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昆明的雨》之情感解读
2019-03-06◎洪越
◎洪 越
说到散文创作,汪曾祺先生曾说“生活本是散散漫漫的,文章也该是散散漫漫的。”(汪曾祺《谈散文——“午夜散文随笔书系”总序》)所以,生活中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衣一食都成了他笔下书写的对象。然而汪先生又说“语言要有暗示性,就是要使读者感受到字面上所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即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可见,汪先生的散文,在看似散漫的文字中,其实传达了需要细细品读的言外之情。
《昆明的雨》是汪曾祺先生的一篇回忆性散文。“我想念昆明的雨”一句独立成段,分别出现在文章开头第二段和文末第十段,既成为贯穿全文的线索句,又告诉读者作者思念的情感之强烈。昆明雨季里的种种美好在回忆中随文字流淌出来,仙人掌、菌子、火炭梅、缅桂花、苗族女孩、房东母女……于是,在美美的回忆中,我们读出了作者对昆明生活的思念与喜爱之情。那么,文章的情感仅仅停留在“思念”与“喜爱”层面吗?此文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在哪里呢?
汪曾祺说“文学语言也是这样,句与句,要互相映带,互相顾盼。一篇作品的语言是有一个整体,是有内在联系的。”(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当我们回到这篇文章的结构设置、段落安排中来深入分析和探究时,会发现作者的构思实在太精巧了。我们不妨从下面几个角度来细细品读汪曾祺散文的情感世界。
一、“画昆明”与“写昆明”
《昆明的雨》一文思路非常清晰,由“画昆明”到“写昆明”。也就是说由一幅画,引出线索句“我想念昆明的雨”,从而引出“昆明雨季的特点”。
文章的第四段第五段告诉我们:雨季是漫长的,因为“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雨季时期的雨是充沛而饱和的,因为“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达到了饱和的状态……”;雨季里不仅有景,还有情,因为“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所以“我想念昆明的雨”。
“想念昆明的雨”的这些特点,其实还是很抽象的,因为“雨”是很难用文字来写的,记忆中的“雨”也不会仅仅是雨,那么在作者的记忆下,雨中还有什么呢?
我们很容易找出答案,雨中是有物的:昆明极多的菌子、雨季的果子杨梅、雨季的花缅桂花;雨中是有人的:声音娇娇的苗族女孩、使我心软软的如缅桂花般的房东和她的养女。
显然,作者的笔墨重在“写昆明”,可是,为什么开头却由“画昆明”起笔呢?这幅画想表达什么呢?“画昆明”与“写昆明”之间的关联何在,用意何在呢?
文章以“画昆明”开头,恰恰是作者构思的高明之处,也是解读这篇散文的关键所在。宁坤问“我”要画,要求是“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是思考过后画的。为什么要“思考”?因为往往最熟悉,印象最深的事物,我们却无从说起。用“画”来体现昆明,显然比用“文字”来写昆明更难。那么,画什么能代表昆明的特点呢?
汪曾祺的画很简单,有仙人掌、青头菌和牛肝菌。画这些内容,我们似乎不难理解,因为都是昆明的特产,也都是昆明雨季的产物。可是作者偏偏还要在画上题了几行字,就值得我们关注了。
仙人掌是倒挂的,而且能开花的:倒挂,说明仙人掌在无土中,不但能活还开花,这是用具体而惊人的事实来证明昆明的雨季特点——空气中水的饱和程度之高。这样的奇观只有在昆明能见到,当然是可以代表昆明的特点了。
仙人掌以辟邪,生命之顽强——为什么要强调这两点?仙人掌可以辟邪,显然具有保护的作用。后文写用仙人掌代替篱笆,吓跑的是猪羊,那保护的就是人了,当然保护的更是昆明的人。宁坤是谁?巫宁坤,汪曾祺西南联大的同学,为什么要汪曾祺画昆明,显然是因为思念啊,思念西南联大时期的昆明。而那个时候的昆明呢,不仅要保护昆明本地人,更要保护在昆明读书那一群特殊的老师和学生啊。这又是在当时,昆明独具的特点。
于是,这幅画的含义我们读懂了,表面看,仙人掌和菌子,都跟昆明的雨有关,但是,他们又各有含义——青头菌、牛肝菌,解决了当时昆明人的生活问题;仙人掌顽强还可以辟邪——解决了当时昆明人的精神问题,向世界发声,这里庇护着在昆明求学的一代学者们。
汪曾祺看似不经意的起笔之画作,竟是解读全文的关键所在。画面简洁却含义丰富。后面的“写昆明”,也并非是“画昆明”简单地重复,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写昆明”比“画昆明”多了什么?什么是画表现不出,只能用文字表达的内容呢?
