴奋。
最后经矿务局裁定,已经有了公共媳妇的金班暂时不参加争夺小百合的比武,这样一来就去掉十来个金班,余下的金班有集体报名的,也有个人报名争夺小百合的。唯独老蘑菇金班没吭声,二把头火撩子沉不住气了,他急三火四地找到老蘑菇道:“大哥!咱们金班可是两年多都没争到长头发了(指女人),弟兄们都憋啥样了?要是把小百合争来,走了臊运,说不定顺顺当当地淘来狗头金、牛舌金啥的呢!”
老蘑菇稍一沉吟道:“小百合确实是姿色诱人,女中尤物。可她也是一个扫帚星,克夫妨子,胡大棒子跟她过了不到一年半,结果成了冻死鬼,她肚里的孩子刚四个多月,让胡子给弄掉了,这样的女人我看还是少招惹。”三把头老金粒也附和道:“红颜是祸水,尤其像小百合这样的女人。”
火撩子不理老金粒,上前一步道:“大哥你是大把头,弟兄们可是想女人都想疯了,你也是知道的,你要是不以金班的名义去争夺,万一哪个兄弟独自报名把小百合争到手,领回金班,那咱们的脸面往哪搁呀?到那时就是悔青肠子,也于事无补了。”
老蘑菇眉头皱成了疙瘩,叹口气道:“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看都哪些金班报名争夺了,咱们好有个应对。”
火撩子听出了老蘑菇对夺取小百合的事有了松动,就忙不迭应答着,一溜小跑去矿务局探听消息去了。老金粒劝老蘑菇道:“这件事要慎重呀,整不好,后患无穷。”老蘑菇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待烟袋锅子里的烟沫烧成灰烬,才把烟嘴抽出来,冲着屁颠屁颠跑得只剩下背影的火撩子,呸地吐了一口浓痰,瞅了老金粒一眼,点点头欲言又止。
老蘑菇的金班在夹金沟里人强马壮,小有名气。为了淘得更多的金子,他已经十来年都没离开夹金沟了,苦苦守着拼着性命争得的那一段河床。即使夹金沟天崩地裂,能在那坚守的也只有老蘑菇一人。他常说:“金子就是我的命,如果金子没了,我的命也就结束了。”
金班的组合既紧密又松散,一年四季中春、夏、秋都是紧密的,到了冬天淘金的淡季,金夫则四散而去。因为天寒地冻,难以淘金,只好停下来猫冬。只有那些发财心切的贪心人企图通过打竖井的办法再多淘些金沙,以弥补旺季的不足。
老蘑菇之所以苦苦守着那段河床,即使是年景不好,赔些银两,他也在所不惜。实际老蘑菇心中有个秘密,金班三十来人谁也不知道。但他为人仗义血性,金夫们都愿意为他卖命。可是对争夺小百合一事不积极,却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尽管大家都知道他好烟、好酒、好赌,就是不好色,他告诉金夫们自己年轻时,争强好胜,为了争一个叫柳芭的二毛子,与白俄拳手发生了械斗,结果睾丸被戳掉一个,从此就断了男女之事的念想。
火撩子和金夫们都以为老蘑菇因为性无能才不肯去争夺小百合呢,却不知道老蘑菇真正的心思。火撩子急急忙忙到矿务局里,他打听到已有九个金班参与了争夺小百合,并且都派出了敢玩命的出来比试。他又马不停蹄地返回来传信给老蘑菇。
老蘑菇闻言暗暗心惊,他神情不悦地看了火撩子一眼道:“这事非同小可,高手过招非死即伤,你我是金班的二把头、大把头,要是为金班争夺小百合,必须咱俩上场,要个人争夺恐咱们金班里没有一个能顶硬的,勉强出场也被人耻笑,你看咱哥俩谁上吧?”
火撩子满以为老蘑菇会挺身而出争夺小百合,却不料他把球踢给了自己,如果装熊打退堂鼓,势必被大伙看不起,以后这二把头也难当,真正上台打斗又怕伤了自己,所以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他灵机一动道:“还有三把头老金粒呢,咱们仨抓阄儿吧,摊上谁算谁。”
老金粒把嘴一撇道:“我可沒有张罗去夺小百合,况且我淘金是行家里手,打打杀杀可不行。”老蘑菇不置可否,他恼恨火撩子在这件事上张罗得太欢,让自己骑虎难下,同时也是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忠心。火撩子也心知肚明老蘑菇的用意,只好硬着头皮道:“大把头,我先上,为了咱金班我这一百多斤就是交待了还能咋地?何况我掉井不挂下巴,光棍一个,不像大哥拖家带口,儿女双全,只要大哥你撑腰,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老蘑菇听了火撩子一番慷慨激昂的表白,觉得他还是有点血性是条汉子,就点点头道:“二把头既然要出场争斗,就得好好准备,届时我到场为你助威,我觉得你能行。”说完把烟袋别在腰上,背着手走回了木克楞。老金粒幸灾乐祸道:“有点尿,祝二把头旗开得胜。”
木克楞二十多个金夫都心急火燎地等着大把头、二把头决断争斗小百合一事。他们见老蘑菇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床铺,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金夫们慌乱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都以为大把头放弃了争夺小百合,想问问吧,不敢开口,不问吧,又不甘心。就在他们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当口,火撩子回到了木克楞,金夫们的眼光都聚到他的身上。
火撩子满以为老蘑菇把这振奋人心的决定,以及自己主动堪当大任的事告诉了大伙,看着金夫们愣愣的眼神,他知道老蘑菇并没有告诉大伙,想让自己给大家一个惊喜,于是就扯开喉咙道:“弟兄们!把心放进肚子吧!大把头同意争夺小百合了!”
金夫们愣了一下神,然后,一起欢呼起来高喊着:“臊金!臊金!臊金!”
那阵势就好像小百合已经被他们夺了过来,并且拥在怀似的。
火撩子也似乎被这气氛感染了,也跟着喊了起来,老蘑菇让他们闹腾了一阵子,坐起身来道:“二把头,你不能高兴得太早呀!还是合计合计怎么把小百合夺到手吧!”
一句话给火撩子浇了一盆冷水,三天后的对手啥样自己都不清楚,一旦失手不仅辜负了弟兄们,也折了自己的名头,以后在夹金沟也没法混了。
金夫们也听明白了老蘑菇这次没有亲自出场,而是二把头担纲,顿时觉得希望有些渺茫,因为他们觉得大把头力大神勇,在金矿纷争上极少出手,有些棘手的问题,只要他到场都会圆满解决。至于二把头是三脚猫的功夫,连老金粒都不如,真的上场打斗未必能行。
金夫们的担心是有根据的,果不其然在第三天比试上,火撩子虽然胜了两轮,最终还是落败了,后来只剩下两个金班了。老蘑菇金班的二十多金夫一下子跌入了痛苦的深渊,一个个失魂落魄,比死了亲娘老子还悲痛。
老蘑菇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他恨火撩子太不争气,更恨金夫们没出息,没了女人就不能活了似的。但又一转念,火撩子倒无所谓,而金夫们如果因此没了淘金的热情和劲头,岂不坏了自己的大事?想到这里老蘑菇再也不装深沉了,就在矿务总管即将宣布小百合归刘聚财金班所有之前,他霍地站起来高声叫道:“慢着!刘聚财金班的弟兄们对不住了,此时此刻我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是我手下的弟兄也是盼女人瞪眼欲穿呦,大家也都知道我老蘑菇好酒、好烟、好赌,就是不好色,为了弟兄们我出场。何况今天争夺的是小百合,本来我与刘聚财大把头一向交好,可今个儿是各为其仆,只好得罪了,谁来与我一决高下?”
老蘑菇一番话入情入理,既给足了刘聚财金班面子,又在自己弟兄们面前树立了威信。他手下欣喜若狂,振臂高呼:“老蘑菇必胜!老蘑菇必胜!”
然后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对老蘑菇感恩戴德,又为他鼓劲助威。金矿上都知道老蘑菇的厉害,他不仅在夹金沟里浸泡的时间最长,淘金方面有丰富的经验,而且豪爽仗义,为弟兄们绝对可以两肋插刀,更可怕的是老蘑菇还有一身对付狼虫虎豹的功夫,连老毛子的金匪都惧他三分。
刘聚财确实与老蘑菇有很深的交情,他原是账房先生出身,工于心计,那年他所在的木材场被胡子砸了古丁,老板死于非命,他却全身而退,再也做不成账房先生了,就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财拿出来,上山拉了一个金班,干起淘金的买卖来。他听了老蘑菇一番话后,站起身来道:“齐魁兄!齐大把头果然义薄云天,为了手下也不惜以身家性命做赌注,佩服佩服!可惜小弟我手无缚鸡之力,打算盘还可以,动武把操我是不行,就看我的手下了。他们要是赢了你,我加倍打赏。”
刘聚财管老蘑菇叫“齐魁”让在场的人一愣,尤其老蘑菇金班的人,他们只知道叫他老蘑菇,在一起淘金好几年,却不知道他的真姓名。
刘聚财的话绵里藏针,既挑明了老蘑菇的真实身份,又把打斗的事推给了下边人,他深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
老蘑菇万没想到刘聚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自己姓名,心头一沉,暗忖这小子是别有用心,难道……
他的思绪未了,刘聚财手下的三把头跳了出来道:“我领教,领教老蘑菇的功夫,到了嘴的肥肉不能让你几句话就轻易地抢走。”
老蘑菇点头道:“有点尿,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你放马过来吧!”
三把头不再言语,一蹦二尺有余,苍鹰掠兔般向老蘑菇扑来,老蘑菇避其锋锐,闪身躲过。三把头又泰山压顶凶狠一招打来,又被老蘑菇躲过。三把头见招走空,脚尖刚沾地立即重心下移,一记扫地旋风腿攻向老蘑菇下盘,老蘑菇咦了一声仓促间堪堪躲了过去,三把头见第三招又不奏效。顿时恼羞成怒,他孤注一掷,双脚蹬地腾空而起,头拳齐出合身撞向老蘑菇,恨不得一招置对手于死地。老蘑菇见对方玩了命,这两败俱伤的招数也令他心惊胆战。电光闪石间没法再躲避,只见他深扎马步,伸出右臂按住三把头的双拳,然后又耸左肩顶住了三把头的脑头的撞击,三把头如遇一堵墙,重重地被摔在地上。
老蘑菇也是一个趔趄,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臂部、肩部、胸部也疼痛不已。
三把头摔在地上后更是惨不忍睹,只见他额头青紫,嘴角渗血,右胳膊似乎折断或脱臼,不敢动弹,他强忍着痛苦在同伴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心服口服道:“老蘑菇,在下输得心服口服,能躲过我这玩命三招的人微乎其微,你不顾自己受伤,硬接了我最后一击,实在是智勇过人,我也是自找苦头,愿赌服输。”
老蘑菇走上前来,刘聚财的手下不明就里纷纷拉开架势准备动手,三把头有气无力道:“都退下,老蘑菇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老蘑菇并不言语,而是俯下身去抓起了三把头的右臂,三把头的手下都围了过来,只见老蘑菇猛拉、拽、扯、端一下子就把他脱臼的右胳膊复位了。三把头痛叫一声,马上觉得舒服了许多,三把头的手下见老蘑菇不是伤人,而是救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退下。老蘑菇这才开口道:“多有得罪,将养几天不会有大碍的。”
三把头感激地点点头,众人向老蘑菇投去了敬佩的目光。刘聚财知道再派任何人出手,也不是老蘑菇的对手,就坡下驴道:“齐魁兄宝刀未老,不减当年之勇,小弟实在是五体投地,小百合就归你们了!”
刘聚财的表白显然是别有用心,因为宣布小百合的归属是矿务总管的事,他是沒有权力的,尤其把老蘑菇“齐魁”的名字加重了语气。
矿务总管觉得刘聚财抢了自己的话,不高兴道:“刘大把头,你只管你的金班还有没有人出来挑战老蘑菇吧!至于小百合的归属就不劳烦你操心了,我们会有公断。”
刘聚财也不介意矿务总管的讥讽,干笑两声道:“老蘑菇一出手,金矿都得抖三抖,我们甘拜下风。”说着一挥手,他的金夫们退到一旁。
矿务总管连着宣布了三次:小百合归到老蘑菇金班。整个斗场鸦雀无声,无论是金班还是个人,再也没有人出来挑战,尘埃落定后,老蘑菇的金夫们像娶了七仙女一样兴奋,欢呼雀跃。就这样,小百合犹如待宰羔羊,来到了老蘑菇的金班。
小百合到老蘑菇的木克楞安排好住处后,金夫们跃跃欲试,都想第一个占有这个梦寐以求的女人。然而小百合却向老蘑菇提出一个要求:“大把头,我小百合投身娼门那是被逼无奈,今个又沦落到金班更是走投无路。我认命了,不过年前,我被歹人强暴造成了小产,俗话说大产养两月,小产四十天,我虽不是金枝玉叶,但也得养到时候,才能给你们当媳妇,不知大把头能否做主?”
老蘑菇是有一双儿女的人了,他焉能不知大产小产的事,看到小百合楚楚可怜之状,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小百合的请求,金夫们尽管愤愤不平,不理解老蘑菇为何答应小百合,但是小百合是大把头从斗场上拼着性命争夺回来的,按理说老蘑菇应该第一个拥有她,而自己又没有能力争夺,老蘑菇又不好色,只好听从大把头的决定。就这样,小百合在老蘑菇金班住了下来,金夫们心急火燎地扳着指头算计日子,等待着睡那一天。
实际老蘑菇也有自己的打算,眼下还属猫冬的季节,正式淘金总得三月开江河后,提前让金夫们与小百合苟且,对淘金没什么补益,所以,他暗自决定,就等金班开工那天再把小百合赏给金夫们开荤,说不定走“臊运”,出大爆头呢。
北方的天气特别的难以捉摸,已经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节,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鹅毛似的雪片铺天盖地而来,那阵势简直是掀翻了银海,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夹金沟似乎盖了几床厚厚的棉被,山中的沟沟坎坎全部被抹平。家家户户几乎都推不开房门,要从窗户跳到外边,清出雪道才能打开房门。
老蘑菇的木克楞也不例外,也被大雪严严密密地捂了起来,幸亏人手多,边下边清扫,才没被大雪封门。这天暴雪初晴,艳阳高照,清雪成了家家户户的重头戏,住在山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天气会得雪盲症,所以,出去清雪的人都先用黑布蒙上眼睛,慢慢适应雪地反光才摘下来。二把头带领几个金夫清扫着积雪。忽然,一个金夫铲了一个雪堆,用铁锹一戳很重,用扫帚扫去浮雪,满以为是野猪、野狗、野驴啥的冻死了,能给大伙带来荤腥。二把头吓了一跳大声喊道:“哎呀!这有一个‘冻死倒呀!真是不吉利,要是野兽还能弄点肉吃。”
被称为“冻死倒”的那人,个头不大,一身破旧的棉衣,头上一顶旧狗皮帽子,已经露了棉花与雪花沾在一起,他趴在积雪上,双臂垫着脸部,有两个胆大一点的金夫,用锹把那人翻将过来,那人仰面朝天双手从脸部挪开,脸上并没有多少雪,眼眉和睫毛挂满了霜花,看上去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孩子。
二把头厌恶地道:“赶紧拖到后山喂狼去,一个‘死倒有啥好看的!”
两个金夫答应着便一个抄起一条腿,拽着往前走,刚走了两步远,那人哼了一声,把在场的人吓了一跳,尤其拽腿的人“妈呀”一声,松开了手,其中一个人嚷道:“我的天呀,是不是诈尸了?”
这是个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的时代,因饥寒倒毙街头是稀松平常的事,保长和警察局经常雇佣马车专门往山沟里拉“死倒”。尽管如此,金夫们亲手拖“死倒”时还是心存恐惧,何况“死倒”又哼了一声。
这时老金粒闻声赶了过来,到近前用手拨弄一下地上的人道:“咦,好像没死透,身体还软乎呢!”
另两个金夫也围了过来向老金粒道:“三把頭看看还有气没有,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那样做会损折寿的。”
火撩子也凑过来道:“不能吧!这天儿这么冷还没冻死才怪呢?”
老金粒没有理睬二把头的话,他把那人慢慢扶起坐在地上,果然那人没死,又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呆滞的目光中流露出求生的欲望。老金粒有几分兴奋道:“他睁开眼睛了,快把他抬到屋里去,一定能救活。”
火撩子半信半疑道:“你们看好了,别死到屋里怪晦气的,要是冲了今年开锹淘金的运势,到时大把头怪罪下来,我可不给你们担着。”
老金粒对火撩子的警告置若罔闻,他自言自语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造孽的事可不能干,宁肯让大把头责备我,也得抬回去。”
那两个金夫左右为难,不知听谁的好,老金粒言之有理,但是二把头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不近人情,一时不知咋办,怔怔地杵在那里。
老金粒瞪了他们一眼道:“胆小鬼!要是不敢抬,你俩■给我行吧!我背他回去,见死不救伤天害理。”
那两个金夫对视了一下,把那冻得快死的人抬起来,放在老金粒的背上。老金粒喊了一声号子,踉踉跄跄地走向木克楞。
火撩子这个二把头在老蘑菇金班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数人之上,除了大把头外,他一手遮天,但对那个老金粒他颇为忌惮,这老头在金班里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他说哪有金子,那里指定有,所以连老蘑菇都敬他三分。火撩子也不敢为难老金粒,何况又是三把头,就任他把人背回了木克楞。
老金粒把那人背回木克楞后,立即扒下他身上的衣服,几个金夫围了过来,有人端过一盆热水,老金粒忙道:“拿一边去,你想害死他呀!你们知道咋缓冻梨不?如果用开水烫,梨就完了,赶紧帮我把他扔水缸里,整几筐雪回来!”
众金夫恍然大悟,七手八脚抬起那人扔进水缸里,同时有几个人跑出去整雪。这时老金粒才长长透过一口气来。有个金夫小声道:“大把头回来了!”围观的金夫立即闪出一条缝来,老蘑菇急匆匆地走到近前道:“人怎么样,没有危险吧?”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腔,目光投向老金粒。老金粒不急不缓答道:“眼下看,能救过来,能不能落啥残疾不敢保准,冻掉手指头、脚趾头、耳朵是常事。”
老蘑菇赞许道:“不管冻坏哪,能救他一命,就是积德行善的事,至于能不能落残疾,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显然大把头对老金粒救人一事没有责备,并给予了肯定。帮助救人那两个金夫提着的心才放下。老金粒把那人在水缸里泡了一袋烟的工夫,便捞了出来,然后用雪搓他的身体。
众金夫七手八脚把三大筐的雪搓成水,然后放在炕梢,逐步往炕头热的地方移动,半个时辰后,那人身体不再僵硬,渐渐苏醒过来,颤抖着嘴唇含混不清地说了两个字,谁也没听清楚,但从口型上判断是“谢谢”。
又过了一会儿老金粒道:“可以喂他点姜汤了。”半碗姜汤下肚后,那人有力气了,说话舌头不再僵硬,“谢谢”两字说得很清楚。
众人脸上都浮出了笑意,老蘑菇亲切地问道:“小伙子你姓啥?从哪里来呀?咋倒在我们门前了?”
刚刚苏醒的小伙子声音微弱道:“我,我姓郑,在大山里……打,打猎,迷,迷路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眼看要到门前了,却,却晕倒了。”
由于身体虚弱,他说到最后竟然比蚊子声还小,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唏嘘不已,老蘑菇死死地盯住那小伙子的面庞,沉思片刻又问道:“小伙子,刚才我没听清你到底姓邓还是姓郑,能再告诉我一遍吗,你叫啥名字?”
小伙子攒了一点气力道:“大叔,我,我姓郑不是姓邓,我,我叫郑三好。”
老蘑菇神情松弛下来,亲切和蔼道:“小郑兄弟,你好好将养吧,等恢复后我送你回家见你爹妈,不然他们会惦记死的。”
郑三好闻言,眼睛里淌出晶莹的泪滴道:“从我,从我记事时候起就没见过爹妈,只跟爷爷打猎为生,前天,我们在山那边走散了,眼下还不知我爷爷啥样呢?”
老蘑菇闻言动容道:“二把头,待会儿道好走了,去沟外整几只老母鸡,把我那一块何首乌给这孩子补身子!”
老金粒道:“我那还有一棵老山参,一会儿也给他熬水喝。”
“我有鹿茸!”
“我有虎骨!”
“我有牛黄!”
……
众金夫见大把头如此重视郑三好便争先恐后献宝,感动得郑三好泪流满面。这一切躲在角落里的小百合看个一清二楚,她觉得金夫们淳朴善良,并不像胡大棒子说的那样,她悄悄地去了厨房,把自己仅剩下的两个鸡蛋蒸成鸡蛋糕,端给了老金粒。
郑三好毕竟年轻,身体强壮,又有许多补品滋补,两天以后,便能下地活动,四天以后完全恢复。而在这四日里天公作美,温度骤升,兆丰年的瑞雪在初春骄阳的照射下迅速化作水浆,滋润油黑的沃土,为大田播种准备了充足的水分。
这天吃过早饭后,郑三好向老蘑菇道:“各位大叔大伯,下大雪那天中午,我跟爷爷走散了,现在还不知他老人家死活呢!我得去找他。”
老蘑菇闻言点点头道:“三好,有情有义,不顾自己身体虚弱要去找爷爷,我赞同,不过这两天大化冻,山路不好走,二把头,你带几个弟兄去帮着找找吧!”
火撩子一脸为难的情绪,心想一个素不相识的小生荒子(不成熟的小孩子),大伙救他一命就不错了,还干吗兴师动众地替他找人呀!老蘑菇没看到二把头的表情,老金粒却看得一清二楚,未等二把头开口,他抢先道:“大把头,这孩子是小周、小宋发现的,是我背回来的,给金班添了不少麻烦,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二把头留下张罗着开工的事吧,我带小周、小宋跟他去找他爷爷!”
老蘑菇觉得老金粒说得有道理,接茬道:“那也行,找到老猎户后把孩子交给人家,找不到的话,把他再带回来,孤单单的一个孩子,荒山野岭的也没法生存。”
火撩子心中暗喜,嘴上却说:“老哥,你年岁也不小,这大化冻,一跐一滑的不安全,还是我去吧!家里有大把头呢。”
老蘑菇道:“二把头你就在家张罗开工吧,他们都是老山里,道熟。”
火撩子卖了个人情,还落个重任在肩,又推了苦差事,可谓一举三得。
老蘑菇自从见了郑三好,总觉得他的长相跟一个人相似,一时又没想起来,郑三好走后,他又拧了一袋烟拼命地思索着这小子到底像谁。一袋烟将要抽尽也没有头绪。
这一天夜晚,老蘑菇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往常一铺大炕的弟兄,打呼噜、咬牙、放屁、吧嗒嘴、说梦话,根本影响不了他酣然入睡。这一夜,郑三好与邓飞鹰的面庞始终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稀里糊涂地睡去,不一会儿,便做起梦来。
他先梦到二十多年前自己与邓飞鹰、林之虎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结拜为生死弟兄。由于自己虚长两歲,排为大哥,林之虎为老二,邓飞鹰为老三。三兄弟亲如手足,共同下矿淘金,苦心经营着金班,当时成为金矿上最好的金班。哥仨各有所长,林之虎善于选矿采点,可以说慧心识金,人送绰号“山虎子”;而邓飞鹰则擅长使挖金大锹,那大锹是淘金的重要工具,金沙、狗头金、牛舌金能否淘到都靠掌锹者的准头,所以,人们习惯叫他“邓大锹”;老蘑菇叫齐魁,做事精细,缜密又有一身盘山术的功夫,得了“老蘑菇”这样一个绰号。亲胜手足的哥仨把金班料理得风生水起,许多金夫都来投奔。老蘑菇在梦中一会儿是林之虎抱拳道:“大哥好久不见,二弟向你问安!”一会儿是邓飞鹰跪地磕头道:“大哥我好想你呀!难道你把三弟忘了吗?”老蘑菇伸手去拉两个结义兄弟,却怎么也够不到,他急得猛然向前跨一步,却掉进夹金沟河里。冰冷的河水激得他骤然醒来,已是满身大汗,他还沉浸在睡梦的恐惧中,咂咂嘴,却是噩梦。
老蘑菇心绪不宁,再也难以入睡,索性抽起烟来,等待天明。
郑三好带着老金粒等一行四人,踏着泥泞湿滑的山路,向棒槌山走去,寻找着失踪的老猎人。暴雪初融,到处是稀里哗啦的溪流,水上漂浮着雪块,水下结着冰,走起来路非常艰难,一天下来只走平常半天的路程。他们先到了郑三好和爷爷走失的地——迷魂阵,在那里寻觅了一天,踪影皆无。他们又到祖孙俩居住的地窨子,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显然是老猎户没有返回来。这时郑三好的心沉到了深渊的底部,他无法想象相依为命的爷爷会怎么样,是生是死。人们常常在遇到非常态的情况下,心态总是消极的,总是想坏的一面,而不是想好的结局。
老金粒想得开,他劝愁肠百结的郑三好说:“你爷爷是个老山里,这棒槌山的一沟一坎,一峰一岭,一草一木都在他心里呢,指定不会出啥闪失,说不定他回到城里去买些东西啥的,或者去走亲串友了。你用不着这样担心,别熬糟坏了身板。”
郑三好明知老金粒是在安慰自己,但他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凭爷爷的经验绝对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丧了性命。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已然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折筋断骨也于事无补。他把地窨子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款待救了他一命又跟着奔波好几天的老金粒和小周、小宋。
接下来郑三好他们又在附近的山谷里寻找了两天,仍不见老猎户的踪影。老金粒有些沮丧,小周、小宋也早已泄了气。郑三好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就先入为主说:“大伯,小叔,三好非常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更感谢你们帮助我寻找爷爷的情义。一晃你们也出来六七天了,大雪也化得差不多了,金班也到开工的时候了,我不再耽误你们的活计了,这几天你们也吃尽了苦头,找人是个慢工夫,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回去后,向大把头、二把头转达,我十分感恩他们。”
老金粒叹口气道:“三好深明事理,确实金矿开工在即,我得抓紧返回去干活,只是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荒山野岭,我心里不落忍呀,要不你跟我们回金班吧!”
郑三好笑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跟爷爷相依为命十几年,如今他老人家生死未卜,在没得到他老人家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不会离开此地的,你们先回去吧。我就边打猎边找我爷爷,等到我爷爷的事有了一定,我会去夹金沟看望,酬谢你们的。”
老金粒和小周、小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地窨子,郑三好一直把他们送到山下,才依依惜别。
送别金夫们后,郑三好又去迷魂阵寻找爷爷的踪迹。
老金粒回到了夹金沟,向老蘑菇说了他们寻找的经过,并且重点说了郑三好有情有义,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还断定郑三好他爷爷生死定砣后,会来报恩的,老蘑菇不置可否。
金班开工那天举行了非常隆重的庆典仪式,供奉山神土地是头等大事。老蘑菇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把早已选好的牛头、羊头、猪头摆在供桌上,然后焚香敬酒,按照位置的尊卑依次磕头许愿,金班上下的人念念有词,都许下愿,期望讨个吉利,淘出个“爆头”来就会穷汉子翻身。金矿里很讲究祭祀的,一般每个月初一、十五都要杀猪、宰羊、上香、磕头。金沟里都流传着:“有钱没钱,初一、十五就是过大年。”一般在这两天,都会大摆筵宴,喝酒赌钱嫖女人都不受限制的。
开工大典老蘑菇却没有让小百合参加,因为小百合是不上山沟淘金的。何况她已经来到金班二十多天了,金夫们都盼着开工这一天,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可以跟小百合睡觉了。
小百合也知道跟金夫们睡觉是躲不过的事,除非自己一死了之,而她又不甘心,她一定要达到自己报仇的目的。
而老蘑菇更伤脑筋的是让谁先跟小百合睡,二把头为了争夺受过伤,老金粒又是淘金的要害人物,都有先睡小百合的优势,然而却只有一个小百合不能分开来用。这一天金夫们干起活来非常起劲,都时不时仰头看着挂在天上的太阳,盼它早点落山。虽然明知道今晚排不上与小百合睡觉,但不管是谁睡了小百合,自己在外边听听女人的呻吟声,男人的呼哧声,甚至床铺的吱呀声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好不容易盼着日落西山了,随着二把头一声“收工”的号令,众金夫心照不宣地加快了回程的脚步,草草地吃过晚饭,心急火燎地等待,甚至幻想着今晚与小百合睡觉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老蘑菇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把火撩子与老金粒叫到一起说:“今晚谁睡小百合,我想听听你俩的主意?”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先开口,心里都想应该是自己的。
老蘑菇见二人暗暗较劲的样子,又说:“没规矩不成方圆,你俩在我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分不开先后,这样吧!你俩抓阄儿,凭手气吧,以免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
火撩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大把头已经定了这样的一个规矩,也不好当面否定。何况是为了睡一个女人,如果因这事翻脸,传出去也会让众人耻笑。老金粒则是无所谓,他也没想先睡小百合,只不过看不惯火撩子的做派才争的,一切由大把头安排。
老蘑菇弄了两个字条,一个上面画了一个“圈”,一个是“竖”,圈代表女人,竖代表男人。抓着“圈”的就可以跟小百合睡觉了。老金粒一脸淡然,火撩子则是急不可待的样子,恨不得一把抓住“圈”以满足自己的欲望。命运也常常会捉弄人的,有时候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越想得到什么,却又偏偏得不到,火撩子就中了这个魔咒,恰恰就是没抓着圈,老金粒有福不用忙,如愿以偿了。
那一夜老蘑菇金班没有一个人睡上安稳觉的,金夫们都以听声满足自己的欲望,而老蘑菇却又做起噩梦来。
他梦见那年夏天,自己与邓大锹、山虎子在夹金河上澄沙淘金,邓大锹握着那把比簸箕还大的铁锹,老蘑菇、山虎子一起拉着两边的铁链子,像老牛拉犁耕地一样在河水中翻犁着,邓大锹的耳朵特别的灵敏,他能分辨出来砂碛的声音来,只要翻犁中他喊一声停,拉铁链的人知道这是淘到金了,几乎十拿九稳。这天他们白白地干了一上午,顆粒无收,就在老蘑菇要喊歇气吃饭的当口,邓大锹连喊三声:“停!停!停!”并且一声比一声高。山虎子接茬道:“干啥?这么大惊小怪的,莫非遇到狗头金了不成。”
邓大锹面色凝重道:“大哥、二哥你俩一定稳住架,绷紧链子,但是不能过力,否则将前功尽弃,我估摸着这块比狗头金还大!”
老蘑菇和山虎子的心几乎要蹦出来,淘金好多年了,只听老辈人说过夹金河里有牛舌金、马蹄金的,可谁也没见过,难道这次真的遇上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邓大锹又接连不断地发号施令,拉!松!拉!松!松!松!反复了不知多少次,邓大锹才把金锹慢慢地浮出水面,果不其然,在满满河沙中,一块马蹄金闪闪发光。
这情景简直把三人眼睛看直了,遗憾的是这块马蹄金担在铁锹的沿上,一半裹在沙子里,一半悬在空中,随时都有掉进河里的危险。三个人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两根铁链和大铁锹形成了一个平面,此时只要有一方吃不住劲,倾斜了那就会使金块跌入水中。邓大锹使出吃奶的力量,端住那近百斤的泥沙让河水慢慢冲刷,单等泥沙入河大半后,他有足够力量把马蹄金那一半掂回锹里,时间似乎凝固了,任流沙在河中流淌,就在细沙流散殆尽的当口,几块河流石没了沙子的基垫被河冲动,马蹄金也动摇起来,突然,一阵山风吹来,河水滚起一波细浪,涌向大锹,摇摆不稳马蹄金一下子掉河里,邓大锹“妈呀”一声,扔下大锹扑到水里便捞。
老蘑菇和山虎子知道马蹄金跑了,也跟着惊呼一声……
睡在老蘑菇身旁的老金粒推了一下子梦境中的老蘑菇道:“大把头醒醒,睡魇怔了咋地?”
老蘑菇挣脱梦境,翻了个身回答道:“可不是魇着了。”边说边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佯装睡去,实际上此时他半点睡意都没有了,心中暗暗嘀咕,怎么这两天一直他妈梦到邓大锹和山虎子呢?是小百合晦气,还是郑三好带来的不祥呢?他一时难以定夺,只是暗暗地琢磨。
第二天早饭时,大伙都调侃与小百合睡觉的老金粒:“老哥哥昨夜没轻折腾呀,今个儿能上工了吗?”
“那是啥滋味呀?”
“美出鼻涕泡了吧?”
老蘑菇制止他们道:“别乱嘞嘞了,慢慢就轮到你们了!”然后郑重其事问老金粒道:“姓郑的那小伙子也不知道找到他爷爷没有,这么多天了,咋连一个信都没有?我还挺惦记他的?”
老金粒暗谢大把头为自己解了围,不然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些歪三扭四的问题,他答道:“郑三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小伙子,他说他一定要找到他爷爷,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不会离开棒槌岭的。”
“那他一个人咋生活呀!”
“这个大把头不用担心了,那小子打猎真有一套呢,过些日子他爷爷有一定了,咱们把他整来,保证弟兄们有野味吃。”
火撩子见两人唠得热火朝天的就凑过来道:“是呀!有小百合臊味,再有郑三好的野味,弟兄们过上神仙的日子,还愁捞不到大块的金子呀!”
老蘑菇没有搭腔,低头沉思着什么,老金粒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火撩子道:“小百合、郑三好都是苦命人,既然沦落到金班来了,咱们就应该好好对待人家,不能当成玩物,人的一生谁容易呀!”
火撩子撇撇嘴,不再言语。
郑三好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边打猎边寻找爷爷,他把老金山几乎翻了遍。迷魂阵、花鹿沟、簸箕崴子、柞木岗、蛤蟆通、椴树岭等凡是老猎户领他去打过猎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仍没有放弃,又找了一些陌生的地方,仍是一无所获。
这天傍晚,郑三好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了地窨子,未到门口就闻到有一股肉香钻进了鼻孔,他猛吸两下分辨出是野鸡山兔炖蘑菇。他欣喜若狂,知道是爷爷回来了,高声喊道:“爷爷!爷爷你回来了,可想死我了,你这些天上哪去了?是不是病了?咋不给我捎个信呢!”说着急三火四地推开了木门,屋里却空无一人,饭桌有一盆蒸好的馒头,锅里炖的鸡兔飘着诱人的香气。郑三好又奔出屋,登上地窨的屋顶高声喊道:“爷爷!爷爷!你在哪呀?我回来了!”山谷回音袅袅不停,他足足喊了上百句仍没有回答。郑三好只得回到屋里,点上油灯呆坐在饭桌前,饭菜再香也引不起他的食欲。
忽然,他发现装馒头的饭盆下压着小半张字条,一把抓起来,几行熟悉的字体映入了眼帘:
聚散離合,
上苍定夺。
长路漫漫,
一波三折。
国恨家仇,
源于恶蘑。
铲除奸凶,
人生几何?
郑三好拿着字条的双手颤抖不已,他悲喜交加,喜的是老爷爷没有在大雪中遇难,悲的是老人家不辞而别。爷爷明明是回到了地窨子,为何不肯露面?有话可以直接说,何必留下一首让自己费解的诗呢?他把那首八言打油诗看了一遍又一遍。揣摩出两个意思,一是说咱们必须得分离了,二是说让自己去报国恨家仇。去哪报仇,找谁报仇,却没有明示,弄得自己一头雾水,泪水又在脸上蜿蜒起来。
爹娘惨遭杀害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他15岁那年,放寒假的时候,父亲从金矿回家猫冬,带回来许多山货,一家三口在年终岁尾团聚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问父亲为什么今年比往年回来晚了一个多月,父亲只说金班里事多,上冻之前他们干了一项大工程——拦河改道,如果他们的计划实现,连咱们孙子辈都够花了。当时母亲听得将信将疑,还半开玩笑地讥讽父亲,莫非是发现了金山?父亲嬉笑着,没有详细告诉母亲,只是说差不多,到时候你瞧好吧!三口之家充满了温馨,那天父亲因高兴多喝几杯小烧酒,还硬逼着母亲喝了一大口,呛得母亲边咳嗽边流泪水。父亲又让他尝酒,被母亲拦住了。
那一夜他依偎着父亲睡得特别香甜,酣睡中他被母亲推醒。只听母亲惊慌急促地伏在他耳边道:“孩子!孩子!快起来,穿好衣服,有坏人来抢劫,千万别出声!”
刚睁开眼,朦朦胧胧中,就听到外边一个高鸦嗓音道:“邓大锹!你把那半张纸交出来,我们就饶过你和老婆孩子,你不是不知道,红毛罗刹马帮的厉害!”
接着又听到俄国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当时他看到父亲端着大铁锹眼睛喷火答道:“你们他妈动作还真挺快呀?我刚回到家,你们就盯上了,可惜那图落在金班了,我没带在身上。”
“糊弄三岁小孩子呢,那么珍贵的东西你还落在外边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把门砸开!”
一阵激烈的砸门声,冲撞着耳鼓,父亲向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扯着他掀起炕席抠开一块板坯,告诉他钻进去,顺烟囱爬出去,到郊外林家窝棚找林大伯去,我和你爹打发走这帮胡子后去找你。
自己起初还不肯,但是砸门声越来越响,母亲又拿着父亲塞过来的一个小布包道:“找到你林大伯后交给他,他知道是咋回事情。”
外边的那个高鸦嗓又喊道:“姓邓的,真不识抬举,这门锁得还挺牢实,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
父亲猫腰过来,把母亲按倒,然后示意他快点从烟道爬出去。三好也无暇多想,既然父亲把布包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一定是外边红毛罗刹所要的什么图纸,他迅速钻进炕洞,爬进烟囱,从房顶的烟囱孔出来。北方的房子比较特殊,其烟囱在房子顶端的一侧。郑三好慢慢地伸出头来,见窗前站着七八个人,有两个正在砸门,另一个人端着枪向屋里开了两枪。
屋里传出父亲的声音:“两山难相碰,劫财莫要命!别开枪了,我给你们找图纸!”