显然,文字中多了“昆明的人”。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声音娇娇的,杨梅叫“火炭梅”,炽红的火炭,犹如苗族女孩“火热”的内心。房东和养女“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的盘子,里面是满满的缅桂花”,使房客们的“心软软的”。这里抒写的是昆明的“人情美”,代表着昆明人的精神。
汪曾祺说“写一个作品最好全篇想好,至少把每一段想好,不要写一句想一句。那样文气不容易贯通,不会流畅。”(汪曾祺《我的创作生涯》)读到这里,我们看懂了作者构思之妙,行文之流畅。作者思念昆明,用画来表达昆明的特点,“我”怕你们看不懂,就在画下写了几行字来说明,告诉读者们,“我”画出了昆明的天气特点、生活特点、精神特点……如果你们还看不懂,那就读“我”的文字吧,“我”用文字来细细表述昆明的物、昆明的人、昆明的精神。所以,这篇文章的画与文字是不可分的,是一体的。但是文字又能把画表达不出的内容表达出来。实在是构思精妙啊!
二、“彼时之乡愁”与“此时之乡愁”
这是一篇回忆性散文,这一类散文中有两个“我”——“彼时之我”与“此时之我”。汪曾祺此刻在北京的寓所的书桌前写文章,“此时之我”是文末标明写作时间“1984年5月19日”。文末写“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彼时之我”正是汪曾祺在西南联大读书的七年时间。
“此时之我”为什么要回忆“彼时之我”呢?今天的我在书桌前回忆昆明,仅仅是回忆昆明的雨吗?
我们仔细阅读后发现,这篇散文中提到的有名字的人,都是有共同特点的——都是江苏人。汪曾祺自己是高邮人,宁坤是扬州人,朱德熙是苏州人,他们又都是汪曾祺西南联大的同学。
作者由画昆明到写昆明,由昆明的物、景写到昆明的人,而写昆明的人,最终是为了引出“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巧妙地落到了此文写作的根本之处,这句话自然也就可以看做是全文的文眼了。前面的内容其实都是为了引出乡愁做铺垫的。因为起笔宁坤讨要“画”,就是宁坤思念昆明,引发汪曾祺回忆昆明。
在那个雨天,作者和朱德熙来到一家“小酒店”。在那里,想到了李商隐的诗,看到了穿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这些都是“乡愁”的元素啊,诗是写乡愁的,同伴是家乡人,连那酒店外的陈圆圆石像也是乡愁啊,因为陈圆圆是常州人。可见,这一段里,字字句句都流淌着“乡愁”啊!
悠闲的下午,悠悠的乡愁。文中说“我们走不了”,既是因为此刻下雨,我们走不了,也暗指此时国难当头,我们躲避在昆明,回不了故乡,回不了家……昆明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可以安慰的家,一个可以在雨季里静静喝茶,悠悠的想家的地方。“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汪曾祺《觅我游踪五十年》)”,这个第二故乡昆明,其实更可以看作是成为了我们精神的故乡。
40年后,汪曾祺还是忘不了那天,忘不了昆明,写下了小诗,诗的结尾说“雨是沉沉的”。“沉沉”的内涵又是太丰富了。是“沉淀”,沉淀的是记忆;是“沉重”,再也回不去的沉重;是“沉思”,对那段岁月的沉思……这个“沉沉”巧妙地连接了“两个乡愁”:40年前,“我”和朱德熙在昆明的雨季里,思念我们江苏的家乡;40年后,宁坤的思念引发了“我”的思念,“我”在北京的家里,思念昆明——“我”的第二故乡,“我”的精神故乡,“我”的精神慰藉。
彼时之“我”与此时之“我”因“雨”而相联通,彼时之“我”更显此时之“我”思念之深广。彼时乡愁与此时乡愁因“雨”而融合,彼时乡愁更显此时乡愁之浓烈。彼时乡愁是空间的乡愁,或还能抵达,而此时乡愁是时间的乡愁,却再也回不去了啊……这怎能不让我深深思念昆明的雨啊!
在文中,我们不仅看到了汪曾祺的乡愁,更看到了“一代人的乡愁”,看到了那一代人对昆明那段经历、那段时光的回忆、思念……
有人说,汪曾祺的文章、文字“浅”了些,其实哪里是浅,是我们没有走进作者的内心,没有读懂作者啊!“汪曾棋深得中国传统文化真谛,他是满怀挚爱之情来向人们述说故乡风物的美好,在一种温婉、恬适的文化心态背景下,把自己的心完全沉浸到民族的衣食住行之中,使之涂上了一层浓浓的情感。(文学武《论汪曾祺散文的文化意蕴》)”。昆明的雨,昆明的乡愁,汪曾祺精神的家园!