三好心里明白,图纸在自己的怀里,父亲显然为自己逃出魔爪拖延时间,于是,他不再迟疑,飞快地下了烟囱,悄悄地从背面溜下房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他奔向城外的林大伯家拼命跑去,半个时辰后,他跑出了城外到林家窝棚,刚进村头就听到了满村的狗在狂吠,就在驻足喘口气的工夫,林大伯所住的方位猛一股烈焰腾空,浓烟中夹杂着噼噼啪啪的火星,他预料到林大伯家也被胡子砸孤丁了。
他欲哭无泪,到哪里去?他又想到了父亲的另一位结义兄弟齐伯伯,留下守矿,到夹金沟找他去,想到这,他又向夹金沟奔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跑到山脚下,稍喘了口气。歇息一会儿,才觉得浑身出透了汗,冷风一吹浑身冰凉冰凉的,他不再停步继续赶路。他又走了一段山路已是筋疲力尽,不慎脚下一滑滚进了山坳,便失去了知觉。等到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地窨子的火炕上了,面前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猎人……
后来老猎人告诉他说,清晨起去查看捕捉野兽的陷阱,发现昏迷的他倒在雪地上,便把他背回地窨子,好在山坡较缓,掉下去时只受了皮肉之伤,将养两天就恢复如初了。他也深知没有老猎户相救,不是冻死也成了野兽的美餐了。能起炕的时候,他要回城里去,老猎户突然把脸沉下来说,你去哪我都不管,我救你不图报答,你只是说清楚为什么大清早衣冠不整跑到山里来,又要回城里干啥?
三好看到老人家严肃的样子,觉得自己命是人家救的,家里的事还有啥好隐瞒的,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老猎人所发生的一切。
老猎人听完后神情黯然,过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就是摊事那两家的孩子,你也不用回家去查看了,你的父母已被红毛罗刹的马帮所害,警察还在现场看到两具红毛罗刹的尸体……”未等老猎户说完,三好便怒叫一声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时,老猎户道:“孩子呀!郊外林家窝棚更惨了,你好歹还逃出来了,他家除大人被杀害外,十几岁的女儿被那帮胡子给掳走了,不是做了压寨夫人,就是卖到妓院去了。”听到这里三好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老猎户道:“啥也不跟你说了,就这熊样,将来能为你爹娘报仇吗?见到凶手也得吓晕过去。”
这句劝将不如激将的话,如铁钉一样刺进了三好的心,他忍痛霍地一下从炕上跳起来,“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呀,我现在就去跟他们拼了!”
老猎户把他又摁到炕上道:“你先歇着吧!你去跟谁拼命呀?”
“跟红毛罗刹,杀人凶手呀!”
“他们在哪你知道吗?”
“就是去天涯海角,我也得把他们抠出来!”
“你拿啥报仇,就凭你小体格子,你会开枪吗?你会使刀吗?你会射箭吗?”
“我,我……”我,我两声便没了下文。
老獵户缓了一下语气道:“傻孩子,好好想想吧!你爹邓飞鹰邓大锹,你大伯林之虎是何等的人物,都惨死在红毛罗刹的手下,何况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老猎户的话句句在理,说得他心服口服,他强忍着悲愤道:“那,那我们两家人就白死了,那些凶手就逍遥法外了?”
“这世道,弱肉强食。能不能报仇让你爹娘九泉之下瞑目,那就看将来你的本事了。”
“那我,我去哪里学本事?”
“你就先跟我学打猎,能对付了虎豹豺狼,就是本事。”
从此,他就称老猎户为爷爷,跟他学狩猎,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这些年他学会打野猪,猎棕熊,套野兔,扣山鸡,挖獾子,射松鸭……什么下套子,埋夹子,挖陷阱,支拍子,挂笼子等一整套狩猎技能,猎枪、弓箭得心应手,尤其是飞石打鸟的绝技,几乎练到百发百中的地步……
郑三好的回忆由痛苦转即充满希望,地窨子旁老榆树上冰溜子被山风吹落掉地的声响,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郑三好把字条铺在桌子上,赫然是父母用生命换来的小半张牛皮纸。睹物思人,郑三好的心情更难平静,他仔细揣摩着老猎户诗中的含义:
“聚散离合,上苍定夺”说的是:人生相逢离去,是老天注定的,不可违背的规律。
“长路漫漫,一波三折”的意思是人生道路是漫长的,绝对不会一帆风顺,总是会坎坎坷坷,有挫折的。
“国恨家仇,源于恶蘑”大概表述的是沙俄金匪经常侵袭掠夺金矿,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许多人被害得家破人亡,既有国恨,又有家仇了。“恶蘑”两字很费解,郑三好知道老猎户读书不多,只识几个庄稼字,是不会写魔鬼的“魔”而用蘑菇的“蘑”代替的。
“铲除奸恶,人生几何?”大意是劝告自己经过多年的锤炼已学到本领,完全可以报仇雪恨,人生短暂,能有多少好时光,做一切事情要抓住机遇,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
反复解析后,郑三好悟出了老猎户的真正用意,之所以不想见面即是怕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所以用打油诗来告诫自己,又是一次考验和激励,或是另有隐情。总之,失散这些天,老猎户实际时时刻刻都在关注自己。想到这他更信心十足,坚定了报仇的决心。他确定一点,要想找到那沙俄金红毛罗刹就得从金沟淘金人那开始,指不定那些贪得无厌的红毛罗刹还会偷袭金沟,抢掠金子呢,想到这他更加感谢山爷的良苦用心了。
实际上炮爷自从那天大雪中与郑三好走散后,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郑三好的行动,老人家也可能是要通过这些磨砺来考验他的意志力、人品和能力。也许经过了这场大雪,炮爷认为郑三好已经成熟了,可以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去了,才故意避而不见,留言相别。
郑三好又在棒槌岭盘桓了几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与炮爷相依为命三年的地窨子。去哪里呢?当时他也很茫然,最后还是去了夹金沟老蘑菇的金班。
郑三好找到了老金粒,他说明了自己走投无路,也想加入金班淘金。二把头火撩子坚决反对收留郑三好,他说:“这小子左胳膊经常脱臼,进了金班是能拉铁链子还是能掌金锹,他能抡金锤凿井吗?”
老金粒争辩道:“我不这么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孩子虽然不能顶一个棒劳力,但他也有一技之长,他会打猎,时不常地打些飞禽走兽啥的,给弟兄们开开荤,省着去买了。”
火撩子仍是不同意道:“金沟里是不养闲人的,就说小百合是个宝吧,还得给大伙做饭呢!”
老金粒一下子又找到新的理由道:“你说对了,小百合一个人做饭也忙乎不过来,又是去镇里买米买菜的,每天也得用一个人,我看这小子腿勤正适合。”
火撩子还想说什么,老蘑菇拦住道:“行了,你两个别犟咕了,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了,就留下吧!按老金粒说的让他就来金沟跑腿,打零!”
火撩子见大把头发话不再争辩,讪讪地道:“留下也行,那就让白吃饭白干活,两不亏欠。”
老金粒道:“那怎么行?咱们每个都是按块角分记账,年终分红,咋地也不能让这小伙子白干活呀?至少也得给他……”
未等老金粒说完,火撩子就抢过话头道:“我是掌粮台(给记工分红的),这事我说了算,他的名字不叫三好吗?干脆每天就给他三毫钱,愿干不干,能收留他就不错了。”
郑三好在门外把他们的话听个一清二楚,他见留到矿上已是十拿九稳就推门进来说:“谢谢各位叔叔、大伯能收留我,实际上给不给钱都行,既然给了我三毫,跟我名字相符,我愿意,从今以后你们就叫我郑三毫吧。”众金夫一听,哄堂大笑,他们认为这个名字好记、好听、好说。郑三好好歹算入了老蘑菇的金班,有了个安身之处。
火撩子并不理他说什么,接着道:“既然大把头让你进了金班,就要守规矩。”老金粒见火撩子出言不善就接茬道:“金班的规矩是:每天,五更后一通鼓,伙夫起來做饭,二鼓吃饭,三鼓上工。午间金场打尖吃饭,日落一竿,鸣金收工。”
火撩子恶声恶气道:“郑三毫,我把丑话说在前边!你听好了,矿上的稽查处和游击大队,可把咱们金班编号入册了,你既然入了金班,就得死心塌地地在这干了,如果私逃和携金偷逃,被抓后,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到伙食房子帮工绝不可偷懒,不然连三毫都不给你了。”
郑三毫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火撩子缓了口气道:“到了金班除了守那些规矩外,还有诸多禁忌,日常说话要万分小心,不能有:黄、坑、扔、瞎、赔、停、砸、上、分、断,刷一类的字眼。”
郑三毫一脸茫然,老金粒道:“二把头,你这么说,他初来乍到,也听不懂,我给他解释解释吧!”
“可不是咋地呢!你是三把头,又竭力要收留这小子,早就应该出声了,别就让我一个人干得罪人的事。”火撩子气哼哼道。
老金粒反驳道:“你不多说几句,能显示出你二把头的威风来吗?三毫呀!这金沟里的禁忌太多,我先跟你说点眼前的吧!比如:这里‘停要叫作‘捆、‘断叫作‘生,‘断了就得说成‘生了,‘土叫‘毛,‘地面就得叫‘毛面,‘刷叫作‘饮,‘刷子自然就得叫‘饮厨了,‘坑就叫作‘洼……”
郑三毫听得云山雾罩,一时难解道:“唉呀!你们说得这么多,我也记不住吆!”
火撩子狠狠瞪了郑三毫一眼道:“记不住也得记,不然就别在金沟里混吃喝!”
老金粒拦住火撩子的话头道:“二把头呀!莫非你一下生就会这里话呀!啥东西都得慢慢学嘛!你让他一下子把你十来年记的都记住,可能吗?”
“我不管这些,反正三天以后说错了话给我立马下山!”二把头说完摔门而去。
郑三毫为难地看着老金粒,老金粒气得脸色红紫,翕动嘴唇说不出话来。小百合打圆场道:“三把头你别生气上火了,二把头的绰号都是你给起的吗?他就是那针孔火撩的脾气,跟他一般见识干啥?郑三毫!来,姐教你说那些忌讳的话,金沟里就这德行,想常待就得入乡随俗。”
俊俏的女人总是容易让人暖心的,小百合的莺声燕语,既让老金粒消了气,下了台阶,又与郑三毫拉近了距离,老金粒被火撩子搅和得也没了再教郑三毫的心情,就势顺水推舟道:“好呀,小百合反正以后你俩一起做饭,郑三毫唇典就交给你了。”
小百合欣然应允道:“三把头,你就放心吧,年轻小伙记性好,准保不让你打脸,也让二当家的鸡蛋里找不出骨头来。”
在场的金夫们各怀心腹事,他们内心里是排斥郑三毫入金班的,他能否干活且不说,晚上又多了一个排号睡小百合的人,多一个人就多一天轮到自己睡。何况小百合对这小牤子好像一见钟情似的,两个人同时在伙食房干活,万一哪天那小子把小百合拐跑了,大伙夜里只能挠墙拍炕沿了,于是醋意发酵成敌意。
“小子!你真得好好记住金沟里的规矩,不然,别想在这里长待了。”
“二当家的每天给你三毫钱都多了,瘦猴似的能干啥!”
“三把头咋这么偏向你呢?莫非你是他的私生子不成。”
“小百合你可是大伙的媳妇,可不能光啃这个青苞米。”
“青苞米说得好,上没上浆都说不定呢。”
……
七嘴八舌,歪三扭四的话,像刺骨寒风扎进了郑三毫的心上。
小百合被这些四六不上线的话激怒了,她很同情郑三毫,她与郑三毫可以说是同病相怜,她娇叱道:“都少嘚嘚几句吧,你们的心是石头做的呀?咋一点阴德也不积呢?挺大个老爷们咋跟一个孩子过不去呢?惹急了,姑奶奶我去别的金班混日子去。”
小百合一发话还真好使,还有要挤兑郑三毫的金夫把刚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刚才刁难郑三毫的金夫也不敢跟她争辩了。小百合扭过头来安慰郑三毫道:“小兄弟,他们是满嘴跑舌头想啥说啥,你别太走心了,走,跟大姐去灶房做饭去。”
郑三毫从此就在金班生活下来,他跟小百合和金夫学了许多进沟的禁忌语:像把蛇叫“钱串子”,把老鼠叫“媳妇”,把黄豆叫“金豆子”等等。
老蘑菇金班两个月之内进了小百合、郑三毫,给金班输入了新鲜血液,带来了新的生机,他每天都能打回野味给大家解馋。小百合满足了金夫们的“性福”,郑三毫满足了金夫们的口福,干起活来特别起劲。
郑三毫也真给竭力主张他留下的老金粒长脸,因他的狩猎特长,又为人乖巧,从不讨人嫌,金夫们特别喜欢他,就连强烈反对他加入金班的火撩子也渐渐地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这天,老金粒还就走了“臊运”,刚挖了几锹就挖到了一块狗头金,这也是老蘑菇金班近几年淘到的最重的狗头金了,一时间老金粒成了风云人物,令人刮目相看。很多人都归结为是小百合进了金班后带来的运气。因此,老蘑菇除了重赏了老金粒外,还赏了小百合。火撩子羡慕中带有几分嫉妒,调侃三把头道:“你昨晚是跟小百合整一宿吧!”老金粒一脸尴尬,老蘑菇解围道:“净扯犊子,整一宿还能干活吗?”
狗头金是天然产出、质地不纯、颗粒大而形态不规则的块金。通常情况下它是由自然金、石英和其他矿物合体组成。因其形似狗头,称之为狗头金。因为俗语说得好:“穷汉子得了一块狗头金,走一步拎三拎。”表明了它的稀有名贵,又给其定名了。
老蘑菇当然如获至宝,他晚上睡觉把狗头金放在自己的枕头下枕着。白天上工用背带缠在腰上,生怕狗头金不翼而飞或发生其他不测。
郑三毫似乎对狗头金不太感兴趣,他认为那东西不过也是一块石头,不当吃不当喝的,老金粒则笑他是傻狍子,他说这一块狗头金够满金班人换媳妇的费用了。
这天夜里,金夫们正在酣睡中,老蘑菇突然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对不起呀!弟兄,我是万不得已呀!”
满屋的人都被这充满恐惧、忏悔、无奈的声音所惊醒。
“咋地了?”老金粒问。
“啥事呀?”二把头问。
“大把头!你吵吵啥?”小百合问。
“大把头做噩梦了,别害怕!”郑三毫说。
老蘑菇泪流满面,他用双手摸了一把脸说:“兄弟们!没事的!我是被梦魇着,惊扰你们睡觉了,大伙好好睡吧,我现在好了!睡吧!睡吧!明天一大早,咱们得上工呢!”
众金夫长吁短叹后,又重新躺下睡觉去了。而老蘑菇再无睡意,他悄无声息地装了一袋烟,划了一根火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裹起烟嘴来,金夫们都知道老蘑菇平时抽烟吧嗒嘴的,像老母猪吃食一样,而当下老蘑菇为了不影响金夫们睡觉,却无声无息地抽起闷烟来。
只是他每吸一口烟,烟袋锅子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像半夜里坟茔地的鬼火飘忽不定,让人不寒而栗。众金夫在老蘑菇浓浓的旱烟味中,又睡了个回笼觉。郑三毫早已习惯了老蘑菇的旱烟味,刚来的时候,还偶尔呛得他小声咳嗽,此刻他屏住呼吸待那袅袅的烟云过去后,才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老蘑菇却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当年的那一幕幕像耍驴皮影一样浮现在脑海中。那年初秋,自己与邓大锹、林之虎同时采到一块马蹄金,他们哥三个也是头一回见到了马蹄金,那块神物在邓大锹的锹中闪闪发光,老蘑菇与林之虎小心翼翼地拉着铁链,唯恐一时不慎把到手的马蹄金弄跑了。想啥,啥就来,怕谁,谁就到。就在马蹄金堪堪要被捞上来之际,那金灿灿的光芒炫目耀眼之时,突然,一阵山风吹来,河面上涌起一阵波浪,把大铁锹上的马蹄金冲掉河里。老蘑菇、邓大锹、林之虎不约而同惊呼一声,马蹄金已然踪影皆无。
哥三个一起扑到马蹄金入水的地方,胡乱地摸了起来,河水浸透了全身,山风吹得他们透心凉,失望的脸上已分不清是汗水、泪水、河水了。三个人忙乎到筋疲力尽,仍是一无所获。老蘑菇长叹一声道:“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咱先上岸合计一个万全之策,煮熟的鸭子绝不能这样飞了!”
邓大锹道:“大哥!淘金人一辈子能见到马蹄金就是立马死了也值了,何况我们差点就要到手了,我誓不甘休。”林之虎也信誓旦旦地说:“捞不到这块马蹄金,我山虎子死不瞑目!”
哥三个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在河滩上,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一条妙计来,让他们悬着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丝慰藉……
老蘑菇想到这,又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他吧嗒两声,猛地吐出一口烟来,才想到金夫们还在熟睡中,离天亮还有一段时辰,耸肩咳出的一口痰想吐在地上,又怕惊醒金夫们,卷了一下舌头又咽了回去。他悄悄地把已经抽透的烟袋放在一旁,连烟袋锅子里的残灰剩烟沫都没抠掉,朦胧中瞄了一眼郑三毫,只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暗想年轻人贪睡吆。他刚躺下想睡个回笼觉,火撩子又爬起来撒尿,哗哗地,尿流子打得夜盆直响,又搅得觉轻的人辗转反侧,或轻声叹息,或心里暗骂。
老金粒终于忍不住了,他打个哈欠道:“二把头!我说你能不能小点动静,天还没亮呢,再让大伙睡一会儿吧!这也不是上窑子呢!给窑姐听呲尿响代表你肾好。”
二把头边抖下身边回应道:“管吃管造,你也管不着屙屎尿尿,我又不是娘们儿,还能蹲着尿呀!睡你觉得了!”
老金粒刚想再回应二把头几句,只听到老蘑菇咳嗽一声,把抽烟时憋回去的那口浓痰,重重地吐在地上,火撩子和老金粒知道大把头不耐烦了,谁也没再吭声。被吵醒的金夫们躺在被窝,睡不着也装睡起来。郑三毫似乎不为一切所干扰,仍就香甜地睡着。老蘑菇借着朦胧夜光瞥了郑三毫一眼,暗忖道:“这小子觉真大,动静这么大也不受影响,还睡得喝了蜂蜜一样香甜。”
老蘑菇再无半点睡意,他摸着枕头下的狗头金思绪万千,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块自己蹲守了十多年的马蹄金。为了那块马蹄金,他十年前与邓大锹、林之虎筑坝改河道的经过,像演戏一样在他的脑海中一幕一幕地翻騰着。
那几天金夫们干劲十足,除了每人得到几两银子之外,河畔上还备足了烧酒、鸡、鱼、肉、蛋,大米饭、大馒头……比年节还丰盛。因此,筑坝进展得非常顺利,不到两天的时间,用林木沙石土堆积河坝就筑成,无声无息地流淌千百年的夹金河水就这样被改了道,流向了一条不知名的小溪。马蹄金跌落的河道渐渐地露出河床,三人大喜过望,与金夫们举杯庆贺。
然而,第三杯美酒未等落肚,西北天空却响起了一个炸雷。清澈透明的天宇中,卷来一团乌云,转瞬之间乌云打着滚,扭着劲飘到了夹金河上空,紧接着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金夫们躲进了乘凉的帐篷里避雨,放心不下河坝的老蘑菇、邓大锹、林之虎冒雨伫立在河边,不错眼珠地观看着河水和雨势。
顿时,乌云笼罩了四野,电鞭连续不断地撕扯着厚厚的云层,瓢泼一样的大暴雨似乎要灌满整个夹金河,两面山峦在巨雷吼声中抖动着。如此暴雨下了好一阵子,三个人最担心的山洪暴发了,急剧上涨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群嘶鸣着冲向刚刚筑起的河坝。老蘑菇三兄弟的心跳得比雨点还快,河坝阻塞了山洪的通道,新劈的河道早被汹涌的洪水吞噬了。这时,他们发现洪流中裹挟一根三四米长的黑色倒木,像巨大的黑鱼在浪涛中起伏翻滚冲向河坝。
老蘑菇两眼一闭,心中暗道完了!顷刻间只听到轰隆一声,大坝的钢索咔咔作响,倒木被大坝反弹回一百来米,旋即又冲了下来。这次速度更快,气势更猛,以排山倒海之力撞向了河坝,只听到咔嚓一声,捆拢大坝木垛钢索断为两截,整个大坝瞬间被洪水卷得无影无踪。
老蘑菇大叫一声,晕倒在泥水里,不省人事。邓大锹、林之虎忙把他抬进帐篷里施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醒来,此时,帐篷外已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洪水过后的夹金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和温存,静静地无忧无虑流淌着。
昏迷中醒来的老蘑菇对众金夫说,他昏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告诉他,大伙发现的那块马蹄金,是黑龙江里黑龙给东海龙王进贡之宝。今年汛期黑龙又经夹金河入江进海,到东海龙宫献宝,掌控夹金河的河神把贡品马蹄金储藏在夹金河里,结果被我们发现想要捞取,河神禀报了黑龙,黑龙大怒遂提前启程,并兴风布雨引发山洪撞毁了大坝,然后带着马蹄金去了东海。老者说宝不落俗,凡间人休想得到至宝。撞毁河坝的那根乌木就是黑龙所化,众人听得唏嘘不已,从此打消了攫取马蹄金的念头……
突然,老金粒一串响屁,又惊醒了所有的金夫,此时已是天光大亮,火撩子终于抓到了反击老金粒的机会,他极尽揶揄道:“老金粒,真有你的呀!你这是放二踢脚呢,还是敲铜锣呢?以后,咱们金班就靠你叫更了!”
此语一出引得金夫们哄堂大笑,老金粒被羞臊得满脸冒汗,讷讷地反击道:“二把头真有两下子,管天管地还管屙屎放屁了,屁把裤衩子带崩折了,你才钻出头来呢!”
金夫们又是一阵哄笑,火撩子觉得自己毕竟是二把头,老金粒由奚落变成了侮辱,他一时难以接受,于是怒道:“老杂毛!你总是跟我过不去,三番五次找茬,你别以为淘了一块狗头金就了不起了,这金班还是有规矩的。”
老金粒也不示弱道:“刚才不是你挑事吗?咋还说我找茬呢?你是二把头不假,可你做的哪件事像个二把头的样?”
“我他妈没有二把头样,咋没有人让你当二把头呢?”火撩子越说越气,霍地从铺上坐起来。
老蘑菇见二人越说越不成样子,再说下去就得动手打架了,开口道:“算了,算了,一个放屁的事,咋还越扯越远,都快点起床,吃饭,上工,别耽误了活计。”
老蘑菇素日沉默寡语,不苟言笑,很少跟金夫们开玩笑,所以在金班上下,只要他发声,那就像皇帝发圣旨一样,谁也不敢忤逆。果不其然,火撩子把糟践老金粒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老金粒在淘金上有经验、他的技术得到老蘑菇的赏识,甚至高看他一眼,认为他在金班里的重要性超过了火撩子。而老金粒,他更是对老蘑菇尊敬有加,唯命是从,既然大把头发话,他也不吭声了。
金夫们从铺上爬起来,窸窸窣窣的穿衣裤声、低声咳嗽声、哈欠声、喷嚏声、整理被褥声,汇集成金窝棚独有的“晨光曲”。
夹金沟里春夏的界限是模糊的,在坚硬的玄武岩、沧桑的火山岩缝隙间,达子香枝头上已经悄然冒出两片褐绿色的叶子。叶片虽小却厚墩墩的,且有一种蜡质的光泽,犹如古代的宫扇煞是招人喜欢。叶片之间的褐色花苞娇嫩可人,继而在阳光的爱抚下,娇嫩的胞芽长成了深紫色的蓓蕾,贵如油的春雨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了,甘霖似的雨珠争先恐后地去滋润达子香的花蕾,那一粒粒花蕾,仿佛镶嵌在翡翠片间的紫金钻石一样。
“突有火种燃引线,千朵万朵腾烈焰”,达子香的盛开,几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漫山遍野的达子香,像霎时间被点燃的礼花一样,竞相怒放,一朵朵、一枝枝、一叢丛、一簇簇、一片片……似红云坠地,似地火初燃。
达子香盛开的季节,也是满山遍野跑桃花水的时候,夹金沟虽地处大荒之北的奇绝苦寒之地,到了这个节气也是春意盎然了。老蘑菇在夹金沟里苦苦守候了十来年,其心中的秘密只有老金粒揣摩出一点端倪——为了马蹄金,更深层次的恐怕,只有他自己能说明白了。
快到端午节的时候,也是大荒北端侍弄青苗的最佳季节,“有钱难买五月早,六月连雨吃饱饭”是几百年来农家总结出来的谚语,此时也正是河里淘金的旺季,水温适宜且未到大雨季,正适合憋流金沙澄金。
老蘑菇特意派人从集市上买回两口猪,几坛子酒,五月初一那天杀了一口,上香祷告,拜山神土地。另一口留着过端午节,有好吃好喝金夫们自然高兴,干起活来也特别卖力气。老蘑菇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又开始憋坝改河道,淘弄那块梦寐以求的马蹄金。
伏天未到,雨水稀少,河水清澈,鹅卵石裸露,游鱼可数。金夫们两天时间就修成了拦河坝,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带领大伙玩命似的翻犁干涸的河床,每天都能淘到散碎生金,就是没有看到狗头金、马蹄金的蛛丝马迹。
老蘑菇一点不气馁,他坚信今年是旱年,整整一个五月少雨,只要河水不涨,就有希望寻到那宝贝。端午节那天,老蘑菇让金夫们停工过节,金夫们早早把另一口猪宰掉,肥吃肥喝了一整天。第二天又继续淘金,老蘑菇让金夫们反复翻犁一段河床,金夫们也有些泄气,这里砂金已淘得颗粒皆无,反复翻弄泥沙石粒,不是白白搭工吗?
老金粒劝大家道:“干活得由东呀,大把头没有亏待咱们呀!两头猪、十坛子酒都造没了吧?又没少给工钱,在哪块地淘金不都一样,这金沟里有多少金班没有女人,别忘了大把头为了争小百合差点把命搭上,咱们可不能辜负大当家的一片苦心呀!”
金夫们细一想也是这么回事,这些日子好吃好喝的,大把头让干啥就干啥呗。又是两天过去了,那一片砂碛几乎翻了几遍了,这天中午时分,郑三毫跟着小百合像往常一样来送饭。砍刀馒头、猪肉炖粉条子、韭菜鸡蛋酱、小米稀饭。金夫们劳累一上午好不容易盼到送饭的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工具,围过来一起吃饭。
火撩子吃饱了饭菜后,调侃道:“小百合!我们金班光猪就吃了两头,酒喝了十坛,可是这两天头绪不好(淘的砂金少),你能否见点红,给我们冲冲喜,出个爆头啥的?”
小百合也不让分道:“二把头手风不顺,还要靠我这个女流之辈呀?见红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你得等。”
“不用等了,不用等了,你们看天上有彩虹了!”
刚才金夫们都忙乎吃饭,谁也没注意到头顶上忽然飘来云彩,山那边好像下点小雨,天空出现彩虹。刚好是郑三毫抬头发现了,兴高采烈地告诉了众人。
众人以为郑三毫开玩笑,但还是不约而同抬头望去,果然山梁出现一道弯弯的彩虹。一向寡言少语的老蘑菇大喜过望道:“弟兄们,好兆头呀!‘晴天彩虹,爆头出笼,赶紧啃富(吃饭),看谁能爆出金疙瘩来!”
金夫们也激动不已嗷嗷地喊了起来:“晴天彩虹,爆头出笼!晴天彩虹,爆头出笼……”
金夫们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午饭,老蘑菇道:“弟兄们!抄起你们的金锹、金镐、金笸箩吧!是骡是马牵出来遛遛!”
金夫们一呼百应,呼喊着冲向河底,夹金沟的山和水也似乎被金夫们的情绪所感染,一下子跟着沸腾起来。晴天丽日,彩虹悬空,锹镐飞舞,砂碛翻腾。金夫们像吸足了鸦片的烟鬼一样兴奋,干起活来没有一点劳累感,就连郑三毫、小百合也拿起锹镐加入了掘金的行列。
老金粒经验丰富,他手持镐头边刨砂碛边指挥道:“金镐一寸一寸刨,金锹要一点一点地飞(撮),毛皮(地面)上一个蚂蚁也不能放过。”
火撩子道:“弟兄们,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吧!狗头金、马蹄金一会儿就出来了!”
众人都知道这是一夜暴富的绝佳机会,即便老蘑菇、老金粒、二把头不说什么,他们也会不遗余力地去抢爆头,因为他们深信天降异象,必有大事出现。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战场如此,金场亦然。老蘑菇苦心经营的这段砂碛、金场不知翻了多少个,而当下金夫们仍满怀信心,发掘着他们梦寂以求的爆头。
太阳似乎都被金夫们折腾累了,缓缓地向山冈走去,金夫们忘却了疲惫和饥饿,疯了似的翻腾着。就在人们失去信心几乎到了绝望的当口,郑三毫的锹挖向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边角小砂碛,他觉得那里的砂土很实,似乎未被人翻找过,铲平砂包后向下深挖了几锹,突然,他的铁锹挖到一块坚硬的石体上,任凭怎样用力都是纹丝不动。郑三毫自从进了金沟后,不能顶一个正常的金夫,只是干些帮厨、买货一类的杂活。这还是第一次参与淘金,毫无经验的他以为挖到了金子了,就高声叫道:“百合姐!你快来帮忙,我挖到了马蹄金了吧?”
小百合不屑道:“郑三毫,你别开玩笑了,金夫们都折腾好几年了,也没挖到马蹄金,做梦呢?”
“那这是啥东西呀!硌得金锹挖不进去了。”
“石头呗,你不知道!这河床到处是石块呀?”小百合嘴上这么说,却挪步过来,眼睛瞪圆了盯着郑三毫的砂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让老金粒听到了,他心头一震,暗想郑三毫这小生荒头一回摸金锹,根本不会淘金,但他没亲近过女人,是个童子呢。说不定有另一种“爆头”呢,何况是他第一个发现彩虹的,这也算“见红”了。想到这他急忙拎着镐头走过来道:“天儿不早了,你们两个小孩伢子,犟咕啥呢?快干活得了。”
小百合抢先道:“三把头,郑三毫累蒙圈了,金锹挖不下去了,就说挖到马蹄金了,太阳还没落山呢,他就做上梦了。”
郑三毫被小百合奚落得有些难为情道:“三把头!我是猜想的,是不是挖出来看看。”
说完拼命地挖掘着泥沙,老金粒走过来瞧了两眼砂碛道:“这种情况下,用金镐更管用。”
说完他抡起镐头刨着郑三毫砂坑周围。三个人锹挖、镐刨,簸箕撮,转瞬之间,就开出一个坑盘来。老金粒从郑三毫手中拿过锹来,小心翼翼地清理着砂子,仿佛真有马蹄金似的。结果他们发现郑三毫锹挖不进去的只是一大块石头而已,根本没有什么狗头金、马蹄金,甚至连散碎的砂金都一粒没有。老金粒看到郑三毫和小百合一脸失望的表情道:“猫咬尿泡空欢喜,看来你见的虹,跟小百合‘见红是两回事呀!”说完沮丧地用脚踹着砂堆。
小百合接茬说:“今天又没戏了,两口大肥猪白吃了。”
老金粒又踹了几脚道:“真他妈邪门了,就是出不了‘爆头。走,再到主河道瞧瞧。”
郑三毫、小百合跟着老金粒向人群走去,郑三毫这时才觉得自己一泡尿憋了半天了,小百合在近前没法撒。他忙道:“你俩先走吧!我去放放流子(撒泡尿)马上回来。”
老金粒还打趣道:“快去快回,别让老鹞鹰把小鸡叼去。”
小百合聞言捂嘴笑道:“这小牤子可护裆了,平时夹得死紧死紧的,我都怀疑他光有秤砣没有秤杆。”
老金粒有几分醋意戏谑道:“咋地了,没啃着青苞米,心里不是滋味呀!”
小百合反唇相讥道:“你们这些淘金客,十个人,九个好跑骚,一个不跑骚,不是烟鬼就是大酒包。”
老金粒并不生气,笑呵呵道:“你这是糟践我一大帮人呢,还是夸大把头和郑三毫呢?金沟的人只有他俩没上你炕睡你,大把头拉不开大闩,挑不了窗帘了(性无能),郑三毫还是青瓜蛋子(不成熟),你还想老少通吃呀?”
小百合被老金粒说到内心柔软处了,她虽然是妓女,但也渴望真情实感,讨厌那些色狼淫鬼,羡慕那些仁义豪侠。
郑三毫可没有闲心听他俩说些自己似懂非懂的事情,他匆忙找个背人地方,回头瞄了一眼小百合的背影,觉得不会被人看见了,才兴高采烈畅快淋漓地尿了起来。方便之后,他又想到刚才挖到的那块青石,他决定要把那块石头挖出来,看看石头底下有没有马蹄金。
郑三毫又回到砂坑边,快速地把老金粒踢到坑里的浮砂清出,然后,奋力把磨盘一样的青石四周砂土掘开。老金粒在砂碛上刨了两镐回头看看郑三毫撒完尿,又回到原处就喊道:“三毫,三毫,快回来呀!别费劲了!”
郑三毫回应道:“三把头!你叫两个人帮我把青石抬起来看看下边呗,我一个人整不动!”
正在拼命翻砂碛的老蘑菇听到青石,心头一震,满山都是花岗岩石头,哪来的青石?“青石黄金,又合又分”的俗语立即让他心动,难道真会有奇迹发生吗?想到这,他问老金粒道:“你刚才看准了吗?真是青石吗?”
老金粒忙道:“看不出是青石,郑三毫这小子让尿憋蒙了,有碍于小百合在跟前,就跑那边撒尿去了,我们就回来了。”
老蘑菇听老金粒说后道:“原来如此,这小子没见过啥阵势,多叫两个兄弟咱们过去看看,免得他大惊小怪,吵吵嚷嚷。”
老金粒一挥手,有几个金夫跟了过来,老蘑菇自言自语道:“反正要收工了,我也跟你们看看这小子搞啥名堂呢!”
一伙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郑三毫所挖的砂坑前,砂坑也就二尺多深,有井口那么大,坑里有一块磨盘大小的青石,还有少许埋在土里。老金粒急忙说:“还真是一块青石呀!这小子没说瞎话,就是干活毛愣三光的。刚才也没把土整干净,所以,我没看清楚。”
老蘑菇沉吟一下道:“三毫头一回下砂场,淘金也没有经验,不怪他,眼下弄清楚也不晚。”说完他率先跳进坑里,小心谨慎地用金锹清理青石下边的残土,老金粒也跳进道:“大把头!还是用金耙子搂吧!说不定这小子真能出‘爆头呢。”
两个人都是淘金的行家里手,很快残砂被清理完毕。老金粒跳出坑来向火撩子喊道:“二把头!别在那翻腾了,快把金缸子、金袋和红头绳拿来,这里要出‘爆头!”
火撩子正焦急地翻着砂土,听说要出“爆头”了喜出望外,带另一伙人涌了过来,有人扯红头绳,有人拿出金袋子,有人掏出金缸子,众人就要动手抬石了。
老蘑菇看了一眼小百合,欲言又止。火撩子心直口快,忙说:“小百合,你今个是来送饭的,按照金沟的规矩,女人是不能上金场的,就要抬石见金了,你先回去吧!”
小百合很气愤,她毫不让分道:“女人咋地了?我上金班来还不是你们玩着命争来的吗?晚上把我当宝,白天把我当草吆,我才不走呢,何况,若真挖出砂金来,还是我跟郑三毫一起找到的呢,是吧,三毫?”
老金粒忙打圆场道:“是你和三毫一起找到的不假,不过,金沟的规矩也不能破呀!你还是先回去吧!”
郑三毫也劝她道:“百合姐,你先回去算了,别因为这事伤了和气。”
小百合还是不肯离开,一时僵持不下,大伙的目光都聚在老蘑菇身上,老蘑菇笑了一下道:“百合呀!你看太陽快要落山了,大伙干了一下午的活,早都饿了,你也得做晚饭了。”
大把头发话了,小百合不再辩解,平日里也最惧老蘑菇,任凭他怎么胡搅蛮缠任性子,老蘑菇只要哼一声,她都会收敛的。因为老蘑菇不好色、不沾她边,不贪财,不克扣半点银两,没有任何短处在她手里。
小百合就坡下驴道:“是呀!天都这么晚了,我真得回去做饭了。”说完小百合正要转身离去。
火撩子迫不及待地说:“启石吧!‘爆头就在眼前!”早已按捺不住内心欲望的四个身强力壮的金夫抢先跳进砂坑,各搬青石一角。
老金粒嘱咐道:“这块青石太重了,动作要齐,劲要使匀了,不能缓手以免损坏了下面的干货。”
四人郑重地点头应允,然后,齐声喊道:“一、二、三!起!”声音刚落,那块青石被四个金夫使出的洪荒之力抬了起来。火撩子推开几个凑到近前争看的人道:“闪开!闪开!不怕石头砸脚呀!”
四个金夫稳稳地把那块青石放在坑边,众人望眼欲穿地看着坑底,坑底平整如桌面,却没有他们梦寐以求的马蹄金、狗头金,甚至连细小的砂金也一粒没有。
火撩子脸色非常难看,他万分失望地看了老蘑菇一眼,刚想说什么,老蘑菇开口道:“嘴急吃不了热豆腐,郑三毫你再用金锹挖挖看,好饭不怕晚。”
大把头蛮有信心的话,让失魂落魄的金夫们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老金粒补充道:“三毫呀!你动作要轻缓,切勿急躁。”
郑三毫点点头,依言挥锹掘土,他挖一锹,众人屏住呼吸盯着。果不其然,在郑三毫掘到第六锹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一块马蹄金赫然映入所有人的眼帘,火撩子几近哭腔喊道:“出爆头了,马蹄金!”老蘑菇道:“快拿金笸箩用红头绳拴上!”
老金粒却泪流满面地发了一阵得意的狂笑,像夜猫子啼春般。金夫们也从愣神中挣脱出来,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手舞足蹈、有的跪地祈祷、有的相拥而泣……
刚刚走出不远的小百合,被犹如夜猫子号叫的笑声刺得耳鼓胀痛,心灵震颤。她猛地转回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回到现场。
郑三毫被眼前的情景弄得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原地。老蘑菇用手抚摸着马蹄金,声音颤抖地道:“果然……果然……是那块马蹄金……”他立马觉得失语,忙正色改口道:“果然,果然是块好马蹄金,咱们金班发大财了。”
金夫们只顾狂喜了,谁也没注意小百合又回来了,小百合悄然无声地来到郑三毫身边,拽了下他衣袖道:“三毫,告诉姐,刚才是谁怪声怪气地狂笑?”
郑三毫一激灵从呆愣中挣脱道:“百合姐,你咋回来了?刚才,刚才那怪笑是老金粒吧!反正他们见到马蹄金都像中邪了似的。”
小百合犀利的目光落在老金粒得意忘形的脸上,老金粒正在心里估算着自己能从马蹄金上得到多少好处。小百合冷峻而带有仇恨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他忙收敛了贪婪的神态道:“小百合,你,你不是回去做饭了吗,咋又回来了?”
小百合来到老金粒面前狠狠盯着他的眼睛道:“大当家让我回去做饭不假,但你们挖出了马蹄金都美出鼻涕泡来了,我也沾点财气,一起庆贺一下还不行吗?”
老金粒忙改变口气道:“说的是,金班是一家人,人人有份,你也不例外呀!”
他俩对话飘到老蘑菇的耳朵里,他不错眼珠地盯着马蹄金,嘴上却道:“小百合回来得正好,这马蹄金价值连城,老金粒说得没错,金班上下人人有份。今晚多炒几个菜,把我存的那坛子好酒拿出来,给弟兄们庆功,再把我存的砂金给弟兄当赏钱……”
金夫们闻言又是一阵狂喊乱叫,而老蘑菇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马蹄金,似乎要把它吸进眼睛里一般。火撩子目光也聚在马蹄金上,但他还是提醒老蘑菇道:“大把头!咱们该回窝棚了!太阳快落山了!”
老蘑菇咽了一下口水道:“對,赶紧回去,好好喝一场,这块金子够大家过下半辈子了,待会儿喝酒谁也不能装假!”
大伙嗷嗷叫好,老金粒帮助老蘑菇把马蹄金装进口袋,老蘑菇抱在怀里,在众人的簇拥下,朝工棚子走去。金夫们时不时地瞄几眼老蘑菇怀里的马蹄金,生怕它不翼而飞。郑三毫、小百合只跟在队伍后面默默地走着。
火撩子和老金粒像左膀右臂一样,伴着老蘑菇稳步前行,而他们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火撩子回头喊道:“郑三毫!你落后干啥呀?还能再找到马蹄金呀!赶紧回去准备酒菜呀!”
老金粒知道火撩子自始至终就是对郑三毫白眼相看,他是接纳郑三毫的力主者,只要有人挤对郑三毫他都站出来说话,于是接茬道:“郑三毫可是采到马蹄金的功臣,说不定大把头会给他重赏呢,他准备酒菜是应该的,还有小百合呀,你俩也加快点脚步回窝棚,今晚大伙都得喝好呀!”
众金夫也跟着起哄道:“对呀!天大的喜事,必须得喝透了呀!谁不喝好谁是犊子!”
老蘑菇春风得意地看了一眼怀中的马蹄金道:“弟兄们!我藏的那坛子六十度小烧,说来也有七八年了,就等这一天,我要不藏起来,早被你们这帮酒鬼给喝没了!今个就给大伙喝!”
“喝!喝!喝!”
火撩子道:“大把头,我们今个可是‘大爆头,光喝酒可不行呀,还得多给弟兄们赏钱呢!”
老蘑菇哈哈大笑道:“赏钱是指定的了,我老蘑菇啥时候亏待过弟兄呀!小百合!回去后把我积攒的砂金和银元,三一三十一都给大伙分了!”
金夫们像娶了媳妇一样兴奋,扯着嗓子喊好。老金粒等大伙兴奋过后才道:“大把头,可以说没有郑三毫就没有马蹄金,这个‘爆头是他整来的,你赏他啥呀!”
老蘑菇道:“说的是!这小子有福分,以前给他三毫工钱真亏待他了,我赏他啥呢?等马蹄金换来银子后,我给这小子娶个媳妇,让郑三毫传宗接代,给我们淘金的长脸。”
金夫们闻言一愣,马上反应过来,齐声道:“娶媳妇!娶媳妇!大把头我们也要娶媳妇!”
老蘑菇也不生气,笑着道:“这帮没出息的玩意儿,一听娶媳妇都眼红了,你们都娶媳妇了,小百合咋办?你管人家叫多长时间媳妇了。”
小百合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愤愤不平道:“大把头!给我置办嫁妆,我要嫁汉子,生孩子!”
老蘑菇不急不躁道:“好!好!好!谁也不要着急,等马蹄金一出手,你们想咋地我都答应。”
众人一片欢呼,感谢老蘑菇的慷慨大方。
小百合、郑三毫加快了脚步,他俩似乎对马蹄金不像那些金夫那样热衷。尤其郑三毫,当老蘑菇说卖了马蹄金给他娶媳妇时,特别难为情,脸羞得像不胜酒力的少女的面庞。小百合看到眼里,心中五味杂陈,暗叹自己命途多舛,倍觉这个不谙男女之事的小伙子纯真可爱,可惜自己是残花败柳了……小百合虽沦落娼门,却天良未泯,对郑三毫真有“妾身嫁与一生休”的想法,只可惜那只是痴人说梦了。
一行人欢天喜地回到了工棚子,小百合在厨房里弄得叮当直响,不断吆喝郑三毫和帮厨的几个馋鬼干这干那。老蘑菇再三表示要把他收藏好几年的那坛六十度小烧抬出来,让大家痛快畅饮一番。
说是地窖实际上是一口枯井,能在大山里生活的人们,都有一套生存的本领,这口枯井便是老蘑菇金班储存食物的天然冷暖库。北疆地区整个冬季占去全年三分之二的时光,正应了“冷山之冷冷奇绝,四月草生八月雪”的诗句,漫长的冬天,枯井能储藏大量的白菜、土豆、萝卜等蔬菜啥的,而夏天则能存放些怕馊、怕变质的食物。这口枯井废弃多年,深达三米左右,冬暖夏凉。老蘑菇金班稍加改造,井底还有一段横洞,洞里有常年不化的积冰,整个夏天,凡是怕坏的食物放在那里可保存三两天,冬天所有的蔬菜都放那里面保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蘑菇金班自从郑三毫加入后,伙食有了很大的改善,他除了能猎取一些獐狍野鹿外,还采了许多山野菜,刺嫩芽、火撩子、补中菜、刺五加、老桑芹、柳蒿芽、小荷菜、蕨菜、猴腿、婆婆丁、小根蒜等。山野菜虽好却有季节性,一般说来,从清明开始到端午节前后是最旺盛季节,过了端午节后,山野菜就走浆了,甚至有毒不能吃了。幸亏采得多,储存一些,这次一起拿出来庆功。
淘到了马蹄金,千载难逢的“大爆头”,老蘑菇话复前言,把自己多年积攒的砂金一人一份分给了大家,并跪在老把头神像前起誓发愿,马蹄金兑现后再给大家分银子。因为郑三毫采到的“爆头”,还特意多分给了他一份砂金,金夫们皆大欢喜,就等着老蘑菇出手马蹄金再分银子了。晚饭做得特别快,由于心情愉悦,帮厨的人也多,况且还有酒鬼等着喝陈年老酒呢。
端午节杀的两口猪还剩下了头、蹄和下水,老蘑菇特意嘱咐小百合把所有的猪下水烩一大锅,把蒸好的猪头、猪蹄、猪尾都上来,让弟兄们铆劲儿地吃。
开饭的时候,火撩子和老金粒费了好大劲把老蘑菇埋在枯井下的陈年小烧拿上来,那坛子老酒少说也有三十斤,打开坛盖后浓郁的酒香立刻满屋弥漫着,馋得酒鬼们直咽口水。老蘑菇喜不自禁地说:“弟兄们!这坛子酒陈了十多年了,千万别喝糟践了,细品慢咂才有味。”
平时嗜酒如命的金夫刘一瓶端碗上前道:“大把头!要馋死我了,快给我倒一碗吧!”
老蘑菇推开他递过来的碗道:“这酒不能倒呀!洒在外边不瞎了吗?只能用酒提舀出来。”说着他让郑三毫找来酒提,开始提酒分给大家,那酒提是二两的,提两下就是一碗,老金粒忙拦着道:“大把头!一人先来一下吧!要不没法干了!”火撩子也溜缝道:“是呀!一碗喝下去就蒙圈了!”
老蘑菇道:“说得是,美味不可多得!”
于是一人只给了一酒提,小百合和郑三毫也给了一酒提。老蘑菇端起酒碗正色道:“你们都是跟我多年的弟兄,大家劳苦功高,今个儿是金班天大的喜事,这坛子老酒就等今天了,我先敬天地诸神一杯,然后再敬大家!”
说着把那碗酒泼在地上,把刚才先要酒的刘一瓶心疼得直跺脚,暗道可惜。
老蘑菇说:“第二杯敬大伙,这些年跟我拼死拼活地淘金,没少出血流汗,我谢谢你们了,干杯!”说完一饮而尽。
金夫们也跟着喊道:“干杯!干!干!”
随着一阵碰碗声,大部分金夫二两酒下肚了,火撩子和老金粒见大把头领头干了,也不示弱干了下去。六十度的小烧酒喝下去像一条火线,从嗓子热到胃,会喝酒的是享受,不会喝酒的则是难受。郑三毫喝酒还不如小百合呢,小百合喝了没咋地,而他却难受起来,他刚喝一小口就辣出了眼泪,勉强咽下去,却呛得咳嗽起来,坐在他身旁的刘一瓶似乎早料到郑三毫不能喝酒,抢过郑三毫的酒碗道:“这酒太辣,小孩子还是少喝吧。”
说完一饮而尽。
老蘑菇把这一切看到眼里,开口道:“三毫呀!你以前没喝过酒吧?”
郑三毫擦着眼泪回答说:“大把头!我确实没喝過酒。”
火撩子道:“喝酒这玩意儿得练,辣习惯就好了,今个得‘爆头你是头功,大把头的美酒再辣也得喝呀,一个大小伙子,还不如小百合呢!”
老金粒道:“三毫你先喝汤、吃肉,垫个底再喝,大把头的盛情可不能辜负了呀!敬的酒,你可得喝了。”
金夫们着急喝酒一起哄道:“对!站着撒尿的,还不如蹲着撒尿的!”
“大老爷们儿,还不如一个娘们儿呢!”
“不会喝,别上桌!”
“你就干一碗,能死咋地?”
老蘑菇摆摆手压住了众人的嘈杂道:“让他先垫补垫补,这回让二把头、三把头依次给大家敬酒!”
火撩子也不推辞,同样给每人打一酒提酒,带头说了一大堆奉承话,干了下去,并逼着郑三毫喝了下去。
老金粒照葫芦画瓢劝了一轮酒,此时郑三毫已是满脸通红,头晕目眩,被小百合扶到通铺上沉沉睡去。
金夫们却不理会他们,敞开怀放开量地大吃大喝来,你敬我,我劝他喝起罗圈酒来。
三十多斤小烧酒,被金夫们风卷残云般倒进肚子里一大半,此时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也有七分醉意。老蘑菇说话有点舌头大了,他含糊不清道:“行了,行了,这么好的酒,留点吧!明天再有‘爆头呢!”
老金粒红头涨脸道:“不行,不行,大把头你咋心疼起酒来呢?这样的‘爆头一辈子能见到几回呀!必须敞开量地喝!一点也不能剩,来!二把头,咱们敬大把头一杯!”
火撩子也站起来道:“对!对!咱们共同敬大把头一杯!”
众人又干了一杯!
金夫们有的踉踉跄跄,有的吐字不清地端着酒碗晃晃悠悠还去敬老蘑菇和火撩子、老金粒。
庆功酒一直喝到大半夜才收场,三十多斤小烧滴酒未剩,金夫们醉态百出,有的金夫喝得哗哗大吐,有的呜呜直哭,有的唱唱咧咧哼个不停,有的颠三倒四重复着一句话,有的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有的钻到桌子底下,有的连衣服没来得及脱,卧在铺上睡了过去……
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也都有九分醉意,互相搀扶着回到铺上睡觉,小百合也喝得连桌子都捡不了,回到自己铺位和衣而卧。夹金沟的夜似乎也被酒泡醉了,黑得如漆似墨,只有沟塘里的蛙鸣和大通铺上金夫们的鼾声遥相呼应,还算带来一丝生气。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一爽酒过量,尤其老蘑菇带头猛喝庆功酒,金夫们又好喝酒,何况陈年老酒,芳香醇厚,甘洌绝伦。庆功宴的整个过程中由敬酒到劝酒,由劝酒到抢酒,由喝酒到灌酒,最终是一塌糊涂,全部醉倒了,就连说梦话还张罗着干杯呢,整个工棚子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刘一瓶第一个被渴醒,他毕竟常喝酒,并且喝一瓶稀松平常的事,虽然替别人担酒但还是喝多了。他醒了后觉得口干舌燥,爬起来就去找水,他迷迷糊糊奔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瓢冷水咕嘟嘟灌下去,渴解了,酒醒了,肚子也饿了,于是高声喊道:“小百合!小百合!你做饭没有呀!饿死我了,昨晚光喝酒了,一口饭也没吃!”
刘一瓶喊了半天也没听到小百合应答,就推开她的房门,结果空无一人。他狐疑地折回来又喊道:“郑三毫!郑三毫你帮没帮小百合做饭呀?”
照样没有应答,他来到郑三毫的铺位,没人,就连最里边的老蘑菇也不在,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又赶忙去寻找火撩子、老金粒,结果都是人去铺空。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老蘑菇给分的砂金不翼而飞,他努力回忆着昨夜情景,并奔到屋外大喊这几个人的名字,只有远山的回音,根本没人答应。
他这一折腾,又把几个金夫吵醒,他们听到刘一瓶嚷嚷,忙摸自己腰中的砂金都是不翼而飞,再查看老蘑菇放马蹄金的地方,连个砂粒都没有。他们连呼上当。刘一瓶怒吼道:“这五个狗男女串通一气,拐走了马蹄金发大财不说,连咱们腰包里的砂金都给抄走了!太狠毒了。”
一个金夫哭道:“老蘑菇平时的仁慈都是装出来的呀!他的心黑透了!”
另一个金夫道:“老金粒也是一条老狐狸,笑里藏刀,火撩子更不用说了,没一个好揍!”
刘一瓶道:“他妈的!小百合、郑三毫也都顺拐了,快把没醒的弟兄叫起来,去撵他们,鹰嘴砬子有看山门的警察,兴许他们拦住了呢,至少得把咱们那点砂金整回来呀!”
还在昏睡的几个金夫,有的被拽起来,有的被用冷水浇醒,一伙人抄起了棍棒,骂骂咧咧、跌跌撞撞向鹰嘴砬子方向追去。
鹰嘴砬子是夹金沟出山的唯一通道,其形状犹如张开的鹰嘴,人们只有通过鹰嘴里才能走出夹金沟。胡大棒子的警察游击队除了巡察管理,维护夹金沟秩序外,就是设哨卡把守鹰嘴砬子,以免金夫们携金逃走。所以,鹰嘴砬子也被金夫们称之为“鬼门关”,有数不清的贪心者都命丧鹰嘴砬子。
刘一瓶一伙人气喘吁吁赶到鹰嘴砬子时,已是正午时分,灼热的阳光照得鹰嘴砬子花岗石也泛着白光,晃得人们眯缝着眼睛看东西。接近哨卡时并没有发现看门的矿警,以往行人没等到近前,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矿警们,早就舞刀弄枪地咋呼起来,连喊带骂地过来盘根问底,搜身验包。
而今个却异常的安静,没人问话也没人出来阻拦,莫非中午天热睡着了,刘一瓶心里嘀咕着,小心翼翼地走进哨卡,探头一看,吓得浑身冒冷汗,只见一个矿警的脑袋被重器砸得粉碎,水浆脑浆流了一地,令人不寒而栗,作呕不迭。刚转过身来,就觉得脑袋被人踢了一下似的,刘一瓶壮着胆哭声骂道:“谁呀!谁他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完抬头一看,吓得他三魂出窍,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来另一个矿警被吊死在鹰嘴哨卡的房梁上,山风一吹尸体一悠荡,脚刚好踢在他的头上。
另外几个金夫听刘一瓶大惊小怪,没好声地叫唤,一起围过来,顿时也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头皮发炸,心跳加速,有两个胆小怕事的,拔腿就跑。
刘一瓶和几个胆大的金夫,虽然怕得要死,但还是不甘心。刘一瓶壮着胆子说:“咱们,咱们哥几个到了鬼门关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再看看老蘑菇他们是咋过这鹰嘴砬子的!”
几个金夫四处查找一番,又看到了一个矿警,横尸路旁,心窝插了一柄短刀,几个金夫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刘一瓶叹口气道:“这几个矿警死得真惨,老蘑菇他们真是心狠手辣啊!为马蹄金!不是熊包蛋的,再跟我追下去看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又有两个金夫打了退堂鼓,剩下的几个金夫大声道:“大哥听你的。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反正我们都穷光蛋一个,死了喂狼,狼都嫌咱们肉艮,塞牙!”
“一不做,二不休,扳不倒葫芦,洒不了油,追!追!咋地也得把咱们自个的砂金整回来呀!”几个金夫纷纷表示同意。
刘一瓶一马当先又继续追了下去,他们追了一里路左右,突然看到火撩子坐在一棵黄玻璃树下,双眼紧闭,胸前堆了一大摊血,嘴角还在往下流血。刘一瓶上前扶起他道:“二把头!二把头你这是咋地了?谁把你伤成这样?”
火撩子吃力地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救,救……我……老……老……蘑菇……老……老……金……粒……都……都不是……不是人揍……他……他……他们,把马蹄……”
“金”字未出口,头一歪死在刘一瓶怀里,刘一瓶倏地一闪身,厌恶地说:“你他妈的是人揍的啊!平时对谁好过呀?追,追上他们,看看这几个不是人揍的东西究竟还能出啥样的牲口事来!”
几个人又追了一程,累得腰酸腿软,一个金夫上气不接下气道:“刘,刘大哥,咱们歇一会儿再追吧!”
另一个金夫也接茬道:“我,我一喝酒就坏肚子,你,你们歇着,我去甩瓤子(屙屎)了。”说着奔向树丛中。
劉一瓶几个人刚刚坐在路旁喘口气,只听那个去解手的金夫鬼哭狼嚎地叫道:“唉呀!妈啊!这也有一个‘死倒!”
刘一瓶等人站起身来,解手的金夫拎着裤子跑过来惊魂未定道:“你过去看……看看吧!好像,好像是三把头!”
刘一瓶瞪他一眼道:“你没见过死人呀!把你吓这样,屎都屙裤兜子了吧?”
几个金夫这才觉得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那个金夫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面,已是屎尿满裆。
刘一瓶一挥手道:“看看去!谁死都是罪有应得。”
他们谨小慎微地来到那个死者近前,仔细观瞧,果然是老金粒。只见他仰面朝天躺在草丛里,面目狰狞,咽喉开了一个大洞,似乎把半个脖子都掏掉了。
刘一瓶叹了口气道:“老金粒为人老成厚道,也是过不了钱财这道坎呀!看在他平日对兄弟们好的分儿上,把他扔到矿井里吧!免得被狼撕狗啃了。”
那几个金夫也知道,三把头为人还不错,就帮助刘一瓶去抬老金粒,当几个人把他抬起时,忽然发现他背上还有一个背包,坠了下来。一个金夫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包裹扯了下来,打开一看,一小包一小包的砂金,正是昨晚上老蘑菇分给金夫们的。
刘一瓶疑惑道:“咦!咱们的砂金咋跑他的包里了呢?”话音未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老金粒的尸体扔到地上,一起上前翻看砂金,一个细心金夫数了一下,正好是金夫们人头份数,刘一瓶恨恨地说:“没想到老金粒也这么贪心,把咱们卖命的血汗钱窃为己有?”
另一个金夫道:“昨夜里,我睡得死死的,本来那包砂金让我塞到短裤的里兜了,这老家伙都能翻出去?”
刘一瓶摸摸后脑勺道:“这么说,老蘑菇的坛子酒有毛病,平时我喝一瓶酒玩似的,啥事不耽误,昨晚也就多喝二三两,也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省呀,枕头瓤里的砂金被掏走都不知道。”
一个金夫不解地反问道:“那老蘑菇他们也没少喝呀!咋都没咋地呢?”
“那还用说,事先就服了解药了,把咱们一帮傻狍子灌蒙了,麻翻了!”
“太他妈的阴险了,死有余辜。”说着又踢了老金粒尸体一脚。
刘一瓶道:“算了,他们是罪有应得,好歹算把咱们的砂金整回来了,咱们回去吧,见到的都是死人。”
“不行,不行,再追一段看看,兴许能把马蹄金整到手呢?几个金夫一起表态。”
“那你们的砂金再整没了,可别赖我呀!”刘一瓶无可奈何地说,众人点点头。
他们又小心翼翼地追了一程,见到的是更凄惨血腥的场面。他们终于追到了老蘑菇,也看到了小百合,还有两个矿警和聚金班的大把头刘聚财。可惜没有一个活口,全都死于非命,其状极其恐怖。
他们先看到的是老蘑菇,仰面朝天,胸腔中了两枪,已是血肉模糊,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右手掐住了刘聚财喉咙,显然,刘聚财是被他掐碎喉咙而死的,老蘑菇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无奈。
再看小百合后背中了一枪,却侧靠在一棵树上,脸上凝固着满意的笑容,仿佛死是她最好的归宿。刘一瓶和几个金夫觉得自己毕竟把小百合当作自己的女人了,况且她带给自己的是比淘到“爆头”都无法比拟的快乐与满足,在所有的死人中,唯独小百合让他们心碎,让他们泪下。
刘一瓶抱起小百合抽抽搭搭道:“百合呀!我的小百合,你一个弱女子何必蹚这股浑水呢,你给我们做饭洗衣,虽然累点,好歹能活着呀,你这一死,我们去哪找媳妇呀……”
另几个金夫闻言,禁不住哭出声来。他们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说了小百合一千个、一萬个好,小百合却不应一声,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刘一瓶擦把泪水道:“这马蹄金分明是要命的玩意儿呀,一会儿咱们把小百合埋了吧,也不枉露水夫妻一场。”
他们还是放不下马蹄金,又翻动了老蘑菇,他身上根本没有马蹄金,蹊跷地发现他死死捏着刘聚财脖子的那支胳膊已经折断。再看另两个矿警,一个是腹部中枪,另一个警长装束的人是正脑门揳进了一块鸭蛋大小的圆石块,枪还在手中,整个胸腔塌陷下去,似被重物把内脏撞击到前胸上,整个现场惨不忍睹,煞是瘆人。
刘一瓶他们埋葬了小百合后,才想起郑三毫来,一个金夫道:“为了马蹄金,从咱们金班出来的人几乎都没得好死,唯独没看到郑三毫这小子呢?”
刘一瓶接茬道:“可不是咋地,这小子哪去了呢?连小百合都死这马蹄金上了,他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几个人又寻找一番,结果一无所获,马蹄金也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一个金夫掂掂手中的砂金说:“刘大哥,我看这马蹄金是不祥之物,这都死了十来个人,再追下去别把命搭上,我有这些砂金足够,不去玩命了。”
另一个金夫道:“咱们的金班也挑灶了,三个把头都死了,媳妇没命了,回去也没啥意思了,好不容易闯出了鬼门关,我想回家了。”
“对!对!散伙吧,一会儿矿警追上来,再把咱们当成凶手就划不来了。”
刘一瓶在这几个人中年龄最大,虽然平日好喝酒,落了一个“刘一瓶”的绰号,但他酒量大,从未因喝酒误过事,于是思忖一会儿道:“弟兄们所言极是,都盼着淘出‘爆头来,淘到狗头金、牛舌金、马蹄金啥的,马蹄金淘到了,‘大爆头也出了,可是人们却为马蹄金争个你死我活。那马蹄金下落不明,说不定还得死多少人呢,咱哥几个就拿着这些砂金回去过日子吧!”
“有家奔家,没家奔店,没店还有猪圈,散了!散了!有缘还能相见。”
几个金夫洒泪相别,然后作鸟兽散。
刘一瓶他们还算识时务,也不是贪财之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昨晚是场鸿门宴,老蘑菇、火撩子、老金粒、小百合、郑三毫五人各揣心腹事。
老蘑菇老谋深算,他视为宝贝珍藏多年的老酒,却被他早用曼陀罗、火麻子等麻醉药浸泡了几年,所以,他视那坛子酒如至宝,平日里他严加叮嘱虽也不让碰,留着重要场合用。淘到马蹄金出了“爆头”后,他假惺惺地拿出来给大伙庆功,而他自己早已服了解药,然后佯装与大伙一起喝醉了,半夜却偷偷爬起,携马蹄金逃走独吞。
而火撩子、老金粒、小百合、郑三毫也非等闲之辈,他们也早有准备,郑三毫虽然读书不多,却从蹦子戏和龙书中听过“朱洪武炮轰庆功楼”“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之类的故事,早有准备。火撩子是县长派来的内线,老金粒却是矿井游击队的卧底,都是老江湖,就连小百合混迹妓院多年,也从嫖客那里学了一些江湖伎俩,故此演出了一场生死夺金战。
当晚喝到十点多钟,大部分金夫已经喝多,趴到桌子上睡着的、滑到凳子下面打呼噜的、躺在铺上说梦话的、蹲在地上傻笑的、坐在墙根抹眼泪的、端着酒碗不知跟谁喝的、呕吐不止的……醉态百出。
就连老蘑菇也喝得说话含混,吐字不清了,他哩哩啦啦倒满一碗酒,向还陪在他身两边的火撩子、老金粒道:“二,二把头!三把……头,咱们今儿高兴,都,都多喝点,你、我、他,是一辈子的生死哥们儿。”说完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把那碗酒连洒带淌地又干了。
火撩子、老金粒也端碗碰了一下说干,碗未等撂在桌子上呢,老蘑菇落座的时候一下子把凳子弄翻了,要不是火撩子、老金粒拽他一把,他也摔到地上了,老金粒醉眼蒙眬地说:“大,大把头,咱们还喝吗?天头不早了,咱们睡觉吧!”
未等老蘑菇回答,火撩子抢着道:“喝……还,还喝个屌了!都喝成这个熊色了,赶紧扶大把头睡觉得了,你,你看看弟兄们都喝成啥样了?”
老蘑菇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站立不稳,嘴上还说:“喝……喝……再喝一会儿。”说完一头扎在自己的铺位上昏睡过去。
老金粒撇撇嘴回头对火撩子道:“二把头,大把头喝高了,你是二把头,咱哥俩再整两盅呀?”
火撩子嘿嘿一笑,眼睛里闪出一丝蛇一样的光芒道:“大把头都倒下了,咱俩还喝啥呀!”
老金粒心想,你以为我他妈真的跟你喝呀!只不过捧捧你而已,想把你也灌倒。
火撩子暗忖,要把我灌醉休想,马蹄金还在老蘑菇手里,老金粒你是啥来路,我还没弄清楚呢,于是说道:“三把头咱俩也眯瞪一会儿,天都快亮了。”说完倒在自己铺位打起鼾来。
老金粒阴险一笑说:“你们都搪桥了(睡觉),我也不能干瞪眼呀!早就困了!”说完也睡下了。
众人稀里糊涂睡了一会儿,老蘑菇打着哈欠爬了起来道:“老腿旧胳膊,不喝都嘚瑟,不该让你们这帮馋鬼,把我的好酒喝光了,我去方便方便。”
假寐的火撩子猛然坐起来道:“大把头!我陪你去呀!真不该这么喝呀!”说着下了地,搀着老蘑菇往外走去。
装睡的老金粒也跟了出来道:“真是的,咋把大把头喝高了呢?我也陪着大把头出去方便。”
三个人拉拉扯扯地到了门外。各自撒了一泡尿,又回到铺上睡去,老蘑菇此时才知道这两个人都盯着自己呢,转身看看郑三毫睡得十分香甜,根本不在乎所有动静,他盘算了一下,只有用多年设计好的路子才能脱身呀!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蘑菇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他觉得大家都已睡熟了,就把马蹄金悄悄地缠在腰上,听听动静没人知觉,这才拧开自己靠着的窝棚墙暗门的锁,轻轻地推开,一个转身消失在夜色中。火撩子见状也跟了出去,老金粒似乎睡得非常深沉一动不动。紧接着又有两个人如影相随,几个人若即若离向鹰嘴砬子方向疾驰而去。这时候老金粒才翻身起来,黑暗中把老蘑菇分给每个金夫的砂金搜了出来,然后才追了出去。
老蘑菇本以为自己的金蝉脱壳天衣无缝,得意扬扬、踌躇满志地快步前行。他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后邊有人缀行,自己走,人家也走,自己停,人家也停。此时,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蘑菇惊出一身冷汗,暗忖原来金班水如此之深。他马上猜到跟踪而来的是火撩子和老金粒,因为别人早都被药酒灌得不省人事,只有这两个小子陪自己喝到底。先前自己去解手,他们也跟着去方便,实际上是看着自己。老蘑菇惊怕之余,盘算着如何甩掉或者干掉这两个可恶的尾巴。
夜色深深,星光微弱,万籁俱寂,山野恬静。只有几个夜行人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老蘑菇闪展腾挪,几次想隐在路旁树丛,伺机隐身偷袭跟踪人,然而,老蘑菇的如意算盘还是拨错了珠子,缀行而来的人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并不急于近身接触,而是你走他走,你停他停,根本不上当。老蘑菇又发现似乎不只是两个人跟踪而来,后边还有两个人远远地跟着。老蘑菇不再怠慢,因为他想趁着天亮之前闯过鹰嘴砬子,以免夜长梦多,于是不再耽搁加快脚步向前奔去。
后面几个人也疾步跟随,又是一阵奔跑,东方渐泛鱼肚白,鹰嘴砬子的轮廓隐约再现。老蘑菇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缀行者,暗想我一会儿就能看清你们的真面目。
鹰嘴砬子有三个矿警把守,哨卡刚好就建在仅容两个人通过的石缝当中,要想穿过鹰嘴必须经过哨卡的小屋。三个矿警两支长枪,一把短枪,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矿警们都认为在此站岗守卫是个肥缺,因为凡是从此出山者都要搜身,多多少少能从过路者身上揩点油来。
老蘑菇蹑足潜踪,悄悄地接近了哨卡,三个矿警正在酣梦中,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还大脱大睡,他们根本没想到黎明前夕会有人来闯卡过关。
老蘑菇回头观望一下缀行者,他怕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再三思忖如何下手,闯过哨卡。他用手中的短刀悄悄地拨开哨卡的门闩,然后悄然地来到熟睡的矿警近前,老蘑菇本想悄然无声地穿堂而过。
可是那个小头目一条腿伸得绷直,横在对面的板床上,刚好拦住了狭窄的通道。板床上一个矿警,头枕长枪和衣而卧,另一个矿警看样子是守更的了,他怀抱着长枪,倚在通道出口门上。老蘑菇不想惊动他们,抬起腿来蹬上床沿准备跨过小头目的横伸的那条腿,然后再对付倚门而睡的矿警。结果朦胧中不小心踩到枕枪而睡的矿警的手指了,那家伙“唉呀”怪叫一声,猛地一甩手就坐起来,老蘑菇一紧张脚下无根便仰面摔向对面的板床,事也凑巧,背上的马蹄金刚好砸在小头目的脑袋上。
老蘑菇人高马大体重一百八十多斤,再加上十几斤重的马蹄金猛然砸在小头目的头上,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在睡梦中见阎王爷去了。一连串的声响惊醒了浅睡的守门矿警,他激灵一个冷战,懵懵懂懂地喊道:“谁?干什么?”
说完本能地拉开枪栓推上了子弹,那个被踩手指的矿警也接着嚷道:“有点子(敌人),快搂火(开枪)!”“火”字的尾音未落,老蘑菇已然出手,只见白光一闪,刚才他用来拨门的短刀已然插进那矿警前胸,与此同时,那矿警也扣动了扳机胡乱地开了一枪,中刀的矿警仰面倒下。从床上爬起的矿警已然抄枪在手,老蘑菇回身扑了过去,根本没有给他开枪的机会。两个人便扭打起来,这个矿警是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力量不在老蘑菇之下,二人抓住对方的衣领谁也不敢松手,翻滚了几次后不相上下。情急之中老蘑菇突然用额头死命撞击那矿警的脸部,几下过去后鼻子出血,鼻梁折断,眼眶紫青,眼睛封喉,慢慢地失去了抵抗力,晕了过去。
老蘑菇腾出手来抓起小头目的绑腿,缠住渐渐失去知觉的矿警的脖子,然后甩到房梁上,把他吊了起来。摸起小头目的短枪,踢飞倚门而死的那个矿警,踹开房门,疾步抢下鹰嘴砬子。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老蘑菇健步如飞,心想离鹰嘴砬子越远越安全,再跑出几里地出了夹金沟就好了。又跑了一会儿他才觉得有点累,折腾了大半宿,转瞬之间又灭了三个矿警,便坐在一棵树下,把短枪插在腰间,掏出烟袋抽起烟来。正抽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支冰冷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接着是阴沉的声音:“站起来!转过身来,把马蹄金解下来放在地上,留你一条老命!”
老蘑菇惊骇之余,慢慢转起身道:“火撩子!二把头是你呀,你再改腔调我也能听出来,别装了!”
“少他妈说废话!举起手!把身子转过来,把马蹄金摘下来放在地上,饶你不死!”来人果然是火撩子,他没有否认老蘑菇的话,又恶狠狠地补充说。
老蘑菇无可奈何,举起双手慢慢地转过来,面对着火撩子黑洞洞的枪口道:“火撩子!你真有一套呀!喝了那么多曼陀罗酒,竟然没咋地,还追上我了,你咋知道酒里下药了?”
火撩子干笑两声道:“彼此!彼此!你有解药,难道我就没有吗?记得去年中秋节时,酒鬼刘一瓶下地窖取东西,偷喝你坛子里的酒,喝醉了。你把他臭骂一顿,并亲自端水灌他,实际你并不是心疼那碗酒,更不心疼刘一瓶,而是怕別人发现你的秘密,你灌他喝水醒酒,趁人不注意给他放了解药,因此,刘一瓶没醉咋样。”
老蘑菇叹口气说:“你小子还真他妈有心计呀!说说你是啥来头,我始终没猜出你是哪路的?”
“别啰唆!你把马蹄金解下来,我会告诉你的,不然你死不瞑目。”
老蘑菇万般无奈地把背在身上的马蹄金解了下来,捧在手中。火撩子用枪一指道:“赶紧放在地上,就放你走,明告诉你吧,我是警察游击队长胡大棒子的顶头上司。”
老蘑菇凄然一笑道:“你小子伪装得真巧妙呀!”
“少说废话,放下马蹄金,大爷我兴许放你一条生路!”
老蘑菇神情一变道:“老金粒,你咋也追来了,别从背后下手呀!”
火撩子一听老金粒来了,并且要在自己背后下手赶紧转身回头察看,却哪有人影,情知中了老蘑菇的奸计,未等转过身来开枪时,就猛然觉得背心受到巨物重重的一击,痛彻五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向前踉跄了几步,连转身的力量都没有了,扑在地上抽搐不停。
老蘑菇抢上前去踩住火撩子的手道:“管你他妈的是谁的顶头上司,想夺老子的马蹄金就是死路一条。”说着捡起地上的马蹄金。
原来老蘑菇被火撩子控制之后,一直盘算如何虎口脱险,而没了拔枪的机会。只好在解下马蹄金之际,以老金粒来了的诈语,骗火撩子转身,然后用全身之力掷出马蹄金砸在火撩子的后背上,这一击迅猛之力犹似千钧之重,如果没有衣服挡着,几乎砸进胸腔里去。饶是如此,火撩子的脊梁骨、肋骨全被击碎,贴到前胸,鲜血吐了一地,死于非命。
老蘑菇把马蹄金紧紧地拴在背上,找回短枪和烟袋,插进腰间,并把火撩子手中的长枪也拽过来,拉开枪栓查了一下子弹。老蘑菇再也没有坐下来歇息的心思了,左右环顾了一番,再也不走大道,而是捡一条林中小道向前疾步而去。
早晨的太阳格外的殷勤,笑脸盈盈,没有多长时间,便把草丛上的露水收了回去。老蘑菇在崎岖的林荫道上,小心翼翼地赶路。他暗想道,火撩子竟然是矿警的卧底,他对金夫们十分刻薄,对自己却百依百顺,表面上维护自己的权威,实际上另有所图,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敢再想下去,老金粒、小百合、郑三毫又是啥来路呢……
羊肠小道上,有一摊牛粪,老蘑菇平生最忌污秽之物,左脚向道旁草丛迈出一步,脚刚一落地,脚脖子似被蛇缠住了,紧接着身子腾空而起,整个人被地上的套索悬上半空中,手中的长枪无目标地打出一发子弹,落在地上,腰中的短枪也掉了下来。紧接着响起来夜猫子啼春的笑声,老蘑菇在半空中荡悠不停,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刺耳的笑声,猛然想起就是昨天下午,出“爆头”后老金粒的笑声。他恨恨地说:“老金粒,你别装神弄鬼的了,平日里咱哥俩亲如手足,火撩子是矿警的人,你咋也打起我的主意来了,难道你也是矿警,快放我下去。”
老金粒又是一阵狂笑,从树后闪出身来道:“大把头!实在对不住了,火撩子算个什么东西,他咋能跟我相提并论?”
“那你是哪路好汉,竟在我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好几年?已到了这步田地,说给我听听吧!”
“那我就让你明明白白地死,以免把仇恨都算到我头上,老子是矿务局长的师爷。”
“看在你我情义的分上,放下我吧!”
“放下你,想得美,你一下来我能活得了吗?别跟我讲‘情义二字!邓大锹、林之虎是你的磕头兄弟吧!不也照样让你出卖了吗?”
“我的孩子、老婆都在红毛罗刹手里,我是万不得已呀!谁知道那伙强盗如此心狠手辣,竟然把我两个义弟灭门了。”
“老蘑菇,你是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出卖别人的老婆孩子,实际你的老婆被彼得洛夫上校祸害够后,赏给了他手下当媳妇,那娘们儿还算刚烈,趁人不注意上吊自杀了,你儿子被人贩子用六个大烟泡买走了,你女儿下落不明。”
老蘑菇大叫一声晕了过去,老金粒不屑一顾道:“你这也是报应呀!不过,你得把马蹄金给我,再死也不迟。”
说着从腰上摘下一个葫芦,拧开盖子,只见一股水柱呲在老蘑菇的脸上。老蘑菇急火攻心一时背过气去,经冷水一激又苏醒过来,几近哀求的声音道:“三、三把头!看在我对你不薄的情分上,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老金粒阴冷地哼一声道:“三把头,谁是你的三把头呀!老子还不是为了马蹄金和金矿图才到夹金沟遭罪来的呀!你还以为你是什么狗屁大把头呢?”
老蘑菇惊骇半晌无语,他跟邓大锹、林之虎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从红毛罗刹手里抢来的图他竟然了如指掌,于是急切地问道:“你、你跟红毛罗刹有联系,不然怎么能掌握我的底细?”
老金粒冷然一撇嘴道:“你已是将死之人了,告诉你也无妨,老子早就跟老毛子有合作了。”
老蘑菇叹口气道:“原来县长、局长、警长跟红毛罗刹早就穿一条裤子了,这可是卖国呀!”
“少他妈装英雄好汉,他们卖国,你卖友,两个鸡巴熬汤,一个屌味!”
老蘑菇被抢白得无言以对。
“快把马蹄金解下来吧!还指望有人来救你咋地,麻溜地,我可不想开枪,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老蘑菇自知难逃此劫,自己也是罪有应得,孩子老婆都没了,活着也没啥意思,还要马蹄金有何用。想到这,回手解开了包裹的扣子,马蹄金落在地上。老金粒捡起马蹄金仔细瞧了瞧,确定无疑,然后又道:“还有图呢?”
老蘑菇一愣神道:“图!啥图呀?”
老金粒嘿嘿冷笑道:“到了这步田地了,你还跟我装糊涂呢?你们从红毛罗刹那里抢来的金矿地形图呀!”
“这个你从哪知道的?”
“要不咋给局长当师爷呢,彼得洛夫早就想到这里抓你了,县长说等马蹄金出来后再动手,不然你早就没命了。”
老蘑菇道:“可惜那份地图,我和邓、林两人撕开来保藏,只有三份合一才是完整的图,你拿走我这份也没啥用呀!”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林家那份已到我们手了,快拿出来吧!”
“没有邓家那份也是废纸半张!”
“你这老家伙,非得逼我开枪杀了你是吧?”说着,老金粒打开了手枪的保险,慢慢地指向老蘑菇的头部。
老蘑菇忙道:“三把头,三把头!别开枪,别开枪!我给你拿图,但你得把我放下了,图在裤衩子里边缝着呢,拿不出来呀!”
“糊弄谁呢!放你下来我能整过你吗?三个矿警和火撩子咋死的我看个一清二楚!不过放你下来也行,我打断你的双腿。”
“别、别打,我掏!我给你掏。”
老蘑菇还真是坚强的人,大头朝下吊得头昏脑涨还跟老金粒斗智斗勇呢,他怕老金粒开枪,赶忙从裤裆处拽出来一个布袋来,扔了下来。
老金粒接在手中,打开仔细看了几眼,确信无疑后,又发出一阵夜猫子叫春一样的狞笑,只可惜老金粒的笑声持续了一半,后脑海却遭到重重一击,倒地昏厥过去。
“是你这个恶魔,害死了我的孩子!”一声娇叱,让老蘑菇大喜过望,忙喊道:“小百合!是你呀!你咋来了?你不是喝多了吗?快放我下来!”
“为了给我那没出生的孩子报仇呀!我咋就不能来,你的药酒只能麻翻那些傻瓜!”老蘑菇:“三把头是矿务局长的师爷,就是要马蹄金的。”小百合越听越来气,她恨得心都痒痒,说着追到草丛中又狠狠地砸了老金粒一棒子,然后用老金粒葫芦里的凉水把他浇醒道:“你这个恶魔,害死了我那没出生的孩子,快说,那晚还有谁抢了我家?”老金粒忍着疼痛道:“說了,你饶我一命吧!那,那晚还有刘聚财,还有,还有矿物局长。”小百合柳眉倒竖,双眼喷火,用金抓子把他的喉结给掏下来道:“下辈子都让你笑不出声来。”老金粒显然是活不成了。
老蘑菇又催促道:“你的仇也报了,快放我下去吧!马蹄金归你了,那份图千万不能落到红毛罗刹手里呀!”
小百合苦笑道:“我一个孤身女子要那马蹄金有啥用?你不用哄我,看在你平时对我好的分儿上,我也会救你下来的。”说着走到黄玻璃树下,去解吊着老蘑菇的绳索,她刚解开两扣子,突然,“叭”的一声枪响,幸亏小百合是低头用嘴拽绳索,猫腰的瞬间子弹嵌在树身。老蘑菇急声道:“快解开,又有跳蚤(警察)来了。”小百合慌而不乱,手牙并用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绳索解开,就在这一刹那,枪声又响起来,这一枪是射向老蘑菇的,只听到老蘑菇“妈呀”一声栽倒地上,翻了两下,便不动了,小百合躲在树后大气都不敢喘。
这时,树丛中走出两个矿警和刘聚财,他们小心谨慎地逼了过来。就在他们走到十多米的时候,老蘑菇猛地坐起,连开三枪。第一枪打倒了冲在前边的一个矿警,第二枪把刘聚财的帽子打掉了,第三枪走了空。与此同时对方也开了两枪,都打在老蘑菇身上,这回他重重地倒下了。被打飞帽子的刘聚财死里逃生,手掂着短刀骂骂咧咧地逼到近前道:“姓齐的,你也有今天!”他见老蘑菇前胸中了两枪血肉模糊,便俯下身去,夺老蘑菇的短枪。霎时昏迷的老蘑菇被刘聚财薅枪弄醒,短枪被夺走,老蘑菇怒吼一声,伸手掐住刘聚财的颈嗓喉用力猛捏:“姓刘的,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善类,今个果然露了真相。”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量,把刘聚财的喉结捏碎,刘聚财的短刀也插在他的胸上。
最后那个像警长的人,虎视眈眈地端着手枪走了过来,他环顾左右,直逼到老蘑菇近前,踹了老蘑菇两脚,见他尚有一丝呼吸,就阴毒地说:“再给你补两枪吧!省得遭罪。”
未等他扣动扳机,嗖的一声飞来一块鸭蛋形的圆石镶在他的脑门上。警长往后退了两步,胡乱打了两枪不甘心地倒下。
“郑三毫!是你呀!原来你没喝醉呀?”随着小百合的喊声,郑三毫慢慢地走过来道:“百合姐!你没伤着吧!”
“没有,他们打枪时,我躲在树后了,你的石头不光是打野兽呀,还能把人打死。”
“百合姐,你没事就好,咱们快看看大把头怎样了?”
二人来到老蘑菇近前,只见他一息尚存,郑三毫扶他坐起来,与小百合一起喊道:“大把头,大把头!”几声过后,老蘑菇微微地睁开眼睛,脸上掠过了一丝欣慰,断断续续地说:“三,三毫,你,你来了就,就好,实际上,实际上我早看出来你不姓郑,应该……应该姓邓,你有,你有我义弟那种砍掉脑袋也梗着脖子的血性劲,左胳膊有残疾也是装的吧!为了,为了老婆孩子,我,我已昧了良心,害了邓家和林家,这,这都是马蹄金和那张图惹的祸……”
说到这剧烈地咳嗽起来,郑三毫道:“大把头,你和老金粒的对话我都听到了,到现在为止,我才弄明白山爷写的‘毒蘑就是你。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既然认出我来了,为啥还不斩草除根杀了我,咋还收留了我呢?”
老蘑菇苦笑道:“我,我不想错上再错了,现在咱三家都家破人亡了,马蹄金和那小半张地图,你好好收藏起来,千万,千万别再落在红毛罗刹手里,只求你别,千万别痛恨我就行了,我见你爹他们去了。”说完老蘑菇攒了最后一点力量,猛地把刘聚财插在胸口上的刀,向心脏深处捅去,瞬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大把头!大把头!”
郑三毫、小百合齐声喊道,而老蘑菇带着无限的羞愧和忏悔离开了这个世界。
郑三毫把老蘑菇放下,小百合毫不怜悯道:“这些人都死有余辜,贪财害命,三毫!拿着马蹄金和那张什么图,带着姐一起远走高飞,找一个太平的地方过日子去吧!”
郑三毫摇摇头对小百合说:“百合姐,这马蹄金害死了这么多人,这哪是啥宝贝,分明是不祥之物。要不是为了救琳儿,为了报仇,就该把它扔到山涧里去了。”
小百合从郑三毫的话语中,听出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一丝爱意,于是尴尬地一笑道:“三毫呀!姐知道你心里只有你的琳儿,我已是残花败柳了,根本也不配有那种想法,你嫌弃我……”
郑三毫未让她继续说下去,拦住她说:“百合姐,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姐姐对待,何况咱们都是苦命人,谈不上嫌弃不嫌弃,如果将来没有人养你老,就找我来,我会养你老的!”
小百合非常感动,泪流满面地捡回马蹄金,郑三毫也找到了老蘑菇那份地图,二人叹息不止。小百合泪光盈盈地道:“三毫!这马蹄金你拿着,狗县长和红毛罗刹以林琳要挟你,也许能换回她的性命来!”
郑三毫非常感动说:“百合姐!我的那份砂金,你拿着先维持生计吧!”
小百合点点头,就在小百合要把马蹄金递到郑三毫手上的当口,她突然扔掉马蹄金,猛然抱住郑三毫一转身,猝不及防的郑三毫大惑不解地道:“百合姐!你,你,你这是……”
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小百合后心窝中了一枪,她痛呼一声把郑三毫扑倒在地,紧接着又有两颗子弹从头上呼啸而过。郑三毫此时才恍然大悟,是有人在背后偷袭,小百合为救自己才做出如此举动,他一翻身把小百合推开,手中的一片石头旋转而出,正好嵌进那人的咽喉。
原来那警长并没有死透,郑三毫、小百合的话语把他惊醒。他见二人拿着马蹄金,马上要离去,就坐起身从背后向郑三毫开枪,才上演了让郑三毫不理解小百合突然的举措的那一幕。
郑三毫警惕地走到那人身旁,夺下他的手枪,又给他补了两枪,才回到血流如注的小百合跟前,紧紧把她抱起来,泪流满面地叫着百合姐。
小百合对郑三毫的声音格外的敏感,听到他带哭腔的喊叫,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说:“三,三毫,你没伤着吧?你没误解我吧!姐,姐是为了救你呀!”
郑三毫忙道:“百合姐,我没伤着,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呀!现在我抱你找大夫去!”
小百合摇摇头道:“三毫呀!没用了!你把姐放下,姐有话跟你说!”
郑三毫道:“没事的!姐,我一定治好你,你挺住啊!”说着向前跑几步。
小百合奋力挣脱郑三毫,从他的怀抱滑了下来道:“三毫,三毫!我怕是不行了,这些年来,我……我被人糟蹋,从来,从来没真心喜欢……喜欢一个人。你,你能在我临死之前,亲,亲姐一下吗?”郑三毫看着弥留之际的小百合楚楚可怜和乞求的目光,就泪流满面道:“百合姐!你是为救我呀!你有啥想法我都照办,就是不能死呀!你是我的亲姐呀!”说完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吻了一下,小百合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帘,任凭郑三毫怎么喊叫,她永远地睡着了,睡得那样安详和深沉。
这就是刘一瓶所见到的九具死尸的全部图景。后追来的两个矿警,是火撩子的同伙,火撩子唯恐马蹄金有失,故在追到天亮時点了一炷狼烟才引他们过来的。而刘聚财则是老金粒的拜把子兄弟,也是老金粒用狼烟引来的。
郑三毫再不敢耽搁时间,收拾好马蹄金和地图,迅速离开了这险象环生的崇山峻岭。为救琳儿,他义无反顾地向县城奔去。
东南晌的时候,郑三毫终于走出了充满血腥的鹰嘴砬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的汗水还未等擦完,一个陌生而又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灌进他的耳朵:“郑三毫!这大清早的,你急匆匆地干啥去呀?”
郑三毫一愣神的工夫,树林里闪出红透天戏班子的任班主。这是一个精明干练、世故圆滑的老江湖。郑三毫忙结结巴巴答道:“任,任班主,这么巧呀!咋会是你呀?您在这忙啥呢?”
郑三毫认识来人,因为红透天戏班子主要是唱蹦子戏,除了在县城驻场演出之外,每个月都要抽出几天到夹金沟金班里演出,让那些大半年都蹲在山沟里的金夫们得到一些精神上的慰藉,更主要的还是为了捞金。那些金夫们难得见到几个漂亮的戏子,即使年岁大一点的戏子化上妆,也是非常撩人,听她们的莺声燕语,打情骂俏的浪词,也是一种满足。如果肯加钱戏子还唱《十八摸》一类的粉戏,所以,戏班子一到金沟就成了香饽饽,各金班争着抢着请到自己那里去演唱。郑三毫到老蘑菇金班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红透天戏班子就两次来演出,所以,他认识任班主。任班主咋认识自己的,并且能叫出名号来,郑三毫还真是有几分诧异。
任班主看郑三毫行色匆匆,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你这是急急忙忙地干啥去呀?鹰嘴砬子可不允许金夫们随便出入的。”
郑三毫心想,戏班子经常到处演出,今天这么巧咋碰上任班主了呢,嘴上却答道:“我们大把头派我到城里办点事,鹰嘴砬子的矿警跟我们金班非常要好,我们可以随便出入。”
任班主还是满腹狐疑道:“老蘑菇派你一个小半拉子出来办啥事?你背的是砂金吗?”
郑三毫更加警觉道:“没啥大事,就是到集上买些杂物,别人忙着淘金,我又顶不了一个整劳力,才让我来的。”
任班主觉得郑三毫说得入情入理,没有任何纰漏,于是顺坡下驴道:“正好,我也去城里办事,咱俩搭伴一道走吧!”
郑三毫觉得任班主突然出现得蹊跷,也试探着反问道:“任班主,你们戏班子好久没去我们金班演出,你这又去城里忙啥呀,咋走到这鹰嘴砬子脚下来了?”
任班主狡黠地一笑道:“三毫,你有所不知,红透天戏班子,为了方便到夹金沟给各金班演出,两年前就把堂口设在鹰嘴砬子镇了,离这很近,看你也赶了一段山路了,不然到我们堂口歇息一会儿,打打尖(吃点东西)再走吧!”
郑三毫尽管不知道红透天戏班子为何要把堂口设在鹰嘴砬子下鹰嘴砬子镇,但对班主出现还是产生了怀疑,莫非他也是冲着马蹄金来的?
郑三毫的思绪未了,任班主又道:“唉!三毫呀!刚才我好像听见鹰嘴砬子上响了几枪,是谁打的呀?”
“我也听到枪响了,好像有猎人在打野猪呢。”
“这一大早的,正好堵在窝里打。”郑三毫摇摇头道:“不是这样,夏天野猪都到山顶睡觉,不进窝了。”“那是为啥?”任班主有些尴尬道:“打野猪还有些说道?”
“打野猪的规矩!常打猎的都知道,春秋打坡,夏打山顶,冬打窝。”
“呵呵!打猎还有这么多说道吆!”
“那当然,行有行规,当有当矩。”
“你小小的年纪还挺能说呢!那我问你,金夫出山门都有哪些规矩?”
“金班同意,矿上登记。矿警检查,不带行李。”
任班主冷笑一声道:“你回答得挺流利,而你背上的包裹装的是啥,分明是携金私逃。你现在把包裹打开我看看!”
郑三毫一愣,任班主说的这番话应该是矿主说的,就应付道:“任班主,你别开玩笑了,你也不是矿警,检查我干啥?”
“矿警算个老几,他们都得听我的,老子是县长的大管家。”说着抽手枪对准郑三毫的脑门。
郑三毫显得惊慌失措道:“班主,班主!你,你这是干啥?都熟头巴脑的,我打开给你看就得了吧!”
说着慢慢地解下包裹,任班主厉声道:“打开看看里边到底是啥东西?”
郑三毫依言打开包裹,马蹄金在阳光下炫目耀眼,任班主眼睛闪出一丝惊喜的光芒,旋即化作贪婪,他恶狠狠地说:“马蹄金怎么到你手上的,老蘑菇呢?他干啥去了?”
郑三毫懦弱得像一只羔羊道:“是,是老蘑菇让我拿出来的!”
“胡扯!他让你拿出来的?老蘑菇还靠这马蹄金救他的老婆孩子呢,他能给你这马蹄金,说死我也不信。赶紧说明白了,老蘑菇在哪里,干啥呢?”说着用手枪碓了一下郑三毫的脑门。
郑三毫吓得浑身颤抖道:“老,老蘑菇跟火撩子抢马蹄金,腿被打折了,他,他让我把马蹄金送给县长换回他的老婆孩子。”
任班主得意地说:“我早就预料到,凭你一个小拽胳膊也没能力抢到这块马蹄金。还有,老蘑菇只给这个了吗?还有一张图呢?”
“图,啥图呀!大把头没给我呀!只是让我拿马蹄金给县长了。”
“别的啥也没给你吗?”
郑三毫挠了撓头想想道:“他,他就给我一块破纸,我也没当回事。”
“破纸你放哪了?麻溜给我掏出来。”
任班主眼睛似乎放光来,有几分惊喜喊道!他的手枪仍是不离郑三毫的额头。
郑三毫用右手挠着头道:“一大早走得急,我揣在哪了呢?”
“好好想,赶紧找!不然我一枪崩了你!”任班主说完枪口稍抖动一下,也许是举时间长了,手酸了。
此时,郑三毫那只不中用的左手突然抬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任班主的手枪,任班主根本没把这个残了胳膊的半拉子放在眼里,万万没想到郑三毫不中用的左胳膊突然中用,惊慌中扣动了扳机,郑三毫似乎料到他会开枪,头早就低了下来,“叭”一声枪响后,枪到了郑三毫手里,并且对准任班主的胸口。
任班主惊愕得“啊”了一声,嘴巴都合不拢了。郑三毫一改懦弱的样子道:“姓任的!你这条恶狗,帮虎吃食,祸害好人,快说,狗县长在哪里,不然我就开枪了!”
任班主根本就没把这跩胳膊放在眼里,郑三毫跩胳膊突然发力,并且夺下自己的枪始料不及,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为了活命结结巴巴道:“郑三……郑三爷,饶命,饶命,县长,县长就在夹金镇,他……”
“他不在县城享福,怎么来了夹金镇?别跟我撒谎!”
任班主忙不迭道:“都,都这节骨眼上了,我哪敢跟你撒谎呀!县长确实在夹金镇呢,他,他要娶四姨太!”
“娶四姨太,不在县城,为啥来夹金镇娶,娶的谁?”
“除了我们红透天的台柱子林莺莺,还能有谁?她死活不愿意嫁,县长为了独占花魁就赶到夹金镇强行成亲。”
郑三毫闻言暗吃一惊,莺莺就是林之虎的女儿林琳,从小爱唱曲,那年家遭劫难后,被县长卖到红透天戏班子。林琳很聪明马上就认了当时的马班主为义父,那马班主是个正直善良的艺人,把林琳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呵护。他怕别人知道林琳的身世,就给她起了个艺名叫莺莺。几年后,莺莺出落成一个秀美的大姑娘,令许多好色之徒垂涎三尺。但是慑于马班主的威望和他跟几个徒弟的硬功夫,没人敢下手。
县长得知当年他卖掉的小丫头,已经长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就把马班主找来,以十倍价钱再把林琳买回去。马班主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县长碰了一鼻子灰。可是没过多长时间马班主被红毛罗刹抓走了,县长的大管家摇身一变成了红透天的班主,他除了经营唱戏敛财外,更主要的任务是看着莺莺。县长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两年,莺莺不为其所动。
县长不仅为人阴险毒辣,还特别的迷信,经常抽签算卦。有一个江湖术士为讨好抑或说为了讨两个赏钱,摇头晃脑地告诉县长,之所以马蹄金未露面,是因为县长身上缺了喜气,应该娶房姨太太冲冲喜。此言正中县长下怀,于是就到夹金镇娶莺莺冲喜。任班主接手红透天戏班一方面是看守莺莺,另一方面是借演出之际,探听各金班的信息,掌握马蹄金的动向,没料想栽在不起眼的郑三毫手下。
郑三毫命令任班主道:“把马蹄金包好!拿着,带我去见县长,老实听话照做,不然就让你吃不上今天的中午饭,以后永远不用吃饭了。”
任班主小河沟里翻了船,憋气窝火,但那黑洞洞的枪口比骷髅的眼睛还狰狞,只好乖乖地依着郑三毫的话去做。
夹金镇,六合居饭庄,披红挂彩,人声鼎沸,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县长娶姨太太的仪式正进行着。任班主大模大样地走进院里,郑三毫像个跟班的模样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后面。任班主人缘特别好,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有的叫他“管家”、有的叫他“班主”,任班主哼啊地点头示意,脸上挤出的一丝笑容,那表情比媳妇跟别人跑了还难看。
贺喜的、帮忙的见大管家进来了,都主动地给他让道。二人很快进了婚礼大厅,只见县长身着婚服,一副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的样子,不断地拱手,向道喜的宾客致意,喜堂之上还有一个红毛罗刹,坐在主宾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热闹。
任班主向县长大声道:“恭喜县长!双喜临门!”
县长笑容可掬道:“大管家!你也赶回来了,另一喜又从何来?”
任班主道:“你要的宝贝终于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任班主点点头,县长大喜过望向客厅里几个客人说:“诸位!稍候片刻,我与大管家说点事,马上就回来,等一会儿我陪大家多喝几杯。”
说着奔洞房走去,刚一进门,县长急不可待地说:“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任班主一闪身道:“在小伙计这里呢!”
郑三毫把包裹递到任班主手上,任班主满以为此时可以脱身了,不料那硬邦邦的枪管仍在自己的后腰上顶着,就捧着马蹄金要递给县长,此时红毛罗刹和县长眼睛都像觅食的饿狼闪着饕餮的光芒射向了小伙计。
县长发现任班主身后的郑三毫,疑惑地问道:“这个小伙计,我咋不认识,新招来的吧?”
任班主掩饰着内心的惊恐道:“是,是新来的。”
然后头也不回地说:“县长你看看这马蹄金吧!”县长大喜过望地接过马蹄金。
郑三毫此时抢前一步越过任班主,一把揪住了喜不自胜的县长衣领,用手枪顶住他的后脑勺上。事出突然,在场的人几乎都愣在那里。唯有任班主边往外跑边道:“这小子是邓大锹的儿子,寻仇来了,快来人!抓住他。”
郑三毫恼恨任班主揭了自己的老底,隔着县长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任班主开了一枪,子弹穿过他的胸膛,那家伙踉踉跄跄向外跑了几步,栽倒在地。这个为虎作伥多年的大管家一命呜呼了。
喊声、枪声惊动了所有的宾客,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大管家血溅厅堂,众人一哄而散,争着向外逃命。平时,县长外出带好几个马弁,今天他觉得是大喜的日子,舞刀弄枪的不吉利,何况夹金镇就在鹰嘴砬子旁,那里还有许多矿警呢,于是就带了两个马弁,其中的一个还在后屋看管林琳,另一个马弁看到大管家横死厅堂,就抽出枪奔向洞房。
此时,县长已从惊恐中缓过神来道:“你,你,你要干什么?外边可都是我的人呀!”
郑三毫道:“干啥?你还不知道吗,马上把林琳放了。”
那马弁偷偷地瞄准了郑三毫的头部,刚想开枪,人群中飞出一柄钢叉插进了他的后心,那马弁妈呀一声栽倒,外边人有叫道:“三毫,你尽管招呼里边的,外边有我呢!”
郑三毫冷然道:“听见没,外边还有不少人,赶紧把林琳给我放出来,还有那半张图,我一起拿走,不然大管家就是你的下场。”
“图,啥图呀?”
“少装糊涂,就是林琳家的那半张图!你的大管家告诉我了,就在你手上,痛快拿出来饶你不死。”
县长一哆嗦,为了活命从衣袋里掏出小半张纸来,郑三毫抢在手中,一旁的彼得洛夫怒不可遏地骂道:“混蛋!”
说着伸手拔枪,郑三毫再次扣动了扳机,枪声响后,彼得洛夫的右臂被打断,痛得龇牙咧嘴,“哇啦、哇啦”地叫着。郑三毫无暇多顾,推搡着县长道:“快让林琳出来,送我们出镇!”
县长后悔今天没多带几个马弁来,他深知郑三毫能从夹金沟闯出来,矿警已经指望不上了。既然图已经给了人家,彼得洛夫又受了伤,那些平日里溜须拍马、前呼后拥的酒肉朋友,一见出了人命,早已作鸟兽散。他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说:“邓大锹的儿子,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本县长认栽了。”
彼得洛夫捂着断臂狠狠地对县长道:“都是你这个好色之徒,怎么劝你也不听,天下的女人像芝麻一样多,非得跑这里娶什么四姨太,闹成这样的结局,连我也跟着你栽在这夹金镇!”
县长无言以对,然后向里屋喊道:“二羔子!二羔子,赶紧让四姨太,不……林琳出来呀!”
里屋一个人瓮声瓮气答道:“是!县长,马上出来,走吧!四姨太,县长让出去呢!”
被叫作四姨太的林琳气恼道:“谁是四姨太呀?是郑大哥来救我了,不然你们哪有这么好心肠。”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二羔子推着林琳从里屋走出来,林琳见到郑三毫眼睛放出异样的光芒,惊喜道:“郑大哥,你再晚来半个时辰,我,我就追我爹娘去了。”说着喜极而泣。
县长借机道:“这回,你可以放了我了吧!我绝不会为难你的。”
郑三毫推搡县长一下道:“不行,让林琳到我身边来,送我们出去!”
县长无可奈何道:“二羔子,放开她呀!你没看见我头上的枪吗?”
二羔子猛地把林琳推过来,林琳猝不及防,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经过彼得洛夫身前,彼得洛夫突然伸出左臂一下子勒在了林琳的脖子上,阴狠狠道:“想要人没那么容易,把马蹄金和地图给我放下,我就放了这捷夫什卡(姑娘),不然我勒死她。”说着用力勒得林琳喘不上气来。
郑三毫推搡着县长道:“你赶紧让红毛罗刹放了林琳!送我们出镇,饶你不死!”
县长忙道:“上校先生,上校先生,你,你放了她呀!”
彼得洛夫阴笑道:“放了她,马蹄金和图我朝谁要去,姓郑的,你要人还是要货?不然我就勒死她。”
郑三毫道:“你勒死她,我就打碎县长的脑袋!你们可是挚友呀!”
县长哀求道:“彼得洛夫先生,上校先生,看在咱俩多年交情上,先放了她吧!”
彼得洛夫狂笑一声道:“交情,什么交情,你还敢跟我提交情,哪次分金银都是你拿大头,现在跟我谈交情了。”
县长又道:“這次你救了我,我的财产咱俩对半分,怎么样?”
“你的财产我就不要了,我就要图和马蹄金,沙皇会重赏我的,姓郑的赶紧吧!”
郑三毫见林琳面色苍白,眼珠上翻几乎被勒断气了,就赶忙道:“彼得洛夫!你放开她,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说着枪依然指着县长的脑袋,用左手把图纸和马蹄金扔了出去。
彼得洛夫果然松开了林琳,林琳瘫软在地上。彼得洛夫万分谨慎地去拿马蹄金和图纸。县长向马弁吼道:“二羔子,你他妈还愣着干啥,你的枪是吃素的呀?”
二羔子如梦方醒,把枪口对准了彼得洛夫。彼得洛夫举起左手道:“二,二羔子,别开枪,别开枪!我只要图,马蹄金归你!如何?”
县长忙道:“二羔子!红毛罗刹的话你不能信,他们贪得无厌,赶紧打死他,前几个月他还拿你练拳击了呢,若不是我拦着,恐怕你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
二羔子面无表情,彼得洛夫又道:“二羔子,你要马蹄金,我要图纸,姓郑的要女人,咱各得其所有啥不好!”
“好”字话音未落,二羔子扣动了扳机,彼得洛夫连中两枪,他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慢慢地倒下,黄金梦变成了黄粱美梦。
林琳被两声枪响震醒,她挣扎着站起来,郑三毫关切道:“林琳,你没事吧?”
林琳点点头道:“郑大哥,我没事。”
县长夸赞道:“好样的二羔子!你把马蹄金和图纸给他们,我会重重赏你的,我家里的东西你随便挑。”
二羔子果然把马蹄金塞到林琳手中。县长又对郑三毫道:“这回,你该放了我吧,人你带走,马蹄金、图纸你拿走,总算行了吧?”
郑三毫道:“你让二羔子把枪放下,送我们出镇。”
县长长叹一声道:“二羔子,听他的把枪放下!”
二羔子看了看县长道:“得了吧!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跟我吆五喝六的呢,这些年我舍生忘死给你当看家狗,落下啥了?你姨太太都娶到第四房了,而我还是光棍一个,这回呀,我他妈的也尝尝当爷的滋味,马蹄金、图和人,我都要了。”
县长气得脸都变成了紫色,破口大骂道:“你,你这王八羔子,你想造反呀?”
“就许你吃香的、喝辣的、玩俊的,就不让老子也风光风光呀?”
郑三毫见二羔子突然叛主掠去马蹄金、图纸不算,还要把林琳挟持而去,就喝道:“二羔子,马蹄金、图纸都归你,你把林琳放了,不然,不然我崩了县长!”
“快点,快点!你崩了他吧!免得日后他找我麻烦!”
县长又骂道:“你這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郑三毫,这小子抢了你的林琳,你开枪打死他呀,还等啥呢?”
二羔子慢慢地转过身来道:“县长大人,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他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了,不然还用我打死红毛罗刹吗?我还能站着跟你们说话吗?”
县长恍然大悟道:“郑三毫!你小子用空枪要挟老子,我跟你拼了。”说着猛然挣脱郑三毫的控制,郑三毫的枪确实没有子弹了,刚击毙大管家和击伤彼得洛夫已把子弹打光,只是用空枪要挟贪生怕死的县长而已。此事被二羔子言中,县长马上挣脱反抗,郑三毫抡枪重重拍在县长的后脑勺上,县长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二羔子开了枪,不知道他是打县长还是打郑三毫,总之因为距离较近,第一枪打在县长的左肩头上,郑三毫岂容他再开第二枪,手中的短枪脱手而出,正好击在二羔子的手枪上,随着一声枪响,郑三毫击中二羔子枪身的当中,又扣动扳机,子弹斜着飞了出去。二羔子忍着右手的疼痛,俯身把彼得洛夫的马刀抽了出来,面目狰狞得像抢食的恶鬼道:“姓郑的,今个儿有你没我!”
郑三毫惊而不乱道:“二羔子,你只不过是县长的马弁,何必为了一块马蹄金玩命呢?”
“你不是为了马蹄金,为啥杀了好几个人,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还能为了啥?”
郑三毫正气凛然道:“二羔子你错了,狗县长串通红毛罗刹杀害我和林琳的父母,这是家仇!又要把夹金沟金矿图卖给红毛罗刹,这是国恨!”
二羔子已是鬼迷心窍,恶狠狠道:“我就是为了马蹄金和这个小美人,今个儿非劈死你不可。”
郑三毫暗叹一口气道:“你真是不可救药。”
二羔子不再发声,举起马刀冲了过来,林琳忙喊道:“小心!小心呀!”
郑三毫从衣袋摸出两块石镖来,二羔子刚冲出两步来就被第一块石头击碎膝盖骨,前扑未倒之际,又一块石头镶进他的颈嗓咽喉,一命呜呼。
林琳如梦方醒,一头扑进郑三毫怀里哽咽道:“郑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咱们快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
话音刚落,一个阴毒的声音似乎从地狱传来一样:“走,往哪走呀?你们走不出这个院子。”
两个人循声一看,只见县长从地上爬坐起来,紧紧握着彼得洛夫的左轮手枪,目露凶光盯着二人。本来郑三毫已经把他打晕,不料二羔子一枪击中了县长左肩,剧烈的疼痛又让他苏醒过来,他趁着郑三毫与二羔子争斗之机,滚到彼得洛夫尸体旁抽出了左轮手枪。
郑三毫挡在林琳身前道:“你想怎么样?”
县长狂笑道:“怎么样你最清楚,不过,我得让你先死。”
说着就要扣动扳机,电光闪石之间,一把钢叉把他的右手穿透,枪掉在地上。县长哀嚎不止。
郑三毫惊喜道:“山爷,谢谢你呀!”
随着郑三毫的喊声,老猎人站在县长面前,他捡起手枪扔给郑三毫说:“你小子虽然长了本事,但还欠点火候。”
郑三毫感激道:“山爷,原来你一直暗中保护我呀!”
山爷道:“还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赶快离开这里,一会儿矿警和县保安队知道了,再想走就难了。”
说着他拎起县长,给他敷上红伤药,林琳不解地道:“我恨死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了,把枪给我,让我亲手为爹娘报仇。”
山爷摆摆手道:“现在还不是你报仇的时候,有了他可以安全走出夹金县。”
于是,郑三毫把县长拖上山爷准备好的马车。山爷赶着马车向镇外走去,郑三毫和林琳装作护理受伤县长的人坐在他身旁,路上遇有盘问的哨卡,就说护送县长看伤去,一路无阻地出了夹金县。
山爷快马加鞭跑出十几里地之遥,郑三毫、林琳才觉得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了。尤其郑三毫折腾半宿大半天水米未进口,山爷似乎早有准备,“吁”的一声叫停了奔跑的马儿,然后从大车的兜里拽出一条面袋子,里面有馒头、牛肉、猪蹄、酒葫芦。郑三毫便说:“山爷,我们不喝酒,都快饿蒙了!况且我也受点小伤。”
“傻小子,你想喝酒也没有呀!这是水。”
说着三人大笑起来,县长似乎忘记了疼痛,讨好地跟着咧嘴苦笑一下,那笑容比哭难看多了。县长见三人吃得兴高采烈,就嗫嚅道:“三位,三位先吃着,我去方便一下行吗?”
郑三毫一口馒头嚼在嘴里,把眼一瞪想说什么,山爷摆摆手阻止了他,又向县长示意让他去方便。郑三毫一使劲咽下那块未嚼碎的馒头,抽出枪来,山爷拍了拍他肩头一下道:“接着吃,多吃点,一会儿赶路好有力气。”县长磨蹭了一会儿,假装解开裤子蹲在那里。
山爷高声叱喝道:“远点,远点!没看到我们吃饭呢吗?”县长忙不迭道:“好,好!我远点,我远点!”
县长又走出十多米远,再蹲在地上,他回头看看马车上三个人似乎没有注意他,正在大快朵颐呢。他站起来撒腿就向路旁的高粱地奔去,郑三毫抽出左轮枪来,子弹上膛。山爷压下郑三毫举枪的手道:“这家伙还欠几十个拳众的命呢,让我来给含冤而去的弟兄们报仇吧!”
说完抄起一柄獵叉,跳下车去,向前快跑几步,猎叉划出了一条美丽的小弧线,像长了眼睛一样追上了跑出三十米开外的县长,牢牢地插进了他的后心窝,与此同时,郑三毫也把着林琳的双手开了枪,县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猎叉和子弹几乎同时嵌进了他的后心,他挣扎了两下便没了声息。山爷领着郑三毫、林琳走了过去,拔下猎叉确信县长已经死透了,才叹口气跪下身来,向夹金沟方向泣声喊道:“弟兄们,我给你们报仇了,你们地下有知,就好好安息吧!”
郑三毫、林琳也泪流满面道:“爹、娘,孩儿给你报仇了。”
郑三毫、林琳把山爷搀回马车,山爷揩把泪水道:“我老了,仇也报了,我还得回夹金沟棒槌山守着我那些苦命的兄弟,我们从山东逃到黑龙江,就是这狗县长把我们出卖给红毛罗刹,弟兄们被包围后,苦战一天一夜,终于寡不敌众,全部遇难,等我从田家烧锅回来,只有收尸的分儿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机报仇,除掉县长和彼得洛夫,无奈几次失手,差点搭上性命,今天总算报了大仇。”
郑三毫道:“山爷原来是义和拳的呀!小时候就听我爹说过,他们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杀洋匪除贪官,替天行道。”
山爷道:“不说那些了,你俩赶快去哈尔滨吧,听说那里有革命党人,投奔他们去吧!”
“山爷,你跟我们一起去吧!”林琳用企求的目光看着山爷。
山爷摇摇头说:“去不成了,我就在这守着我的拳众。”
郑三毫见山爷留意像棒槌山一样坚定,就把砂金和马蹄金拿出来道:“山爷,这些你收着,为那些英灵们多烧些香头纸钱,地图我收着,兴许将来能有大用处。”
山爷留下了砂金,把马蹄金推给郑三毫道:“你去那边一定能用得上,我有这些砂金足够了。”
郑三毫不再谦让,跪在地上给山爷磕了个响头道:“山爷,我一定早点回来看你!”
山爷道:“你好好对待林琳,过些年让重孙来给我和我的弟兄上坟来!”
三人洒泪而别,郑三毫不再逗留,拉上林琳跳上马车,向南驰去,马车跑了一段路,他们回头看山爷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仿佛棒槌山一样雄伟挺拔。
山爷看郑三毫的马车犹如熙和所驾的六龙之车,巡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